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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3日下午2點37分,一列從武漢方向駛來的列車進入古城火車站第一站台,熙熙攘攘的站台彙集了剛剛下車的旅客和將要上車的旅客,站台靠南邊一點的位置停著兩輛古城公安局的警車,刑警隊長雷劍峰和警員馬林、徐麗紅幾個在站台邊上等候。周偉、王福田和芮小丹3人押著一男一女兩名從武漢追捕的販毒嫌疑人從9號車廂下車,雷隊長上前問候了幾句,大家隨即上車返回刑警隊。
抓捕小組從古城追蹤到南京,從南京追蹤到武漢,整整繞了一個大三角,經過四天四夜的緊張奔襲人已經很疲憊。回到刑警隊彙報完抓捕小組的工作,雷隊長派車把周偉、王福田和芮小丹3人分別送回家休息,准許明天放假一天。
芮小丹早已經習慣了刑警工作的緊張和勞累,這對於她早已經不再是個問題,然而這些天她的大腦卻一直處在一種持續的思考狀態,工作中一有空閑就會思考她生活里最近發生的一系列的事情,她的思想和心理正在經歷一次從未有過的衝擊。
為什麼丁元英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挖出一個陷阱?
為什麼樂聖公司能眼睜睜地跳了進去?
為什麼葉、馮、劉面對同一個事實卻得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斷?
為什麼……
從整個事件里,她沒有看到丁元英有任何能讓人感到「神」的招式,每一件具體的事都是普通人都能做到的普通事。他的的確確是在公開、公平的條件下合理、合法的競爭,一切都是公開的,沒有任何秘密和違法可言,所謂的「神話」竟是這麼平淡、簡單。
原來能做到實事求是就是神話!
原來能說老實話、能辦老實事的人就是神!
因此可見,讓人做到實事求是有多難,讓人做到說老實話、辦老實事有多難,而做到的人卻成了說鬼話、辦鬼事,倒行逆施。
這個世界怎麼了?
芮小丹心裡非常清楚,當樂聖公司敗訴的時候,當法律做出無奈判決的時候,社會輿論不會沉默,丁元英這個一向尋求清靜的人最終將在有識之士的斥責聲中落得一個陰險狡詐的惡名,而格律詩事件留給人們的卻是一次關於得救之道的思考。正如詹妮所言,很難說他比教徒更好還是比強盜更壞。
那是惟有她才能讀懂的一個字——愛。
……
回到家裡,芮小丹先洗了一個熱水澡,洗去了幾天的風塵,也洗去了幾分疲憊。她裹著浴巾在浴室的鏡子前用吹風機吹乾濕漉漉的頭髮,然後到卧室里換衣服、化妝。她一邊化妝一邊思忖著今天的時間安排,忽然想到了什麼,放下睫毛夾走到書房,她從書桌的抽屜里拿出紙筆寫了幾段話,拿上這張字條又回到卧室繼續化妝。
化好妝,她把那張字條放進挎包里,特意找了一個礦泉水的空包裝箱,鎖上家門,打開車庫大門,開車去了位於古城西區的川府大酒店,買了一瓶五糧液酒,買了紅油肚絲、生拌豆腐絲、涼拌鴨掌3個冷盤和宮爆(又鳥)丁、麻婆豆腐、鹽爆魷魚3個熱菜,3個熱菜選的都是可以回鍋加熱的菜,打包,連酒帶菜放入紙箱里。
一箱酒菜裝上車,芮小丹拿出手機給丁元英打電話:「乖,我回來了……你10分鐘以後下樓,我去接你……不在外面吃,我已經準備好了。」
掛了電話,芮小丹開車直奔嘉禾園小區。
丁元英已經在樓下等候,芮小丹遠遠就看見了,只要一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她心裡就會湧起一股滿足感,臉上就會浮現出燦爛的笑容。
丁元英上了車,說:「肖亞文來過了,前幾天來王廟村取證據,她說不收代理費,希望有機會入股公司。歐陽雪正愁公司沒人管,一拍即合,已經簽了股份轉讓協議,肖亞文認購了葉曉明他們退掉的股份,這樣一來,公司既不用轉讓也不用託管了。」
芮小丹一愣,剎那間就反應過來了,高興地說:「那太好了,亞文那麼精明,這公司讓她管理肯定有希望,對歐陽和亞文都合適。」
也就是在這一剎那,芮小丹腦海里突然浮現出1995年5月在法蘭克福與肖亞文見面的情景,肖亞文說的那段話猶在耳邊縈繞:認識這個人就是開了一扇窗戶,就能看到不一樣的東西,聽到不一樣的聲音,能讓你思考、覺悟,這已經夠了。其它還有很多,比如機會、幫助,我不確定。這個在一般人看來可能不重要,但是我知道這個很重要。
她油然一笑,心裡暗暗自語:白領就是白領,不簡單。
車子調轉過方向在小區的幹道上慢速行駛,芮小丹騰出右手從挎包里摸出那張寫好的字條遞給丁元英,說:「給你寫了張條子,你看看。」
丁元英打開一看,上面寫著——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很多,關於文化屬性,關於你和我,關於樂聖公司與王廟村,關於已經發生的和可以預見的……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麼沉溺於思考,好像突然有很多很多話要跟你說,有很多很多問題要跟你討論。
你送給我的禮物不是神話,是覺悟。
你與傳統習俗格格不入,這使你不愉快,也給周圍的人帶來不愉快。如你所說,不該作為的不作為就是作為。你確實適合清靜,還是乖乖在屋裡呆著吧。
歸納了幾個問題,請你回答——
問題1.我不想當律師了,突然有一種想寫作的衝動,寫小說,寫劇本,揭示不同文化屬性的人生命運。你對此怎麼評價?草率?心血來潮?
問題2.你對我開始厭煩了嗎?
問題3.當我去法蘭克福大學讀研的時候,你會在哪兒?
丁元英看過之後說:「第二個問題命題錯誤,答即有錯。」
芮小丹心裡美滋滋的,問:「那就是根本不煩了?怎麼見得?」
丁元英說:「那兒。心不動,它不幹活兒。」
芮小丹說:「男人最不可靠的就是那兒,都怕閑著,信用等級最差。」
丁元英說:「所以,一門深入才有了證明力。」
芮小丹習以為常地笑了笑,說:「如果流氓協會競選會長,你肯定是相當有競爭力的候選人。除了這個,你就不能有其它的回答嗎?」
丁元英說:「不能,只要是需要證明的感情就有錯。」
芮小丹心裡更得意了,轉而又問:「你說,酒這東西是亂性還是見性?」
丁元英說:「見酒性,亂理性。喝多了話多,沒分寸。」
芮小丹說:「我認為是見真性,亂假性。」
丁元英笑了,說:「那你就是給人挖坑下套了,不喝你的酒就是怕露真性,喝了你的酒說明平時都是假性,怎麼都不真。你這是審犯人審多了,職業思維模式。」
芮小丹說:「記得1995年在南村小區樓下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一身酒氣,我看你就像個流氓,後來才知道你並不喝酒,楚風大哥跟你喝酒就是為了聽你說酒話。今天我特意給你買了一瓶白酒,我陪你喝酒,我也聽聽你說酒話。」
兩人一路聊著到了玫瑰園小區,芮小丹小心翼翼把一箱子酒菜搬下車,丁元英這才知道原來酒菜就在車上。芮小丹打開車庫大門,把汽車開進了車庫。丁元英自然明白,今夜肯定是不能回去了,而今夜要談的事情也決不僅僅是溫情浪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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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小丹一陣忙碌,先擺上餐具、香煙、飲料,再燜上大米飯,預備酒後的主食,把3個冷盤裝盤,把3個炒菜回鍋加熱了一遍,一桌酒席準備好了。這情景似曾熟悉,兩年前的這個季節也是她請丁元英喝酒,兩年後的今天心境已全然不同。兩人的杯子一樣,都是喝純凈水用的玻璃杯,只是芮小丹的杯子里是可樂,而丁元英的杯子里是白酒。
丁元英看了看杯子里的酒,足有四兩。
芮小丹端起半杯可樂說:「酒,慢慢喝,別喝醉了就行。今天是我問,你答,海闊天空聊到哪兒算哪兒。來,干一杯!」
丁元英喝過酒,說:「先回答你字條上的第一個問題,你不是可以做,也不是我或你父親希望你做,而是你適合這樣做。人從根本上只面對兩個問題:一是生存,得活下來;二是得回答生命價值的問題,讓心有個安住。」
芮小丹問:「你安住了嗎?」
丁元英笑笑說:「沒有,我痞性太重,牧師都說我沒救了。」
芮小丹長長嘆息了一聲,壓抑地說:「殺富濟貧,破壞性開採市場資源,讓井底的人患上精神絕症,這些都已經可以預見了,我也有了犯罪感。如果林雨峰真跳樓了,我就更覺得有罪了,這和擊斃罪犯不一樣。可我就不明白了,扶貧錯了嗎?法律承認和允許的競爭錯了嗎?如果農民不靠自己所能,那貧困農民的出路在哪兒?怎麼才能得救?這根本不是就事論事可以回答的問題,還得落到文化屬性上,還得說覺悟。」
丁元英說:「因此我認為,中國應該多一個由你註冊的強勢文化傳播公司,你應該整合你的社會關係資源,埋頭學幾年、干幾年,吸納、整合零散能量,從你的第一本書、第一個劇本、第一部電視劇做起,用小說的形象思維和影視藝術的語言去揭示文化屬性與命運的因果關係,去傳播強勢文化的邏輯、道德、價值觀。」
芮小丹說:「我就是想做這件事,心裡非常衝動。不管我是不是自不量力,我就為這個去留學,爭取有一天我能以我的方式告訴別人,神就是道,道就是規律,規律如來,容不得你思議,按規律辦事的人就是神。」
丁元英端起酒杯,說:「為你的這個覺,碰一下。」
芮小丹確實覺得這是一件值得乾杯的事,喝了一口可樂,然後問:「當我在法蘭克福大學讀研的時候,你會在哪兒?」
丁元英問:「你希望我在哪兒?」
芮小丹說:「我希望你呆在布爾倫布大街的老房子,這是一個適當的距離。太近,我靜不下心學習;太遠,我太痛苦。我一邊學習一邊打工,既能多陪母親還能攢點零花錢,每個周末我去柏林看你,這樣我每過一天就離周末近了一點,每天都生活在希望里。」
丁元英說:「那我就在柏林呆著。」
芮小丹說:「我希望的和你原來既定的不是一回事,我是問你,在你沒認識我之前你對將來是怎麼打算的?你不可能在古城臨時一輩子。」
丁元英答道:「我原打算……不,是理想……等有錢了我就在柏林近郊買一套像你這樣的房子,做一間特別隔音的聽音室,上下左右沒有鄰居,沒人敲暖氣管抗議,能把音響開到聽力的極限,音質至真至純,能被《伏爾加河》、《新大陸》這種排山倒海的音樂淹沒,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那就行了。」
芮小丹說:「在柏林買這樣的房子就不是這個價錢了,也不是這個生活成本。」
丁元英說:「沒錢的時候就選擇既清靜又生活成本低的地方,有條件了就選擇更清靜點的地方。在柏林你不必擔心買到假手機、注水肉,不必為電話故障一趟趟求電信商,不必為當官的汽車闖紅燈動肝火,法律、治安和社會服務環境都要好一點。我沒什麼志向,就想不招誰不惹誰地過自己的日子。」
芮小丹說:「女人與男人的對話方式只有兩個,要麼躺著,要麼站著。所以,我總願意把你想像成一個流浪街頭的醉漢,想收留你,卻不敢想像收留你的門檻有多高。你說過,給你扔塊饅頭就行,可你要的這塊饅頭太大了,我這個窮家養不活你。」
丁元英又喝了一口,只一會兒工夫杯子里的酒就快見底了,吃了幾口紅油肚絲和生拌豆腐絲,問:「為什麼要養活我?」
芮小丹回答:「心理,女人的心理需要。和你在一起,我還沒自信到不需要證明是站著跟你對話,而上帝給了你一根那東西,你生來就不需要證明。」
丁元英說:「如果這麼養著,我也就剩那根東西有點用了。」
芮小丹微微一笑,說:「所以你的思辨得有點用,我的打算和你的打算需要結合,需要建立一個結構。說到底還是我太貪了,還想天長地久,還想站著對話。告訴我,你認為我將來做文化公司能掙多少錢?然後根據這個參數給我一個設計建議。」
丁元英說:「我在1996年就提過,國家機器不缺一個遲早要被淘汰的女刑警,而社會應該多一個有非常作為的人才。以你的條件、閱歷和人際資源,只要你努力,你在15年內至少能掙到1000萬。我給你兩個建議,一是你不以求職應聘為生,要學位意義不大,應該什麼有用學什麼,不影響創作、經營,學個十年八年的,就為有個學習環境。」
芮小丹感到吃驚,既為掙錢的估計吃驚,也為學習態度吃驚。
丁元英喝一口酒,點上一支煙,接著說:「二是我借給你500萬,3%的年息,第15年一次償還本息725萬。你預支這筆錢在柏林買一套這樣的房子,養著我。房子按2%的折舊計算,15年折舊150萬,加上15年的利息225萬,你的絕對風險是375萬,這就是你要證明站著對話的代價。於我而言是經營資本,於你而言是收留我。」
芮小丹往酒杯里添了一點酒,問:「如果5年以後你嫌我老了呢?」
丁元英說:「有可能,而且不止這一個如果。也許5年以後你嫌我平庸了,也許有一天你把我掃地出門了,但這都不影響獨立的債權債務關係,也不改變今天的事實。5年以後我不嫌你老,你就可以不老了嗎?5年以後我變成了一個色狼,值得你回頭看一眼嗎?」
芮小丹笑了笑,端起杯子說:「採納你的建議,定案!」
丁元英端起杯子說:「為中國的文化圈即將多出一個聲音,乾杯!」
幾巡酒過後,夜幕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悄悄降臨了,屋子裡的光線越來越暗。芮小丹起身去開燈,拉上窗帘,然後坐回原處。她看了看酒瓶,酒瓶里的酒已經下去了一多半,杯子里剩下的酒也不多了,這時候的丁元英已經有了幾分醉意。
芮小丹問:「今天喝不少了,還喝嗎?」
丁元英說:「就是你說我像流氓的那次,我和韓楚風兩個人喝了兩瓶,括弧,沒喝完就都倒了。今天你把我兩年前的建議採納了,我很高興,得喝。」
芮小丹說:「只要不是我覺到、悟到的,你給不了我,給了我也拿不住,葉曉明他們就是例子。只有我自己覺到、悟到的,我才有可能做到,我能做到的才是我的。」
由於酒精的作用,丁元英渾身燥熱,說話的興緻更濃了,幾分醉態地說:「不管是文化藝術還是生存藝術,有道無術,術尚可求也。有術無道,止於術。你的前途在哪兒?就在無明眾生,眾生沒有真理真相,只有好惡,所以你才有價值。覺悟天道,是名開天眼。你需要的就是一雙天眼,一雙剝離了政治、文化、傳統、道德、宗教之分別的眼睛,然後再如實觀照政治、文化、傳統,把被文化、道德顛倒的真理、真相顛倒過來,隨便你怎麼寫怎麼拍都是新意和深度,這就是錢,就是名利、成就、價值,隨便你能說的什麼。」
芮小丹笑而不語,知道丁元英這是在說酒話了。酒話雖然少了點分寸和聚焦,卻是更赤裸裸的心裡話,這讓她感到親切、安逸和溫馨。
丁元英又喝了一口酒,興緻盎然地說:「用道眼看與用人眼看一樣嗎?不一樣。什麼叫特殊感覺?什麼叫立意要高、挖掘要深?那不是挖地溝,想挖多深挖多深。也不是爬樓梯,想爬多高爬多高。不在那一道上,你不可能會看到那一道的真相。立意要高、挖掘要深,充其量是個猜測和揣度的版本,不得究竟。」
芮小丹注意到,丁元英剛喝過一口酒卻又端起杯子去喝,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乾,已經有些下意識動作,她覺得再喝下去就要醉了。
丁元英在酒勁的滲透下漫無邊際地說:「昨天下午我一個人坐在屋裡聽音樂,聽前蘇聯紅軍合唱團的《伏爾加河》曲子,聽了很多遍,腦子裡浮現著俄羅斯抗擊拿破崙、抗擊希特勒的畫面,很傷感,心裡很不是個滋味。俄羅斯是個偉大的民族,歷史上沒有什麼人能戰勝他們,但是在世界兩大陣營50多年的意識形態對抗里,他們卻輸在了他們還沒有完全讀懂的文化里,而美國尊重客觀規律的文化最終使他們得到了靠飛機大炮不能得到的勝利,以至於聯合國都成了一個失寵的王妃。在中國,有人動不動就拿民主指責共產黨,可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中國的政治文化也是傳統文化的犧牲品。把幾千年沉積的文化屬性問題全都記到一個只有幾十年歷史的政黨賬上,這不公平,也不是真實的國情……」
丁元英說到這裡有些激動,下意識地又要端酒杯,發現杯子里空了,看看芮小丹,見芮小丹並沒有給他倒酒的意思,就想自己倒酒,卻被芮小丹阻止了。
芮小丹說:「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丁元英酒興正起,說:「今天這個日子不醉,更待何時?」
芮小丹果斷而堅決地把那半瓶酒拿開了,隨手摁下電熱壺的電源,準備燒水給丁元英泡功夫茶。她把煙和打火機遞給丁元英,溫柔一笑說:「小傻瓜,正因為今天有特殊意義才更不能喝醉,喝醉你就不好好乾活兒了。」
丁元英說:「都半斤酒下肚了,貨色肯定打了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