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上次去醫院,確實是他抱著去的。那是四年前的事了,當時他和費鳴還沒有搞僵。費鳴開著車,他抱著狗,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那次去診所,為的是把木瓜給閹了。這狗東西,不閹不行了。進入了青春期,受力比多的支配,它常常把客人的鞋子當成攻擊的對象,尤其是女人的高跟鞋。不是撕咬,而是弓腰縮背,曲膝夾腿,對著鞋子發力。換句話說,它是把鞋子當成母狗的屁股了。仔細看去,它其實還不是朝著鞋子發力。由於它把尾巴豎在身體和鞋子之間,所以它把功夫都下到自己的尾巴上去了。這雖然沒有什麼意義,對鞋子更是構不成實際傷害,但畢竟有礙觀瞻。
對於木瓜,應物兄總覺得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它是他的女兒應波領回來的。那時候它還是一條剛滿月的狗崽子。它的母親是小區里的一條流浪狗,腿有點瘸,屁股上有一大片地方沒有毛了,應該是被別的狗撕掉了一塊皮。它整天在小區的垃圾堆里翻來翻去的,好像從來沒有吃飽過。看到有人過來,它就連退幾步,勾著頭,不敢看人。它好像從來沒有大聲叫過,只會哼哼唧唧地叫。就是這樣的一條狗,愛情生活卻很豐富,你總是能看到它那愛情的結晶:它身後總是跟著一群嗷嗷待哺的野種。每次看見那條狗,他都能聽見自己的歌聲,那是八十年代的一首老歌:《野百合也有春天》。
那條狗崽子跟著應波上了電梯,又跟著應波來到了家門口。應波以為它是餓壞了,就喂它吃了一根火腿腸,給它喝了一袋牛奶。吃飽喝足
之後,它舔著嘴唇,哼唧了一陣,就枕著自己的大腿睡著了,而且醒來之後,再也不願離開了。它髒得要命,身上沾著枯枝敗葉,渾身的毛都支棱著,活像地溝里爬出來的刺蝟。應波指揮著鐘點工給它洗了澡,再用吹風機吹乾,又灑上點香水。轉眼之間,它變得憨態可掬,惹人憐愛。那時候,他與喬姍姍已經分居,而應波剛考上初中,不可能有時間帶它。他對應波說:「送人吧,你沒時間養,我也沒時間遛。」
「扔了都行。」
「怎麼能扔呢?好歹得給它找個人家。」
它似乎聽懂了他們的對話,跑到門後,叼住他的鞋子藏到了一個紙盒子裡面。它的小腦袋一定在想,這樣一來他就沒辦法出門了。它蹲在紙盒子上面,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他們。他心軟了。依據《山海經》上所說的各種動物自呼其名的原則,他給它起了個名字:汪汪。
不久之後,他應邀去香港講學,要在香港待四個月。因為沒有人照看它,他只好把它抱到了喬木先生那裡。他沒敢向喬木先生透露它是流浪狗的後代。喬木先生接納了它,但沒有接納它的名字,另外給它起名叫木瓜。這名字是從《詩經》里來的:「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應物兄也覺得這個名字起得很好:瞧它圓滾滾的樣子,確實很像一隻木瓜。喬木先生很喜歡木瓜,經常給它掏耳朵,梳毛,撓痒痒。喬木先生本來不想閹它的。雖然它對著鞋子發力的姿勢很不雅觀,但你不看就是了,人家又不是表演給你看的。再說了,你怎麼能跟狗一般見識呢?直到有一天,它竟然夾著喬木先生的煙斗開始發力,喬木先生才覺得這狗東西不閹不行了。閹它的那天,喬木先生特意給它買了創可貼,還買了
一件犀牛牌的皮背心。皮背心可以兜住傷口,不讓它亂抓亂咬。更重要的是,可以讓它看不見傷口,使它不至於因為身上少了點東西而感到自卑。
喬木先生說:「誰家的孩子誰心疼。」
他們驅車前往動物醫院的時候,木瓜還沒意識到,它從此就要斷子絕孫了。它還以為是要帶它出去玩呢,興奮得不得了,又是在他的胳膊上蹭,又是往他的臉上舔。當然,事後想起來,他覺得木瓜或許也有預感:它不時地勾著頭,去舔自己的雞雞,好像是要和它吻別。它搞錯了,要拿掉的其實不是它的雞雞,而是它的睾丸。在醫院裡,醫生給它打了一針麻藥之後,它眼睛一翻,好像是說,哼,不理你們了,我要睡了。然後就抱著一隻啞鈴式的玩具躺下了。醫生用一個比耳勺還小的刀子,在它的陰囊上剜了一下,又剜了一下,手指輕輕一捻,兩隻睾丸就像玻璃彈球一樣跳了出來。那時候它還沒有睡著呢,一下子坐了起來,抬著沉重的眼皮,盯著他和費鳴。
手術後的木瓜性情大變,變得溫情脈脈,行為優雅。別說鞋子了,當它陪著喬木先生在鏡湖邊散步的時候,就是遇到母狗也從不失態。它目不斜視,步履端莊,頂多把後爪伸到耳邊,撓一下項圈,弄出點聲響來,算是和對方打過招呼了。喬木先生說:「什麼叫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就是了。」除了性情有變,木瓜的皮毛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本來還有幾撮黑毛散佈於它的耳輪、肚腹、尾巴梢,可這些後來竟然都消失了。應物兄曾為此請教過老朋友、生物學教授華學明。華學明的解釋是,所有生物都有自己的基因序列,這是它的生物學基礎,是它的「質的規定性」。但在特殊情況下,個別基因又會發生突變,就像公雞下蛋、牝雞
司晨。
「公雞束口是有的,下蛋好像不可能吧?」
「可能性是客觀論證,而非主觀驗證。你說不可能就不可能了?」
華學明剛從俄羅斯回來,去俄羅斯是為了學習屍體防腐技術,所以開口閉口就是蘇聯,就是俄羅斯。華學明說,蘇聯怎麼樣?社會主義明燈!十月革命一聲炮響,不僅影響了人類歷史進程,而且都影響到了太空。可是一覺醒來,說沒就沒了,遑論一隻狗?遑論狗尾巴上的幾根毛?華學明接下來就講到,他不光看到了死去的列寧,還在紅場上看到了活著的列寧,還有捷爾任斯基、斯大林、托洛茨基和勃列日涅夫,並且與他們合影留念。他們是一夥的。「付給他們三個美金,他們就會與你合影。為了讓他們好分賬,我付給了他們五個美金。」華學明說,「這事要放在五十年前,你認為可能嗎?」
按照華學明的解釋,隨著刀光一閃,睾丸迸出,那個神秘的基因序列很可能發生了某些位移,進而影響到了狗皮的毛囊。反正木瓜從此變得潔白無瑕,沒有一根雜毛。它就像個白化動物,更加惹人憐愛。喬木先生的夫人巫桃,幾乎要把木瓜當兒子養了。只讓它吃狗糧,而且必須是進口的狗糧。考慮到它的狗性,巫桃有時候也會給它一根棒骨啃啃,但一定是有機黑山豬的棒骨,而且必定經過高溫消毒的。
飲食如此考究,肚子里怎麼會有蟲呢?
乘電梯下樓的時候,應物兄考慮的就是這個問題。他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他不能不懷疑,這是費鳴為了躲避與他談話,而故意玩弄的一個花招。他想,等見了面,我就清楚費鳴是不是在搞鬼了。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能夠想起來那家醫院的內部結構、內部擺設,卻想不起具體地址了。上次去,是費鳴開的車。而坐車的人,是不需要操心行車路線的。
他沒有給費鳴打電話,而是打給了華學明。那家動物醫院是華學明的學生開的,當初也是華學明介紹的。他先把木瓜生病的事簡單說了一下,華學明問:「只是有蟲嗎?拉不拉稀?」
「這我倒沒有注意。」
「現在就看看,有沒有蟲子在肛門周圍爬來爬去。想起來了,它最初是一條流浪狗是吧?」
「它媽是,它不是。它養尊處優。」
「它媽是,那就對了。很可能是經由胎盤或者乳汁傳染的,蟲子一直潛伏在它體內,只是你們沒有發現而已。」
「你就告訴我那醫院在哪吧。我正往那裡趕呢。」
「我可以找到,但說不上來。你上網查一下。名字很好記:它愛你。怎麼樣?我給起的。『它』既指寵物,又指醫院。想起來了吧?不在緯
二路和經三路交叉口,就在經二路和緯三路交叉口。那條街後來改了名字,叫什麼春,是個步行街。旁邊有個成人用品商店,門口掛的充氣娃娃很像蒼井空。」
想起來了,那條街名叫春熙街。那是一條老街,本來破舊不堪,污水橫流。它之所以能夠逃脫拆除的命運,是因為街北的那道土崗。幾年前,那裡發生了一起強姦碎屍案。公安人員在土堆中挑揀屍骨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了幾塊龜甲,從中拼出了一個「濟」字。經過考證,那道土崗很可能是古代濟城的城牆,或者濟水古老的堤壩。後來,這條街就保留了下來,改名叫春熙街,成了一條步行街。街名是當時的省委書記起的,取自《道德經》:眾人熙熙,如春登台。
他當然也想起來,街角那株高大的梧桐樹上懸掛的充氣娃娃。不是一個,而是一群,它們掩映在樹杈之間,惟妙惟肖,如同女吊。清風徐來,女吊們勾肩搭背,交頭接耳,彷彿在密謀是否結伴重遊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