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參加冷板凳會的十個人中,按照規定,峨眉山人打頭,第一個擺龍門陣,不第秀才殿尾,最後一個擺龍門陣。用拈鬮來決定的八個人中,六個人已經拈著了鬮,並且擺了龍門陣,現在只剩下我和窮通道士兩個人了。我們兩個人拈鬮,不巧被我拈著了,該我來擺龍門陣。可是我早就說過,參加冷板凳會,我是聽龍門陣的積極分子,卻不是擺龍門陣的積極分子。本來我只帶來了耳朵,沒有帶來嘴巴的。周科員——現在該叫他硯耕齋主了——說到這裡,就被野狐禪師把話打斷了。他說:「你這不是睜起眼睛說瞎話嗎?你的鼻子底下不是嘴巴,是什麼?況且你剛才還在用嘴巴說話呢。」
硯耕齋主馬上辯解:「我是說擺龍門陣的嘴巴沒有帶來,這個嘴巴是帶來陪諸公喝冷茶的呀。不過,到了這步田地,我想滑也滑不脫了。我還是湊湊合合地擺一個吧。」
於是硯耕齋主開始擺他的龍門陣。
我擺的這個龍門陣就叫作《觀花記》吧。不過我說的這個「觀花」,不是你們想的那個「觀花」。你們那個觀花是觀陽世的花,我這個觀花是觀陰曹的花。唉,像說繞口令一樣,說不清楚了,還是讓我擺下去,你們就明白了。
這個故事發生在三十年前。三十年不算短,可是我現在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觀花婆狗屎王二拄著一根打狗棍,一歪一倒地走去的背影,還在我的面前晃來晃去。我一想起來還感到一種深深的負罪之情。
我從小開始懂事,就知道我們鄉下有一個有名的人物,是個女的,叫作狗屎王二。奇怪得很,為什麼她別的名字不叫,偏要叫這麼一個怪名字呢?鄉里的好事之徒,曾經想尋根究底,為她正名。因為孔老二說過:「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嘛。但是他們作了許多努力,還是沒有結果,只留下一些無稽的猜測。
有人說肯定是她的爸爸媽媽從小給她取的這個名字。我們鄉下人和城裡人不同,城裡人一生下來,才過「三朝」,就要大宴賓客,給孩子取一個堂堂正正的官名,男的叫什麼「國棟」、「廷柱」、「弼臣」或者什麼「龍」、「鳳」之類,總是長大之後,立志要去「為王前驅」,干一番大事業的人。女的呢?就叫什麼「淑」,什麼「貞」,或者什麼「蘭」、什麼「桂」之類的名花香草,以顯示出是名門淑女,大家閨秀。在我們鄉下就不同了。除開福命很大的地主老爺們的子女外,一般人家都生怕自己的孩子一生下來,就罪孽深重,長不大,趕快給孩子取個名字,叫狗、牛、豬、和尚,以至石頭、木棒之類,以表示他們的輕賤,而輕賤的東西是照例容易長大的。據說這樣一來,那些從陰曹地府來陽世間捉人的無常二爺,勾魂使者,以為他們是下賤的牲畜,或者是無生命的東西,不在他們的逮人的職權範圍之內,就不會把他們捉走了。有的人家還怕不牢靠,取下「鐵鎖」、「拴柱」之類的名字,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在災難深重的苦海里,人命輕賤不如螻蟻,不如小草,不如一塊石頭、木頭,有什麼辦法呢?所以狗屎王二的爸爸媽媽別出心裁地用「狗屎」來為自己的女兒命名,也不覺奇怪了。但是有的人不同意這種說法,說叫「狗」還可以,為什麼要叫「狗屎」呢?在鄉下,哪個不曉得狗屎是最臭的東西?一定是她的名聲太臭,別人才給她取這個諢名吧。可是又有人反對,說,假如是別人強加給她的諢名,她一定會用她的正名來糾正,為什麼在王保長的官家文書戶口冊上,卻明明寫著「狗屎王二,女」呢?
總之,各說各有理,那麼找她本人問一下不就行了嗎?不行,狗屎王二早已不知道到哪裡去了。而且聽老一輩人說,他們問過本人,本人的回答是:「叫啥就叫啥唄,問這幹啥?」
於是狗屎王二的正名問題,還是沒有辦法解決,這恐怕只有留待將來的「家譜學」專家去考證了。
我現在一想起來,就有一個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年紀四十幾歲,頭髮蓬亂,卻偏偏在亂毛髻上插一朵鮮艷的野花,臉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陰陽怪氣。嘴唇老是在動,好像在說話,卻又沒有聲音。有人說,那是她在和鬼神說話。因為和鬼神來往是她的職業——她是一個職業的「觀花婆」。她穿上一件寬大得奇怪的上衣,長到蓋住了膝頭。那袖子足有一尺五寬,在大襟邊和袖口上鑲著半尺寬的繡花邊,銅紐扣閃閃發亮。這是她替人們出使到陰曹去的唯一的一件外交禮服,平常是不大穿的。她的腳從來沒有纏過,十分寬大,她吧嗒吧嗒地走在路上,結實穩當。這在那時的鄉下,女人不纏腳,是最叫人難以容忍的了,不說要像大家閨秀纏成三寸金蓮,至少也要用布條子胡亂纏小一點嘛。但是狗屎王二卻得到大家的諒解,因為她經常要從陽世走到陰曹去,那路程聽說是很長很長,並且很難走的,那時似乎又沒有火車、輪船、汽車通陰曹,就全靠她的兩隻腳,不留雙大腳怎麼行呢?
叭,叭,叭,叭,你看,狗屎王二來了,穿著外交禮服。今天是到哪一家去呢?哦,到隔壁王大娘家。我們一群孩子都跟在她的大腳後邊,到王家院子里去了。
「狗屎王二,你今天到陰曹地府去給哪個觀花呀?」我們很有興趣地問。
狗屎王二照例不回答,走她自己的路。我們說得多了,甚至夾了一些不禮貌的話,她就轉過頭來,惡狠狠地望我們幾眼,有時威脅地說:
「石頭,你討嫌,我到閻王殿叫他們把生辰簿子拿來,把你的年歲勾了。」
這的確是很大的威脅,因為每一個人都在閻王殿的生辰簿上登記有名字,每一個名字下邊都註明了該活多少年。到了時候,閻王就會派那戴高帽子的無常二爺來請你去了。把年歲勾掉,那就得馬上到閻王殿報到的。可是石頭還是老跟在她的後邊臊皮,有恃無恐,因為他是石頭,沒有生命,十有九成在閻王殿的生辰簿上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可是石頭的媽卻緊張起來,因為石頭是個人,這是確實的。狗屎王二完全清楚,她真要到閻王面前告發了,那就不妙了。所以石頭的媽趕緊叫:「石頭,你不要命了?」生生地把石頭拉走了。
我們跟狗屎王二進了王家院子,徑直到王大娘家。王大娘的大閨女害了病,面黃肌瘦,一直不見好。狗屎王二斷定說,一定是這個閨女在陰曹的花樹遭了什麼禍害了,一定要去「觀花」,看有什麼辦法改善花樹的生長情況沒有。王大娘完全同意。因為每一個活著的人在陰曹的什麼花園裡都相應地有一棵花樹。活著的人的一切吉凶禍福都和這棵花樹的盛衰息息相關。況且王大娘還想拜託狗屎王二去陰曹的時候,順便去看望一下她的老伴王大爺,看看他近來在那裡生活得怎麼樣。是不是沒有抽大煙的錢了,她好給王大爺兌幾個錢去。現在這兌錢的事,因為開辦了「冥國銀行」,好辦得多了。只要到街上冥貨鋪里去買一些冥國銀行的鈔票回來,寫上王大爺名字一燒,就匯到了。當然最可靠的是寫一張冥國銀行的匯票,交給狗屎王二,托她親手交給王大爺,王大爺去冥國銀行領取匯款就行了。這個業務也是狗屎王二經常辦理的重要業務之一。
王大娘見狗屎王二來了,誠懇地接待她,先請她吃一頓豐盛的午飯,才好趕路。狗屎王二吃飽了,要上路了。她在一張方桌上供上一個紅布包裹著的什麼神,點上一對蠟燭和一炷香,燒了紙錢,恭恭敬敬地叩了幾個響頭,嘴裡念念有詞,才算辦完了出發的手續。她坐在一張床邊上,腳虛懸著,頭上蓋一塊黑紗巾,一直吊到胸口。狗屎王二的腳一前一後地擺起來,這就是在走路,狗屎王二走上她的長途旅程了。
不多一會兒,她就到了鬼門關。凡人是最怕進鬼門關的,狗屎王二卻很自在,在鬼門關守著的牛頭馬面,看來都是她的老朋友了。她一到就和他們打招呼問好,甚至還可以開兩句不大要緊的玩笑。狗屎王二大概在回答守鬼門關的鬼卒們的問話:「啥?吃了中午飯沒有?……哦,吃過了。」「嗯,請你們高抬貴手,開下門吧……是有正經事喲……啥?買路錢?我們常來常往,這一回就算了嘛……不行,上面有新規定?要多少?……哪裡要那麼多?……」
看來狗屎王二和她的朋友們爭論起來了。守門的鬼卒非按上級的新規定收買路錢不可了。「是嘛,近來物價飛漲了,票子不值錢嘛。不過我們常來往,打個折扣吧……你把我帶的錢都要去了,我進去走累了,喝碗茶的錢都沒有了……」
王大娘坐在旁邊,完全聽到了他們的爭論,她害怕狗屎王二進不去,誤了大事,就說了:「該給多少就替我墊起吧,你回來我補給你就是了。」
狗屎王二進了鬼門關,到了陰曹世界,她一面走,一面和路上的人(哦,應該說是鬼了吧)打招呼,有說有笑,就像是鄉下人在趕場的路上走著一樣,有時她還和相熟的鬼開幾句玩笑。
「哎喲,」狗屎王二叫了起來,腳步停了,「這河上的奈何橋咋個在修理啊?……過渡船?好嘛,過渡就過渡嘛。」於是狗屎王二過渡去了。這個渡船就放在方桌上,一個碗裝了水,上面架一雙十字筷子。狗屎王二在渡船上又碰到新問題,要付渡錢。當然,她總算和撐渡船的鬼很熟,少給幾個錢。王大娘又誠惶誠恐地答應等她回來了就補給她。
狗屎王二真有辦法,一進陰曹的花園,就馬上找到了王家大閨女的花樹。狗屎王二轉過來轉過去觀察了一陣,原來是有個螞蟻窩就在這棵花樹下,螞蟻在這棵樹上爬上爬下搗亂。「哼,原來是你們在害人。」這顯然是狗屎王二在和螞蟻說話。忽然,狗屎王二又驚叫起來:「啊,這麼大的青蟲在啃樹葉,有的花枝啃得只剩光桿桿了。」王大娘聽了緊張起來,原來她的大閨女的病根在這裡。王大娘要求狗屎王二:
「你就幫她把蟲捉了吧,多給幾個錢都行。」
「我哪裡敢動?」狗屎王二說,「我只得跟管花樹的說一聲。」
過一會兒,大概是狗屎王二在辦交涉,只聽她說:「啥?你說殺蟲要藥水?你們這裡連藥水都沒有?……有是有,要錢?那好說嘛。」
於是狗屎王二和管花樹的鬼講起價錢來。又給了錢,少不了王大娘當面答應回來以後補給她。於是一切都辦妥了。觀花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
現在是狗屎王二去看望王大爺了,總算狗屎王二的熟鬼多,三問兩問,就找到了王大爺。王大爺一見家鄉來的人,好高興啰,在親熱地和狗屎王二說話。王大娘在一旁聽著,激動得不得了,不住地插嘴,報告家裡的情況,問老伴近來可好。狗屎王二都忠實地傳達了。
「咹?瘦了一點?給你兌錢來了,吃好點嘛……咹?多兌幾個?好嘛,下回多給你兌幾個錢來就是了。衣服也爛了?下回給你帶一件新的來……」
王大娘什麼都答應了。
時間不早,太陽快要靠山了。奇怪得很,陰曹的太陽也和陽世的太陽一樣,同時出山,同時落山。狗屎王二在陰曹說:「太陽都靠山了,我要回去了。」
狗屎王二回來,當然還是走路,可是這一回比坐汽車還要快,在路上也顧不得和鬼卒們說話,徑直就出了鬼門關,一會兒就回到了陽世,到了王大娘的家。
狗屎王二把頭上的黑紗揭下來,眼睛慢慢地睜開來,用手巾拭一下頭上的汗水,說:「硬是走累了。」大家問她,她卻說什麼也不知道,反倒問旁人,她說過些什麼。
王大娘又請她吃了飯,給她補了錢,還拿出一件新大衫來,要她下回去陰間,順便給王大爺帶去。狗屎王二都答應照辦。
至於後來辦了沒有,大人們似乎並不大留心,我們這些娃娃卻很關心。發現王大爺的新長衫,已經改短,成為狗屎王二身上的衣服了。王大娘聽說了,也不敢去問。哪個敢去和鬼打得火熱、和無常二爺是熟朋友的人打麻煩呢?
有,就是我們這些調皮搗蛋的娃娃。
我們一群娃娃,看到狗屎王二到陰曹,來去自如,又聽她說到陰曹的一些情況,總覺得那鬼門關、奈何橋、閻王殿是一個很好玩的地方。但是我們多次向狗屎王二提出要求,要她帶我們去玩玩,都被她斷然拒絕了。我們不滿意,我想和她搗亂,但是正當她「走陰」的時候,你是碰不得她的,碰了要出大亂子。
有一回,狗屎王二正在「走陰」,一個娃娃碰了她一下,她馬上倒在地上,眼睛翻白,口吐白泡子,手腳不停地抽搐,嗷嗷直叫,像快死了,好不怕人!她大叫:「哎呀,這一下我回不來了呀,咋辦呀?」大人們都張皇失措,趕快向她供的神跪下,向她求情,答應她在陰曹許願,一等放她回來,一概照辦。這樣她才慢慢地不抖不叫,閉上了眼睛,嘴裡也不吐白泡子了。過了好一陣,她的胸脯才開始動起來,鼻孔微微翕動,算是有了氣了。再過一會兒,她才像醒過來一樣。人家問她,她說她什麼也不知道。當然,我們這個娃娃朋友被他的爸爸拉了回去狠狠地揍了一頓。從此以後,狗屎王二「走陰」誰也不敢碰她一下了。這卻引起我們老大不滿意。而且我們娃娃和狗屎王二在經濟上有直接的利害衝突,我就深有感覺。本來我媽媽有時候給我幾文小錢去買糖餅吃,但是由於我媽媽對我在陰曹的花樹的榮枯特別關心,有時請狗屎王二替我去「觀花」。而且每次她總要在我的「花樹」上找出一大堆毛病來,於是我媽媽只好把留給我的零用錢給了狗屎王二。甚至我在過年時向長輩叩頭得來的「壓歲錢」,存在媽媽那裡的,也被狗屎王二弄走了。我不高興,慢慢地就恨起她來。
別的娃娃也和我差不多,和狗屎王二有了直接的利害衝突。
積怨久了,我們就商量怎麼報復她。碰她當然是不敢的了,倒不是怕她活不轉來,是怕自己回去遭到大人的痛打。
我們中間有一個「智囊」人物,就是石頭,他在我們中年歲最大。有一回他悄悄告訴我們,狗屎王二觀花是假的,我們問他,怎麼見得呢?他說了:
「有一回狗屎王二在李大娘家觀花,我在門口偷看。李大娘到灶屋去了,她趁著堂屋裡沒有人的工夫,從她蓋頭的黑紗旁邊張開眼睛四下里看沒人,就順手把李大娘枕頭旁邊一件小白布褂子,塞進她的懷裡去了。」
「還有一回,」另外一個娃娃補充,「我看她正在觀花,一個蚊子叮在她的手背上,癢得不行,她就用手去搔癢。她的魂都到了陰曹了,她怎麼還知道蚊子在叮她的手呢?」
的確有道理。可見一碰她她就裝死,其實是騙人的,不理會她也死不了人。但是我們研究幾次,怕大人打,始終不敢去碰她。
有一回,我們的「智囊」到底想出辦法來了。他說:「這麼辦,狗屎王二家裡養了一條半大不小的豬,她把這條豬看得像寶貝似的,生怕它滾進茅坑裡去了。我們趁她正在『走陰』的時候,去誆她一下,看她動不動。」
「對頭。」大家都贊成。
這一回,她在隔她住得很近的張家大院子里觀花,我們誰都不去偷看,等我們的偵察兵偵察到她的確已經到了陰曹,正在花園裡觀別人的花樹,起勁地說長道短的時候,石頭突然跑進門去,氣喘吁吁的,像才跑了路,大聲對狗屎王二叫:
「狗屎王二,你的豬掉進茅坑裡,快要淹死了!」
「咹?」狗屎王二大叫一聲,把蓋頭布一把抓下來,站起來就向她家裡跑去。
「哈哈哈哈!」大人和小孩都笑起來,石頭和我們簡直笑得直不起腰來了。平時對於她觀花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一些老大娘,也吃驚地把嘴巴大張開,說不出話來。
狗屎王二跑回家去,她的豬好好地躺在圈裡,她才知道上了娃娃們的當了,她想再回陰曹去繼續觀花,已經不可能了。
從此以後,大家知道狗屎王二觀花是騙人的把戲,那些老大娘們再也不肯把錢或衣服托狗屎王二帶到陰曹去交給自己的親人了。當然她們又在廟裡燒香,想另外的辦法和陰間的親人建立新的聯繫。
狗屎王二不能觀花,她又不肯去靠自己誠實的勞動過日子,日子不好過起來。當然,她實際上也無地可種,她連起碼的勞動工具鋤頭、鐮刀也沒有一把,她怎麼去勞動呢?大家從來沒有見她下地勞動過,誰敢把地拿去交給她拋荒呢?眼見她坐吃山空,支撐不下去了。
過了一些日子,看她提起一個裝兩個破碗的籃子,拖起一條打狗棍,張家進,李家出,吃「百家飯」去了。
我看她拖起越來越瘦的身子,在大路上為一碗冷飯奔走,在那蠟黃的臉上嵌上兩顆毫無生氣的眼珠,眼角里飽含著憂傷的眼淚,用在寒風中戰慄的聲音在呼喊:
「善心的老爺太太們,行行好吧——」
我一聽到這個聲音就十分難過,有時她到我家門口來討飯,我簡直不敢正眼看她。我發現她對我們這些娃娃無意中的惡作劇,使她再也不能依靠「觀花」過日子,給她造成巨大的傷害,卻並不懷恨。她還是那麼和善地悲憫地望著我,對我說:「行行好吧。」我更是難過,倒不如她惡狠狠地看我幾眼,罵我幾句,我還好受些。我懷著怦怦跳得厲害的心,在她手中的破碗里,狠狠地給她按上一大碗飯。她很感激地看我一眼。我更不敢把我的幼稚的眼睛正對著她的眼睛,轉過頭去了。我感覺我犯了罪似的,但是我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麼罪。有的時候,我們有的娃娃,繼續和她開玩笑,問她:「狗屎王二,你的豬掉茅坑裡去了嗎?」
她有氣無力地支吾說:「莫說笑話……莫……」她拄著打狗棍,一歪一倒地走去了。我只要聽到哪個娃娃,心滿意足的哈哈笑聲,簡直想走過去給他一個耳光。
我發現,石頭和我一樣,也盡量避開和狗屎王二打照面。就是碰到了,他總是用那麼憂鬱的眼神,望著狗屎王二那彎曲的背影,那蓬亂的灰色的頭髮,那麼木然地望著這個世界的眼睛……
他和我一樣,非常討厭別的娃娃奚落狗屎王二,甚至表示憤怒:
「我揍你!你再敢欺負人。」
我知道,在他和我的幼弱的心靈上,帶來多麼劇烈的震動,受到多麼巨大的創傷呀。我們並不想去害人,卻由於偶然的過失,使狗屎王二落進了悲慘的命運。她是欺騙了別人,可是她不也正受著整個世界不公正的待遇和欺凌嗎?那些受她欺騙的老大娘們是受她愚弄了,可是她不也是正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在愚弄嗎?這個力量到底是什麼?我小小的年紀又弄不明白,我長久地為此而苦惱。
過不多久,狗屎王二不見了。她到哪裡去了,誰也不知道。
慢慢地再也沒有人提到她,她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像一片枯黃的秋葉墜入了秋雨的泥濘中去一樣。
可是她那拄著打狗棍,挎起討飯籃,一歪一倒走去的背影,卻常常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三十幾年了。
硯耕齋主擺完了他的《觀花記》,我們也不禁沉默了一陣。好似我們現在還看到狗屎王二拄著一條打狗棍,挎起討飯籃,一歪一倒地從我們的巷口走過去的背影。這樣的可憐人,我們每天都在街頭巷尾碰到。可是過不多久,這一個老太婆的背影消失了,新的老太婆的同樣的背影,又在我們的眼前出現了。
「可憐。」巴陵野老嘆了一口氣。
我們的會長峨眉山人好像也為這樣的可憐人感動了,可是他評論起硯耕齋主來,看起來他是想轉緩一下大家的心情,他說:「可惜你擺的這個龍門陣太短了,今晚上沒有盡興。」
別的冷板凳會的會員也附和:「是呀,是擺得短了一點。」
但是硯耕齋主卻一句話也不說,不知道他是為他少年時代的孟浪行為傷害一個無辜的老太婆難過呢,還是為自己只能擺這麼一個短龍門陣而慚愧?他低著頭,看來不能指望他再講什麼,大家準備散去了。忽然,野狐禪師卻開了腔:
「我來幫助硯耕齋主再擺一個龍門陣吧。上一回我擺了《禁煙記》,你們說我擺得太『水』了,我也早想等大家擺過一輪之後,再擺一個,以作補償。今天正好還有時間,我就提前補擺吧。我擺的這個龍門陣的名字叫……」
「慢點,慢點。」三家村夫打斷野狐禪師的話頭說,「會有會規,你沒有新拈著鬮,憑什麼擺?況且也應該先聽一聽會長的號令嘛。」
峨眉山人說:「野狐禪師的肚皮里的龍門陣多,不叫他擺,他會脹死的,脹死了到閻王殿去報到,還不好交賬呢。閻王殿里恐怕也找不到一個被龍門陣脹死了的脹死鬼吧。還是讓他擺吧,怎麼樣?」
大家沒有說什麼,野狐禪師便認定是大家默許了,於是擺了起來:
我只擺一個短的龍門陣吧。硯耕齋主剛才擺的是關於一個女人的悲慘遭遇,我也來擺一個女人的悲慘遭遇吧。在我們這個禮教之邦,泱泱大國里,女人所背負的屈辱和痛苦,比男人多得多,吃人的禮教吃得最多的便是女人。生而為女人,吃苦最多,如果女人生下的還是女人,她就該受雙倍的苦,受男人的虐待和歧視,也受女人的虐待和歧視。而且……
野狐禪師的話被山城走卒打斷了:「你真是一個野狐禪師,一擺起龍門陣來,無邊無際,叫人摸不著頭腦。你擺龍門陣就開門見山地擺起來,何必為女人打抱不平,便說出這麼一大篇大人的道理來?我們會規是不談大人之言嘛。」
「嗐,我這不是已經擺起來了嗎?這就是正文呀。」野狐禪師為自己辯解。
「你不要三皇五帝、東洋西洋地扯得太寬,也少發些大人們聽了不高興的宏論,你就原原本本擺故事吧。」會長峨眉山人也素知野狐禪師的「野性」,及時給他做了必要的指示。
「好,好,我盡量簡單地說個大概罷了。」野狐禪師收住了自己的像野馬般的舌頭,繼續擺起來:
我擺的這個龍門陣,要給它取個名字,可以叫作《生兒記》。
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年夏天,我回到我的老家去,享受幾天田園之樂。我們那鄉下的風俗是,每天傍晚的時候,大家從田裡回來,女人們回屋裡做夜飯還沒有做好,男人們便自由自在地集合到村子外邊的土地廟來消閑。這種土地廟很小,總是修在村外的大路邊。五六尺高,幾尺見方的一個小小的石屋,裡邊供著和善的土地公土地婆,他們的任務就是刻在石頭門枋上的石對聯上說的「佑四境平安,保一方清泰」。逢年過節,不論貧富,每家都要來給兩位老人家上供,如果沒有冷刀頭肉,總要送一碗冷豆腐。在這土地菩薩的石頭公館的外邊,除了必不可少的一棵大黃桷樹外,一定有幾條石條凳子。供大家歇涼,沖殼子。假如說這不叫一個重大發明的話,總可算鄉下人的一種創造。有了土地廟這樣一個地方,便成為村子裡男人們議事的地方,歇涼的地方,交換各種傳說的地方。而且無論貴賤都可以到這裡來坐一坐,並且似乎都要按輩分的大小讓座。那種在樹下習習的涼風中乘涼,大家無拘無束地擺些沒經沒傳的龍門陣,彼此交換著抽葉子煙或水煙,真有點中國的古風或者西洋的牧歌的味道。而且這時的確在大路上有牧童牽著牛慢騰騰地走來,在小溪邊或水塘邊有牧童牽著牛在飲水,牧歌就常常從那裡,在那靠山的太陽的金光下響了起來,叫人聽來陶醉。
照規矩大家一定要在這裡歇涼、抽煙和擺談,直到天黑,家裡女人已經派孩子來叫「大人」回家吃夜飯來了,大家才慢慢散去。這樣的淳樸生活過它幾天,的確可以把我們從城市帶去的俗氣和惡氣洗滌乾淨。我……
「呃,你到底要擺多久才進入正文?我們不是來聽你描寫世外桃源的生活的,我們要聽的是龍門陣,野狐禪公,我們要龍門陣!」三家村夫幾乎難以忍耐地打斷了野狐禪師的野狐禪。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野狐禪師並不生氣地安撫大家,「下面真的是正文了。」於是他繼續擺下去。
我回到我的老家,當天傍晚,就到土地廟去享受清福。大家對於我的回家,自然是表示歡迎,因為他們說他們在鄉下孤陋寡聞,很想聽我擺些城裡邊的龍門陣。擺龍門陣是我的一種享受,我欣然同意,隨便拈幾件趣聞軼事,加油加醋,便擺得叫他們眉開眼笑,認為我這個鄉下人進了城,果然也沾了城裡人的不少聰明,在鄉下簡直可以算做聖人了。
我正擺得得意,天已經黑盡,那些大娃細囡來說他們的「大人」回家吃夜飯來了。我也準備收場,忽然從村外的龍水溝方向傳來幾聲特別的叫聲:
「大毛兒,回來呀,大毛兒,回來呀!」這聲音是出自一個女人之口,叫得那麼凄慘,叫人聽了毛骨悚然。特別是我一想到這聲音是從龍水溝的亂葬墳場里傳來的,更是感到恐怖。從小我就知道那裡是鬼魂出沒的地方,有很多可怕的傳說,天還沒有黑,從那山谷里傳來呼呼的山風,鬼氣森森,連向那個方向望一眼都感到恐怖,誰還敢在這天黑盡的時候,到那裡去遊盪,並且大聲叫喊呢?
「大毛兒,回來,大毛兒,回來呀!……」又傳來凄慘的叫聲。
忽然有一個微弱的火光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再亮了一下,就像鬼火在亮。這更增加了恐怖感。
可是我望了一下周圍的幾個人,似乎沒有一點恐怖的感覺,只是沉默不語。我問:
「這是什麼聲音?是哪個在叫,幹什麼?」
我家的親房大伯嘆了一口氣說:「這又是她在喊魂喲。」
「哪個她?」我問。
大伯說:「你不曉得大朝門院子里的那個幺娘?這就是她。」
哦,幺娘!我出門幾十年了,別的許多人,哪怕論起來多親的,大半都記不起來了。唯獨這位幺娘,我卻沒有忘記。一提起她,馬上勾起我的童年生活。多麼有趣,多麼有色彩的童年生活。
我至今記得這位幺娘嫁給大朝門幺叔家的情景。那些坐花轎來,拜堂,入洞房,揭蓋頭,吃交杯酒的事,倒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最叫我難以忘記的是,我和幾個小夥伴,跟著大家擁進洞房。當幺叔揭去這位幺娘的紅蓋頭的時候,看到一個年歲才不過十六七歲、長得特別標緻的姑娘,羞羞答答地埋著頭,卻又偶爾歪著頭用眼睛覷看幺叔和我們這些娃兒,認識她的新世界。我看她好年輕呀,最多有我家姐姐那麼大。在吃交杯酒的時候,她就是不肯照我們鄉下的規矩,用手端起酒杯,套進幺叔的手臂里去,和幺叔兩個對著吃酒。然而這個禮節是表示夫妻恩愛、白頭到老的重要禮節,萬不能省的。於是大家笑著鬧著,把他們倆擠到一起,糾正他們的姿勢,到底喝了交杯酒。可是這位小幺娘不會喝酒,不能一飲而盡,還剩了小半杯酒。這時,我家的大伯娘抓住我,推到幺娘懷裡去,對我說:
「二娃子,」請不要笑,我們鄉下的娃兒就是這麼個叫法,「你替幺娘把這杯酒喝了,幺娘明年就生下你這麼一個胖娃兒。」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那小半杯酒已經倒進我的嘴巴里去了。
那酒實在不好喝,從嘴一直辣到心口。但是我是男子漢,在這種場合不能哭,甚至還笑起來。這就給婚禮帶來極大的喜慶,預示著這位小幺娘明年就會生下一個胖男娃娃了。
大家都笑了,連新幺娘也笑了。她甚至把我緊緊摟在她的懷裡。毫無疑問,她也正盼望著明年頭一胎就生一個男娃兒。這不僅對一個女人,就是對於幺叔一家,也是至關緊要的事。
從此以後,幺娘對我特別好,我常常到幺娘家去玩。幺娘每一次都要把我摟進她的懷裡去,對我左看右看,親熱得很。如果沒有糖果子給我,就給我泡一碗炒米茶,放一塊片糖。我那個時候並不曉得,我時常到幺娘家裡去,對於她生男娃兒,將要起促進作用。只覺得幺娘長得漂亮,性情慈和,糖和炒米茶也實在好吃罷了。
但是使我引為遺憾的是,我常在幺娘家串門,並沒有誘發幺娘生下男娃娃來。甚至於有人事後證明,正是因為我常常在幺娘家裡出現,使送子娘娘——這是一位抱著娃娃立在觀音廟偏殿上的長得很漂亮的女人,我們常常去那裡看到她,許多少婦在向她磕頭。據說我們這些娃娃,都是由她分配好了,抱到我們家裡來送給我們的媽媽的——誤會了,以為幺娘已經有男娃娃了,所以只給幺娘送女娃娃。這樣說來,我好吃幺娘家的糖和炒米茶,倒是罪過了,給幺娘帶來那麼大的害處。
總之,幺娘第二年只生了一個女娃娃。再過一年多,我雖然已經被禁止到幺娘家裡去玩了——說實在的,幺娘還是一直喜歡我,疼我的——幺娘生第二胎,還是一個女娃娃。這個送子娘娘未免也太不作調查了,一個勁地給幺娘送女娃娃來,一連生了五個女娃娃,就是大家說的「家有五千金」了。
幺娘到了「家有五千金」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半老徐娘,那年輕少女的風韻,連一點痕迹也沒有了。這也難怪她,不僅生五個女娃娃把她的身體拖垮了,而最重要的沒有給幺叔家生一個傳宗接代的男娃娃,她的身價一落千丈。丈夫的傷心,鄰居的冷落,特別是三房的那位三娘,由於生了兩個兒子,便有權利在天井邊對著幺叔家門口惡言惡語地奚落幺娘,使幺娘再也抬不起頭來。她怎麼能不很快老下去?幺叔家算是薄有田產,由於沒有兒子繼承,按族規遲早要落進幺叔和幺娘都極不願意的三娘家的小兒子手裡去。這就叫幺娘感到對幺叔好似犯了彌天大罪,怎麼好過?幺叔算是一個好男人,雖然惱火,卻並不惡罵,也不痛打幺娘,這卻引來幺娘更大的難受。她就對我說過,她希望幺叔痛打她,把她殺死,她才舒服。幺叔卻只叫幺娘吃素,念佛,贖取前世的冤孽,並且要她行善,把小錢散給叫花子或孤老女人,這樣叫皇天開眼,命令送子娘娘送一個男娃娃來。但是幺叔和幺娘都覺得他們的陰功還沒有積夠,怕再生下來的還是女娃娃,所以過了十幾年,一直不敢再生娃娃。
我也多麼盼望著幺娘不生就罷,一生就生下一個男娃娃來喲。我也痛恨三房那位陰施倒陽,一天總算計著要得幺房絕產的三娘。我離開家鄉以前,還陪幺娘到觀音廟去向送子娘娘燒香。我暗暗地作了禱告。並且想質問送子娘娘,為什麼不把我留著,送給好心的幺娘,卻提前把我送給已經有了兩個哥哥的爸爸、媽媽呢?
我離開家門,再也沒有回去過,以後的情況不知道,現在幺娘怎麼落到了這樣一個境地呢?
我家大伯沒有回答,在座的別的人也沒有回答。大伯嘆一口氣說:「今天晚了,回家吃夜飯去吧,明天我擺給你聽。」
「大毛兒,你回來,大毛兒呀,你回來呀……」幺娘在龍水溝又喊起來,那像鬼火一般的燈火,忽明忽滅,從黑暗的山谷里吹來了涼風,使我打起冷戰來。
第二天,我的大伯給我擺了幺娘生兒的故事。
不知道是送子娘娘終於被感動了,或者說不定我臨走前去觀音廟的禱告也起了一點作用,幺娘在十幾年之後又懷了孕,而且生下一個男娃娃。
幺娘的肚子又大起來的消息,三房的三娘知道以後,著實不安起來。她的如意算盤可能破產。她原本已經量定,幺娘已經生了五個女兒,十幾年沒有再懷孕,不會再生了,因此她的二兒子過繼給幺房,正大光明地得幺房的遺產,是肯定無疑的了,這是族規明白規定了的。誰知道幺娘偏偏又懷了孕。這一來就有兩個可能,如果生下來的是一個男娃娃,三娘得遺產的好夢就破滅了。於是三娘在外面放了謠言,頭一個謠言是幺娘根本沒有懷孕,也不可能再懷孕了,是幺娘用一個蒸箔貼在肚子上,罩上外衣假裝的。接著又放出第二個謠言,說幺娘就是懷了孕,也一定是找別的男人接的種,生下來的是一個龜兒子,沒有資格得幺房的遺產。理由是這時幺叔已經出門去了。幺娘聽了,生氣得很,以至跑到三娘家裡去,當著三娘把外衣解開,要三娘看個清楚,到底是真是假。結果三娘只好以罵幺娘不顧羞恥,在人面前脫衣服,丟人現眼來收場。幺娘氣得和三娘扭打起來。幺娘罵三娘沒得良心,想得別人的絕產。幺娘申言,如果生的是女娃娃,她要叫幺叔在外邊把家產盪盡,也不給三娘留一分一厘遺產。
我問大伯:「幺娘懷孕的時候,幺叔果真不在家嗎?」
「哪裡的事。」大伯說,「都是三房那個喜歡撥弄是非的三娘硬給栽的,那個女人,你還不曉得?」
這倒是的,我們鄉下就有這種多嘴婆,一天吃飽了就喜歡張家長李家短,吊起一個嘴巴胡說,唯恐天下不亂。這個三娘我是見識過的。她愛咒罵我們這些男娃娃,巴不得天下的男娃娃都死絕了,只留下她生的兩個男娃娃得絕產才好。
據大伯說,幺叔出去,其實沒有亂花多少錢,他是一個老好人,他總相信是他或者幺娘前世作了什麼孽,所以不讓他有兒子,活該絕後。因此他出門去,不走什麼大碼頭,就只到這個廟那個廟裡去燒香,納布施,乞求神仙顯靈,他還看準了一座坐落在峨眉山深山裡的小廟子,一當幺娘生下來的還是一個女娃娃時,便到這個小廟去出家當和尚,念一輩子的經來贖自己的罪過。
幺叔回來了,幺娘快要臨產了,幺叔天天在家裡燒香念經,幺娘也跟著念起經來。據大伯告訴我,幺叔幺娘的誠心,硬是感動了菩薩,他們做夢,夢見送子娘娘抱一個男娃娃來了。果然,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生下來一個兒子。多嘴婆三娘也不得不承認幺娘真的生了一個男娃娃。因為她在事前,害怕幺娘做假,去哪裡弄一個男娃娃來頂替,她拿錢買通了接生婆,證明的確是幺娘親生的,才沒有說什麼。
大伯說,幺叔親眼得見幺娘生下來的是一個兒子,高興得發了昏,滿村子裡亂跑,大聲地叫:「菩薩有靈,我生了兒娃子了!」
幺叔還告訴大伯說,兒子生下來的時候,他就是在那屋裡,但見得滿屋的紅光閃現,無疑問是送子娘娘抱著兒子降臨了。他當時趕忙跪了叩頭。幺娘呢,一聽到生的是男娃娃,馬上就歡喜得昏死過去了,幸喜得幺叔喊醒了她。據說幺娘一醒過來,就問:「我的兒子呢?我的兒子呢?」她生怕哪個來抱跑了。她把包好的奶娃放在她的床頭,一步也不叫抱開。
這一下幺娘可算是揚眉吐氣了。她決定不僅在兒子「洗三朝」(孩子出生的第三天的早晨,要用溫水洗一回)和命名的時候,要好好慶祝一番,吃滿月酒更是要大辦一下,親戚鄰里都要請到。至於幺叔過去在這個廟那個廟許的願,特別是幺娘在觀音廟送子娘娘面前許的願要還,那是自不用說的了。
洗三朝的儀式進行得很順利,取名字卻遇到難題,官名要等到上小學發矇的時候,由老師來取,這倒好說。現在取什麼小名,卻各有不同看法,幺叔堅持要叫金貴,就是比金子還貴重。這倒合於幺叔的看法。但是我家大伯卻不主張取這麼一個嬌貴的名字,怕孩子的命小擔不起,容易被閻王派出的勾魂使者無常二爺在巡遊人間的時候發現了,隨便把他勾走。大伯的意見,不如叫個賤名的好,石頭,木頭這些名字不文雅,大狗、小牛又太卑賤,不如叫他為「和尚」的好。因為神鬼對於向它們念經禮拜的和尚,歷來比較客氣。因此幺叔也就讓步了。世界上沒有比自己的兒子能活出來長大成人,更為緊要的事了。幺娘卻不贊成也不反對,她自己給兒子取名「大毛兒」,以便於她還可以「二毛」、「三毛」地繼續生下去。幺娘在幺叔面前突然身價十倍了,幺叔再也不敢忤她,而且「毛兒」也算是賤名,成活率高,便欣然同意叫「大毛兒」。
滿月酒辦得更是熱鬧。親戚鄉鄰都來慶賀,唯獨三娘沒有來,只是派兒子送來了禮物,坐罷席回去了。其實幺娘得了兒子,早已不計較過去的閑言惡語了。
幺娘坐月的時候,一直沒有抱孩子出來見世面,她生怕兒子吹了風,傷了身體。只有吃滿月酒的時候才抱出房來,讓親戚鄰里看了一下,接受禮節性的稱讚。可是就這麼一下,卻叫孩子受了風寒,害了一場小病。可就是這一場小病,就把幺娘和幺叔嚇壞了。除開請醫生看病,吃中藥外,幺叔還特地到觀音廟去向送子娘娘叩頭,答應除開還原來許的願以外,還新許給菩薩穿金衣的附加條件。孩子總算好了。幺叔也答應了醫生的勸告:不要把孩子關在房裡,捂在帳子里養,要常常抱出去曬太陽、吹風,呼吸新鮮空氣。從此大毛兒就活鮮鮮地長了起來,一歲兩歲三歲,越長越乖,幺娘雖然再也養不出二毛三毛來,也很滿意了。她的「五千金」一個接一個地長到十六七歲,都嫁了出去,在家裡只操這一個男娃娃的心了。
大毛兒雖說越長越乖,卻也越長越嬌。幺叔幺娘什麼都將就他,要吃什麼就給他做什麼,人家說,恐怕只有天鵝蛋沒有吃了。
幺娘一天把他背著抱著,不叫下地,要騎在幺叔脖子上拉尿,幺叔也高興,這就是他們的生命和希望嘛。
最奇怪的是這個三四歲的孩子,竟然抽起鴉片煙來。原因是這孩子出麻疹的時候,醫生用了葯還不見好,醫生說是要經過十幾二十天自然會好。幺娘卻著了急,有人建議用鴉片煙治病。
在我們那鄉下,鴉片煙是百病皆治的靈藥,幺叔平常也抽幾口鴉片煙,給孩子嘴裡渡煙子,也不很麻煩。果然這孩子的病好了。
但是可怪,這孩子的病好了,卻還哭鬧著要給他渡煙,竟然成了癮。不給他渡煙,就又哭又鬧。幺娘也將就了他。幺叔聽到別人背地說閑話。有的人說:「這麼小點兒就抽煙,將來長大了必定是一個鴉片煙鬼,不會有出息。」也有的人說壞話:「看來是閻王爺派來討債的,債一討完,就會走的。」他聽了也不在乎,只要是一個男娃娃,能長大成人,養兒育女,傳宗接代就行了。
但是幺叔幺娘的如意算盤沒有打通,大毛兒是幺娘晚生的,身體的根底本來不大好,又抽上鴉片煙,就越發壞了。在五歲多的那一年,得了一場大病。幺叔幺娘把醫生請遍了,什麼怪葯都吃交了,什麼菩薩的願也許完了,幺叔為了給大毛兒治病,把田產也賣得差不多了,還是不見好,最後還是「走」了。
幺叔幺娘的心頭肉被挖掉了,那悲傷勁可以想見了。原來有人說的這是閻王派他來討債的說法應驗了。大家也是這麼勸幺叔的:「前世你該他的債,他來把債討完了,也該他走了。」有一個他過去熟悉的和尚,也來勸他說:「前世生的命,這世得報應,你是奈何不得的,你在塵世的緣分算是完了,該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去了此一生了。」果然他不辭而別,跟那個和尚走了,聽說是到峨眉山上他早已看好的那座廟子里去剃度出家了。
幺娘呢?大毛兒明明死了,她卻不承認。硬不準人把大毛兒入殮裝棺材,抬出去埋了。她硬說:「大毛兒睡著了,等一等,等一等他就會醒的。」她一個勁地撲在大毛兒身上叫他:「大毛兒,你醒醒,你醒醒。」她竟然不哭,也沒有掉眼淚。別人掉淚,她還是那麼木頭木腦地望著大毛兒。過了幾天,靈堂出了臭味兒,大家才估倒把幺娘拉開,把大毛兒裝進棺材,抬到龍水溝墳山上去埋了。
幺娘沒有見到大毛兒了,她到處找,還是沒有找到。她總以為是大毛兒出門到哪兒玩去了,所以吃飯的時候,她總要把大毛兒的碗盛好飯,擺好筷子,到門口喊:
「大毛兒,回來吃飯了。」
晚上也一樣,她在門口喊:「大毛兒,回來呀,睡覺啦。」不見大毛兒回來,她就打起一個紙燈籠,在村子裡到處喊:
「大毛兒,回來呀!」
有人告訴她說:「你的大毛兒已經在龍水溝墳山上睡著了。」
她就提起燈籠到龍水溝去,在墳山上上上下下地找,不住地喊:
「大毛兒,回來呀。」
幺叔看破了紅塵,忍心拋下幺娘走了,幺娘似乎並不覺得,幾乎忘記有幺叔的存在一般。可是她卻忘不了大毛兒。她也能做能吃,和好人一般無二,就是一吃飯,就要喊大毛兒回來吃飯,一到天黑,她就要打起燈籠,到處轉悠,喊大毛兒回家。她每天都要去龍水溝墳山上轉上轉下,喊大毛兒喊到深夜。
我回家的頭一天晚上,在土地廟外邊乘涼,就看見她提起燈籠,在龍水溝像喊魂一樣地叫喊:「大毛兒,回來呀。」那像鬼火一樣在墳山上忽明忽滅的燈火,那凄慘的叫聲,叫我聽起來,真是毛骨悚然。這個,我在前面已經說過了。
第二天,大伯叫我還是去看望一下幺娘,幺娘從小對我好,我是該去看一看。我到她家裡去了。才一跨進門,幺娘看到我,就高興地說:「二娃子,你回來了,你把大毛兒帶到哪裡耍去了,緊不回來?」
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只好支吾著說:「大毛兒要回來的。」
「不曉得他到哪裡野去了,你碰到他,叫他快回來。」
我不相信幺娘想大毛兒想得神經錯亂了,聽她說話這麼有條有理的。我趕忙回答:「嗯,我叫他快回來。」
我在家鄉呆了不過半月,天天晚上都看到龍水溝里鬼火一般的燈光,聽到幺娘的喊聲。至今那明滅的燈光和那凄慘的叫聲,還活龍活現在我的眼面前。
……你們問幺娘後來怎麼樣了?後來我聽家鄉的人來說,幺娘喊大毛兒喊了幾個月,還是不見大毛兒的蹤影,她就擴大地方去喊。一晚上不睡覺,到處亂走,就是喊大毛兒。後來她忽然不見了,不知道她到哪裡去了。有人說,在鄉場口的橋頭上看到水溪邊有一個紙燈籠,很像是幺娘的紙燈籠,可能她已經失足落水淹死了。但是又有人說,在遠遠山裡一個尼姑庵里,看到一個正在上香的老尼姑,很像是幺娘,說不定她被哪個善心人把她度到尼姑庵去了。不管幺娘是死是活,我都願她的靈魂得到安息。
野狐禪師擺完了他的龍門陣,難過地低下了頭。我們也輕輕地嘆息了。是羌江釣徒想轉換一下這沉悶的空氣,故意跟野狐禪師開玩笑說:「這回你擺的龍門陣,倒好像不是野狐禪,沒有經過你藝術加工的樣子。」
野狐禪師竟一反常態,沒有搭白,只顧低著頭,想必他的幺娘還在他的耳邊喊魂。
會長峨眉山人沒有說什麼,只揮一揮手,意思是散會了,夜已深了,各人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