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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記 山城走卒:娶妾記

今晚上是黃科員——哦,自從他參加冷板凳會以後,自己取了一個雅號叫作「山城走卒」,現在該叫他為山城走卒了。今晚上是他拈著了鬮,於是他欣然從命,擺起他的龍門陣來。

在沒有開擺以前,讓我先來說一段「入話」吧。

想必你們知道,或者,想必你們不知道,我們中國從唐朝、宋朝以來就是一個盛行擺龍門陣的國家。那個時候叫作「說話」,或者叫作「平話」、「說評書」,有上千年的歷史了。據說好多偉大的小說,比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還有《今古奇觀》等等,都是在那種街談巷議之中,不斷傳說,不斷豐富,然後由文人把這些「說話」和「評書」集中編寫成書的。你看那些小說不是分章,卻是分回,在每一回的開頭,總有「話說……」,在末尾總有「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就可以證明了。你們還可以翻一翻《今古奇觀》,許多篇故事裡,在「說話」沒有進入正文以前,要說一個和正文多少有點關係的小故事,叫作「入話」。入了話,才正兒八經地說起話來,也就是擺起龍門陣來。我也來先說一段「入話」吧。有一把年紀的人,大概總聽說過,四川這個天府之國,盛產軍閥,這可算是聞名中外的一種土特產。這些軍閥,割據一方,坐地為王。互相兼并,戰禍連年。真叫「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四川的老百姓吃盡了苦頭,恨透了他們,他們的種種暴行、惡行、醜行、穢行,以及他們的趣史、秘史、軼史、艷史,便在老百姓的口裡傳說開來,也算是口誅吧。我這裡擺的就是這些軍閥中的一個。這個軍閥叫……還是積點口德,姑隱其名吧。他在民國年間,曾經坐地為王,在四川一隅建立過一個小小的獨立王國。我就是他的王國統治下的一個小老百姓。他刮地皮,打內戰,橫行霸道,殺人如麻。這些都和四川其他的軍閥一樣,是盡人皆知的。但是他卻有與眾不同的地方,也可以這麼說,他可以算作一個更富於浪漫色彩的軍閥。他的出名,不完全像其他軍閥一樣,在於他的殺人的多少,刮老百姓的糧刮到民國幾十幾年了。卻還在於他干過一些富於傳奇色彩的事情,這就給我們小老百姓的街談巷議中增加了說不完、聽不厭的趣事。雖說老百姓又根據自己的口味,加了不少作料,但是這個軍閥給我們端出來的正菜有味道,是起決定作用的。

比如他痛恨中國人的「東亞病夫」這個諢號。在他看來,老百姓穿長袍,就是「東亞病夫」的表現,甚至是「東亞病夫」的根源。於是他就下命令剪長袍。他派出了專門剪長袍的「剪子隊」在他的王都內滿街轉,逢到穿長袍的就拉住嚓嚓幾下,把長袍的下擺剪掉,只剩下了上半截,於是看起來就不那麼猥瑣,有接近於「赳赳武夫」的模樣了。穿長袍的先生們剪去下擺,倒沒有什麼;穿旗袍的女士們被他們這麼一剪,就幾乎露出了光屁股,有傷風化了。但是他不管這個,也不理會那些專管風化的老學究們怎麼搖頭嘆氣,還是一街地嚓嚓嚓,只顧剪過去。先生們和女士們馬上都被迫地短打扮起來,給這個山城增加了不少蓬勃的朝氣。

四川的軍閥很相信神道讖語和童謠。據說古代的帝王更是相信。他們的社稷的盛衰,都可以從這些莫名其妙的讖語中猜得出來,或者從這些童謠中聽得出來。所以歷來的皇帝,別的事可以不管,這件事非管不可,派人到市井中去打聽童謠,並且請星相學家替他解釋童謠,這是皇運攸關的大事,疏忽不得的。四川這些土皇帝自然也一樣,都很迷信。他們對於自己的命運總覺得難以掌握,於是寄託於神道說教。比如鼎鼎大名的四川第一號大軍閥,就請來了一個外號叫「劉神仙」的人來當他的軍師。據說一切辦事打仗,都要先請這位神仙在袖中卜卦,才能決定。我擺的這個土皇帝也請過一個什麼「半仙」來。他經常要「半仙」替他推算吉凶禍福。有一回,這個「半仙」忽然研究出來,或者是他在扶乩的沙盤上去請示過什麼從空中過往的神仙,說他的主子大人將來倒霉可能就倒霉在狗的身上。怎麼辦才能轉禍為福呢?殺狗!不僅在他的獨立王國的京城裡,而且在他的整個王國里,展開大規模的殺狗運動。真是雷厲風行。他揚言,不殺狗的就拿腦袋來。誰還敢愛狗勝於愛自己的腦袋呢?殺狗運動搞得相當徹底。那位「半仙」卻忽然又覺悟到,這個可以給他的主子帶來災難的狗,也許並不是什麼真正的狗,而是一個姓苟的人。他恐怕殺光了狗還不能解決問題,又建議殺掉一切姓「苟」的人。這麼殺戒一開,鬧得雞飛狗跳,姓苟的人和那些殘留下來的狗,只好都逃出他的王國去了。從此他的家天下就太平無事了。但是這些出人意料的政治活動,還不如他的另一個私人怪癖傳得久遠。這個怪癖就是,他是個不可救藥的「騷棒」。什麼叫「騷棒」?就是喜歡搞女人。只要他看準了的女人,不管她是什麼大家閨秀或者小家碧玉,不管是半老徐娘,還是摩登女郎,都得按規定時間送進他的公館去。他認為滿意的就封為姨太太。聽說他的老婆可以編一個娘子軍連,這絕不是誇大。他到底糟蹋過多少女人,自然無從統計,就是他討了多少姨太太連他自己也是無數的。在他的「皇宮」里,有無數漂亮的老婆。其中有會唱戲的,有會跳舞的,有會彈琴的。他特別喜歡身體健壯的漂亮女運動員,所以他有兩個很會打網球的姨太太。聽說不知道是哪一年,在上海開的全國運動會上的女子網球雙打比賽中,這兩位姨太太得了亞軍。他還在各大城市設立了許多「行宮」,每個「行宮」里都養得有這樣的「活寡婦」。因為他一輩子也不一定第二次到那裡去,就是去了,他也未必瞧得起那些「隔日黃花」。早已有人替他找到更漂亮、更年輕的女人供他消遣了。

既然老婆無數,相應的他的子女,也就繁衍無數了。但是這些子女的身上很難保證都是流的他的血。這一點連他自己也是明白的。雖然他定得有很嚴的規矩,並且一直照這樣的規矩辦事,只要他發現他的姨太太和誰私通了,馬上就地正法。即使這樣,他也覺得還是難以保險。所以他又有一條規矩:雖然那些無數的子女都姓他的姓,但是,替他傳宗接代的,只限於他的大老婆生的子女,這樣才能保證他家優良品種的純潔性。

他記不清他的姨太太,自然也就很難認得他的兒女了。於是就發生一件浪漫主義的「桃色事件」。我要聲明,是不是真的發生過這麼一件「桃色事件」,我沒有考證過,也不敢去考證,所以我不敢保證。也許這不過是老百姓的胡謅,或者是他的仇人故意編造出來臊他的,就像蘇東坡在黃州請人說鬼一樣,我姑妄言之,你們姑妄聽之吧。

聽說,他為了洗去「東亞病夫」這個惡號,大力提倡體育運動。但是有人惡言傷他,說他是想物色健美的姨太太。且不管他,反正他常舉辦運動會是確實的。

據說,有一次,在運動會上,有一個出色的籃球隊長,長得十分健美,一下被他看上了。他實在難以忍耐,馬上就把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子籃球隊長叫到面前來,而且沒有什麼二話可說,只說了一句:「馬上到我的公館去。」誰都明白,一個女人到他的公館去的任務是什麼,而且還是誰也無法拒絕的。這女子當然也明白。但是她卻意外地拒絕了,她說:「不行!」

我們這位坐地王聽那女子這麼回答,真的吃驚了,這恐怕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回答。他問:「為什麼?」

「聽媽媽說,你是我的親爸爸呀!」這個女子說出了一個十分重大的理由。

他既然看中了一個女子,垂涎欲滴,哪裡聽得進這種莫須有的理由。他下了嚴厲的命令:

「胡說!給我弄進公館去!」

他的衛隊長不由分說,把這個女子裝上汽車拉走了。這位軍閥大人和據稱是他的庶出的女兒回到公館去幹了些什麼,就不用再說了。

「入話」就說到這裡。

為什麼說這樣一個「入話」?有道理,且聽我下面慢慢擺來。

且說民國十七年間,上海某街平康里有一個破落子弟名叫王康才,他家過去也還算薄有家產,在附近縣裡有三二十畝薄田,在平康里有幾間街房出租,日子本來過得去。誰知他的父親生來不務正業,好吃懶做。平日結交幾個浮浪子弟,抽鴉片煙,進出賭窟,還尋花問柳,染上了花柳病,真是煙酒嫖賭佔全了。不幾年就把田產盪盡,只剩幾間街房收租過日子,那光景一天天眼見支撐不下去了。大概他也算完成了他到人間來的歷史使命吧,到底把家產吃盡喝光了,才離開人世。他的兒子王康才,把老人的喪事辦完,幾間街房早出手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怎麼過呢?上海是十里洋場,大地方,只要肯動腦筋,隨便怎麼「打秋風」,還是可以過日子的。於是王康才便在十字街頭,施展出他爸爸祖傳的手段,居然混了下來,還不錯哩。你看他那一身打扮。穿著上海灘上那種掌紅吃黑人物的服裝,短打扮,寬大衣袖還卷過一個白邊來。走起路來一搖三擺。挨著他走的人要自覺地和他保持一段距離,作為他的肩頭搖擺的空間。一看他那張牙舞爪的樣子,一定是學過幾手,有點拳足功夫的,誰敢不讓他幾分。他打扮得油頭粉面,長得相當標緻,活像上海的一個「小開」模樣。

這也算遇緣吧,就像我們通常聽說的古書上擺的一樣。有一回,他和幾個兄弟伙去城隍廟「白相」(就是閑逛的意思),在一個僻靜的處所,看到兩個小癟三在欺侮一個女學生。他就學起古代義俠的風格來,挺身而出,打抱不平,把那兩個小流氓打跑了。並且救人要救到底,他勇敢地護送這個女子回了家。那家人姓吳,是一個小康之家,有個鋪面,做小本買賣,家裡就只這麼一個閨女,名叫吳淑芳。吳家對王康才的義俠行為大為感激,從此就有些往來。後來他請人從中撮合,入贅到吳家去,做起上門女婿來。他在這個小店裡守了兩年,學會了做生意買賣,日子過得不錯。

不過他覺得總不是個長進的地方,想向高枝上爬。這時國民黨中央軍官學校正在招生,他決定從槍杆子上去圖個上進,就去投考中央軍校。他考上以後,去南京學習「剿匪救國」的本事。一年畢業,掛上少尉的頭銜,送到江西和共產黨打仗去,干起「攘外必先安內」的偉大事業來。在開拔以前,他特地回上海去和家裡人告別,住了半個月。他在江西打仗,算不得衝鋒陷陣的猛將,可也並不落後於那些臨陣脫逃的人。因此許多同學被打死了,做了「烈士」,他卻不幾年工夫,由少尉而中尉,而上尉,爬了上去,當起連長來了。

一混就到了民國二十六年,也就是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爆發了,上海一下打起仗來。他雖說寫過信回去,叫他老婆逃難到大後方去,但是上海一下就淪陷了,他的老婆下落不明。他是屬於中央軍的嫡系精銳部隊,正因為這樣,才叫他們擔負著「特別任務」,所以沒有開到前方去打仗。他們的任務就是維持經濟秩序和緝拿走私。誰不知道「維持」就是「把持」,緝拿走私,就是壟斷走私?他作為一個連長,沾的光不少。何況他在上海也曾敲過幾年算盤,做買賣的辦法比別人還精明一些。從此他的腰包就膨脹起來,身體也跟著膨脹起來,頭腦自然也相適應地膨脹起來了,發財的慾望自然更是大大地膨脹起來了。

這時候,他對一個上尉連長的薪水收入加上剋扣軍餉,也早已不在話下。他的「外快」的收入何止十倍二十倍?因此他對於作為一個真誠的三民主義信徒和蔣介石校長的忠實學生的信念,慢慢地淡薄下來,而對於重慶見風長的物價特別有興趣去研究,對於黃(金)的、白(銀)的和花(美鈔)的更是著了迷。他索性脫下戎裝,穿上長袍短褲,解甲從商,和幾個朋友開了一個「國際貿易公司」。他們所從事的貿易活動的確是國際性的。他們活動於我們這個重慶蔣記的國家和南京那個汪記的國家之間,以及中國和日本之間。好在兩國之間的關卡都是他的好朋好友們守著的,打通關節並不困難,只要把黃的、白的、花的送過去,誰個不愛呢?

現在王康才——不!他為了和那個賴以發跡的黨國徹底脫離關係,改名為王聚財了——現在王聚財是「重慶國際貿易公司」的總經理了。

現在我們看到的王聚財,早已不是我們在上海十字街頭或城隍廟裡看到的那個精瘦精瘦頗有幾分猴相而又十分聰明的青年;也不是我們在江西剿共前線看到的那個魁梧奇偉、開口閉口「本黨」、「領袖」的那個三民主義忠實信徒;甚至也不是抗戰初期他才開始在重慶投機市場鑽進鑽出,在國境線上流著汗、拼著老命偷偷押運私貨的投機商人了。現在是堂堂的「國際貿易公司」的總經理。不特在重慶朝天門一帶的繁華去處蓋起了一棟半中半洋的大樓,雇了幾十名對於投機之道比較嫻熟的職員,在上海、南京、武漢還設了專人坐莊,探聽市場行情,買進洋廣百貨,運到重慶來銷售。更重要的是,他不知是通過什麼黨國內線關係,和當時在大後方獨霸經濟的孔家搭上了線,替孔家二小姐在仰光和香港代辦進口美國、英國的洋貨。本來是個代辦行,他卻不忘記在必要的時候,向同業的商人大肆宣傳他的這個公司來頭很大,是孔家的子公司。這種似是而非的謠言,在他說來,卻可以變成可靠的資本。他在資本周轉上有時不靈活了,只要向別的私家公司、銀行開口,誰敢不對他買賬?好傢夥,孔二小姐,誰不知道。她只要指頭一動,就叫你傾家蕩產了。

從此,他在投機市場上便更活躍,他的吸進和賣出,往往叫其他投機商人聞風而動,跟著他轉。因而他可以自由操縱市場。

這個公司也從此大走紅運,黃金、美鈔真是「不盡長江滾滾來」了。孔二小姐看了也眼紅起來,派人從中撮合,乾脆由孔二小姐把她手下經營得並不很得力的貿易公司合併進去,再投一批資本。孔二小姐成了這個新公司的董事長,從此這個公司成了名副其實的孔家店了。他作為「孔家店」的總經理,那個神氣勁是你想也想不出來的。幾年工夫,不僅有五六層的新的貿易公司大樓蓋了起來,還從商業資本轉化成為金融資本,開辦了一個名義上是私營實際上是半官營的國際銀行。他不僅是商界的大老闆,而且也是金融界的大亨了。不僅在洋廣百貨上是居於舉足輕重的壟斷地位,而且也在黃金、美鈔和股票投機市場上成為馬首是瞻的人物。他還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神通中,把一些小商行、小銀行、小公司吃了進來,成為他的代理店、代銷店,他的子公司、孫公司。現在來看我們這位上海灘的浮浪子弟、江西的剿共英雄變成的總經理,已經可以說面目全非了。你看,他由癟三的精瘦身材到軍人的魁梧奇偉,再到富家翁的大腹便便;你看,他從步行到坐叮叮噹噹的私包車,再到坐時新的小轎車;你看,他從竹夾壁牆的半洋式小公館到貨真價實的磚木結構的洋房,再到鋼筋混凝土修造的、美觀大方、有著各種近代化設備的大公館。在溫泉、黃山、林園的林陰里都修造起他的小巧玲瓏的別墅。他的身體隨著他的事業而膨脹,他的貪得無厭的野心也隨著他的成功而膨脹,而他的嬌妻美妾的隊伍也隨之而膨脹了。

慢著!你不是說他在上海有一個叫吳淑芳的老婆,並且在抗戰開始的時候他通知他的老婆搬到內地逃難來了嗎?想必這個大老婆一下成為他的頂闊氣的大太太了吧?

才不呢!看起來,你提出這樣的問題,就證明你這個人中了點中國的舊道德的毒。他的確是靠了上海那個叫吳淑芳的老婆才幸得不餓死,這是事實。但是據說根據美國的、英國的、日本的新道德,他是應該忘掉那個黃花老婆的,何況他的老婆根本沒有能夠搬到內地來。他現在是總經理,就應該討幾門和總經理身份相當的大家閨秀當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以及小星、愛妾。反正他的公館別墅多,他的汽車又很靈便地把他送到這裡那裡。怎麼還指望他還守著鰥夫的日子過,等待去接他的上海老婆來重慶呢?他早已忘記了在上海還有一個家,家裡還有一個黃花老婆。何況,他還有理由叫我們相信,他的上海的家,從上海淪陷後就下落不明了。他是曾經寫信叫他的老婆逃難到內地的,誰知道她為什麼沒有搬到重慶來呢?也許早就死了。這對他來說,有什麼可以責備的呢?至於在重慶又討了老婆,而且還討了姨太太,這又有什麼不可以呢?難道堂堂的一個總經理能夠打光棍嗎?能夠只討一個老婆而不娶幾門姨太太嗎?何況這些姨太太大都是對於他的事業發展起著特殊的幫助作用呢!

但是有一點,我卻不準備為我們的總經理辯解,雖說他是「孔家店」的紅人,我還是說老實話,瑕不掩瑜嘛。王聚財總經理繼承了他爸爸的傳統,酒、色、財、氣,一應俱全。特別是對於女人有那麼一種特別的嗜好。據說這又是和發財有天然的有機聯繫的。總之,王聚財總經理除開討了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之外,還喜歡搞「金屋藏嬌」這種古已有之的把戲。在幾個別墅里現養著兩三個「小星」,就是既年輕又漂亮的女郎,可是卻沒有辦正式迎娶的手續,半明半暗。就是這樣,這位總經理還不滿足,總喜歡在各種舞會的場合,又看中了這個那個所謂名門閨秀,臨時搞到大飯店去喝酒,反正不搞到天明是不會散的。同行的商人,半官半商的人,半軍半商的人,總喜歡來奉承總經理,說他生就的是「桃花運」,是偷香竊玉的風流種子,總要搞幾樁桃色事件才合乎道理。

果然就出了一樁桃色事件,轟動了當時的陪都——重慶。

且說,有一天,王聚財到某大人的公館裡參加完午宴,酒足飯飽,回到公館,昏昏沉沉地睡下了。連把昨天晚上的瞌睡補起來算在內,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四點鐘了。他起床梳洗完畢,正要準備出去開始新的一天的夜生活。王聚財的一個下人叫……叫什麼呢?名字已經不可查考,反正姓馬,按照他的一生行狀,我就杜撰一下,叫他「馬浪當」吧。馬浪當來找總經理了。

「總經理,我弄到手了。」馬浪當諂媚地了一下眼睛。

「在哪裡?」總經理一聽,就來了精神,不禁笑了起來。他對於馬浪當給他「拉皮條」的本事是從來不懷疑的,這一回又不知給他弄一朵什麼標緻的花兒來了。

馬浪當這個人也是上海十里洋場里的「高級產品」,雖說他沒有王聚財那麼聰明伶俐,那麼走紅運,可是他找上王聚財這個靠山,吃喝玩樂也夠他一生享受地了。他別的本事沒有,在上海灘上學會一種叫「拉皮條」的本事。「拉皮條」這個話的來源已經無法考證,反正是專門為那些好色之徒去搞女人的一種特殊職業。馬浪當已經替總經理一連拉到兩個漂亮的「小星」,還給他臨時拉過幾個「過夜的」,總經理都享受得十分滿意。但是正如總經理常穿的西服、皮鞋和花哨的領帶一樣,才穿了一兩回便嫌舊了,摔在那裡不穿了,要去買更時新的、更摩登的來穿了。總經理對於那些女人也是像對待他的花領帶一樣,用幾回就感覺厭煩起來,要換新的了。近來總經理對於那些在跳舞場里出夠風頭的交際花,那些能歌善舞的「明星」級的「歌星」、「舞星」,對於那些陪美國友人玩樂的「吉普女郎」,都試過一下,沒有興趣了。他正像吃夠了大魚大肉、海參魚翅、濃酒烈煙的人,感覺膩味了,想要吃點清淡的蔬菜瓜果,喝點清湯,吃點四川的泡菜來開開胃口一樣,對於那些交際場中善於擠眉弄眼、賣弄風情的高級仕女,不感興趣,而嚮往於端莊嫻靜的小家碧玉了。

不知道這是總經理出於偶然,還是和他近來的心情有關,有意為之的。不久以前,他參加了一次他的商業系統辦的商業職業學校的畢業典禮。這種職業學校是為他的公司、銀行培養會計之類的職員的。來報考的一般是女的比較多,而且在錄取的時候,長相漂亮是一個很要緊的條件,因為這樣才可以多多招徠顧客嘛。總經理在這個畢業典禮上,別的沒有留心,很留心看了一下他的那些未來的下屬女職員,也的確看到好幾個他認為「夠味」的女子。其中有一個,個子長得苗條,臉盤長得漂亮,總是那麼低眉不語,冷如冰霜的樣子,他一見就心動了。會後他馬上叫他的老皮條客馬浪當替他去打聽,並且要他去「做工作」。

馬浪當替他去做了「工作」,今天就是來公館向他彙報「工作」來的。馬浪當對於總經理毫不掩飾地那種就要流口水的饞色樣子感到高興,因為那是可以轉化為他的錢口袋的,他回答說:

「已經弄到手了。」馬浪當得意地說,但又一轉,「不過,總經理,她可是來府上當家庭教師的喲。」

「啥人要儂找家庭教師?阿拉要的是……」他一著急就丟掉他的蘭青官話,講起道地的上海話來。

「知道,知道。您要的是商業學校那位高才生,我請來的也正是她。」馬浪當還在賣關子。

「咋的又是請來做家庭教師呢?」

馬浪當還在故弄玄虛:「大太太給我說了嘛,要給您家小姐請個高級保姆來。」

「嗐,你今天是怎麼的了,總跟我說不到一路去?我懶得管請保姆的事,我要的是那個,是來……」總經理簡直有幾分生氣了。

「正是請的您想要的那個,她也正是來給總經理那個的。」早已熟悉總經理說的「那個」是什麼意思,他也順著總經理說的「那個」笑著回話,「不過,這個姑娘可不是那種馬路上拉人的貨色,也不是交際場中那種一見總經理就要倒到懷裡來摸支票簿子的交際花。人家是正牌子的正道人家的姑娘。我把嘴巴說起繭疤,拿票子把她埋起來,她也未必肯干。那是清白人家的真正的小家碧玉。」

「好,好,我正是要這樣的碧玉。」

馬浪當說:「正因為這樣,我才打聽到我們銀行里一位姓黃的小職員和這女子家的爸爸媽媽是朋友,是他介紹這個女子進我們商業學校的。我托這個姓黃的從中說合,不再分配她到我們的銀行或公司去當小會計,請她到總經理府上來當家庭教師。這樣一來……」

「哦,我明白了,好,好,好,就先來當家庭教師吧。」總經理是何等樣聰明的人物,下面的文章難道還要馬浪當來做嗎?他問:

「這個女子的情況怎樣?多大歲數?」他對女人的歲數是特別關心的。

「這些我都從姓黃的那裡打聽好了。這女子叫張小倩,今年才十七歲,嫩得很。她的爸爸是一個從上海轉到四川來的老工人,媽媽是個小學教員,住在遠隔二百里外的小縣城裡。還聽姓黃的說,這個小學教員的老家也在上海,抗戰初期逃到四川,無親無故,又找不到職業,日子難過得很,才由姓黃的職員介紹和一個姓張的老工人結了婚,她只有一個小女子,也帶到姓張的工人家裡,這個小女子就是張小倩。她媽媽後來找到一個小學教員位置,才算勉強過地日子。她媽媽答應張小倩來府上當家庭教師,也是想將來勝利了,能夠靠著總經理的福氣,搭個便船回上海老家的意思。」

「哦,是同鄉,這好說。這女子現在哪裡?」

「在會客室里已經等了兩個鐘頭了。」馬浪當說。

「快請進來吧。」

張小倩被引進來,到了總經理的起居室。總經理一看,正是那天在商業學校畢業典禮上看到的那一位。不過現在更看得真切,也就是看出比他想得還要漂亮一些。穿著淡雅,舉止嫻靜。絕無一點總經理慣常往來的那些名流女士那種妖嬈風騷、花枝招展的氣味。她沒有什麼打扮,連一點脂粉的氣味也聞不到。哦,這真是嫩鮮鮮一盤素菜。總經理當時就有這樣的感覺。馬浪當介紹給總經理:

「這位就是請來的家庭教師張小倩女士。這位就是王聚財總經理。」

「好,好,請坐,請坐。」王經理那雙說不出來是什麼味道的眼睛就像兩把刀子,張小倩實在不敢抬頭直看,只是點頭微笑一下,便半低著頭了。

使張小倩驚異的是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豪華的公館和富麗堂皇的客房。那些擺設,許多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叫不出名字來。她不敢去碰一下,說不定有個什麼奇巧的機關。滿牆上掛著這個大畫家、那個大寫家送的字畫,多得幾乎是用來糊牆壁的,而不是用來供人欣賞的了。更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胖得奇怪的人。臉上的肉過剩得沒有地方堆,只好放到下巴下面去,那個地方早已不是一般人的下巴了。眼睛也被肉擠得只剩下兩條彎曲的縫了。那眼珠子幾乎看不出來。最可笑的是頸項根本看不出來,只有三條肥厚的肉稜子,一看就很容易使人想起那出槽待宰的肥豬的頸項。至於那肚子,膨脹得像一個打氣打得過足的大氣球。上面覆蓋著的衣服也好像經常處於崩裂的邊緣,總叫人擔心,別要有個什麼有稜有角的東西去砸一下,就會砰的一聲發生駭人的大爆炸。所以總經理很習慣用雙手保護著自己的肚子。看起來總經理不算很矮的人,但那手和腳的長度卻總覺得和軀體長度比例不當,以致像大有退化得沒有的可能。那樣一來,就會是一個裹著綢緞的大氣球上放一個畫著鼻子、眼睛和嘴巴的大皮球的怪物了。的確,只有在中國,只有在「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的重慶,只有在投機成風、一夜之間就可以變成百萬富翁的市場里,才能產生出這樣的怪物來。只有一點使張小倩略有一點好感的,那就是聽到總經理道地的上海話,和她媽媽說的一模一樣,聽起來總還有幾分親切感。

張小倩來總經理府上當家庭教師的條件是不必講的。只是催她馬上搬到府上的專用書房來住就是了。她教的對象是總經理的一個小小姐,今年還不滿六歲,不夠入小學的年齡,那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娃娃。與其說她是來當家庭教師的,還不如說是來當保姆的更為恰當一些。她每天的工作其實不過是陪著娃娃玩耍罷了。教她認幾個字吧,這幾個字似乎和這位嬌小姐生就有排他力似的,隨教隨忘,幾乎每天都得從小學課本的第一頁第一個字從頭教起。

可怪,王總經理天天在外邊忙得不可開交,卻對自己的小小姐的學習十分關心,回來以後,總不忘記到書房來向張小倩了解孩子學習的情況,並且一本正經地教訓自己的孩子。哪怕在外邊這個宴會、那個舞會裡早已吃得酒足飯飽了,回公館以後還總要叫辦一點可口的小吃,叫小小姐請她的老師一塊兒來吃。於是就隨便擺起家常來。總經理有時還喜歡說一點像加佐料一樣的不傷大雅的笑話,這種笑話在交際場合的酒席上隨時可以聽到。有時總經理甚至還會對政府不積極抗日、收復失地,以及小老百姓的痛苦生活,表示有分寸的憤慨和一定程度的同情。忽然還對於教育事業、慈善事業也表現出應有的熱心和慷慨。在張小倩面前,凡有人來求他幫助的,他為了表現出扶弱濟困的義俠風度,從不吝惜。慢慢地在張小倩的單純的心裡建築起一個「有良心」的資本家的形象來,一個忠厚、正派而勤奮的長者。至於說到將來有朝一日抗戰勝利了,他答應帶張小倩他們回上海,並且給他們一家安排比較好的工作,更是一口咬住,「篤定」的了。

張小倩在公館裡呆了一段時間,她感覺比初來的時候自在和隨便得多了。對總經理來書房走動也不那麼拘束了。又過了一些日子,有一回,張小倩有事找總經理,她喊「總經理……」

「你以後就不要這樣叫我了。」總經理很懇切地說,「你我既是同鄉,又同在異鄉為異客,你在這裡無親無故,你就叫我作伯伯,叫我一聲王伯伯吧。照說我的年紀,給你當爸爸也是夠格的。我倒真有意收你當我的乾女兒哩。」

由於馬浪當以及公館的管事,特別是大太太的努力,張小倩和總經理的關係,從僱傭的家庭教師發展到伯伯和侄女的關係,再進一步又發展到乾爸爸和乾女兒的關係,並沒有經歷一個很長的過程。公館裡由馬浪當帶頭,叫她大小姐,很快也叫開了。

既然是乾爸爸,自然就隨便得多了。而且乾爸爸十分喜歡這個乾女兒,不要說吃的穿的,連總經理的公司從仰光、香港進口的什麼稀奇洋玩意兒,也總不忘記撿些出來送給乾女兒。弄得乾女兒都有幾分不好意思了。乾爸爸卻一口說:「我沒有別的乾女兒,就認了你這一個乾女兒,不疼你,我疼誰去?」乾女兒也就不好拒絕了。

張小倩曾經回到鄉下她自己的家裡去,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和媽媽。媽媽聽了,覺得女兒命苦,一直沒有過一天好日子,現在總算找到一個好飯碗,而且將來可以借光早回上海,也就沒有什麼說的。左鄰右舍的人聽了,都來道喜,找了這樣的金山銀山當了靠山,以後好日子長著哩。偏偏是那個當工人的死老頭子聽了,卻不以為然。「哼,為富不仁,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老闆是好東西,哪一個不是恨不得把我們工人熬幹了,再從骨頭裡榨出二兩油來?我就不信這個大資本家忽然發了善心!」左鄰右舍那些多嘴婆娘聽了,就背地罵他:「生就的窮骨頭,扶不上牆的癩皮狗!」

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也只好這樣。但是爸爸不準女兒拿任何禮物回家裡來,也不準媽媽到公館去看望女兒,說:「你要去跨那家公館的門檻,我打斷你的賤腿!我們窮要窮得有志氣,一顆汗一分錢。施捨的一文不要。」

張小倩回公館,自然不敢把她的爸爸說的這些話對乾爸爸講。乾爸卻偏偏對她愈來愈親熱,送的東西更多了。她只好把這些東西一件不動,放在公館裡。

八月中秋節來了。總經理不知道憑什麼神通,大概是孔二小姐的法力無邊,居然能夠從上海運來陽澄湖的大螃蟹。他們一家人吃清蒸螃蟹喝團圓酒,十分歡快。張小倩是從來不會喝酒的,乾爸乾媽再三勸她喝一點,她才勉強喝了兩盅甜葡萄酒。這種高級葡萄酒又香又甜,本來不怎麼醉人的,但是張小倩喝了,過不多一會兒,卻感覺天旋地轉起來,支持不住了。乾媽心疼她,親自扶她到內房去休息去。

下半夜張小倩才醒過來。她忽然發現她的身邊睡著她的胖乾爸,醉醺醺的。昨晚上張小倩喝的什麼酒,上半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用不著我來描寫了。據說美國的科學十分發達,專門為老爺們辦事方便,發明了一種迷魂酒,喝了就四肢無力,再也休想動彈。

張小倩明白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了。

兩三個月工夫,在她那單純的心靈上建造起來的好心和善良的乾爸爸的形象,一下全轟垮了。禽獸!真正的禽獸!她想叫,卻叫不出聲;她想狠狠打幹爸的耳光,手卻舉不起來;她想掙紮下床,卻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相反的,乾爸那個血盆似的大嘴巴向她親過來,並且又摟住她,按住她了。她動彈不得,只有眼淚還算聽她的指揮,像泉水一般涌了出來。天呀,這世界真有懲治惡人的五雷嗎?你為什麼也是向著有錢人,一聲不響呢?事情就這麼做定了,張小倩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只有隱忍著暗地哭泣。她當然不敢告訴她的媽媽爸爸,爸爸會打死她,媽媽也會氣死。世界上哪裡還有路。這時,那大太太來向她賠禮道歉來了:「乾爸昨晚上也是多喝了酒,糊裡糊塗,不知道睡在我的床上的是他的乾女,做成大錯了!」張小倩恨透了,你這個無恥的女人,做好的圈套,你就是幫凶!她想狠狠摑她一個耳巴子。馬浪當這時進來了,嬉皮笑臉地向她道喜來了。

張小倩痛罵這個混蛋,馬浪當卻一點也不生氣,勸她說:「生米已經煮成熟飯。順著點吧,總經理特別喜歡你,總不會虧待你的。你要不幹,我們親眼見你從總經理卧房裡出來的,我們給你嚷出去,看你的臉往哪裡放。」一個才十七歲的孤苦無告的弱女子,在這種場合怎麼辦呢?

你們說,怎麼辦呢?嗯,告狀去,到哪裡去告?這種事在官場里是家常便飯,誰來理會?回家向爸爸媽媽訴苦去?她哪有這個臉呢?死,這是最方便的出路,可是在公館裡,眾目睽睽之下,也不那麼容易。而且公館裡來對她好說歹說的說客又是如此之多。乾爸爸又是在她面前表示那麼虔誠的懺悔,對她又是更加體貼,他提出來的建議又是那麼切實可行。她就像一個已經陷入泥塘的人,無力自拔,自暴自棄,越陷越深了,從此和胖乾爸做了露水夫妻。而總經理兩三個月的慘淡經營,終於達到了目的。

對於這樣一塊碧玉,是特別滿意的。

但是嚴重的事發生了,兩個月之後,張小倩不僅想打瞌睡,而且嗜酸。大家都看出是怎麼一回事,她自己卻沒有這個經驗,直到肚子大了起來,她才驚慌起來。這麼不明不白地總不是個事。不待她向乾爸爸提出來,乾爸爸卻早已做了安排。派馬浪當到她家裡對她爸爸媽媽說親去了。當然,據馬浪當說,一切錯誤都在於張小倩沒有家教,看上了總經理有錢,勾引了總經理。不僅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幾乎瓜熟蒂落,要生小少爺了。馬浪當提出了總經理看得起她,不把她當作「小星」,硬是明媒正娶,吹吹打打拜堂,娶為四姨太太。

爸爸一聽,就氣得七竅生煙,當場宣稱,再不認張小倩是他家的人了。而且威脅她的媽媽,再要認她當女兒,連她也趕出門去。工人家裡哪裡容得這樣的嫌貧愛富的女兒!媽媽聽了十分傷心,不肯相信,要去問個究竟,可是爸爸提出有力的證明:果真是資本家欺侮她,她為什麼不上吊尋死,還有臉活下來,還去給資本家生孩子、傳宗接代?

於是馬浪當的任務完成得很順利,張小倩便做定了總經理的四姨太太。

時間過得快,一九四五年八月的一天夜晚,忽然滿街噼噼啪啪地放起鞭炮來,說是「勝利了」!這真像買國家發行的「勝利彩票」一樣,我們忽然中了頭彩,從天外飛來了一個「勝利」。

總經理還得了意外一個勝利,四姨太太張小倩正是這時候給他生了一個取名叫「勝利」的小少爺。總經理每天在外奔走,也正是為了要帶著兩個「勝利」回到上海去。孔二小姐已經給他布置了,要他作為經濟接收大員到上海去接收,把孔家店的勢力迅速伸展到上海、南京去。

張小倩暗地裡通知她的媽媽到重慶來一趟,研究怎麼回上海的事。她媽媽瞞著老工人,到重慶王家大公館來,見到了女兒,真有說不出的高興。女兒也是這樣,連聲喊著:「媽媽,媽媽,我到底見到你了。」

母女兩人正在說話,總經理忽然回來了,闖到張小倩的房裡來。張小倩就給他們兩個介紹。兩個人對看了一下,卻忘記了互相說幾句問好的話,都奇怪地沉默了。忽然,媽媽開口了:

「你?……」

總經理笑了一下,很客氣地用道地的蘭青官話說話,盡量避開上海口音:「丈母娘,您好。」接著說:「你們談吧,我還有事。」便起身走出去了。

媽媽忽然覺得天旋地轉,把頭靠在女兒的肩上,低聲地自言自語:「難道他……」

「媽媽,你怎麼啦?感覺不舒服嗎?」女兒扶住媽媽。

媽媽臉色煞白,幾乎站不住了,口裡念著:「難道是他……他。」

「你說什麼呀?」女兒扶定媽媽,想趕快去找葯來。「不,小倩,我沒有什麼不舒服。我只是想問你,他就是王總經理嗎?」媽媽勉強抬起頭來。

女兒點一下頭。

「他的名字真是叫王聚財嗎?」

女兒又點一下頭。

「他真的是上海人嗎?」

女兒再點一下頭,但有點莫名其妙:「媽媽?……」

「王康才,王康才。」媽媽幾乎無聲地自言自語。忽然打起精神問:「他沒有告訴過你,他還有別的名字嗎?」

女兒搖一搖頭:「媽媽,你問這個幹什麼?」

「沒有什麼。」媽媽抬起了頭,望著牆上總經理和張小倩兩人的合影出神,忽然低聲地叫,「天呀,難道真是他嗎?」她站起來,把那張照片取下來,左看右看。眼淚忽然簌簌地流了下來。她用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在念:「王康才,王康才……」

「媽媽,你到底怎麼啦?」女兒抱著媽媽的頸子。

「沒有什麼,小倩。我真怕呀。」

「怕什麼?媽媽。」

「我怕……我怕,真是……」媽媽吞吞吐吐地說不下去。忽然用雙手捧住臉,長嘆一聲:「天呀天,我犯了什麼罪,造了什麼孽,這麼……」

「四太太。」公館的內管家進來了,手裡提了一包鈔票,放在桌上說,「總經理剛才交代下來了。請四太太告訴您老阿媽,請她老人家快回去收拾一下,過些日子就把回上海去的船票送過來,這些錢就當作路費吧。總經理忙,不來送了。說是回上海以後再來拜見。」

說罷,內管家退出去了。

媽媽把桌上的錢推開,說:「明白了,一定是他。想把我打發走,不敢見我。」

「媽媽,你說些什麼呀?」女兒越不明白了。

媽媽抱住女兒,嗚嗚地哭了:「小倩,我的女兒,我……好些話,不好對你說……我們命苦……」

「媽媽,你有什麼苦情,告訴女兒吧!」

「是要告訴你的,總是要告訴你的。不然,哎,天理良心,這怎麼行呢?但是,我要先見一見你們總經理。我有事……問他……」

女兒替總經理辯解:「他正準備回上海去辦接收的事,是忙得很,日夜不落屋。他說話算數的,船票過些日子就送來,我們過些日子就坐飛機走,回上海見得著的。這樣一大包錢,作路費有餘了。」

「哼,錢,錢,女兒你不知道……」媽媽欲言又止了。

「媽媽,你告訴女兒吧,我不知道什麼?」

「這樣吧,女兒。」媽媽很冷靜地說,「你叫人告訴總經理,說你有事告訴他。並且說我已經回去了。」

「媽媽,你才來,不住幾天,怎麼能走呢?」

「你就照我說的辦吧。」媽媽堅持說。

女兒叫一個丫頭去請總經理,她照媽媽交代地告訴了丫頭:

「告訴總經理,老太太已經走了。」

小丫頭去請總經理去了。這句話果然靈驗,總經理來了,一推門就問張小倩:

「你有事找我嗎?」

女兒還沒有回答,媽媽從裡間走了出來,說:「是我有事找總經理。我又回來了。」

「唔。」總經理多少有些不愉快,勉強把他那塊胖肉塞進沙發里去。

媽媽問了:「我回上海,您到哪裡找我?我的老家住在哪裡,總經理知道嗎?」

「這個……」總經理說,「這個,我當然不知道,不過,老太太回上海一打聽我們公司,就找得到我們住在哪裡了。」

「您當真不知道嗎?」媽媽問。

總經理搖頭:「當然不知道。」

「總經理,您的大號不是叫王聚財嗎?我就聯想起來了。想托您打聽一個人,這個人名字叫王康才,健康的康,人才的才。也是上海人,本來是個破落戶,多虧我的一個女朋友好心,招他做了上門女婿,才算活出來。後來他去從軍,抗日戰爭爆發後,還寫過信給我的朋友,叫她逃難到四川去。聽說後來他到了四川就一直沒有消息了。可憐我那個朋友,帶著一個小女兒,拖到四川來,登報找王康才,沒有找到,在四川流落,過不得日子,幾乎跳水。多虧一個老工人救了她,一混八年,勉強活了出來,女兒也養大了。可是這個王康才一直找不到。現在我的朋友要回上海去了,又怕回上海找不著王康才,您能幫助我的朋友打聽一下嗎?」媽媽竟是這麼冷靜地有條有理地發問。

總經理在戰場、官場、商場都是久經考驗的人,經驗十分豐富,善於應付各種複雜的情況。可是今天在這樣一個陌生的普通老女人面前,卻顯得這麼局促不安,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額上明顯地冒出汗珠來,支吾著說:

「老太太,我叫王聚財,聚積的聚,財寶的財,我從來不叫王康才……」

媽媽笑了:「我本來沒有說您叫王康才,我是請總經理幫忙找一找王康才。」

「這當然可以。不過我近來很忙……」

「請您可憐我這個朋友。王康才這個人太沒有良心,丟下妻室兒女,弄得她們走投無路。王康才要是死了,倒也罷了。要是還在,我的朋友對我說,她是一輩子都要找他的,就是到了陰曹地府,也要找他算這一筆賬的。」

「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我和你那位朋友不認識,無親無故……當然,幫助她打聽打聽是可以的。」總經理支吾著說。

「您不認識她嗎?請您記住,她的名字叫吳淑芳。」媽媽說得那麼堅定。

「媽媽,你說什麼?」女兒聽到媽媽的名字吳淑芳三個字,大為吃驚了,「原來你說的是我那個沒有良心的爸爸呀!這麼多年了,你還提這個混蛋幹什麼?」

媽媽冷冷地說:「王總經理在重慶交際廣,人緣寬,一定會幫助我們找到這個該天殺的。」

「好好,我一定儘力。」總經理的神經現在恢復平衡了,冷靜地說,「我現在忙得很,沒有工夫,這樣吧,老太太……」

「不要叫我老太太,叫我吳淑芳吧!王康才總經理先生……」

「媽媽,你說些什麼呀?」女兒簡直驚呆了。

總經理強作鎮靜,對張小倩說:「小倩,你媽媽想找你原來的爸爸,想得精神失常了,把我王聚財當成王康才了。不像話,真不像話!」

總經理站起來想走,媽媽站起來,聲色俱厲地叫:「不要走!哼,精神失常,我精神正常得很!真不像話,誰真不像話?我找你找了十幾年了。今天找到了,這筆賬該清算了。」

「媽媽,你到底說些什麼?」女兒哭起來了。「哼,真是發瘋了,這個女人!來人哪!」總經理叫他的保鏢們進來。幾個彪形大漢像身上安得有彈簧一樣,一下蹦了出來,站在左右,摩拳擦掌的樣子。同時聞聲趕來的還有別的幾個人,馬浪當也在裡面。大家望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了。總經理還想威脅小倩的媽媽:「告訴你,我不是好惹的。你到我這公館裡裝瘋賣傻,想敲我的竹杠,沒有你的好下場。規規矩矩給我滾出去!要錢,要船票,隨便多少,我給就是。」

「哈哈哈哈!」媽媽毫不在乎地大笑起來,「王康才,你以為你人多勢眾,就在理了?你是王康才,哪怕你長得再胖,哪怕你燒成灰了,我也認得你是王康才,你這個喪盡天良的禽獸!」

「給我叉出去!」總經理嚎叫起來。

保鏢上前抓小倩的媽媽。可怪,她竟是這樣的有力量,她一下就擺脫了保鏢的手,猛力向總經理撲去,給了他兩個響亮的耳巴子,吐他一臉的唾沫,她真的瘋狂了。

「媽媽,媽媽!」小倩哭叫起來,不準保鏢去抓媽媽,她護著她,對總經理叫:「你為什麼要抓我的媽媽?你發瘋了?」

「我沒有發瘋,你媽媽才瘋了。叉出去!」總經理命令。

兩個保鏢把小倩拉開,一下把小倩的媽媽捉住,往門外拖。

小倩也不知從哪裡來地那麼大的力量,一下衝過去,死死抱住媽媽,竟像生鐵凝住一般,保鏢用力也拉不開了。「媽媽,媽媽,可憐的媽媽……」她大聲號哭起來。

「小倩,我的女兒,你記住,你那個沒良心的爸爸王康才現在就站在你面前,就是你現在的狗丈夫王聚財!」

「什麼?」小倩一下愣了,手也鬆了,獃獃地站住,快要像一片葉子似的飄落到地上去了。但是她到底站住了,眼睛裡發出可怕的凶光,像劍一般地刺人。她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走到總經理面前,站定了,不說一句話。

「這是怎麼啦?」周圍來看的人莫名其妙。

「有這樣的事?」小倩心裡還懷疑。

小倩的媽媽被保鏢挾持著,還在掙扎著叫喊:「你霸佔了我,又霸佔了我的女兒,你這個禽獸!」

許多公館的下人都圍在那裡,聽到那個老女人說的話,紛紛議論起來,嗡嗡的像隱雷在響。

「什麼?你是王康才?」小倩看準總經理的臉,「叭!叭!」就是兩個耳巴子,接著小倩像發狂似的在總經理的胸上捶打起來,號叫著:

「是不是?你說,你說!」

這個總經理過去站在別人面前,總是那麼盛氣凌人的樣子,今天可是怪了,竟然獃獃地半低著頭,站在那裡,老實地接受小倩對他的懲罰,一點也不躲避。

「是不是?你說呀!」小倩扭住總經理的頭髮,狂叫起來。

「是……但是……」總經理嘴裡模模糊糊地發出一點聲音,忽然像一座山垮了,他倒向沙發里去了,獃獃地望著大家。沉默。總經理沉默,張小倩沉默,小倩的媽媽也沉默,連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沉默了。那幾個彪形大漢本來就只知道動手動腳,不知道動口的,當然也沉默了。沉默,死一樣的沉默,周圍的空氣都似乎凝固了。

像從烏雲中飛出一道閃電,小倩嚎叫一聲:「啊!」然後是一串笑聲。可怕的笑聲,像刀子在刮骨頭,像帛巾一下被撕裂了:

「哈哈哈哈……」

小倩轉身跑進屋去,抱出她才生下不久的兒子來,望著,親他的小臉蛋:「我的親兒子,啊,我的親兄弟……」她走近總經理,嘻嘻地笑起來,狂亂地說:「我的老公,啊,我的親爸爸……我該怎麼叫?哈哈……」她的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大家。大家都把眼光轉開,不敢正視她那像刀鋒一樣的眼神。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那麼凄慘,是在抗議嗎?小倩摟住那孩子:「我的兒子,我的……兄弟……哈哈……」

「天呀!你怎麼會這樣……」總經理嚎叫一聲,不敢看任何一個人,把頭埋進胸部。

是懺悔?是自恨?是天良的發現,未見得。這樣的大人物,無論犯下什麼樣的彌天大罪,是從來不後悔的,對於自己從來沒有什麼可以責備的。至於良心,正像下人罵他們的:早給狗吃掉了。他們有時也覺得辦的事情不如意,不順利,他們就把這些都怪罪於天。是天作了不公平的安排,是天的錯誤。他們自己是一點錯誤也不會有的,是一點責任也不負的。現在總經理也叫起天來,並且質問天:「你怎麼會這樣……」下文沒有說,無非是怪罪天這麼不合理的安排,鬼使神差,偏叫他強姦了自己的親生女兒,而且生下一個罪惡的兒子,或者應該叫外孫吧。

那些不相干的下人,站在周圍看著這一切,是驚奇?是憤怒?是幸災樂禍?是看到這些大人物自己撕下斯文的外衣,剝開肥胖的肉體,露出他那豺狼般的野心和骯髒透頂的罪惡靈魂,而感覺心滿意足呢?我們也不及去仔細觀察了。大家都沉默地望著。還是善觀風色的大管家當機立斷。對小倩的媽媽說不盡的好話,勸她們暫時住到一個空著的別墅里去。事情已經是這樣了,只有慢慢來商量著辦。況且張小倩受的刺激太大,神經已經錯亂,也需要調理一下。就這麼拖拖拉拉地把母女倆弄上小汽車。張小倩緊緊抱著孩子,老是嘻嘻地笑著,使她的媽媽也害怕起來:「小倩,小倩,我可憐的女兒。」

以後的事情怎麼樣了?

我沒有資格來多插嘴,因為輪到新聞記者們來繪影繪聲地盡情描寫,辭嚴義正地大聲譴責了。連自稱是孔老二的嫡派宗傳的「國民道德促進會」,也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發言,用古色古香的四六對仗句子發表了堂皇的道德聲明。連由許多大人物的正房太太、偏房太太、沒有房的太太以及可以給隨便什麼老爺當太太的交際花們組織起來的「新生活婦女會」,也忽然義憤填膺,興起問罪之師來。至於街談巷議,嘰嘰喳喳,並且隨各人的愛好,添枝加葉,加以傳播,茶樓酒肆上當作最新新聞,就更不用說了。為什麼會這樣呢?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不是照你我推想的人之常情那個軌道發展的,而常常是越出常軌,按照報紙製造聳人聽聞的自由軌道發展著。某一天,某一家大報紙,據說是一直和孔氏大家族唱對台戲的另一個大家族的報紙,在社會新聞版(這一版是最受有閑人士及不閑人士的歡迎的)里登出一件殺人和自殺的人命案來。說的是某大公司有一個總經理(報上說,「姑隱其名」),他的一個別墅里的某姨太太,因受虐待,遭受遺棄,發了神經病,抱子投河自殺了。接著她的媽媽進城去,得知此事,因受刺激太深,過街的時候不慎被汽車軋死了。報紙上這件新聞最後留下伏筆說:「據說內情非常複雜離奇,記者正在向有關方面探訪,將以專稿報道」云云。

這條新聞是當作一條最普通的新聞登載出來的,位置也擺在並不顯眼的地方,因為現在投河、上吊以及汽車軋死人的事多的是,沒有什麼新鮮。但是又埋下「內情非常複雜離奇」的伏線,又有吸引人的力量,大家等著看下文。果然過了幾天,幾個報紙的編輯部都根據自己的需要,或者說他們老闆的需要,作了不同的報道。有的報紙只是照抄前兩天報紙上的報道,而故意略去「內情非常複雜離奇」一句。有的報紙甚至把母親被汽車軋死和她的女兒抱子投河自殺,分別報道成兩件事。一件是一個女人因精神病抱著孩子跳河自殺了;另一件是一次普通的車禍,有個老女人做了車下鬼。另外一張報紙卻報道得大不相同。隱約提到那個被軋死的老女人,名叫吳淑芳,是小學教員,和那個抱子投河自殺的女人張小倩是母女關係。吳淑芳是抗戰初期從上海來大後方尋親不遇,現在偶然地找到了既富且貴當了某大公司總經理的原配丈夫,這位總經理卻不肯認她,這個可憐的女人卻又無故被汽車軋死了。那個叫張小倩的女人就是吳淑芳的女兒,也就是那個某大公司總經理的寵妾。這個吳淑芳去看女兒,認出那位總經理就是她的原配丈夫,鬧了起來,張小倩一氣就瘋了。另一說是吳淑芳冒認丈夫,想要敲詐那個公司總經理的錢財,法院正在調查云云。

為什麼一件事實,我在前面已經向你們做了負責的報道了,在幾張報紙上卻有這麼不同的報道呢?這些「無冕之王」為什麼用筆杆子互相打起架來了呢?一言以蔽之,老闆不同,利害不一。而且我們知道總經理有的是錢,而錢是能通神的。「神」還如此,你這凡世間的什麼「王」以及這些「王」後面的報紙老闆們,在美鈔、黃金的攻勢面前,頂個屁用呢?

官司打下去,慢慢就熱鬧起來了。那個叫吳淑芳的老女人的後嫁丈夫,就是那個老工人,向法院遞了狀子。這個狀子是吳淑芳沒有被軋死以前親筆寫的,在報紙上影印出底稿來了。說明這個總經理不認原配妻子,又估奸她的女兒,這個女兒也就是總經理自己的親生女兒。這位總經理強姦了自己的女兒,強納為寵妾,還生了一個兒子。吳淑芳還舉出一個很有力的證明,要求查驗,說她原配丈夫,就是這位總經理的肚臍眼下面有一塊銀元大的青瘢。這種隱秘的地方豈是一個女人能夠隨便知道的嗎?這一下就在山城轟動起來。於是道德會出頭來發表談話了。婦女會也出頭聲援來了。至於有些被這個總經理的大公司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小公司,更是樂意出錢印出影印的狀子到處張貼,或者假借各種名目的法團站出來主持公道,印出整齊的「十大罪狀」之類的「快郵代電」來。有的還出錢登在報紙上的廣告欄里。這罪狀里有一條說,那抱子跳河自殺的女子是被人掀下河去的。那老女人也是總經理收買人故意用汽車軋死的,說他企圖消滅罪證。這種種的情況,我沒有那麼多的閑工夫去調查。但是這樣的總經理,是很懂得西洋那條諺語的:「富人要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孔還難。」既然他死心塌地地要進地獄了,什麼壞事還不敢幹呢?何況他有一個一肚子壞水的爛師爺給他出謀劃策,而上面還有孔家大老闆面授機宜呢?

那麼這案子後來怎麼結案呢?

說起來更是離奇……你們把眼睛張得那麼大望著我幹什麼?……要我三言兩語就把這個離奇的公案說清楚,免得大家憋得心裡難受嘛!慢一點,難道冷茶都不讓我喝一口,潤一潤喉嚨嗎?……

好,好,我就三言兩語擺完它吧。

某一天早晨,一張大報在社會新聞欄里登出一個消息。說「國際貿易公司」總經理王聚財投河自殺了。在報上赫然登出他的絕筆書。說他為富不仁,受到天罰,鬼使神差地估奸他不認識的親生女兒,納為姨太太,生下孽子,又被他的前妻前來認出他來,他自知鑄成大錯,無法悔改。現在前妻和女兒以及孽子都亡故了,他無臉再活在人世,所以一死了之。並且奉勸世人不要娶妾等等的話。總之,這位總經理承認了事實,並且良心發現了,做出了以身殉道這樣高尚的舉動來,的確是令人感動的。

在同一張報紙上,還登著他投河時脫下的鞋襪的照片,還有被打撈起來的浮腫得不像樣子的屍體。這當然是有力的證明了。何況「國民道德促進會」還登著勸世的文章,婦女會登著反對男人娶妾以及號召婦女不要當小老婆的評論呢!

不過,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這麼複雜的。另外一張報紙上卻登著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報道。題目是《總經理金蟬脫殼記》。報道的是「據某方面傳出可靠消息」。內容說的是這位能幹的總經理早已奉某巨公(誰都會猜想是孔家大老闆)面授機宜,改名換姓,飛往台灣擔任一位經濟接收大員去了。那具面目全非的浮腫屍體不過是總經理這隻金蟬臨走時脫的殼罷了。

這當然更是一件聳人聽聞的消息,也在這個山城嗡嗡嗡地響過一陣,後來也不見提起了。為什麼?因為大家早已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匆匆忙忙打點行李,活動美國飛機票,或最低限度在美國的登陸艇上佔個位置,像蝗蟲一般,成群結隊,趕回上海、南京、廣州、武漢等地去「劫收」去了。誰還熱心去管這山城的親父強姦親女一案的道德問題呢?

於是山城裡大蝗蟲飛走了,小蝗蟲飛來了。照樣熙熙攘攘地做生意買賣;照樣收糧取稅;照樣辦報紙,製造戡亂建國的言論;酒樓茶坊,照樣熱鬧非凡;舞場照樣燈紅酒綠;小公務人員照樣那麼棲棲遑遑地上班下班,和駿馬飛奔的物價競走,提著、背著、抱著一大捆當今政府新發行的金圓券和一個小口袋去米店排隊。至於那些下苦力的人們,還是一樣在陡峻的朝天門梯坎上,背著沉重的負擔,淌著大汗,嘶啞地呻吟著,一步一步地爬上去,無休止地在那沒盡頭的生活的上坡路上爬呀,爬呀……

一切都很正常。但是遠遠聽到了隱雷聲,在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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