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醫院裡,費鳴被兩個壯漢夾在當中,端坐在一張長條凳子上。兩個壯漢看上去就像雙胞胎,相同的制服,相同的鬍子——他們都只留了上唇的鬍鬚,並且修剪成了鞋刷的形狀。他們的制服有點像攝影師的行頭,上面有眾多的口袋和複雜的褶皺。兩個壯漢的長相其實還是有所不同:一個略顯清秀,一個稍顯魯莽。奇怪的是,魯莽的那位臉上反倒是光滑的,而清秀的那位卻長了一臉痘痘。
看他進來,費鳴試圖站起來,但兩個壯漢迅速地按住了費鳴的膝蓋。費鳴叫了一聲「應物兄先生」。他第一次聽費鳴這麼叫,很不習慣。費鳴以前都叫他「應老師」。費鳴話音沒落,清秀的壯漢就衝到了他面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感到手腕就像被門縫擠了一下。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手機已經從他的手裡脫落了,落到了那個人的手心。那人說:「鄙人代管了。」
應物兄知道,自己誤會費鳴了。
他對壯漢說:「怎麼回事?有話跟我說。」
壯漢說:「老子為什麼要聽你的?」
手術室的門帘掀動了,出來了一個姑娘。姑娘嘴裡含著一個發卡,
兩隻手同時去撩自己的頭髮。他注意到,姑娘沒有怎麼化妝,只是嘴唇塗了點口紅而已。姑娘側著臉,把他打量了一番,同時用發卡別住了自己的頭髮。姑娘問費鳴說:「這就是你說的應物兄嗎?你沒騙我吧?」
費鳴梗著脖子喊道:「怎麼,不像嗎?」
姑娘說:「反正走在街上,我是認不出來。」
然後姑娘問他:「這是你的狗?」
他對姑娘說:「怎麼回事?你們先把他放了。我會配合你們的。」
費鳴又喊道:「當然是他的狗。還能有假不成?他就是應物兄,你看仔細嘍。」
姑娘說:「名人的狗就一定沒有狂犬病?哪個名人說的,哪本書上寫的?」
難道木瓜咬了這位姑娘?但這是不可能的啊。木瓜性情溫順,別說咬人了,遇到一隻貓都要躲著走呢。他就關切地問姑娘:「是不是木瓜嚇到你了?它那是喜歡你。」凡是來動物醫院的人,當然都是養寵物的,所以他接下來說道,「它很聰明,看到養寵物的人就想親近一下。它沒咬你吧?」
姑娘說:「咬的是我,那倒好了。」
如前所述,這裡的醫生是華學明教授的學生,也畢業於濟州大學。醫生年齡不大,可以肯定不到四十歲,幾年不見,已經頭髮花白。當然也可能是故意染成這樣的,以示自己從醫多年,醫道高深。應物兄上次來閹狗的時候,華學明特意交代,不用交錢,捎本書就行了。現在這間房子里,靠牆的一排書架上就放著他的書:《儒學在東亞》。旁邊是一本社會學著作,研究的是費孝通的《江村經濟》,書名叫《江村的前世今生》。還有一本書是關於音樂劇的,叫《百老匯與倫敦西區》。這兩本書的作者,他都是認識的。毫無疑問,他們都曾抱著寵物來這裡就診。此時,醫生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摘下手套,對著水龍頭洗了手,用紙杯給他接了一杯水,然後示意他出去說話。出門的時候,醫生回頭對那姑娘說:「放心,他跑不了的。」
因為霧霾,天很快就暗了下來。街燈還沒有開。街上的行人顯得影影綽綽。沒有汽車,偶爾能聽到自行車鈴聲。對面梧桐樹上那些充氣娃娃,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被摘了下來。早該摘了,確實少兒不宜,他聽見自己說。醫生簡單地向他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費鳴抱著木瓜進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本來挺安靜的木瓜突然狂吠不止,從費鳴的懷裡掙脫了,跳到了地上。幸虧護士擋住了它的去路,不然它肯定要躥到旁邊的大街上去,不被汽車軋死,也會跑得無影無蹤。「所以,應物兄老師,您首先應該感到慶幸,因為木瓜還在。」醫生說。
「木瓜呢?我們的木瓜在哪呢?」
「那姑娘派人抱著它去驗血了。」
「你這裡不能驗血嗎?」
「但她更相信大醫院。當然,她懷疑我為你們說話。其實我已經告訴她,這是應物兄先生的狗,但她不相信。這倒可以理解,因為木瓜其實是個串兒。」
「串兒?什麼意思?」
「它大致上算是京巴,但身上有一點比熊犬血統。比熊犬原產於地中海,法國人入侵義大利的時候,把比熊犬帶回了法國。它渾身潔白,但嘴唇是黑的。性格很好,彬彬有禮,但又比較敏感,喜歡生悶氣。如果我沒有猜錯,它還應該有一點泰迪血統,但不算太多,大約八分之一。」
「既然不同種族的人都可以結婚——」他沒有把話說下去。他知道,養狗的人對狗的血統確實比較在意。如果有人抱來兩隻狗讓他選擇,一隻是純種京巴,一隻是串兒,那麼他肯定會選擇那條純種的。
「我的意思是,他們不相信,您作為一個名人,會養這樣的一條串兒。坦率地說,這確實比較少見。我看過您的書,你對孔子的『有教無類』思想非常贊同。我想,您之所以養了這麼一條串兒,應該算『有養無類』吧?我沒說錯吧?但是,問題就在這,那姑娘擔心它是一條流浪狗,擔心費鳴是故意抱來一條流浪狗來報復他們的。」
「報復她?這又從何說起呢?」
隨著醫生的講述,應物兄大致捋清了事情的經過。那個姑娘和她的上司帶了兩隻狗來看病:一隻蒙古細犬,一隻金毛。蒙古細犬拒絕下車,姑娘勸了半天也沒有做通思想工作,姑娘的上司就把車開走了,留下姑娘陪著金毛繼續看病。金毛的一隻爪子受傷了,趾甲開裂。金毛已經來過幾次了,每次來都很享受,對這裡有著美好的記憶。修趾甲嘛。一邊接受護士按摩,一邊嚼著磨牙棒,一邊修趾甲,心裡美著呢。可誰也沒想到,從街上抓回來的木瓜,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對著金毛的肚子就來了一口。金毛當時並沒有發火,只是嘴一撇,哼了一聲,意思是,小兄弟,我不跟你一般見識。姑娘當時並沒有發現金毛受傷了,還誇金毛家教好,知道大讓小。「其實這跟家教無關,大狗從來都是讓著小狗的。」醫生說。木瓜咬過金毛之後,就鑽到了柜子下面,怎麼也不出來了。費鳴用掃帚捅它的時候,姑娘突然叫了起來,她發現金毛在舔自己的肚子,而那個地方正在滲血。
「她是懷疑木瓜有狂犬病?這不可能——」
「別急,您聽我說。然後呢,就是那兩個人,他們應該是金毛主子的保鏢,剛好開車回來了,他們希望把我接過去,給蒙古細犬看病。蒙古細犬是生活在草原上的狗,敢跟狼打架的,最早是契丹人養的。你是沒見,它長得就像一頭小毛驢。它有點不開心,不願奔跑了,每天只是低頭散步。主人疑心它是不是抑鬱了。好,先不說這個了。那兩個保鏢回來看到金毛受傷了,一定要把木瓜摔死。木瓜不是還鑽在柜子底下嗎?他們就去挪柜子。可是,他們挪一下,木瓜也跟著挪一下。一個保鏢一發狠,就把柜子舉了起來。真是有力氣,應該去演魯智深。費鳴護狗心切,一下子撲到了狗身上。說到這,您就得感謝我了。我告訴他們,看在我的面子上,饒木瓜一命。再後來,金毛的主子就又派人來到
這裡,把木瓜抱去醫院了。我求他們,看在我的面子上,千萬不要傷害木瓜。我相信他們會這麼做的。為保險起見,我讓助手也跟著去了。」
「下一步怎麼辦?」
「只能等驗血結果出來。驗血結果一出來,他們就相信,木瓜沒事,金毛也不會有事。最多賠幾個錢。不過,噓——我剛才發現,木瓜拉在柜子下面的糞便,好像有點不對頭。健康的狗屎,不幹不濕,成條狀,有光澤。木瓜的屎有點鬆散,光澤也不夠,上面有白點。我懷疑它肚子里有蟲。」
「這個也會傳染嗎?」
「聲音低一點。如果只是有蟲,問題不大。它幾歲了?」
「快五歲了吧。它平時不這樣的。今天是怎麼了,哪根筋搭錯了?」
「不是我恭維您,這隻能說明,它是條好狗。瞧它的記憶力多好。它就是在這裡被閹的嘛。它可能以為又要閹它了。別的狗,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你不叫它吃屎,它非要吃,挨了一頓打,只能保證幾天不吃。再見到小孩子拉屎,還是要流哈喇子。不長記性嘛。但人家木瓜不是這樣。這說明木瓜腦袋瓜子特別好使。干我們這一行的,什麼狗沒見過?雖然它只是條串兒,但從文化意義上講,它不是一般的狗。」
他現在關心的是金毛主人的身份。那應該不是一個好惹的傢伙。幸
虧是在濟州,這種事情我應該可以擺平的。我可以賠對方一筆醫療費,但如果對方蠻橫無理,趁機敲詐,那可不行。他就問:「金毛的主人是做什麼的?叫什麼名字?」
「請理解,我不能透露,這是我們的職業道德。我也不敢透露。我只能提醒您一點,女老闆也是女人啊,心腸硬起來,有時候比男人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