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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屬書籍: 遙遠的救世主

    1

    6月27日下午,芮小丹在晚飯時間之前來找丁元英。

    丁元英一見是芮小丹,客客氣氣請她進屋。

    接近七月的天氣,房間里更熱了。芮小丹大大方方地到東屋沙發上坐下,把包放在沙發的一角,歉意地說:「丁先生,那天是我不禮貌,請你原諒。這些天我一直忙音響的事,房子還沒顧得上找,對不住了。」

    丁元英在拐角沙發的另一邊坐下,隨和地說:「沒關係,這樣就挺好。」

    芮小丹說:「我訂了一套用樂聖旗艦套件和斯雷克功放配置的音響,是臨摹你這套的思路,你看這個配置行嗎?」

    丁元英說:「樂聖是中國Hi-Fi音響的第一品牌,它的旗艦單元素質就更高了。斯雷克也是一個很權威的品牌,有發燒友的勞斯萊斯一說。你這套配置很不錯,就是做音箱的時候容積不要太大,盡量消除假低頻,因為原聲的響度已經足夠了。」

    芮小丹笑道:「我在雜誌上從沒見過『發燒友的勞斯萊斯』這一說,倒是經常會看到『窮人的勞斯萊斯』的提法。丁先生不必規避什麼,你越繞圈子就越提醒我是窮人。」

    丁元英有些尷尬。

    芮小丹說:「除了音箱,我還想照著你這台機櫃的款式做個機櫃,這些都少不了要來打擾你,如果不介意,我哪天帶他們來看看。」

    丁元英說:「行。如果需要,我這兒還有當時的圖紙和數據,都存在電腦里,你可以拿給他們做參考。」

    芮小丹高興地說:「那些你還留著?太好了!」

    丁元英說:「就這點嗜好。」說著,他打開茶几上的電腦,隨手找出一張磁碟,很快將圖紙和數據拷出一份。

    芮小丹看了看錶,馬上從包里拿出手機給葉曉明打電話,得知他在音響店裡,就約定一會兒去給他送圖紙和數據的磁碟,她在電話里說:「呆會兒我和丁先生一起過去,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可以當面問丁先生。」

    掛了電話,芮小丹懇切地說:「丁先生,我今天是來請你吃飯的,已經訂好了,還請了幾個文化人作陪。沒別的意思,我那天不禮貌,一起吃頓飯就都過去了。」

    丁元英誠懇地說:「是我來這兒給你們添了麻煩,該是我向你們表示感謝。這飯我不能吃,有機會我請你們吃飯。」

    芮小丹從包里拿出那張《關於芮小丹停職反省的處理決定》遞過去說:「我知道請不動你,你看看用這個請你行不行?」

    丁元英接過來,打開——

    關於芮小丹停職反省的處理決定

    經古城市公安局紀律檢查委員會調查、核實,刑警大隊芮小丹同志因個人購置音響問題在工作中玩忽職守、公車私用、嚴重失職,據此對該同志作出如下處理:

    一、通報批評,責令寫出深刻書面檢查。

    二、停職反省15天。

    三、停發半個月工資,扣發半年獎金,取消年度評獎資格。

    古城市公安局紀律檢查委員會

    1996年6月23日

    丁元英看過之後思索了一會兒,說:「行,我跟你去。」

    丁元英平靜的語氣在芮小丹聽來卻更像是:行,我成全你。她感到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包容。

    芮小丹把磁碟裝進包里站起來說:「我在樓下等你。」說完先下樓了。

    丁元英帶了2000元現金和一包煙,隨後也下樓去。

    2

    葉曉明得知芮小丹一會兒要帶丁元英一起來店裡,立即打電話通知了馮世傑,而馮世傑也在第一時間趕到了音響店。

    芮小丹開車帶著丁元英來到音響店,當他們走進房子里時,看到這樣一個場景:葉曉明在店裡正和一位朋友聊天,那人30多歲,手裡拿的正是丁元英的那張唱片。他們不會知道,這看似偶然而又不經意的一幕其實並非巧合。

    葉曉明見他們進來忙起身接待,熱情地給他們讓座。

    芮小丹拿出磁碟交給葉曉明說:「我們不坐了。磁碟里的東西你先看看,有什麼問題了可以問丁先生。」

    葉曉明接過磁碟對丁元英說:「謝謝丁先生,以後免不了會去打擾啊。本來我晚上想去給你還唱片呢,你來了就順便帶走吧。」說著,他向馮世傑伸手要唱片。

    馮世傑遞唱片時對丁元英讚許道:「這張碟好啊,真好。」

    丁元英從葉曉明手裡接過唱片,隨口很家常地應了一句:「還可以。」

    沒想到馮世傑愣了一下,不悅地問:「還可以,就是不怎麼可以了?」

    這聲語氣有些異樣的一問使在場的人也都跟著一愣。

    芮小丹困惑地看了看馮世傑,對葉曉明說:「沒別的事,我們先走了。」

    正當丁元英轉身要走時,更讓人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馮世傑站起來慍怒地對丁元英說了一聲:「你先別走。」

    芮小丹感到非常莫名其妙,問:「怎麼了?」

    馮世傑生氣地對丁元英說:「唱片是你的,但曲子和演奏可不是你的,你謙虛什麼?穆特是卡拉揚的得意弟子你知不知道?你說,這張唱片哪兒不好了?是薩拉薩蒂的曲子不好還是穆特的小提琴拉得不好?」

    芮小丹也有些不悅了,說:「你這不是較真兒嗎?」

    葉曉明忙對丁元英說:「他最喜歡穆特了,穆特拉的《流浪者之歌》讓他眼淚都掉下來了,還專門跑到北京看她的演出。你們走吧,別理他,發燒友就這德行。」

    馮世傑說:「你這人說半句留半句,這不成心讓我睡不著覺嗎?好不好你說清楚,不說清楚就走,別怪我看不起你。」

    芮小丹覺得這位發燒友有些過分,也為丁元英感到為難,道歉沒道理,爭論不值得,心想:大概這就叫發燒友吧。

    丁元英淡淡地笑了笑,問:「咱們兩個誰成心?」

    馮世傑說:「有理說理啊!」

    丁元英有些無奈,不得不點點頭,說:「我個人覺得,穆特拉的《流浪者之歌》還不足以冠一個『好』字。」

    馮世傑質問:「為什麼?」

    丁元英說:「同一首《流浪者之歌》的曲子,以穆特與弗雷德里曼的小提琴相比較,穆特詮釋的是悲涼、悲傷、悲戚,弗雷德里曼詮釋的是悲憤、悲壯、悲愴,不一樣,穆特多了點宮廷貴婦的哀怨,少了點吉普賽人流浪不屈的精神。」

    馮世傑聽呆了,芮小丹也聽得入了神。

    丁元英說:「海飛茲是偉大的小提琴大師,但是單就《流浪者之歌》這首曲子,他的詮釋也不一定是最高境界。也許他太在乎技藝精湛了,反而染了一絲匠氣,淡了一絲虔誠。以他們3人各自演奏的《流浪者之歌》相比較,我覺得穆特是心到手沒到,海飛茲是手到心沒到,只有弗雷德里曼是手到心到。」

    馮世傑不解地問:「你剛才說穆特是少了點東西,怎麼又說她是心到手沒到呢?」

    丁元英說:「心是願望,神是境界,是文化、閱歷和天賦的融匯。咱們都相信穆特想演奏好,但她的性別底色是上帝給她塗上去的,只要她不能超越上帝,她就抹不去性別底色的脂粉氣。穆特的手,是一雙女人的手。」

    馮世傑服氣了,嘴裡也連連說:「服!真服!我一定把幾個版本都買來聽聽。」

    丁元英說:「那我們就告辭了。」

    這時,事態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就在丁元英將要上車的時候,馮世傑竟然追了出來攔住丁元英,葉曉明跟在後面。

    丁元英問:「還有事嗎?」

    馮世傑懇切地說:「這位大哥,今天認識你是咱們有緣。我姓馮,叫馮世傑,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無論如何你得給我這面子。你要有事先去忙,我在這兒等你。」

    芮小丹說:「對不起,我們現在就是去吃飯。」

    馮世傑立刻像被澆了一盆涼水,十分尷尬,卻仍不甘心地說:「哎呀,這……太不湊巧了。要是你們不介意……我請你們吃飯吧,給個面子?」

    葉曉明就在這個關鍵的節骨眼上插了一句:「芮小姐,你的音箱就是我托他做的,剛才正說這事呢,他以前做過音箱,他們村裡有個木工作坊。」

    這時芮小丹突然意識到:這是蓄意的,是沖著丁元英來的。她想,今晚的主客和陪客相互都不認識,多一個陌生人也無所謂,況且做音箱以後也免不了還有接觸,就說:「丁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就一起吃吧。」

    丁元英說:「行。」

    葉曉明不等別人有下文,搶先半拍說:「我店裡走不開,就不去了。」

    芮小丹和丁元英都不再說什麼,上車走了,馮世傑開著北京213吉普跟在後面,只剩下葉曉明在店門口孤零零地站著。

    3

    夕陽已經落下了,夜幕正悄然降臨。

    因為在音響店裡延誤了時間,汽車開到維納斯酒店的時候正值酒店的客流高峰,酒店門前停了很多車輛,停車泊位的服務生忙著引導車輛有序停放。

    馮世傑還沒下車就心裡一沉,在這種酒店消費,他身上帶的錢肯定不夠付賬。但既然來了,也只能見機行事了。

    歐陽雪見芮小丹和一個男人下車,斷定這人就是丁元英了,便快步迎過去。雖然她知道有丁元英這個人,而且房子也是她幫著租的,但是她與丁元英卻一直沒有見過面。

    芮小丹給他們介紹道:「這是歐陽雪,這兒的老闆。這是丁元英,丁先生。」

    歐陽雪與丁元英握握手,相互都說了聲:「你好。」

    芮小丹見馮世傑拘謹地走到丁元英身邊,就對歐陽雪介紹說:「這位是馮世傑,剛認識的發燒友,我訂的音箱就是他幫著給做。」

    歐陽雪又與馮世傑握握手彼此問好。

    四人進了酒店上樓,來到名為「月光閣」的包間,餐廳的正中央是一張鋪著雪白檯布的大餐桌,上面擺著精緻的餐具,餐桌四周留有足夠的空間讓人走動。包間的一角擺著一個不大的玻璃門半截櫃,裡面都是備用餐具,柜子上面是一部計費電話和一本留言簿。

    餐廳里已經有三個人先到了。

    芮小丹又把丁元英、歐陽雪、馮世傑給先到的客人介紹了一番,然後手勢移向一位30多歲身著警服的男士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同事,古城公安局宣傳幹事劉江。另外兩位是劉江幫我請的朋友,我還不認識,就讓劉江介紹吧。」

    劉江客氣地向丁元英介紹道:「今天是小丹請丁先生,小丹不會喝酒,就讓我幫她請幾個能喝酒的朋友,其實我們幾個喝酒也不行,來捧捧場混頓飯吃吧。這位是《古城晚報》編輯韋天逸韋先生,這位是古城電視台《警事追蹤》欄目記者杜小輝杜先生。」

    韋天逸和杜小輝的年齡都在三十五六歲上下。韋天逸戴著眼鏡,頭髮略長,穿一件短袖綢衫,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杜小輝更顯精幹一些,小平頭,穿著T恤衫。

    韋天逸與丁元英握握手笑著說:「丁先生,托您的福混飯來了,見笑。大家既來就是朋友,不必客氣了。」

    說話間一桌豐盛的宴席就上來了,兩名酒店小姐守在兩邊為客人周到服務。

    芮小丹端起杯子站起來說:「女士不喝酒,我以水代酒。丁先生,我先敬你一杯,喝了這杯水酒,有什麼不愉快就都過去了。」

    這話說得很含蓄,在座的人誰也分不清到底是誰不愉快。丁元英心裡有數,來了就是成全對方的,所以二話不說,端起六錢的酒杯一飲而盡。

    服務小姐隨即又給斟滿。

    歐陽雪跟著也端起一杯水說:「丁先生,你來古城一年了我也沒去看看你,失禮了,今天我也敬你一杯,權當道歉了。」

    丁元英又是二話不說,端起就喝。

    馮世傑因為開車所以也是以水代酒,見別人敬酒,生怕自己失禮了,於是趕忙也端起水杯說:「丁先生,我這人不會說話,我也敬你一杯,就都有了。」

    丁元英心想:你還跟著湊什麼熱鬧?但也沒有推辭,一樣喝了。

    於是,劉江、韋天逸、杜小輝各自以不同的理由都敬了丁元英一杯。在座的男人每人只喝了一杯酒,而丁元英已經是3兩多酒下肚了,這才算酒過一巡。

    酒過一巡稍事休息,大家閑聊起來。

    杜小輝對芮小丹說:「其實咱們認識,1993年在陽光託兒所解救人質,我是現場報道的攝像,那時候見你化裝成幼兒教師進去了,後來就聽見兩聲槍響,也不知道是他給你打死了還是你給他打死了。現在說起來好像沒什麼了,可當時是真緊張,可惜後來播出的時候給你馬賽克了,社會上都不知道是你。」

    韋天逸對芮小丹說:「我知道是你,我們報社的記者徐海濤還去採訪過你,結果碰了一鼻子灰,當時他還罵你擺架子。」

    古城市民都知道1993年的託兒所劫持人質事件,但是知道芮小丹的人很少。此時馮世傑敬佩地看著芮小丹,頗感意外地說:「原來是你呀!」

    芮小丹對大家說:「我們不談這個了。」

    劉江轉了個話題說:「小丹,咱們天天見,其實說話並不多,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謎,這可不是酸哪,是真不懂,我就不明白,你既然有德國居留權為什麼不在德國發展呢?刑警隊可不是個濫竽充數的地方,這行有什麼好的,一窮二苦三危險。」

    芮小丹笑著說:「你們聽聽,這哪像是公安局宣傳幹事說的話。」

    韋天逸笑道:「這才說明他有水平呢,拔高境界的竅門就是把間距扯大點。」

    大家哈哈一笑。

    歐陽雪見場面有些跑題了,就招呼道:「各位別只顧聊天,來,吃菜,喝酒。」

    大家聞聲入了正題,一邊海闊天空地聊,一邊頻頻碰杯,一會兒談信仰危機和大眾文化,一會兒又談人生境界,抒發超脫情懷……談著談著,不知不覺談到了錢上,跟著就開始發牢騷,嫌掙錢少,指責社會缺乏誠信,缺乏公平競爭。

    丁元英在大家的你推我讓中不知不覺又喝了4杯,整整六兩酒下肚,酒精的反應已經很強烈,渾身躁熱,神智也感到飄忽忽了。

    芮小丹在一邊靜靜地觀察著,心想:他已經喝多了,醉倒只是個時間問題了。

    歐陽雪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

    韋天逸將每個人的神態看在眼裡,忽然端起一杯酒說:「今天這酒喝得有點沉悶,我喝下這杯酒行個酒令大家看如何?」

    沒有人提出反對。

    於是,韋天逸喝了一杯酒說:「咱們也附庸風雅一回,飲酒作詩助助酒興,說不上來就罰酒一杯。其實詩不詩的無所謂,歪詩、打油詩、順口溜都行,圖個熱鬧。咱們這裡丁先生年齡最大,就先從丁先生開始吧。」

    劉江和杜小輝也附和道:好的,好的。

    芮小丹心想:這招兒挺盡職,也夠損的,一拖時間二出洋相。丁元英畢竟是商人,舞文弄墨哪裡是職業文人的對手?況且人已經酒醉八分,更沒有招架之力。醉倒是出醜,歪詩拙句還是出醜,這個丑是出定了。

    酒席喝到這個程度連馮世傑也看明白了,東家不讓丁元英「喝好」不會罷休。但是他又不明白了,這酒到底喝的是友情還是私憤?

    這時,丁元英讓身邊的服務員拿來5個酒杯,算上自己的一共6個,他依次全都倒滿酒了,對一言不發的芮小丹和藹地說:「今天各位抬舉我了,我再回敬大家每人一杯表示感謝,只是喝完了這6杯就讓我走,別讓我在這兒倒下,好歹留塊布片兒讓我遮遮羞。」

    芮小丹頓時有一種被人一劍穿心的感覺,心說:這真是個追魂奪命的主。

    正當芮小丹無言以對的時候,歐陽雪貌似打圓場地笑著說:「丁先生,你一走這酒還怎麼喝?掃了大家的興。」

    丁元英心裡犯起了嘀咕:拳枱曆來好漢不打倒漢,怎麼今天連倒漢也打了?這是哪家的拳台?他想了想,謙卑地說:「既然大家這麼有興緻,那我就獻個丑吧。不過,我可沒有七步成詩的八斗之才,這坐地就成詩的十斗之才我就更沒有了。以前不知道學問深淺,倒是謅過幾句歪詩,不知今天的場合能不能用?」

    韋天逸馬上說:「能用,當然能用。」

    杜小輝也說:「能用。」

    芮小丹和歐陽雪目不轉睛地看著丁元英,就像看著一個謎底。

    丁元英說:「獻醜了。」於是背誦道:——

    自嘲

    本是後山人,

    偶做前堂客。

    醉舞經閣半卷書,

    坐井說天闊。

    大志戲功名,

    海斗量福禍。

    論到囊中羞澀時,

    怒指乾坤錯。

    芮小丹不會填詞,但對常見的詞牌還是略知一二,聽出來這是《卜運算元》,也知道寫舊體詩詞要比寫自由體詩難度大一些。但是,要判斷和評價一首詞,僅僅靠聽一遍是不行的,必須要逐字逐句地看。

    三個文人自然更清楚,韋天逸果然讓服務員把留言簿和筆拿來,說:「丁先生,麻煩你再說一遍,慢點,我記下來。」

    芮小丹也從提包里拿出了記事本和筆。

    於是丁元英又背誦了一遍。

    芮小丹一邊記一邊在腦子裡解析——本是後山人:沒見過世面、沒有學識的人。偶做前堂客:偶然的機會登上大雅之堂。醉舞經閣半卷書:自我陶醉地賣弄藏經閣萬卷之一的皮毛學問。坐井說天闊:坐井觀天的一孔之見。大志戲功名:志向遠大到戲弄功名,徹底超脫的至高境界。海斗量福禍:以海為斗量度人生福禍,何等的胸襟!論到囊中羞澀時:忽然一摸口袋自己的錢比別人的少。怒指乾坤錯:破口罵娘了,都是世道的不對。

    這首詞平仄、韻腳、對仗都很工整,只有一處「客」字的韻腳破格,但按古詞又不算破格,且是擴展詞意的必須,恰到好處。詞句平淡,不生澀,活生生給自己畫出了一幅酸臭書生的心態圖,自我諷刺辛辣,自我解剖深刻,意境很高。芮小丹在心裡禁不住暗暗讚許:好詞。

    丁元英的詩雖然是多年以前給自己的自畫像,但芮小丹覺得自己被照了一回鏡子,臉上一陣發熱,大有無地自容之感。而此時,一種尷尬的氣氛也在房間里悄悄蔓延。

    這時,韋天逸突然將劉江和杜小輝的酒拿到自己面前,歉意地看了一眼丁元英,三杯一氣喝下,站起來兩手一抱拳說:「丁先生,失敬,失禮了。有緣再見,告辭!」

    韋天逸說完轉身就走,劉江和杜小輝向丁元英等人歉意地笑笑,緊跟其後也走了,芮小丹和歐陽雪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就不得不被動地跟在後面送客。

    送到酒店門外,韋天逸歉意含蓄地對芮小丹說:「芮小姐,韋某才疏學淺,白吃了你一頓飯,抱歉!我要是有這樣的朋友,不會這樣對待。」

    劉江淡淡地笑著說:「小丹,你是找陪酒還是找陪襯哪?不過沒什麼,再見。」

    芮小丹望著他們消失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突然覺得自己很小氣,很無聊,只不過是玩了一場自以為是貓戲老鼠的遊戲,直到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是貓,而對方也並不是老鼠。

    歐陽雪倒沒有懊惱,神色很平靜,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

    4

    芮小丹和歐陽雪回到餐廳,重新坐下。兩個服務員走也不敢走,留也不該留,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歐陽雪讓她們下去了。

    丁元英站起來對芮小丹說:「芮小姐,我們也該回去了。」

    芮小丹剛要搭話,卻被歐陽雪一個斷然的手勢阻止了。歐陽雪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可口可樂,喝了一口,淡淡地說:「把飯錢付了,一千塊。」

    馮世傑驚訝地看了看歐陽雪和芮小丹,又把目光轉向丁元英。而芮小丹更感到意外,不解的目光投向歐陽雪。

    丁元英取出錢數出1000元放到桌上。

    歐陽雪說:「漲了,2000。」

    丁元英把手裡還沒來得及收起的1000元也放到桌上。

    歐陽雪說:「又漲了,3000。」

    馮世傑忍無可忍,按捺著火氣說:「老闆,過分了吧?」

    芮小丹從包里拿出煙點上一支,在想:歐陽怎麼了?

    歐陽雪根本不理睬馮世傑,淡淡地說:「丁先生,明說了,我就是想刁難你。你真要走沒人攔你,但你得落個吃飯不給錢的名。」

    丁元英說:「就是讓我從狗洞里爬出去,也得先給扒個口子。」

    歐陽雪說:「給我說句好聽的你就能走,一句就行。」

    丁元英問:「什麼算好聽的?」

    歐陽雪反問:「女人愛聽什麼還用我教嗎?一句話就能當飯吃,不難為你。」

    誰都知道這句話怎麼說,無非是「小姐,你真漂亮」之類的。在這種特定的場合說出這樣的話對於一個男人的尊嚴意味著什麼,在場的人心裡都清楚。

    芮小丹無聲地看著丁元英,目光里包含著超乎尋常的焦慮和榮辱與共的期待,似乎在告訴他:該低的頭你已經低了,該招架個一招半式了。

    丁元英對這種俗人俗勇的鬥氣沒有放在心上,張嘴就想說:歐陽小姐,你真漂亮……可話到嘴邊突然停住了,他看到芮小丹正用那種眼光注視著他,他猶豫了,他甚至想像得出如果他說出了「歐陽小姐,你真漂亮」這句話,芮小丹會有多失望,她在乎他的哪怕是匹夫之勇的尊嚴。

    丁元英沉思了一會兒,說:「這事與馮先生沒關係,你可以讓他走了。」

    芮小丹的心懸了起來。

    歐陽雪說:「何必呢,女人都讓你扯得(禁止)了,你一個大男人還矜持什麼?」

    丁元英猶豫了片刻,艱難地說出了一句本不該他說的話:「發點財,愛聽嗎?」

    歐陽雪說:「愛聽,可財在哪兒呢?」

    丁元英說:「你去買一支指定的股票,明年五月拋了。如果你掙不到一倍以上的錢,我還欠你一頓飯錢。至於你想掙多少,在你的本錢了。」

    餐廳里寂靜無聲,歐陽雪和芮小丹這才明白丁元英為什麼要讓馮世傑先走。

    沉默了好一會兒,歐陽雪冷淡地說:「我這小門小戶的沒幾個錢,砸鍋賣鐵能拿50萬吧,可賠不起呀。」

    丁元英說:「我只有那套音響也許還值幾個錢,就折20萬吧。按行規只要10%的擔保,20萬的擔保是40%,你沒有風險。」

    歐陽雪說:「我們小門小戶的還是過日子要緊,玩不起那種音響。你要真是啐口吐沫砸個坑,就來點真的,拿20萬現金擔保。」

    丁元英沉默著、思考著,過了許久問了一句:「我可以打個電話嗎?」

    歐陽雪起身從餐具柜上拿過那部電話,拖著一根白色的電話線。她把電話放到丁元英面前,順手摁下免提鍵,這就意味著對方的聲音也無可隱瞞。

    丁元英摁下數字鍵,液晶顯示是一個手機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

    就在電話剛響起第一聲的時候,一個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只見芮小丹突然站起來,伸出手「啪」地一聲摁住免提鍵將電話掛斷,鎮定地對歐陽雪說:「20萬我給他。」

    這個突如其來的事變使馮世傑吃了一驚,沒見過這種陣勢。丁元英也驚詫了一下,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了看芮小丹。只有歐陽雪並沒有按角色的邏輯表現出懊惱,僅僅是嘴角掠過一縷冷漠的微笑。

    芮小丹對馮世傑說:「對不起馮先生,你先回去,我們說點私事。」

    馮世傑原本是等著用自己的車送丁元英回家,但芮小丹已經下逐客令了,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客氣地與歐陽雪和芮小丹點頭示意告辭,先走了。

    房間里就剩下他們三人。

    歐陽雪問道:「小丹,你不會是拿飯店的股份擔保吧?」

    芮小丹說:「如果你同意,可以用股份擔保。」

    歐陽雪說:「我不同意。」

    芮小丹對丁元英說:「5天之內我把錢給你,不需要你的音響抵押,準確地說是不敢污辱你。至於你們之間是戲言還是啐口吐沫砸個坑,那是你們的事了。」

    歐陽雪說:「丁先生,我20天內籌齊50萬,至於是不是戲言就是你的事了。」

    丁元英說:「在你交易前我會告訴你買哪支股票,但這裡有個道兒上的規矩,你需要承諾保密。」

    歐陽雪說:「好,我承諾。」

    丁元英問:「那我現在能走了嗎?」

    歐陽雪把桌上的2000元現金收整齊還給丁元英,誠懇地說:「丁先生,今天得罪了,我陪小丹先送你回去,容我改日再擺酒謝罪。」

    丁元英本想說: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但是一起身就感到頭重腳輕,整個身體像飄起來一樣,那句要面子的話沒敢說出來。

    芮小丹和歐陽雪左右兩邊扶著丁元英走下樓,把他放到汽車的后座上。歐陽雪開車向南村小區駛去,芮小丹不時地透過後視鏡觀察他的狀態。

    5

    芮小丹和歐陽雪把丁元英送到家,兩人就返回酒店。

    汽車駛離南村小區後,芮小丹問道:「歐陽,你今天怎麼了?」

    歐陽雪開著車通過路口,沒顧得上回答。

    芮小丹把車窗搖開一道縫,點上一支煙使勁地抽了一口,說:「過分了,有這麼欺負人的嗎?以後怎麼跟亞文交代?我就見不得好漢被女人摁低了頭。」

    歐陽雪說:「你先回答我,你到哪兒去借這20萬?5天,是房產抵押來得及還是從國外匯款來得及?」

    芮小丹遲疑了片刻,說:「去找我爸。」

    歐陽雪說:「我就知道你是打這主意。這麼多年你多作難的事都沒理他,今天你為個男人就低頭了。20萬吶!什麼事能讓你這麼不理智?什麼人能讓你這麼不計後果?」

    芮小丹沒想過這些問題,經歐陽雪一提醒,突然愣住了。

    歐陽雪說:「我除了從小被人欺負,長這麼大我欺負過誰?我跟他沒冤沒仇,幹嗎要欺負他?我就是要看看你有多在乎他,也看看他是不是在乎你。你從他喝完六杯酒以後就開始用那種眼神看他,我沒見過你用這種眼神看過誰。姑娘,你戀愛了。」

    芮小丹心頭一顫!

    這一顫,使她剛才的情緒淡去了許多,這才明白了歐陽雪的用心,而她也被這個更敏感的主題佔據了心理空間。她沉默了很久,自語道:「我?愛了?」

    歐陽雪說:「你還沒來得及去想值不值得愛、能不能愛,就已經愛上了,說明你控制不住自己了。姐姐比你大兩歲,得幫你看著點門戶。」

    芮小丹眉頭微微一皺,痛苦地說:「天!請姐姐先換個文明點的詞吧,你比亞文說的還淫穢,暈過去了!」

    歐陽雪笑笑說:「本來嘛。」

    芮小丹想了想,說:「既是控制不了,那就愛唄。」

    歐陽雪說:「可這人不是一般的主兒,今天是你的眼神逼著他跟咱們一般見識,他跟咱們不是一路人,我覺得這人你拿不住,可能到時候吃虧的是你。你今天失態了,女人得讓男人追求,你怎麼也得顧點女人的面子。」

    芮小丹說:「那是清高的女人,我本來就沒清高跟著湊什麼熱鬧?至於拿住拿不住,能拿住的不用拿,拿不住的不能拿,還拿什麼?愛就是了。」

    歐陽雪直到汽車開回維納斯酒店也沒再說什麼,她在想著芮小丹剛才說的話:既是控制不了,那就愛唄。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草率,而仔細回味卻也是實實在在的道理。但道理歸道理,她還是覺得芮小丹缺乏理性的思考,畢竟這事發生得太突然了。

    歐陽雪在酒店門口把車調過方向,兩人都下了車。

    芮小丹走到駕駛車門說:「我不上去了,我得先跟我爸聯繫,得知道他在哪兒,再訂明天的機票,好早點把錢拿回來。」

    歐陽雪說:「我把買房的錢拿出來,再從別處湊點,50萬應該沒多大問題。我是擔心你,你說這事能當真嗎?有這麼好的賺錢機會,他買了多少?」

    芮小丹說:「你非得等20萬賠光了才逃嗎?他來古城之前做私募基金,亞文說他的私募基金入會門檻是每戶3000萬,去年他操作兩個多億,純利將近兩個億。賣唱片的事只能說明他遇到了什麼坎兒,不能說明別的。就憑他寧肯賣唱片都沒有向人伸過手,可今天拿起電話了,即便他是騙子,我也服氣。」

    歐陽雪吃驚地說:「他是這麼個人物?怎麼沒聽你說過?」

    芮小丹說:「這跟咱們有關係嗎?」

    歐陽雪語塞了。

    芮小丹上車,關上車門向歐陽雪揮了揮手,開車走了。

    歐陽雪站在哪兒愣了好一會兒,心裡自語:你這一個眼神,值錢了。

    6

    回到家,芮小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從平時不用的電話號碼簿里找到父親那個家的電話號碼,然後久久地看著這個號碼凝思。

    這是一個上海的號碼,已經變更過三次了,從6位數變到了8位數。無論她在什麼地方,每次變更號碼父親都會設法找到她告訴她新的號碼,但她一次也沒有用過,她內心一直堅持著對父親的成見:他拋棄了母親。在她的成長曆程中,無論遇到什麼事情她都不願與父親溝通,即使是父母在她的前途問題上已經達成共識的事情,她也會做出與父親意願相違背的選擇,不給父親一點機會。

    但是,她卻為了一個男人的面子而要向父親伸手了。

    凝思的過程,就是跨越心理障礙的過程。她終於伸出手拿起了電話一鍵一鍵撥通了,響了四聲之後,傳來了電話主人事先設定的應答:「您好,我是芮偉峰,我在杭州拍戲,短時間回不來,有事請您留言或撥打手機,謝謝。」儘管這聲音已經很陌生了,但她還是聽出了這是父親的聲音。

    她又撥通了手機的號碼,電話遲緩了片刻,顯然是父親認出了這個電話號碼,隨後傳來了父親緊張、激動而又有些疑惑的聲音:「是……小丹嗎?」

    電話里傳來嘈雜的聲音,像是幾個人在討論劇情的表演問題。芮小丹也遲緩了片刻,略顯生硬地說:「爸,是我。您還沒休息?」

    父親說:「拍夜戲,還沒休息。你都好嗎?」

    芮小丹說:「都好。我想向您借點錢,可以去杭州找您嗎?」

    父親連忙說:「可以,當然可以。別說借,需要多少?」

    芮小丹說:「20萬,用一年,很急。」

    父親說:「20萬?可以。你把賬號、戶頭給我,我明天就給你划過去。」

    芮小丹說:「您的意思……是不需要我去杭州了?我想借這個事去看看您,您要覺得我這樣太勢利,我就不去了。」

    父親說:「沒有,沒有,兩回事。你來吧,我這兒走不開。來之前先打個電話,我去機場接你。」

    芮小丹說:「好,我訂了機票就給您打電話。我掛了,您多保重。」

    放下電話,她突然覺得渾身很疲憊,像剛剛從戰場上下來。

    她開始寫日記,做她每天必修的功課,打在電腦上的第一行字就是:我?愛了?!如果那不是愛,又該是什麼呢?打完這行字她打不下去了,看著這行字發獃,伸手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放到嘴上,拿起打火機剛要點,突然停住了,下意識地又把那支煙放回去,抓起那包煙使勁攥成一團,連同那個精緻的打火機一併扔進旁邊的紙簍里。

    她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這個動作,猛地一驚頭腦清醒了,在心裡問了自己一句:他不喜歡看我抽煙的樣子,我這麼在乎他怎麼看我嗎?她在心裡反反覆復嚼著這個問題,心反而越來越沉靜,默默對自己說:是愛了。

    也就是在她確定了自己感情的一瞬間,一個新的問題隨即躍入她腦海,她的手指飛快地敲擊鍵盤,打出了肖亞文在法蘭克福忠告她的幾句話:當你覺得這個人很特別的時候,千萬別對這種人動心思,一旦動了那種心思你就算把地獄之門打開了……

    她開始對這個問題產生了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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