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物兄問:「想好了嗎?來還是不來?」
沒有人回答他,傳入他耳朵的只是一陣淅淅瀝瀝的水聲。他現在赤條條地站在逸夫樓頂層的浴室,旁邊別說沒有人了,連個活物都沒有。窗外原來倒是有隻野雞,但它現在已經成了博物架上的標本,看上去還在引吭高歌,其實已經死透了。也就是說,無論從哪方面看,應物兄的話都是說給他自己聽的。還有一句話,在他的舌面上蹦躂了半天,他猶豫著要不要放它出來。他覺得這句話有點太狠了,有可能傷及費鳴。正這麼想著,他已經聽見自己說道:「費鳴啊,你得感謝我才是。我要不收留你,你就真成了喪家之犬了。」
此處原是葛道宏校長的一個辦公室,如今暫時作為儒學研究院籌備處。室內裝修其實相當簡單,幾乎看不出裝修過的樣子。浴室和卧室倒裝修得非常考究:浴室和洗手間是分開的,牆壁用的都是原木。具體是什麼木頭他認不出來,但他能聞到木頭的清香,清香中略帶苦味,像某種中藥味道。挨牆放著一個三角形的木質浴缸,浴缸里可以衝浪,三人進去都綽綽有餘。葛道宏把鑰匙交給他的時候,指著浴缸說:「那玩意我也沒用過,都不知道怎麼用。」這話當然不能當真。他第一次使用就發現下水口堵得死死的。他掏啊掏的,從裡面掏出來一綹綹毛髮,黏糊糊的,散發著腐爛的味道。
涓涓細流挾帶著泡沫向下流淌,彙集到他腳下的一堆衣服上面。他
這裡搓搓,那裡撓撓,同時在思考問題,同時還兼顧著腳下的衣服,不讓它們從腳下溜走。沒錯,他總是邊沖澡邊洗衣服。他認為,這樣不僅省時,省水,也省洗衣粉。他雙腳交替著抬起、落下,就像棒槌搗衣。因為這跟赤腳行走沒什麼兩樣,所以他認為這也應該納入體育鍛煉的範疇。現在,我們的應物兄就這樣邊沖澡,邊洗衣,邊鍛煉,邊思考,忙得不亦樂乎。
勸說費鳴加入儒學研究院,其實是葛道宏的旨意。前天下午,葛道宏來到逸夫樓,和他商量赴京謁見儒學大師程濟世先生一事。葛道宏平時總是穿西裝,但這一次,為了與談話內容相適應,他竟然穿上了唐裝。程濟世先生,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應物兄在哈佛大學訪學時的導師,應清華大學的邀請,幾天之後將回國講學。程濟世先生是濟州人,在濟州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曾多次表示過要葉落歸根。葛道宏求賢若渴,很想借這個機會與程濟世先生簽訂一個協議,把程先生回濟大任教一事敲定下來。「應物兄,你是知道的。對程先生,葛某是敬佩之至,有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改穿唐裝的葛道宏,說起話來文言不像文言,白話不像白話,但放在這裡,倒也恰如其分。他們的談話持續了一個鐘頭,主要是葛道宏打著手勢在講,應物兄豎著耳朵在聽。談到最後,葛道宏用心疼人的口氣說道:「應物兄,儒學研究院的工作千頭萬緒,就你一個光桿司令可不行,萬萬不行的。累壞了身子,道宏該當何罪?給你舉薦個人吧,讓他替你跑跑腿。」接下來,葛道宏就說道,「費鳴怎麼樣?用人之道,用熟不用生也。」
應物兄心裡頓時咯噔了一下。
那個臭小子,我簡直太熟悉了。正因為熟悉,我才知道再沒有比費
鳴更糟糕的人選了。但這話他是不能直接說的。他聽見自己說道:「他有幸得到您的言傳身教,進步太明顯了。我都替他高興。只是到這來,他會不會覺得大材小用?」葛道宏站起來,用眼鏡腿撥拉了一下野雞的尾巴,說道:「什麼大材小用?這是重用。就這麼定了。你先找他談談。我相信,他會來的。」
葛道宏既然這麼說了,那就必須談談。
應物兄關掉水龍頭,濕淋淋地從浴缸里爬出來。給衣服擰水的時候,他感到牛仔褲又冷又硬,浸透水的毛衣也格外沉重。上面還冒著泡沫呢,顯然還沒有漂洗乾淨。於是,他把它們又丟進了浴缸,並再次打開了水龍頭。在稀里嘩啦的流水聲中,他繼續思考著如何與費鳴談話。不是我要你來的,是葛校長要你來的。他是擔心我累著,讓你過來幫忙。其實,籌辦個研究院,又能累到哪去呢?
「就這麼說,行嗎?」他問自己。
「怎麼不行?你就這麼說。」他聽見自己說道。
他和費鳴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快到兩點半了。眼下是仲春,雖然街角背陰處的積雪尚未融化,但暖氣已經停了。披著浴巾,他感到了陣陣寒意。他的一顆假牙泡在水杯里,因為水的折射,它被放大了。當他對著鏡子把它安上去的時候,他發現鏡子里的那個人卻是熱氣騰騰的。隨後他接了一個電話。他本來不願意接的,因為擔心有人找他,影響他與費鳴的談話。但它一直在響,令人心神不寧。他把它拿了起來,
將它調成了振動。幾乎同時,他的另一部手機響了。那部手機放在客廳,放在他的風衣口袋裡。
他有三部手機,分別是華為、三星和蘋果,應對著不同的人。調成振動的這部手機是華為,主要聯繫的是他在濟大的同事以及全國各地的同行。那部正在風衣口袋裡響個不停的三星,聯繫的則主要是家人,也包括幾位來往密切的朋友。還有一部手機,也就是裝在電腦包里的蘋果,聯繫人則分布於世界各地。有一次,三部手機同時響了起來,鈴聲大作,他一時不知道先接哪個。他的朋友華學明教授拿他開涮,說他把家裡搞得就像前敵指揮部。
他趿拉著鞋子來到客廳。手機從口袋裡掏出來的時候,電話已經斷了。來電顯示是「先生」,也就是喬木先生。喬木先生既是他的導師,又是他的岳父。和喬木先生的獨生女兒喬姍姍結婚之後,按理說他應該改叫爸爸的,但他卻一直沒有改口。搞到後來,喬姍姍也跟著他改叫先生了。喬木先生的電話當然是不能不接的。他趕緊把電話回撥了過去。
「怎麼樣?兩個電話都不接!睡覺呢?」喬木先生說。
「在沙發上眯了一會。先生有事嗎?」
喬木先生突然提到了費鳴。費鳴是喬木先生的關門弟子,喬木先生向來叫他鳴兒。喬木先生說:「你是不是要找鳴兒談話?」
莫非費鳴此時就在先生身邊侍坐?他就說:「是啊。要和他談點事。
他在嗎?」
「木瓜病了。」喬木先生說,「鳴兒抱著木瓜看醫生去了。」
「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麼——」
木瓜是喬木先生養的京巴,四歲多了,是喬木先生的心肝寶貝。「鳴兒剛才來了,發現木瓜屙出了幾條小蟲子。怪不得木瓜整天沒精打採的,原來肚子里有蟲了。」喬木先生說。
怎麼就這麼巧?碰巧我找他談話的時候,他從狗屎當中發現了蟲子?蟲子不會是他帶過去的吧?他是不是早就發現了蟲子,卻一直隱瞞不報,特意選擇今天才說出來?他這是故意要躲著我吧?他可真會找借口,都找到狗屎上去了。
「鳴兒剛才打電話來,問家裡有沒有狗證。狗證在你那吧?」
他遲疑了片刻,還是給予了一個肯定的回答:「對,在我這呢,別擔心。」
「那就給他送去。」
「他們在哪家診所?」
「就是那一家嘛,你去過的嘛。」
打電話的同時,我們的應物兄就已經在整理行頭了。他兩隻腳交替跳著,提上了褲子,然後他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騰出手來系皮帶,穿襪子。他的標準行頭是西裝上衣加牛仔褲。有事,弟子服其[1]。木瓜的事就是先生的事,他當然也得服其勞。電話掛斷之後,他對自己說:「沒有狗證,就不給看病?這怎麼可能呢?木瓜本是流浪狗,哪來的狗證?」
雖然旁邊沒有人,但他還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也就是說,他的自言自語只有他自己能聽到。你就是把耳朵貼到他的嘴巴上,也別想聽見一個字。誰都別想聽到,包括他肚子里的蛔蟲,有時甚至包括他自己。
[1] 見《論語·為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