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葉曉明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1998年6月16日上午,一輛法院的麵包車在格律詩音響店的門前停下,從車裡下來兩個穿法官制服的男人,抬頭看了看音響店的牌子,走進店裡。劉冰和小楊出車送貨,店裡只剩下葉曉明一個人,店裡這時沒有顧客,他正拿著(又鳥)毛撣拂拭音響機柜上的灰塵,看見兩個法官進來,心裡已經明白了幾分,但仍以接待顧客的方式迎了上去。
一個法官問道:「請問,這裡是格律詩公司嗎?」
葉曉明答道:「是。」
法官又問:「公司負責人在嗎?」
葉曉明說:「在,我就是,我是公司經理葉曉明,請問您有什麼事?」
法官打開公文包從裡面拿出幾份文件遞給葉曉明,說:「我們是法院的,本院已經受理深圳樂聖音響有限公司起訴你公司不正當競爭一案,今天向你公司送達原告訴狀副本、應訴通知書和舉證責任通知書,請你簽收一下。」
葉曉明在送達回執上籤過名字和日期,法官收起回執走了。
法院的人走後,葉曉明把樂聖公司的起訴書副本仔細看了一遍,他怎麼都沒想到,樂聖公司居然提出了600萬元的損害賠償請求。600萬元的爭議標的,這對於小小的格律詩公司無疑是一個邁不過去的訴訟門檻,怎麼可能打得起這麼天價的官司?他腦子一下就蒙了,這哪裡是起訴,這分明是要置格律詩公司於死地。他意識到:完了!
不多時,劉冰和小楊送貨回來了。劉冰一進門就見葉曉明的神色不對,看他手裡拿著不知什麼內容的文件,問道:「咋啦,有事?」
葉曉明說:「你來一下。」
兩人進了裡間的辦公室,葉曉明關上門把那3份法院文書遞給劉冰。
劉冰看過起訴書副本,焦慮而沉重地說:「我操,600萬,這不是往死里整嗎?樂聖不是好惹的,早晚都有這一天,躲不過去。」
葉曉明摘下眼鏡慢慢地、仔細地用衣角擦拭著,這個動作幾乎是無意識的,只是為了緩解一下心裡的緊張,說道:「林雨峰是中國Hi-Fi音響界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是誰想碰一下就能碰的,格律詩公司不死,林雨峰的面子拾不起來,丁哥這次是惹錯人了。」
劉冰說:「這麼大個事,趕緊給丁哥打電話吧,拿個主意。」
葉曉明說:「丁哥的意思還用問嗎?砸鍋賣鐵也得打,可你打得起嗎?600萬元的標的按15%的訴訟成本算就是90萬元,你跟不跟?別說咱本來就理虧,打贏了又怎麼樣?丁元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說句過分的話,崽賣爺田心不疼啊!」
劉冰說:「你是總經理,你說該咋辦?」
葉曉明沉思了許久,說:「先別給他們打電話,回古城。這事得先跟世傑商量,得咱的意見一致了再說,不能再讓丁元英牽著走了。你去備車,我跟小楊交代一下。」
劉冰答應一聲,馬上出去備車了。
2
劉冰憑藉寶馬轎車優越的性能和自己嫻熟的駕駛技術朝著古城一路急馳。
300多公里的路程,葉曉明一路幾乎沒有說話,一直在凝神思考。他很失望,對公司的前途失望,對丁元英失望。這位所謂的高人都幹了些什麼?都是一些花拳繡腿的東西,純粹是為了表現自己的不一樣而標新立異,虛榮,說到底就是個虛榮。他心裡一直認為丁元英是帶領著一支沒有受過訓練的游擊隊在生搬硬套正規軍作戰,扎的架勢雖然好看,但顯然是行不通的。這一年多是白乾了,就目前的形勢而言,能夠回到起點就是最好的結果,只要走錯一步就會跌到負數,一個毀滅性的負數。想到北京的公司、國外的鑒定,想到王廟村那飛揚的粉塵和刺耳的噪音,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一個笑話……
葉曉明和劉冰下午兩點多趕到王廟村,當汽車開到木工房臨時辦公室門口的時候,馮世傑聞聲迎了出來,心裡正在納悶:怎麼兩個人都回來了?回來也不事先通知一聲?他從兩人異樣的眼神里似乎感覺到了什麼。
馮世傑笑呵呵地問:「你們怎麼回來了?」
劉冰表情嚴峻地說:「出事了,進屋說吧。」
木工房臨時辦公室依然是那樣簡陋,房間里悶熱,還散發著一股在悶熱和潮濕的作用下農村土房特有的氣味,一隻吊扇少氣無力地轉動著,發出「吱吱」的響聲。這裡沒有涼爽的空調,也沒有幽雅的環境,與北京的格律詩公司相比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世界。
葉曉明進屋後把3份法院文書遞給馮世傑,說:「你先看看吧。」
馮世傑坐到辦公桌前,先看了內容較短的應訴通知書和舉證責任通知書,然後再看原告訴狀副本,看過之後用手拍了拍訴狀,說:「600萬,真夠狠哪!先別說輸贏,光訴訟費就能把人活活拖死。這官司……打不起。」
劉冰說:「這是往死里整呢。」
葉曉明說:「打輸了是窮光蛋,打贏了還是窮光蛋。林雨峰是啥人物?那是大風大浪里淌出來的,人家既敢捅這馬蜂窩就肯定得有幾分把握。」
馮世傑問:「咱就真的沒一點勝訴的可能?」
葉曉明說:「人家樂聖公司沒招咱沒惹咱,音響展示會這一把是沖誰捅刀子連傻瓜都看得出來。你拍拍良心問自己,咱到底是不是不正當競爭?」
馮世傑說:「憑良心說,是。」
葉曉明說:「有些事是不打官司沒人較真,一打官司就都成事了,比如環保、童工和勞動權益保障,這都是明面上的東西,想捂都捂不住,捂住了違法這頭就捂不住音箱生產成本的那頭,否則你憑什麼比人家的成本低?你可以跟法官說那都是王廟村農民的事,跟公司沒關係,但是王廟村跟公司到底有沒有關係,咱心裡比誰都清楚。俗話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人家法官吃的就是這碗飯,由得了你去耍這點小聰明?」
馮世傑摸出一支煙點上,沉默著抽了幾口,然後憂心忡忡地說:「要是敗訴……那可就慘了,公司破產不說,咱還得欠歐陽雪一身債。」
葉曉明說:「這就是當初為什麼劉冰要提出讓丁元英投資的原因,歐陽雪的錢和丁元英的錢肯定不一樣,有啥區別咱就別說了,總之是欠丁元英的錢可以欠著,欠歐陽雪的錢不能欠著。如果敗訴,我損失了7萬投資不說,還得欠歐陽雪墊資的18萬,18萬吶,我哪年哪月能掙回來?哪年哪月能還清?」
劉冰說:「如果敗訴,我得欠歐陽雪13萬,操,跳樓吧!世傑比咱們還好一點,只欠歐陽雪3萬,咬咬牙好歹還能還上。」
馮世傑說:「也不知道丁哥是咋想的,凈玩玄的。」
劉冰極不滿而又帶著幾分輕蔑地說:「本來這麼做著就挺好,非得玩什麼花樣,好像不玩點花樣顯不出他是高人似的。」
葉曉明說:「敗訴對丁元英沒有任何損失,不連筋不帶肉啊。」
馮世傑說:「情況就這樣了,說咋辦吧。」
葉曉明沉靜地說:「我的意見,求和。」
馮世傑當即說:「求和?丁哥不會同意。他既做了,就沒打算求和。」
葉曉明說:「求和還需要他同意嗎?他不是說過嘛,咱請他說他就多句嘴,咱不請他說他就閉上嘴。咱這小本生意,經不起丁哥這種高人耍大牌,玩不起啊!」
馮世傑說:「求和,你不能兩個肩膀扛著一張嘴去,總得有點表示。」
葉曉明說:「我想,10萬是一大關吧,表示一下道歉的意思,給樂聖一個台階。我畢竟做過樂聖公司的代理,多少跟樂聖有點人緣,行不行起碼得試試。」
馮世傑停了片刻,說:「試試可以,我看希望不大,看這陣勢,樂聖公司是要把格律詩往死里整呢。求和就等於跟丁哥決裂了,歐陽雪是控股方,以後這關係還怎麼處?如果求和不成呢,咱咋收場?」
葉曉明說:「能處就處,不能處也不強求。如果求和不成,退股。」
馮世傑說:「退股可不簡單,公司法規定股東不能抽逃資金,只能轉讓股份。如果歐陽雪不同意呢?沒人收購你退給誰去?」
葉曉明說:「那也得講理吧,是誰的決定導致了這種局面?當時咱們就反對,她歐陽雪就是不聽嘛,現在讓咱們跟著承擔後果,這合理嗎?」
馮世傑為難地說:「那……咱就把歐陽雪給坑了。」
葉曉明更正道:「是丁元英把她坑了,她得去找丁元英討說法,跟咱說不著。」
馮世傑再三思忖著,一個勁地抽煙,直抽得那支煙只剩下過濾嘴了,扔掉,眼睛盯著桌上的起訴書又遲疑了半天,終於說:「好吧,我同意。」
劉冰接著表態:「我也同意。」
葉曉明心裡有底了,果斷地說:「咱們現在去找歐陽雪開股東會,據理力爭。如果歐陽雪不採納求和,咱就當場退股;如果她同意求和,世傑馬上去訂明天的機票,我和她一塊兒去深圳,一個董事長,一個總經理,登門道歉,夠規格了。劉冰去北京守攤子,一旦接到求和失敗的電話馬上帶著公司手續回古城,那就要攤牌了,咱們不能坐著等死。」
馮世傑說:「只能這樣了,就照你說的辦。」
於是,葉曉明、劉冰和馮世傑3人分別開著兩輛車趕往古城市區。
3
葉曉明他們到達維納斯酒店的時間是下午4點多,酒店還沒有開始晚餐營業,門口空空蕩蕩的停車泊位只停著一輛歐陽雪的那輛本田轎車。3人下了車推門進入酒店,只見大餐廳的吧台旁邊整整齊齊地站著一排酒店員工,歐陽雪正在給員工訓話。
歐陽雪見到個個表情嚴肅的葉曉明、馮世傑和劉冰同時出現在眼前,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她對餐廳領班交代了幾句,讓領班繼續強調餐廳服務出現的問題和特別應該注意的事項,自己走到葉曉明他們近前。
葉曉明低聲說:「董事長,樂聖公司有動作了。」說著,他把原告訴狀副本、應訴通知書和舉證責任通知書一併交給歐陽雪。
歐陽雪看了一眼標題,說:「到辦公室談吧。」
來到二樓辦公室,歐陽雪打開空調,從冰箱里拿出3個聽裝可口可樂分給大家,然後坐到辦公桌前看樂聖公司的起訴書,儘管她對音響展示會降價拋售音箱的後果早有預料,然而當她看到樂聖公司提出600萬元的訴訟賠償請求時,心裡還是猛地一沉。毫無疑問,無論是勝訴還是敗訴,樂聖公司都是要把格律詩公司置於死地。
當初葉曉明他們曾明確表示反對低價拋售音箱,最終是她以董事長和大股東的權力否決了3人的反對意見,這使她此刻在心理上處於一種被動的地位。她把起訴書悄然放下,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緩解一下胸口沉悶的感覺,問道:「你們什麼意見?」
葉曉明以老成的語氣說:「這事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打贏打輸都是死。既然打不起也輸不起,我們三個商量個意見,求和。格律詩公司拿出最高規格,董事長和總經理親自去深圳登門道歉,附帶10萬元道歉禮金。當然,求和未必真能走得通,走不通了再做打算也不遲。只是……丁哥一直沒少給公司幫忙,這次就別打擾丁哥了。」
歐陽雪想了想,說:「求和可以,但道歉我不同意。做生意就是競爭,咱們的成本是真實的,事實上音箱賺錢了,只是賺多賺少的問題,道歉沒有道理。」
劉冰一聽就急了,但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說:「董事長,這都刀架脖子了,咱就別硬撐著了,你撐得起,我們撐不起呀,你就為我們受點委屈行嗎?」
葉曉明說:「董事長,公司從組建到現在,有很多事我們與丁哥的意見不一致,但是所有的事沒有一件採納過我們的意見。現在是非常時期,公司畢竟是咱們自己的事,這次求和不管是對了還是錯了,我希望董事長能給我們小股東一次機會,哪怕一次,也算董事長承認我們小股東的存在。」
這時,馮世傑也插言道:「董事長,丁哥的決定肯定有丁哥的道理,無非是借樂聖旗艦影響打格律詩的品牌,也是為公司好。如果求和能避免打官司,咱不是既達到了目的又省了一大筆訴訟費嗎?其實道個歉也沒啥,人一輩子誰還沒個低頭的時候。」
此刻歐陽雪考慮的不是求和結果,而是求和本身的性質。道歉和道歉禮金實際上就等於格律詩公司承認了不正當競爭,並以10萬元作為損害賠償。如果樂聖公司的目的是要置格律詩公司於死地,道歉和道歉禮金非但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助長樂聖公司的氣勢,使本來就一團迷霧的局面更加複雜了。
歐陽雪經過慎重考慮,說:「如果一定要道歉,只能按商業摩擦的不愉快道歉,性質是私下調解、協商,不能按違法道歉,是不是違法得由法院說了算。如果樂聖不是以置格律詩於死地為目的,這個結果他們應該可以接受。如果是置於死地的目的,道歉和禮金不但不解決問題,反而等於格律詩承認了不正當競爭,那會死得更快。」
葉曉明聽了之後點點頭說道:「也有道理。」
馮世傑說:「我同意。」
劉冰說:「我也同意。」
葉曉明起身說:「那就決定了,我和董事長去深圳。劉冰回北京守攤子,世傑去訂明天的機票,請董事長把10萬元的支票準備好。」
於是,一個簡短的股東會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