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李科員,哦,現在該叫他峨眉山人了,端起小酒杯,呷了一口冷酒,用指頭夾起一顆鹽黃豆放進嘴裡,抹一下鬍子,第一個擺起他的龍門陣來。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公務人員。——當然,這並不是說,我現在已經是一個大公務人員了。哎,我憑什麼能做一個大公務人員呢?
大公務人員首先要那些去美國吃過牛奶麵包的人才當得上。聽說美國的牛奶麵包就是好,只要吃得多了,人就會變得聰明起來。我們縣裡王大老爺家的王大少爺就是這樣,他去美國很吃了幾年牛奶麵包。他對於牛奶麵包當然就有深刻的研究,聽說他因此寫了一篇洋洋洒洒、凡兩三萬言的科學論文,題目是《牛奶放糖一定甜的機理初探》,他還因此得了一個碩士。他回國後,穿上假洋鬼子的衣服,手裡提一根打狗棍——不,他們有一個文明詞兒,叫什麼「死踢客」,捧著大名片,名片上一面用中文印著美國什麼大學的碩士頭銜,一面印著一大片洋碼子。他到這個衙門闖闖,到那個公館走走,不費力氣就撈到一個高級參議的差事,聽說頂得上一個縣太爺的身價呢。這當然是大公務人員了。我憑什麼呢?
再說,革過人家的命的人也可以當大公務人員。那幾年喊革命喊得最凶的時候,我就看見有一些少年子弟,穿上一套嗶嘰中山裝,跟著人家拿一面青天白日的小旗子,在街上喊「打倒」這個,那個「萬歲」,或者提著石灰漿桶,在滿牆塗些青天白日,寫些什麼「以黨治國」的標語,不久他們就被送到廬山去上什麼訓練班去了,我們那裡俗話叫作「進染缸」去了。幾個月以後,不知道他們在那個染缸里染成了什麼顏色,捧著一張題有「蔣中正贈」四個字的照片和一張金光閃閃的畢業證書回來,用玻璃框子裝好,供在堂屋裡。然後找一個空院子,在門口掛上縣黨部的招牌,拿一盒名片天天出去拜客吃茶,開口「本黨」如何,閉口「領袖」怎樣,於是他們就成為本縣的大公務人員了。我年過六十,卻從來沒有革過人家的命,也沒有進過染缸,憑什麼能當大公務人員呢?
當然,也還有沒去美國吃過牛奶麵包,也沒機會去廬山進染缸的人,有朝一日,忽然闊了起來,當上大公務人員。我們縣裡有個有名的張公爺就是這樣。那是因為湊巧他的爸爸媽媽給他生了一個好看的妹子,他把這個妹子打扮起來,送到交際場合里去招蜂引蝶,湊巧給某一個大官兒看中了,他也就爬在妹子的裙帶上去加官晉爵,享受大公務人員的「光榮」了。呸!我是寧肯坐一輩子冷板凳,也不願去領受這份「光榮」的。
那麼,我憑什麼能夠當上大公務人員呢?
是的,我憑什麼呢?就是我現在這個科員,還是憑自己搞「等因奉此」之類的公文很熟練,才保住的。我早就知道他們在背地罵我不長進,說我倚老賣老,既不信仰主義,又不崇拜國父,其實他們信仰的什麼主義呢?說穿了不過是升官發財主義!孫中山倒是他們崇拜的;但不是埋在地下的那一個,卻是印在百元大鈔上的那一個……
唉,唉,你看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說到哪裡去了?這些話要是給我們的苟科長聽去了,把飯碗敲破了,倒是小事,要是給縣黨部那個梳偏搭搭兒的書記長聽去了,給我戴頂紅帽子,把我這吃飯的傢伙取脫了,才不是好耍的。那個人么,嗯——我看他坐食俸祿,一年不賣幾頂紅帽子,是混不下去的。算了,不說也罷,還是言歸正傳吧。
嗯?我說到哪裡了?……哦,是了,我說到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公務人員,在……不說也罷,反正是在一個不大不小的縣衙門裡做一名科員。所謂科員,就是那種以「啃辦公桌」為職業的人。無論天晴落雨,我們都要按時去「啃」八個鐘頭。說有多少公事可辦吧。不見得,大半的時間都在喝茶,看陳年的上海黃色小報。那上面有趣的事就多得很。什麼地方女變為男呀;哪個窮光蛋獨得五十萬元航空救國獎券,歡喜瘋了呀;哪個官兒的姨太太愛上馬弁,雙雙投江殉情呀……的新聞,不,應該說是「舊聞」了。大家看了興緻很高,難免就要議論起來,有的甚至企圖從生理學的觀點去設想女變為男是一種什麼景象。大家讀報紙讀得厭了,就談昨晚上的牌局,哪個人的牌運亨通,一連做了兩個清三番外加海底撈月;哪兩個人搭夥抬哪個二毛子的轎子……牌局也談厭了,於是就悄悄議論起我們縣太爺的隱私來。日子就是這樣春去夏來,秋去冬來,打發過去了。反正能高升的都高升走了,我們這些不能高升的就只好守著那幾張破辦公桌,吃點既不飽也餓不死的現成飯罷了。
但是要說成天無事,也未免冤枉了我們,我們每天還是要辦那麼一件兩件不痛不癢的公事。當然,重要的公事是不會有的,那些重要公事早已在老爺紳士們的鴉片煙鋪上,麻將桌上,姨太太的枕頭邊,再不然就在他們的槍杆子尖尖上解決了,何勞我們趴在桌子上「等因奉此」、「等情據此」、「等由准此」地胡謅一通呢?我們之所以一定有幾件公事辦,其實不過表示在這個衙門裡,縣長之下果然還有秘書和科長存在,在秘書和科長之下果然還有我們這樣的科員存在,在科員之下果然還有辦事員、錄事和打雜的、跑腿的人存在,每個月上級發來的經費,並沒有完全落進縣太爺的腰包里去,如是而已。
科長們為了表示他們的存在,有興趣的時候也到辦公室里來簽個「到」,劃兩個「行」,縣太爺卻很少光臨辦公室。聽說他夠忙的,今天要到某大鄉紳家裡去拜訪,明天又要到某退職大員的公館裡去候教,還要坐堂問案,打老百姓的板子,還要和送「包袱」(賄賂)的引線人講價錢,他還無論如何不能忘記,瞞著自己的黃花老婆,去他私築的「金屋」里去會自己的「藏嬌」。他哪裡有工夫來看我們這些坐冷板凳的人呢?
假如他真的到辦公室里來了,那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了。
比如上面來了視察委員呀,或者明天是什麼紀念日,來找科員替他擬一篇講演稿呀。再不然就是後衙發生了事故。母老虎發了雌威,把我們縣太爺打得落荒而走,到辦公室里避難來了。這幾乎是萬無一失,我們只要聽到後衙有女人在大發雷霆,我們就得趕快就座,煞有介事地搖起筆桿來,果然不多一會兒,就看到縣太爺神色倉皇地踏進辦公室里來,坐上塵封的縣長席,辦起公來了。
且說有一天早晨,我們正在辦公室里閑著,七嘴八舌地議論縣太爺的太太到底是一個什麼貨色。有的說她一定是一個唱小旦的戲子,因為她能一板一眼地唱《蘇三起解》,不致走腔落調;有的估計她是一個摩登女學生,因為有時候看她下的條子比縣太爺的文理還通順些;有的卻堅持說她是一個從良的窯姐兒,哎呀呀,你看她那股子妖勁吧。總之,我們正在議論不休,忽然看到縣太爺到辦公室里來了。他吃力地轉動著他那粗短的腿,用雙手捧著大肚皮,由於不勝這一堆肥肉的負擔,幾乎是滾進門檻來的。跟在後面進來的是瘦長的然而營養良好的秘書師爺,還有服侍縣太爺的勤務兵那個機靈鬼小衛也跟了進來。我們馬上各就各位,拿起筆桿,搖頭晃腦地辦起公來。
縣太爺的神色看來十分緊張。他在辦公室里掃了一眼,對我們照老規矩不滿意地皺了一下眉頭,他發現兩個科長一個也不在,生氣地叫小衛去叫他們回來,然後他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我們總覺得像一個乒乓球放在一個大皮球上在我們的辦公桌中間滾來滾去。從乒乓球上發出了聲音:
「剛才接到東安鎮打來的電話,說中央新生活視察團派一位視察委員來我縣視察新生活,已經從東安鎮出發,中午前後就要到達縣城。」他挺了一挺他的胸膛,以便和他那過於突出的肚皮取得平衡,繼續說:「我們一定要表現我們的新生活,拿出革命的精神來辦公,要整齊清潔、簡單樸素……」他背誦起新生活運動的教條來了。忽然他抬頭望見辦公室兩頭牆上掛的「總理遺像」和「蔣委員長肖像」,皺起眉頭看。這兩張照片冷清清地掛在這牆上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紙色已經發黃,積塵很厚。許多蜘蛛已經滿意於在那裡長期安家,繁衍子孫,結滿了厚厚蛛網,在蛛網上曾經有許多無辜的蒼蠅闖上去,被蜘蛛當點心吃了,剩下的皮殼和殘翅,還掛在上面飄動。縣太爺望見這兩張倒霉的照片,神情有幾分緊張,於是發布了動員令:「大家趕快振作起來,把辦公室打掃乾淨,收拾整齊,特別要把牆上的兩張相片擦乾淨。」忽然又發現污損的牆壁上空蕩蕩的,他轉身問師爺:「我們掛在這牆上的那些表格呢?」師爺很謙恭地低下頭,惶恐地回答:「今年沒有造過表格,是去年黨政考核團來的時候,趕造過幾張。」縣太爺聽了感覺有些失望。師爺用手拍一拍他的腦門,智慧就從那兒生出來了,他說:「縣長要的話,還來得及趕造。」縣太爺說:「視察委員等一會兒就要到了,哪裡還來得及?」師爺神秘地一下眼睛,說:「自有辦法。」
我們衙門的這位秘書師爺,雖然長得像個無常二爺,瘦得像根光棍,小頭銳面,其貌不揚,可是絕不能小看他,他是在什麼中央政治大學畢業的,據說在那個大學裡是專門學習治人的法術的。他又是縣太爺的小同鄉,還有沾親帶故的關係。這個人的確學了一肚子爛條,縣太爺乾的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沒有一條不是他出的點子,他總是在縣太爺面前誇口「自有辦法」,誰要聽到他說這幾個字,就知道有人該遭殃了。老百姓有兩句歌謠唱他說:「師爺一聲『有辦法』,黎民百姓淚如麻。」
今天他又說「自有辦法」,我們都留心著看他又要使出什麼法術來,果然他不慌不忙地叫一個錄事把去年的舊錶格拿出來。
哦,原來他又要我們的「補疤聖手」顯本事。我們衙門的這一個補疤聖手本事很大,公文上寫錯了字,只要他動手術一挖一補,就和原來一模一樣。有一回縣太爺還發揮這個補疤聖手的絕技,撈了不小一筆進項。原來是上級來公文,給我們縣攤了不知道是什麼捐還有什麼稅三萬元,縣太爺生財有道,或者更確切地說,師爺輔佐有方,叫我們的補疤聖手一挖一補,把「叄」字改成「肆」字,縣太爺把這封公文拿去給士紳商賈們一看,天衣無縫,結果縣太爺收了捐稅四萬元,干賺一萬元。今天又要請補疤聖手使出他的絕技來。
縣太爺吩咐已畢,和師爺退到後面的籤押房裡去了。大家都照縣太爺的命令行動起來。有的在收拾那比字紙簍還亂的抽屜,有的在收拾公文夾子,有的在打掃牆頭,有的和蜘蛛爭奪一陣,才奪回牆上的那兩位「衣食父母」,擦拭乾凈。不多久總算是收拾得差不多了。
過了一會兒,縣太爺和師爺兩個出來檢查來了,看到辦公室井井有條,牆上乾淨,掛著修補過的表格,連牆上的兩個老頭子,也似乎知道今天有人要來為他們一年來的蒙塵洗雪「冤屈」,再也看不到過去那樣陰鬱不樂的倒霉樣子,忽然變得容光煥發了。縣太爺滿意地笑了一下。想必這已經夠新生活的標準了吧。他又命令每一個辦公桌上擺一件翻開的公文,他自己的辦公桌上也擺了幾件,他還親自去試一下辦公的姿勢,也很滿意地笑了一下,自然這更合乎新生活的標準了。他忽然站起來對門口行禮,跟著又點頭,還不卑不亢地笑了一下,嘴巴動了幾下,好像在對人說什麼話,我們看到他作古正經地在進行綵排,對空無一物的門口做出種種有趣的表演動作,禁不住要笑出聲來。但是他忽然抬起頭來看我們一眼,我們都趕快伏案辦公。
這時候才算把兩位科長找回來了。這兩位科長也算得縣太爺的哼哈二將,一個是縣太爺的小舅子,據說在什麼野雞學堂里混過幾天,縣太爺要上任了,才適應需要,把他送到什麼黨政幹部訓練班去趕造一下,兩月畢業,總算背得「總理遺囑」和說些「本黨……」「革命……」的八股,於是就來當起教育科長來。這個人別的不行,打牌真是高明,偷騙的手法更是厲害。常常是幾天幾夜不下牌桌,根本不來辦公。今天不知道是從哪家的牌桌上把他請了回來。他一進門對縣太爺愛理不理地點了一下頭,就胡亂坐到縣太爺的位子上去了,還不住用手蒙著嘴打呵欠。他忽然用手拿起墨盒咚地一聲拍在桌上,大叫:「碰!」哦嗬!他還迷迷糊糊地以為他坐在牌桌上呢。我們吃驚地望著他,誰也不敢笑。縣太爺大概由於種種的難言之隱,也把這個小舅子莫奈何,只是搖頭。還是師爺走過去對他說了幾句什麼話,他才知趣地站起來去找教育科長的辦公桌,於是他才真正地「走上崗位」。
另外一個科長是管財政的,這個人和縣太爺的關係一直弄不清楚,聽口音不是縣太爺的同鄉,看感情也不是縣太爺的知交,還有點大模大樣的。我們猜想一定是縣太爺在省里的靠山派來監收縣太爺該送靠山的「包袱」錢的。這個人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鴉片煙鬼,一天就是睡在床上抽、抽、抽。今天恐怕是縣太爺派人去說了多少好話,才把他從鴉片煙床上請了起來的。他進門來也是不知東南西北,一個勁打呵欠,還是師爺給他當嚮導,他才走上了自己的崗位。
縣太爺和師爺又退到籤押房去,等候新生活視察委員的到來。過了一會兒,忽然勤務兵小衛匆匆走進辦公室來,他的後邊跟著縣太爺和師爺,小衛指著我們幾個老科員,嘴裡說:「老爺請看嘛。」
縣太爺走過來把我們三個老科員研究了一下,馬上緊鎖眉頭,很不滿意地說:「哎呀,當真話哩,差點出紕漏。」於是他指著我們幾個老人生氣地說:
「看你們這樣子簡直不合新生活標準,蓬頭垢面,一副倒霉相,一個穿長袍,一個穿短褲,不整齊劃一,頭髮鬍子亂七八糟,都像才從牢里拉出來的。」於是他車轉身對小衛說:
「趕快叫人去街上成衣鋪里借幾套中山裝來,再去找一個剃頭匠來,把這幾個老傢伙大掃除一下,頭髮鬍子一律刮光。」
「是!」小衛回答一聲,笑嘻嘻地向我們做了一個鬼臉跑出去了。
這真是無妄之災。我們三個也算有一把年紀的人了,鬍子對於我們說來,總算不得是什麼奢侈品吧,現在卻要奉命取締。我們幾個面面相覷,摸著將要犧牲的鬍子不勝惋惜。鬍子何辜,竟不容於縣太爺的新生活。小衛這小東西平時本來很逗人喜歡,生得聰明,人又和氣,是我的一個朋友介紹給我,我介紹到縣衙門來當差的,和我一直很不錯,不知道今天他為什麼給縣太爺出這樣一個壞點子。
過了一會兒,一個政警抱了幾套青布中山裝進來,要我們幾個老人換上,這卻把我們整苦了,平素穿慣了寬袍大袖,自在得很,忽然叫穿上又窄又緊的中山裝,怪不舒服。不是肚子挺起,就是背弓起,瘦骨伶仃的肩膀像尖刀頂著衣服,原來被寬袍大袖掩蓋著的種種缺點,這一下子都暴露出來了。但是在縣太爺監臨之下,只好穿上。
又過了一陣,小衛跑進來向縣太爺報告說:「剃頭師傅請好了,過一會兒就來,是才從重慶大碼頭來的下江師傅,手藝好,行頭新。」縣太爺不耐煩地說:「管他上江下江,只要是剃頭匠,不是殺豬匠就行,要快!」小衛說:「馬上就到。」說罷又跑出去了。過了好一陣,剃頭師傅還沒有來,忽然聽到衙門口站崗的衛兵高聲在叫:「敬禮!」
這一聲使縣太爺下意識地跳了起來。莫非是視察委員已經來了嗎?縣太爺還沒有走出辦公室的門。縣太爺有個貼身馬弁叫老胡,他老早就下定決心,要和小衛比賽精明。今天他為了趕在小衛的前面來向縣太爺報告他的這一件重大發現,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向縣太爺大聲報告:「來了!」
縣太爺抬頭從門口望出去,看到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油頭粉面、儀錶非凡的人,穿著藏青色嗶嘰中山裝,腳踏亮皮鞋,手裡抱一個大公事皮包,很神氣地咯噔咯噔走進來了——果然是視察委員到了。
縣太爺是老於官場的人,當然一眼就看出來了。他馬上迎了上去,口裡還念念有詞,我們連忙坐下來,規規矩矩辦起公來。縣太爺恭敬地引進這個頂威武的視察委員來,我們本想站起來表示敬意,可是縣太爺用手一按,叫我們不必站起來,以示我們辦公多麼認真緊張。縣太爺請那位視察委員坐下來後,吩咐:「拿開水來!」縣太爺想得真周到,新生活是不講究喝茶的,所以叫拿開水來。小衛應聲拿進兩杯開水來,放在視察委員和縣太爺的面前,轉過身還朝我們扮一個鬼臉,退出去了。
縣太爺很有禮貌地問:「請問貴姓?」
「姓賈。」那委員也有禮貌地回答。
「請問您是才從重慶到敝縣來的嗎?」
那位視察委員點了一下頭,「唔」了一聲,望著我們的蓬頭垢面。
我們知道這一下真是太糟了,我們沒有來得及剃頭,給他看到了,這無疑對於縣太爺的新生活是一個大污點。縣太爺也發覺這一點,趕忙用話岔開,對視察委員說:「您辛苦了。」那位視察委員又「唔」了一聲,仍舊目不轉睛地視察我們三個老頭兒。
縣太爺看來也有幾分驚慌了。往常上面來了什麼委員,只要寒暄幾句,就可以安頓到後花園客房裡去隨便談話,無顧忌地討價還價了。今天這位視察委員怎麼不買賬,並且在辦公室里東張西望,像專門挑眼的樣子呢?莫非新生活運動真是有一番新氣象嗎?
縣太爺為了轉移目標,他就開始向視察委員報告本縣新生活運動的大略情況來。他說得如此流利,以致視察委員無法插嘴,據說這就是官場中的一種戰術。他講他怎麼提倡講究衛生,每星期都要大掃除,他說他還提倡做早操,勤理髮,常換衣服,他還報告縣城設立了多少垃圾箱、公共廁所的數目字,他說他嚴厲禁止鴉片煙和賭博,在本縣幾乎就要禁絕了等等。縣太爺用小手絹擦著頭上冒出來的微汗,但是他顯得很滿意於自己的有條有理的報告。
縣太爺的創作天才和編謊話的本領,使我們十分吃驚,他居然在這幾個鐘頭的紛亂生活中,有條不紊地編出這一套好聽的話兒,其實全是一派胡言亂語。
我敢說這位視察委員和往常來的委員也不過是一丘之貉,縣太爺才開始報告,他就顯出對於那些枯燥數目字沒有興趣。我相信他心中想的,早已是就要擺出來的豐盛筵席和將滾滾流入他的腰包里去的鈔票了。雖然他在聽的過程中,不時瞟我們這幾個不合新生活標準的老頭兒,其實不過是一種「說包袱」的策略,好像對縣太爺表示:「你說得多好聽,我當面就拿到你不合新生活標準的把柄了,等一會兒『說包袱』,是要多加一點才行的。」
當縣太爺講的稍微鬆一口氣的時候,視察委員問:「說完了嗎?」
縣太爺趕忙站起來,微笑著說:「沒有了,沒有什麼了。」他恭敬地低著頭,用手向後花園客房一擺,說:
「請!」
這位視察委員坐著不動,忽然把他的大皮包打開來,拿出一塊綢布和理髮用的推剪,向我們幾個老頭兒一指說:
「叫他們快來剃頭吧。」
「啊?」縣太爺和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不禁驚叫起來。
縣太爺過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他的胖臉上開始充血,紅得像個大辣子,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將要大發雷霆。我們看著他忽然用手狠狠地在辦公桌上拍了一掌,把公文夾和墨盒都駭得跳了起來,大叫:「混蛋!」他用手指著那位視察委員——不,現在應該說是剃頭師傅了——大叫:「媽的×!你為什麼冒充視察委員?」
那個剃頭師傅忽然陷入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局面里來,卻並不感覺害怕,到底是大碼頭來的人。他理直氣壯地說:「我哪裡冒充了什麼委員?」
師爺也跳到他的面前狠狠地說:「你冒充了新生活視察委員!」
剃頭師傅還是有些莫名其妙地說:「我真冒充了嗎?」
縣太爺越發生氣地罵:「混蛋!你不是真冒充,難道還是假冒充?」
剃頭師傅沒有答話,他明白他是無罪的,坦然微笑。
縣太爺明明知道是自己一時糊塗,弄錯了人,大家都明明白白在眼前看到的,是縣太爺忙中出了錯,哪裡能怪這個剃頭師傅?師爺趕忙出來給縣太爺搭梯子,好叫他下台。他對剃頭師傅說:「一個剃頭匠,怎麼穿得這樣洋里洋氣的?算了,算了,快到下屋去給他們剃頭吧。」他又回頭對我們這三個老頭兒說:「都怪你們平時不修邊幅,惹出今天這一場是非,快點到下屋裡去剃頭吧。」
又是無妄之災,這從哪裡說起?這哪能說是我們這三個老朽惹出來的是非呢?
「都給我颳得光光的!」縣太爺打退堂鼓了,說罷,氣沖沖地和師爺到籤押房裡去了。我們三個老頭兒一個一個到下屋去給剃頭師傅「大掃除」去了。
前面兩個同事王老科員和張老科員去下屋剃了頭,颳了鬍子回來,都大變了相,的確年輕得多。只是叫我奇怪,起初他們出去的時候,都是噘著嘴很不樂意,剃了頭回來,卻只管抿著嘴笑,不說一句話。大概是這個剃頭師傅的手藝不錯吧。
輪到我去剃頭了,這個剃頭的師傅口說是下江來的,手藝卻實在不高明,簡直像是在拔毛一樣,用個推剪在我的頭上死氣白賴地推,整得飛痛。快要刮完,我實在忍無可忍,不能不開起「黃腔」來了。我說:
「噫,你這是啥子剃頭師傅喲?」
他說:「我本來不是剃頭師傅嘛。」
「你不是剃頭師傅,啥子人?」我看這個人才叫怪咧,他還能是別樣人嗎?
他冷冷地說:「我正是新生活視察委員。」
我聽了這一句話,好比聽到一聲晴天霹靂,差點把我從凳子上打到地下去了。怎麼今天盡出怪事情?我把他獃獃地看了好一陣,我懷疑地問他:「師傅!你在開玩笑吧?」
「哪個開玩笑?你看這個嘛。」他說罷,拿出一個大證章,又摸出一封公文打開來,我一看公文上那顆大印,就知道這張派令是真的。我簡直給嚇昏了,不知道說什麼好。還是剃頭師傅——不,現在卻又要叫他視察委員了——還是視察委員說:
「你不要怕,我是特地先到這個縣裡來密查的。現在我問你的話,你都要如實說來,如若不然,我以後查出來了,你們要按同罪辦理。」
我的天!我們這種科員哪裡吃得起這種官司,我只得滿口應承了。他問了好幾件縣太爺貪贓枉法的案子,以及運煙販毒、聚賭抽頭的壞事,我都如實說了。他拍一下我肩頭說:
「好,你們都是好人,我一定替你們保守秘密,不要害怕,以後結了案有賞。」
算了吧!我不稀罕這個賞,只要不把我拉進這種背時官司里去,就謝天謝地了。
最後他叫我到裡面去請師爺出來見他說話,我走到籤押房外邊,才像大夢方醒,可是一想起來還害怕,我結結巴巴地喊:
「師爺,那……那個人叫您去。」
師爺走出來,打量了我剃光的頭和下巴,不明白有什麼事,問道:「哪個人?」
我說:「那……那個呀,就是那個……剃頭的……」
師爺說:「這才怪呢,我又不剃頭,叫我幹啥?」
我簡直弄得暈頭轉向,一句話也說不清了,我只管用手向那間下屋指著,鼓了勁才逼出一句話來,說:「那個……剃頭的……哦,委……委員……」
師爺莫名其妙,生氣地罵我:「你胡說些什麼?」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獃獃地張著嘴,用手指著下屋。師爺大概也覺得我的臉色不好看,不知道為什麼我被嚇成這個樣子,也就只好到下屋去看個究竟。我就趕快溜回我們的辦公室去。我和那兩個被叫去剃過頭的老科員正在面面相覷,忽然見到師爺出來了。一看,他的臉色發白,張著嘴巴,看來並不比我高明一些。他很想快跑,可是他那雙腿不聽使喚,像打了擺子,東偏西倒地走不快。他用手拉著褲腿,繼而又拍他的大腿,想叫他的大腿快走。他總算走進籤押房去了。過了一會兒,縣太爺出來了,師爺的毛病好像一下子就傳染給縣太爺了,他也是臉色煞白,張開嘴巴,兩腿拖拖拉拉地走不動,不同的是,他還用雪白的手帕不住擦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
他們兩個到下屋裡去了,過了一會兒,縣太爺先出來,接著是師爺出來,兩個人一字兒排在門口,低著頭,縣太爺誠惶誠恐地用手一擺,指著去後花園的路,說:「請!」接著,那個真正的視察委員昂首闊步,抱著大公事皮包,從下屋走了出來,向後花園去了。縣太爺和師爺也跟著進去,很恭順的樣子。
以後的事情,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看到師爺跑進跑出,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第一次出來他是愁眉苦臉的,第二次出來卻是喜笑顏開的樣子了。我們這些老在衙門進出的人,一看就明白,緊張的形勢已經和緩下來,就是說,「包袱」已經說妥,剩下來的事就是擺出豐盛的接風筵席了。
果然不出我們所料,晚上在後花園的花廳里燈燭輝煌,本縣各方面的當道人物都一個一個地來了。
來得最早的一個是縣黨部的郭書記長。新生活的事情是他最重要的公事,同時,大概他還要把本縣防止共產黨活動的事向來的視察大員彙報。因為照慣例,這種從中央派出來的大員,特別是像這種新生活視察委員,都負有這種秘密使命的,因此書記長要早一步來。
第二個來的是本縣縣銀行的朱行長,人家都叫他「豬頭」,不特因為這個人胖得出奇,而且大家一有用錢的事,總是就想起他來。他是本縣的財神爺。人家恭敬他的時候就叫他「朱財神」。
他對於各種各樣的宴會總是興趣最濃,因為他的身體對於各種各樣富於營養的物質最感迫切需要。今晚上這種豐盛的筵席他是絕不可以遲到的。自然,也許還另外有原因,縣太爺許給視察委員的「包袱」,總是先從縣銀行墊出來的,也許是送大票子來了。你看他手裡不是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綠帆布手提包嗎?
第三個進來的是本縣的中學校長,他也是本縣新生活運動指導委員會的副主任委員之一。他在年輕的時候到日本留過學,很帶回一些「維新思想」,只要一提起日本明治維新的事,他就口若懸河地擺個不完。他很講究衛生和身體鍛煉,他認為中國之所以倒霉就因為是東亞病夫。為了祛掉東亞病夫的詬病,他年逾六十,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來在花園打太極拳,鍛煉身體。他非常反對隨地吐痰,他說這是百病之源。他常常說:「當我在日本的時候……」大家一聽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又是吐痰的事兒。果然他接著就說:「隨地吐痰是犯法的,要罰款的。」說罷,他就摸出幾張白色綿紙,很文明地把口痰吐在上面,然後謹慎地包了起來,放進他的寬袖裡去。他素來是遵守時間的,所以他也來得很早。
以後進來的人就多起來了。局長、院長、處長、所長、會長,還有圓胖胖的臉上總是堆著微笑、很滿意於自己的幸福生活的地主老爺們,還有精神抖擻、走起路來一搖三擺、卷著白袖頭隨時準備打架的袍哥大爺。當然也還有在官場、市場、賭場上以及在公館、妓館、煙館裡或者如意或者失意的各色紳士……總之,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嘻嘻哈哈的、愁眉苦臉的,都來了。大家碰到了有的在握手、有的在打恭、有的在鞠躬,然後都走進花廳里去了。
時間看來已經不早,可是高老太爺還沒有到,因此宴會就無法開始。高老太爺是本縣的第一塊金字招牌,他家幾代為官,有良田千頃,他本人是前清光緒末年間的一個舉人。據他說,要不是忽然改朝換代了,他准可以上京趕考,中個進士啦什麼的,說不定還會有狀元之分哩。所以他對於民國就特別痛恨,什麼都看不慣。這個國家亂紛紛的不像樣子,好像都和他沒有來得及中狀元有關。但是他有兩個兒子卻都在民國做了不小的官,大兒子因緣時會,到日本跑了幾年,結識了革命黨人,回國後一直在外面革命,如今在中央政府不知道做什麼官;二兒子當然就可以跟著大兒子高升,聽說很做了幾任縣長。只有三兒子他認為不爭氣,沒有出去做官,但是也算本縣出色的人物,年輕漂亮,風度瀟洒,手面很寬,花錢如水。不過他的進賬也不小,他和幾任縣太爺做了一攬子生意,把所有要收的捐稅包下來。他到處立關設卡,自定名目,收捐收稅;他還開了土產貿易公司,專運鴉片煙出口;他還開了縣銀行,自任董事長,還自發流通券。由於這種種關係,所有到本縣來的縣太爺,誰都知道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去拜高老太爺的門。一定要賴著做個門生,才敢回來上任接事。無論大小宴會——這種宴會其實是一種聯席辦公的形式,本縣大小政事都在會上商量解決——要不把高老太爺請來,誰也不敢叫開宴。今天為什麼高老太爺還遲遲不到呢?
最後聽到衙門口守衛的叫「立正」的聲音特別響亮,我們猜一定是高老太爺來了。果然,我們看到一乘轎子抬到後堂來才下轎,兩個跟班扶出一個白鬍子老漢,縣太爺拜在他門前當弟子,所以他的轎子可以破格直抬進來。縣太爺、師爺,還有許多人跑出來迎接他,一片請安聲:「老太爺好!」他不住向大家點頭打招呼,大家簇擁著到後花廳去了。
宴會大概是開始了吧。我們聽到嘻嘻哈哈的笑聲不停,又聽到猜拳行令的叫聲,偶爾還看到出來一兩個舉著酒杯、東倒西歪、胡言亂語的逃席者,大概真是賓主盡歡了。弄到後來,客人大半散去了,還有幾個醉鬼賴在花廳找縣太爺和太太拼酒,最後聽到太太清唱一段《蘇三起解》,才算盡了興,把這幾個醉鬼轟出去了。
我們想,明天大概是高老太爺請,後天是書記長請,再後天是官紳聯名請。總要鬧這麼幾天宴會,大家的肚子都實在無法負擔了,視察委員才開始他的視察工作。所謂視察工作也不過是由縣太爺陪著,走馬看花地做個過場罷了,其後就是委員收到士紳商賈送來的土特產,其中當然有本縣出產的鴉片煙土,用金紙包裝,十分精美,上面還赫然印上兩個金字「特等」,這就是最值錢最名貴的禮物了。這一切都落到委員的行囊里去後,委員就要打馬回程,於是又是一連串的送行宴會,然後才是視察委員帶著大包鈔票和土特產滿載而歸了。
第二天,我們三個老科員為了給縣太爺的新生活掙一點面子,來彌補我們昨天不修邊幅給他的新生活帶來的損失,我們不約而同地一大清早都上班去了。
我們還沒有坐定,小衛這小傢伙就跑到辦公室里來了,看他的神色十分張皇,口裡不住地說:
「怪事,怪事!」他用手招我們,說,「你們來看,天大的怪事!」
昨天一天在這個衙門裡發生的怪事著實不少,今天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怪事,管它呢,現在隔上班的時間還有一會兒呢,就跟著小衛進去看看吧。
小衛把我們三個帶進後花園,走過花廳,走近客房門口,我們都莫名其妙,這裡是視察委員的下榻之處,現在正是視察委員好夢正濃的時候,豈是我們這些人去打擾得的?我們誰也不敢踏進門去,小衛跑出來拉我們,說:
「進來,進來,視察委員一大早就出差去了。」
老王科員的年紀比我和老張科員小一些,膽子就大一些。
他先進去了,我和老張也硬著頭皮跟著進去了,輕腳輕手的。進去一看,視察委員果然不在。小衛走進客房屋角一張積塵很厚的爛書桌,把最底下那一層抽屜費勁地拉開來,一下就拖出一個大黑皮包,這不是視察委員的舊皮包嗎?這有什麼奇怪呢?
小衛說:「今天一大早,我起來給視察委員招呼洗臉水以後,他對我說:『昨天晚上有人向我密報,隔城幾十里的鄉下,還偷偷種著鴉片煙呢,我要親自去密查,過幾天才能回來。』我說:『吃過早飯再走吧,縣太爺還沒有起來呢。』他急忙阻止我說:『不消得,不要驚動他,走遲了人家知道我出城去了,就查不成了。』於是他就叫我提起一個綠帆布包,送他出城門,他徑自往東邊去了。我回來收拾客房,啊,視察委員的黑皮包丟下了呀,我怕他裝得有重要公文,好好收撿起來,就打開一看,嘿嘿,你們看嘛!」
小衛說著,就把視察委員的大黑皮包打開來,首先看到的是昨天他用過的綢布和理髮剪子,這個並不稀奇,我們昨天就見過了。小衛又往外一掏,掏出來一張堂哉皇哉的派令來,這也沒有什麼稀奇,昨天我們也見過了。小衛又伸手進去掏,卻掏出一大堆爛字紙,根本沒有什麼公文,這就有一點奇怪了。小衛說:
「這不算稀奇,奇怪的在這裡。」說罷,他又掏出一個紙包,打開紙包,原來是一顆四四方方的官印,做官的人帶官印也是常事,這又有什麼奇怪?可是老王科員接過手去,還沒有細看,就「噫——」地一聲叫起來,說:「這是啥子做的印,這樣輕。」他說著就用手指甲在印上刻了一下,「啊也——!」他就驚呆了,跌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那顆官印也落到地上去了。老張科員趕忙從地上撿起那顆官印來,說也奇怪,那顆官印的一隻角就砸缺了。老張科員才看一下也是「啊也——」一聲,跌坐在地上,呆在那裡爬不起來了。這就輪到我來看官印了。我誠惶誠恐地接過那顆官印,誰知用力過猛,竟把那顆官印的邊子捏壞了。噫,這是啥子做的印,不是銅,不是鐵,我仔細看看已捏壞的地方,才看出是用乾肥皂雕的印。我在衙門裡混過幾十年,難道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沒有驚得發獃,也沒有「啊也」一聲跌倒,卻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這實在太妙了,太有趣了!這也太叫人痛快了!縣太爺精明一世,竟然也糊塗一時!
我們馬上把視察委員的這個寶貝皮包、那一堆爛字紙、那剃頭的傢伙,當然還有那一顆寶印和那一張派令一起拿到辦公室里去了。
這時辦公室里已經來了許多同事,都圍過來看稀奇。我把那顆跌缺了角的官印和派令上的朱紅大印合了一下,完全合上了,再細看派令,原來是用油印精心仿印的,這張派令原來是視察委員——不,鬼才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假造的。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們的辦公室簡直成了「面部表情展覽會」了,有的抿著嘴在微笑,有的眯著眼在痴笑,有的大張開嘴哈哈笑,有的用手按著肚皮笑,以免有發生爆破的危險。也有莫名其妙地在同事背上擂幾拳頭,表示痛快的。只有我們的補疤聖手沒有笑,他正拿著那一顆官印和那一張油印派令,在品評人家偽造技術水平的高低呢。小衛也沒有笑,他只顧站在門口欣賞我們這個「面部表情展覽會」。
我們正在又笑又叫,縣太爺忽然走進來了,當然在他後面還跟著師爺。縣太爺著急地用手指著後花園,生氣地、但是小聲地責備我們:「吵什麼?把客人吵醒了,我要重責不貸!」
我們都趕快落到自己的座位上,不作聲。補疤聖手也趕快把那顆印和派令放在縣太爺的辦公桌上,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縣太爺走近辦公桌,拿起那顆官印來。縣太爺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從那顆印的重量和硬度上馬上就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可是他還強自鎮定,坐在椅子上,細看那顆假官印,又拿起那張派令細看一下。
「嗚——」他到底支持不住,昏倒在椅子上了。
師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從縣太爺的手裡拿過那顆印來看了一下,也幾乎站不住了。但是這一場打擊到底不是直接落到他的頭上的,他只暈了一下就鎮定下來,並且趕快去喚醒縣太爺。
縣太爺醒過來了,發瘋似的站起來呼喊:「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又把那顆假官印看了一下,並且拿去和派令上的印合了一下,他用手狠狠一捏,就把那顆官印或者說那塊乾肥皂捏得變了樣子,丟在地上。他還不解恨,把派令也扯爛,也丟在地上,恨恨地罵:「媽的,老子要……」
「噓——」師爺阻止縣太爺,用眼神向後花園瞟了一下,縣太爺的理智才恢復過來了。啊哈,他才想起那個假視察委員正在客房睡覺呢,這不是他的手心捏著的麻雀嗎?他忽然兇惡地叫:「把他給老子抓出來!」
小衛本來是笑著的,一聽就變得很嚴肅的樣子跑到縣太爺面前說:「他一早就提著一個綠帆布提包出城去了,說是去鄉下密查種鴉片煙的。」
「啥子?提個綠帆布提包走了?完了,完了。」他不住用拳頭打自己的頭,好像一切問題都在於他的頭沒有給他辦好事情。他用腳想去踩爛那顆令他難堪的肥皂印。師爺趕快從地上撿起那顆肥皂印和派令,說:「慢著,還要留著辦案子!」
師爺皺著眉頭把那張派令看了好一陣,又把肥皂印研究了一陣,似乎恍然大悟了,他在縣太爺的耳邊嘀嘀咕咕說幾句什麼,只聽到:「……好像和那天看到的……」
縣太爺聽了,他的眼裡忽然發出兇惡的綠森森的火光來,咬牙切齒地叫:
「哼,一定是的,一定是共產黨活動到城裡來了!」他對師爺叫:「快點,派人去東門追,把這個共產黨給我抓回來,給我殺呀,給我砍成八大塊呀!」
我們聽了都覺得毛骨悚然,師爺遵命出去布置去了。縣太爺轉身對小衛叫:「快點去縣黨部叫郭書記長來!媽的×,他管的啥子事喲!」
小衛也出去了,縣太爺一個人坐在那裡,不說一句話,空氣十分緊張。我們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共產黨的活動在我們這個縣是久有歷史的,幾年前紅軍從我們這裡走了以後,就留下根子,一直有一支不大不小的游擊隊,忽隱忽現、忽東忽西地在大山裡活動。這兩年也打過不少仗,游擊隊拔過地主的寨子,打過區公署,開過一些倉。為對付這支游擊隊,專區還從保安團里撥來一個保安大隊,專門住在縣裡;也下鄉去捉過不少老百姓回來砍了頭,掛在城門口示眾。不久以前,聽說保安大隊把這支游擊隊攆到幾百里以外的大山裡去,完全打垮了,還抓回十幾個共產黨員,押在死囚牢里,其中還有不大不小的頭兒。怎麼縣太爺卻說是共產黨活動到城裡來了呢?
過了一陣,郭書記長來了,他把那顆假官印和假派令仔細研究一陣,沒有說話。縣太爺卻不耐煩了,平時縣太爺對書記長總是很客氣,今天卻大動肝火,開起黃腔來:
「看你管的啥子事,共產黨活動到縣衙門裡來了,你還一天到晚抱著你那個婊子睡覺,哼!」
捉拿共產黨是書記長的第一件大事,今天出了這樣大的婁子,他是脫不掉干係的。他雖然不像縣太爺那樣,昨晚上給這個假視察委員塞了「包袱」,遭到物質上的嚴重損失,可是他大概也把本縣防治共產黨的機密大事向這個共產黨彙報得一清二楚了吧,這卻更是非同小可。他自己已經很著急了,一聽縣太爺沒有好話,也生起氣來,回敬了縣太爺兩句:
「我倒要請問一下哩,是哪個糊裡糊塗把共產黨恭恭敬敬接到縣衙門裡來的?咹?」
「哼!」縣太爺正要發作,師爺回來了,馬上給他們解交,把他們兩個都勸到後花園客房去。起初還聽到他們兩個在你咬我,我咬你,後來就沒有聲音了,大概是和解了,認真去視察現場去了。過了一會兒,師爺出來把昨天進來向縣太爺報告「來了」的馬弁和昨天在衙門口大叫「敬禮」的衛兵叫進去盤問去了。顯然的,昨天要沒有這兩位下人過於積極的活動,也許縣太爺不致造成這樣大的錯覺。又過一會兒,師爺又出來叫小衛去回話,小衛卻還沒有回來。
正在這個時候,大門口跑進來一個政警,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對師爺叫:「師爺,師爺,視察委員來了!」
「什麼?」師爺正莫名其妙,縣太爺和書記長在裡面聽到了,三步當兩步跑了出來,縣太爺大聲叫:
「視察委員在哪裡?給我抓進來,快點給我抓進來!」
書記長也大叫:「把這個共產黨抓進來!」
師爺也跟著叫:「抓進來!」
那個政警跑出去,一下子就把視察委員抓進來了,他死死地扭住視察委員的衣領不放,小衛也在幫忙又拖又拉。
視察委員身不由己,被拖了進來,他在大罵:
「你們是什麼混賬東西,這樣胡鬧?」
視察委員氣洶洶地擺脫了政警和小衛的挾持,大踏步走向前來,大聲地問:
「你們哪一個是縣長?」
縣太爺走向前去,奇怪地望著走進來的這個怒氣沖沖的人。
那個人把一封蓋著大官印的公文送到縣太爺的手裡。縣太爺、書記長、師爺都忽然像廟裡塑的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裡,大張著嘴,獃獃地望著來人,不說一句話。
這一回大概是真的新生活視察委員來了。
你們笑什麼?有趣的事還在後面哩。我今天擺的太多,口都擺幹了,明天晚上再擺吧。什麼?不答應,要擺完?那麼讓我喝兩口酒潤一潤喉頭再擺吧。
好,我又擺起來了。
你們問那個真視察委員來了又怎麼樣?不怎麼樣,很簡單,這一次把他的身份確實驗明無誤,就該縣太爺和書記長向他低頭賠禮謝罪了。
當然,光是精神上的賠罪還是下不了台的,物質上的補償對於出來視察工作的委員們才具有切實的意義。於是當天晚上我們又看到後花廳里燈燭輝煌,又看到各色各樣的當道人物光臨盛會。自然還是縣黨部書記長第一個先進來,這不特是新生活所要求的,而且他一定要趁早向視察委員報告,縣太爺怎麼把一個共產黨竟然歡迎進衙門裡來了。第二個來的是中學校長,卻不是縣銀行行長,大概行長籌措一筆新的款子比較費張羅吧。
但是他總是有辦法的,過不多久,他又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灰色帆布提包進來了。其他的局長、院長、處長、所長、會長、老爺、紳士和袍哥大爺也都來了,還是那樣笑嘻嘻的,很有教養地問安,道好,推推擁擁地走進後花廳去了。最後當然還是高老太爺坐著轎子進衙門裡來下轎,大家都擁出來,有的拱手,有的打千,有的鞠躬,向他老人家請安。高老太爺被前呼後擁地走進花廳去了。
過了一會兒,宴會開始了,又是聽到杯盤交錯的聲音。送菜的幺師用各種文雅的菜名編的歌,唱著跑進跑出。敬酒的,划拳的,講笑話的,逃席的,歡聲一片,直到半夜,賓主才盡歡而散。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晚上都是接風宴會,但是第二天卻不是高老太爺請的,高老太爺把前幾天都讓給別人請,他請的宴會擺在最後,要成為最精彩的壓軸宴會。因為這位視察委員在重慶和高老太爺當大官的兒子是朋友,這一次給高老太爺送來了豐富的禮物,理應盛情招待。但是這個理由都還在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要在今天開一次慶功大宴,因為他悉心經營、由他侄兒當大隊長的保安大隊最近打了一個大勝仗,據說打垮了共產黨的游擊隊,正乘勝追趕到幾百里外大山裡去了。七八天以前,他的侄兒押解捉到的十幾個共產黨回城報捷來了。並且聽說還捉到一個共產黨游擊隊的頭兒,正關在死囚牢里,這是高老太爺的一件大喜事,所以把慶功宴和接風宴擺在一起,以壯聲色。宴會當然不能放在縣衙門裡,而放在高府後花園的大花廳里。
我因為寫得一手好字,被縣太爺指定去高府幫助寫請客帖子、席次單、菜單、禮單之類的東西,也躬逢了這一生只能遇到一次的盛會。
高老太爺的公館多麼富麗堂皇,後花園的樓台亭閣多麼幽雅別緻,這就不用說了,大概你們可以在哪一個縣城裡都能找到這麼一座。高老太爺的筵席辦了一些什麼山珍海味,我也說不上來,在寫菜單的時候,我才第一次見到那麼些古怪名字:什麼「滿天飛」,什麼「麻辣沖」,什麼「荷葉夾沙肉」,真是不一而足。
至於高老太爺請來了一些什麼人,也不用多介紹,凡是本縣的頭面人物哪一個敢不赴高老太爺的宴會?甚至有沒挨上邊的二流紳賈,還轉彎抹角地託人說人情,要高老太爺賞光,准他們「忝列末座」,來向老太爺賀喜哩。
天才擦黑,高公館的後花園裡到處掛著汽燈,明晃晃的。我記得那正是八月天氣,花園裡白天雖說很熱,晚上卻是清風習習,分外涼爽。又加以那些奇花異草湊趣,放出陣陣清香,沁人心脾,迴廊曲處,有幾株柳樹在晚風中搖曳,柳樹背後,小池旁邊,幾座假山和三兩座小亭,交相輝映,別有一番風趣。大花廳就在假山後邊,一周圍都是密密層層的竹子和奇花異草,花廳里更是古雅別緻,在上手一個大雕漆花屏風,屏風前面擺著一把沉香木雕的大躺椅,鋪著虎皮,前面擺著大理石鑲面的踏凳,踏凳旁邊擺著茶几,也是沉香木雕的,茶几上放著亮晶晶的白銅水煙袋,地上還有古銅色的痰盂。這把大躺椅一望而知就是高老太爺的「寶座」了。「寶座」前面擺著七八張一色紅豆木圓桌圓凳。
花廳那一頭擺著一個古色古香的檀花木雕長供桌,上面擺著香爐和各色古董玩意兒。在花廳中掛著好幾個汽燈,照得如同白晝。
隔宴會開始還早,卻已經來了不少客人,當然都不是什麼重要角色,他們總是害怕遲到,所以提前到來,沒有什麼事就坐在花廳一周圍的靠椅上喝茶,剝瓜子閑談。無非是談到近來打牌怎樣的不走運,也有說后街紫雲院來了一個叫「夜來香」的窯姐兒多麼漂亮,也有慨嘆近來鴉片煙的質量降低了,不過癮。至於說到鄉下不清靜、收租比較麻煩的是那些一臉福相的地主老爺,埋怨今年天氣太熱的是那些一身肥肉不勝負擔的紳士。高家的幾個馬弁,還有我和小衛,都不樂意聽這樣無聊話,也不想招呼他們,就在花廳外涼台上「沖殼子」沖殼子:吹牛、閑談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本縣各方面的第一塊招牌人物陸續來了,小衛和馬弁們忙起來,接他們走進花廳去。花廳里頓時熱鬧起來,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又過了一會兒,高家幾個馬弁忽然緊張地從屏風後轉出來,收拾虎皮躺椅,大家馬上都不作聲站了起來,只聽到汽燈噝噝的叫聲,燈似乎更亮了。我們知道最重要的角色就要出台了,果然聽到有人聲從屏風後轉出,高老太爺被人攙著顫巍巍地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在高老太爺左邊攙扶的是高老太爺的得意侄兒,就是才在大山裡頭打過勝仗的那位英雄人物、外號喪門神的高大隊長。看起來還很年輕,個子很高大,穿著草綠色嗶嘰軍裝,領上掛著中校領章,武裝帶子扎得邦緊,顯得很有精神。在他的腰上除開掛著一管左輪手槍外,還在屁股上掛著一把短劍,名叫「中正劍」。為什麼叫作「中正劍」呢?原來是他在中央軍校的時候,他們的蔣中正校長,也就是蔣委員長,給每一個軍校畢業學生送一把短劍,所以叫作「中正劍」。這種劍又叫「自裁劍」,為什麼叫作「自裁劍」呢?原來是他們的蔣校長要他們在危急的時候,拔劍自裁,以表示對蔣校長的忠誠。這種劍的用處對於掛它的人自然是不愉快的,可是平時掛著它卻是一種光榮的標誌。高大隊長威武而又親切地扶著高老太爺出來。
在高老太爺右邊攙扶的是他的燒鴉片煙的槍手兼姨太太(弄不清是第幾位姨太太了)外號「黃蝴蝶」的那個女人。「黃蝴蝶」嬌小玲瓏,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色嫩鵝毛黃色的絲絨旗袍、鞋子和襪子,在旗袍的胸襟上和下擺角上綉著飛動著的花蝴蝶。
她對自己的打扮顯然很滿意,老是笑盈盈地看著大家,特別是看少年英俊的高大隊長,好像說:「你看我多美呀。」高大隊長很有禮貌地對她點一點頭,表示承認「黃蝴蝶」給她自己下的結論。高老太爺老眼昏花,驟然走在明亮的汽燈底下,根本看不到什麼,但是他能夠想像出大家正在向他請安,便微笑著不住點頭,用雙手打小拱還禮。他想像的一點也不錯,大家都生怕落後地擠向前去,向他問安,企圖幫助他坐在虎皮椅上。當然也不忘記向「黃蝴蝶」問好,特別是向高大隊長問好,大家熱烈地向他祝賀他新近建樹的豐功偉績。
不大一會兒,忽然聽到花廳外邊在傳話:
「視察委員到!」
「縣長到!」
「書記長到!」
大家又一轟起立望著花廳大門。高老太爺掙扎著想站起來迎接,或者更確切地說,裝作要站起來迎接的樣子,還沒有站起來,視察委員、縣太爺和書記長早已三步兩步趕到高老太爺面前,用手扶著高老太爺,請他坐下。
視察委員說:「哎呀,老太爺,你這是折殺我們了,怎敢勞你起來?」
「哪裡,哪裡,你來寒舍賞光,蓬蓽增輝。」高老太爺就安然坐下了。於是視察委員、縣太爺和書記長就圍著高老太爺坐下講話。當書記長向視察委員介紹了高大隊長後,視察委員站起來和他握手,很高興地說:
「久仰,久仰,你為黨國立功,我要呈報上峰傳令嘉獎。」高大隊長當之無愧地點了一下頭。高老太爺也掩不住自己的得意神情,笑了。接著他說:「開宴吧。」
高大隊長起立傳高老太爺的號令:「請大家入席。」說罷,和「黃蝴蝶」扶起高老太爺,又招呼視察委員入席。等首席坐定,大家才按尊卑次序,先後入席。
馬弁和下人把首席的酒酌好以後,高大隊長站起來,舉起酒杯說:
「視察委員不遠千里到敝縣來視察新生活運動,不勝榮幸!視察委員對本縣剿匪工作也多有指示,我奉老太爺之命,代老太爺向視察委員敬一杯酒,請大家舉杯!」
說罷一飲而盡,視察委員端起酒杯向高老太爺點一下頭,表示感謝,也一飲而盡。縣太爺、書記長和以下客人都跟著一飲而盡。視察委員等第二杯酒酌好以後,舉起酒杯說:「讓我們向老太爺敬一杯酒,祝老太爺長命百歲,福壽無疆,乾杯!」他一飲而盡,當然大家跟著一飲而盡,並且把酒杯倒舉起來亮底,這不僅是因為喝的是上等大麴酒,而且是對老太爺表示恭敬。老太爺坐著沒有喝酒,照例由「黃蝴蝶」替他喝了。
第三杯酒酌滿,書記長舉起杯子說:
「今天這個宴會還是一個慶功宴會,慶賀高大隊長英明領導,把共產黨的游擊隊打得落花流水,抱頭鼠竄而逃,斬獲頗多,為高大隊長旗開得勝,祝酒一杯,乾杯!」
這一杯酒自然也是重要的,到場的人物哪一個不對在鄉下活動的共產黨游擊隊恨之入骨呢?都興奮地舉起杯子,一飲而盡。連高老太爺也得意地舉起空杯示意,不住對自己的侄兒點頭微笑,說:「好!好!」高大隊長是預期著今晚上的這種榮譽的,他沉著地站起來,也一飲而盡,不住向大家點頭,表示謝意。視察委員又舉起一杯酒,對高大隊長說:
「祝高大隊長再接再厲,痛殲殘寇,克盡全功。」
視察委員對高大隊長這次的勝利不估計為「全功」,高大隊長的臉上明顯表示不高興,但是仍然勉強微笑地舉杯一飲而盡,並且說:「敬領台教。」
以下就輪到下座的客人們派代表向高老太爺、視察委員、高大隊長、縣太爺、書記長、當然還有「黃蝴蝶」敬酒了。同時他們也彼此敬酒。大家你來我往,有說有笑,杯筷齊響,亂紛紛地看不出一個頭緒來了。桌子上的菜大盤大碗,五顏六色,堆積如山。這時各人都發揮出自己的才幹來,有的為了美酒而盡興,喝得醉眼模糊,還在東倒西歪地找人挑釁;有的卻為這豐盛筵席而醉心,在認真地對待那些雞鴨魚肉;有的人酒醉飯飽,就坐在周圍靠椅上打著嗝,簽著牙齒,喝茶閑談。就這樣鬧了兩個多鐘頭,快半夜了,真是弄得杯盤狼藉,人仰馬翻了。
我們這些幫忙的,還有那些馬弁和跟班,都被請到花廳外面露台上吃酒,大家當然也學主人的榜樣,大吃大喝起來,不過醉得更厲害一些。小衛這傢伙,一個勁給高府的幾個馬弁敬酒,結結實實地把他們灌醉了。給我也很敬幾杯,把我灌得有幾分醉意了。
「砰!砰!」忽然遠遠傳來兩聲模糊的槍聲,小衛大概聽到了,警覺地站了起來。高家的幾個馬弁卻是爛醉如泥,還在東倒西歪地喝個不完呢。小衛跑到花廳門口,碰上了也有幾分醉意的高大隊長,高大隊長問小衛:「老太爺說他聽哪裡在打槍,你聽到了嗎?」顯然高大隊長是沒有聽到的。
小衛遲疑地說:「哪裡在打槍?……」
高大隊長說:「老太爺硬說他聽到的呢!」
小衛趕忙回答:「哦,我也好像聽到哪裡響了兩下,讓我去問一下。」說罷就跑出去了。
高大隊長看來酒興正濃,他是一定要在「黃蝴蝶」面前把自己打扮成為英雄的,又興沖沖地走回花廳去了。
過了一會兒,小衛回來了,走過涼台到花廳里去的時候,我問小衛:「是哪裡在打槍?」
小衛淡然地回答:「守城門的兵弄槍走了火了。」他跑進花廳里去回話去了。
花廳里仍然聽到猜拳行令的聲音,甚至還聽到有喝醉的人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又過了一陣,小衛出來跑出花園外去了,不大一會兒,匆匆跑了進來,很緊張的樣子,我問他:「你跑啥子?」
他緊張地說:「有好戲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