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鼐先生畢業於西南聯大,是聞一多先生的弟子,幼時曾住在二里頭的姥姥家,那裡是著名的二里頭古文化遺址,夏代中晚期的都城所在地。中國出土最早的青銅爵,就出自二里頭。你要研究華夏文明的源頭嗎?那你離不開二里頭。你要研究國家的興起、城市的起源嗎?你還是離不開二里頭。提到二里頭,姚鼐先生有句話是這麼說的:「My God!千流萬派歸於一源,枝繁葉茂不離根本。『一源』何指?『根本』何謂?OK,還不都是我的二里頭!」
姚鼐先生多次重返二里頭,在夏商周斷代工程啟動之前就去過多次,後來又帶著學生一次又一次往那裡跑。為了更好地還原和體驗夏代人民的生活,姚鼐先生還在那裡蓋了一個土坯房,房頂鋪著乾草,姚鼐先生給它起名叫「何妨一下樓」。眾所周知,聞一多先生當年的書房,就叫「何妨一下樓」。因為「樓」頂鋪的是草,大風一吹,就掀掉了大半,所以外面下大雨的時候,「何妨一下樓」常常下中雨。外面已是驟雨初歇,「何妨一下樓」里仍是瀟瀟似銀燭,平地成滄海,搞得姚鼐先生不得不到外面避雨。
作為聞一多先生的弟子,姚鼐先生雖然不寫詩,但一開口就詩意盎然。姚鼐先生說,在暴雨中,在驕陽下,他的心緒就會飛得很遠,彷彿可以看到成群的鱷魚、孤獨的大象。大象,那古老的巨獸,在沿著河床閑逛,用鼻子飲水,用象牙刨食,遇到母象也不急於交歡,顯得很羞怯,靜靜地等待著對方的反應。哎呀呀,都什麼時候了,還羞怯呢?完
全不知道飢腸轆轆的夏民們手持棍棒正在逼近。在大象們的羞怯和潮汐般涌動的情慾之間,籠罩著末世的陰影,但人類的文明卻正在拉開新的序幕。姚鼐先生說,每當這個時候,他的腦子就會轉得很快,考古學上的種種線索,如同四散的線頭,一時間難以收攏,他只能猜測,也許——大概——然而——曾經——可不嘛——後來卻——管他娘的——對對對——哦不——突然地,你就會覺得豁然開朗。姚鼐先生甚至為此吟了個對子:
興許似乎大概是
然而未必不見得
喬木先生說:「七寶樓台,炫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但還是讓姚先生如此這般地連綴起來了。」
姚鼐先生說:「完全連綴起來,還得幾代人努力。」
姚鼐先生有睡午覺的習慣,但在二里頭,卻常常睡不踏實,斷斷續續地做夢。在夢中,他又會否定剛才的決定。午後多麼寂靜,好像能聽到夏人的喃喃自語。這時候他甚至會有點害怕,總覺得外面有人,還有鬼。一個人摟著一個人,一個鬼摟著一個鬼。他就不敢再睡了,起來給院子里的花澆水。他在院子里種了指甲花,給死去的老伴種的。早上起來,指甲花好像被人採過了。看著地上的腳印,嘿,你別說,還真像老伴留下的。
很難想像,姚鼐先生還曾親自在那裡養野雞,養土蜂。當地的養蜂人養的都是義大利蜂,只有姚鼐先生養的是土蜂。姚鼐先生認為,那些野雞和土蜂是從夏朝傳下來的。夏曆最原始的典籍《夏小正》記載:「玄雉入於淮,為蜃」。雉就是野雞,「蜃者,蒲盧也」。鄭玄為《尚書大傳》作註:「蒲盧,蜾蠃,謂土蜂也。」按此化生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夏曆十月,野雞在水邊的草地上啄食土蜂。
聽上去,姚鼐先生的談話,好像是信馬由韁,漫無目的,其實還是有個大致的主題的。這是一個上學期就該結項的項目,一個龐大的學術工程,全稱是「從春秋到晚清:中國藝術生產史」。它不光要寫到歌與詩、唱與曲,寫到各種雜耍,還要寫到宗教、法律、道德和科學。應物兄是這個項目、這個工程、這項事業的秘書長。項目的申請報告是他起草的,各種煩不勝煩的申請表格也是他填寫的。參與這個項目的,主要是喬木先生和姚鼐先生的弟子,或者私淑弟子,或者弟子的弟子。項目的總負責人,則是喬木先生和姚鼐先生。
姚鼐先生認為,藝術生產史就是人類知識的生產史,就像蜜蜂釀蜜。蜜蜂釀蜜並且把它們貯存在蜂巢里,然後自己消費。它們消費自己採的蜜,也消費別的蜜蜂採的蜜,而且供應不採蜜的雄蜂消費。姚鼐先生說,藝術家就是工蜂,它負責生產,讀者和觀眾則是雄蜂。當然了,雄蜂還有一個任務,就是與蜂王交配,好生育出更多的工蜂。聽著姚鼐先生的話,應物兄會想,這是不是借蜜蜂來講述生活、創作與市場的關係?蜂王代表著生活,代表著創作,還是代表著市場?
「交配也是消費。」喬木先生說。
「喬先生也養過蜜蜂?」
「很多人沒有養過豬,卻吃過豬肉。我呢,沒養過蜜蜂,卻聆聽過蜂吟蝶唱。」
根據姚鼐先生建議,這套書的序言中不僅應該提到二里頭文化,還應該放上土蜂的照片,以示我們的文化源遠流長。姚鼐先生隨後提到,小時候他跟著大人到地里幹活的時候,牛啊驢啊在前面犁地,他經常在犁溝里發現各種青銅器的碎片,是綠色的,長著苔蘚。有一次犁出了一個陶罐,本來是雙耳的,被牛蹄子踩掉了一隻耳朵。那隻陶罐現在看來價值連城,當時卻是他和姥爺的夜壺。
「一泡尿,就跟夏文化溝通了。」姚鼐先生說。
「這句話要寫到序言里去。」喬木先生開了個玩笑。
「這句話寫不寫我不管,但馬克思的話要寫進去。馬克思說,宗教、法律、道德、科學等等,藝術也一樣,都不過是生產的一種特殊方式,並且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什麼意思呢?生產和消費就像鳥之雙翼,既然是寫藝術的生產史,當然還要寫到消費形式的變化。」
「姚先生是說,與藝術活動有關的吃喝拉撒,全都一鍋端了。」喬木先生說。
「工程好壞,匹夫有責。我也使把力。」姚鼐先生搗了一下手杖。
話是這麼說,姚鼐先生卻只參加過兩次碰頭會。第三次代表姚鼐先生出席活動的,是他的大弟子芸娘。後來芸娘因為身體欠安,也很少來了。
這天,因為這個研究項目的事,喬木先生把相關人員都約到了家裡,代表芸娘來聽會的,是她的弟子文德斯。文德斯現在是老太太何為教授的博士,原是芸娘的碩士。文德斯是由費鳴陪著來的。原來這一天,費鳴剛好代表葛道宏去看望姚鼐先生,在那裡遇到了芸娘和文德斯。這個項目費鳴也參加了,承擔的是其中的一個子項目:春秋戰國時代的民間作坊。費鳴喜歡戰國時代。他說亂世出英豪,帶勁!
費鳴和文德斯比他還早到了一會。
喬木先生的公寓在學校的鏡湖岸邊,在公寓樓的頂層,複式的,八樓和九樓都歸喬木先生。他到了之後,喬木先生的夫人巫桃抱著木瓜從樓下上來了。他想跟木瓜握手,木瓜卻把前爪收了回去。
「怎麼了,木瓜?不理人了。」他問。
「它喜歡你叫它英文名字。」巫桃說。
「Moon——」
它果然伸出了爪子。巫桃把它遞給了保姆阿蘭,阿蘭不知道那是木瓜的外語名字,揪著木瓜的耳朵,說:「哞——這是牛叫喚,也是叫牛
的。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很牛?」
巫桃也參加了這個項目。不過巫桃只是署名,並不承擔具體任務。當然,如果換個角度看,她的任務其實是最重的,因為每次在喬木先生家裡聚會,她都要負責燒水沏茶。
喬木先生抽著煙斗,說:「任務早就分下去了。誰要是完不成,那是要打屁股的。我老了,打不動了,應物,替我打。」
我們的應物兄就挨個詢問了他們的完成情況。問到費鳴的時候,費鳴有些不耐煩了,說:「別問了,我不會拖大家後腿的。」
他手中有一張表格,上面每個人的選題、字數、進度、預計完成的時間都填得清清楚楚。他繼續問費鳴:「你的任務是五萬字。上次你說已經完成了三萬字。過了這麼久,應該快完成了吧?」
費鳴看著喬木先生說:「您看,他就是不相信我。」
當著喬木先生的面,他對費鳴說:「要保質保量。拖了,我可是要打屁股的。別人的屁股我不敢打,你的屁股我還是敢打的。」
費鳴說:「放心,把『食色,性也』安到孟子頭上的錯誤,我是不可能犯的。」
參加完費鳴母親的追悼會後,他本來對費鳴已經沒有怨氣,更談不
上火氣了。但現在,那火氣卻撲騰騰地往上升,往上升。但他忍住了。這時候,他聽見費鳴對巫桃說:「木瓜呢?我給它帶了個玩具,怕走的時候忘了。」費鳴掏出來的那個玩具,是一個陀螺,裡面有個神秘的裝置,一段輕脆的鈴聲過後,還會發出幾聲狗叫:汪汪汪。平時,他或許會覺得它非常有趣,但眼下,他卻覺得那聲音格外刺耳。
每個人彙報完之後,應物兄提到了芸娘對大家的感謝,說芸娘說了,項目結項之後,她會請大家吃飯。文德斯加了一句:「芸娘告訴我,她會親自掌勺。」
「她親口跟你說的?」喬木先生追問道。
「是的。先生。」文德斯滿臉通紅,好像自己說了謊,「芸娘說,上次沒請您吃好,這次補上。」
「上次她請我和姚先生吃飯,用德國全自動廚具,做了個糖醋排骨,難吃得從此不願再提『排骨』二字。」喬木先生說。
通常情況下,開完碰頭會之後,他都會留下來陪喬木先生吃飯。以前,費鳴也經常留下來一起吃。這天,看著跟費鳴,他說:「你留下來吧,我們一起吃飯。」費鳴說:「今天不行了,我得趕回去寫一篇講話。」這時候,木瓜又跑了過來。費鳴蹲下來,伸出手指讓狗舔,狗的舌頭如同一片樹葉,三角形,紅色的。費鳴拉著狗的前爪,說:「Moon,跟叔叔再見。」
喬木先生有句名言,學問都是茶泡出來的,都是煙熏出來的,所謂「水深火熱」是也。等到頭髮白了,牙齒黑了,學問自然也就有了,所謂「顛倒黑白」是也。很多年了,只要應物兄一來,這對師徒,這對翁婿,就會坐到陽台上,邊抽煙喝茶,邊談詩論道。喬木先生只抽煙斗,不抽紙煙。在濟州大學人文學院,只有兩個人抽煙斗:一個是喬木先生,另一個就是姚鼐先生。有人議論說,抽煙斗是兩位先生的專利。雖說都是抽煙斗,但他們對煙絲的要求卻不一樣。姚先生的煙絲是光明牌的。那是老牌子了,三十年代就有了。姚先生說,他的恩師聞一多先生,當年在西南聯大就只抽這個牌子。而喬木先生抽的則是桃花峪牌煙絲,這是個新牌子,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才投放市場。桃花峪是黃河中下游的分界點,相當於黃河的肚臍,黃河自此湯湯東去,漸成地上懸河。它的南邊就是嵩岳,據說是地球上最早從海水中露出的陸地,後來成了儒道釋三教薈萃之處,香客麇集之所。而桃花峪上,野桃含笑,溪柳自搖,煙田相接。所以喬木先生說了,那裡的煙絲凝天地之靈,聚浩然之氣。煙斗之內,方寸之間,乾坤俱在呢。喬先生的煙鬥上鐫刻著王維的兩句詩: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其中的那個「煙」字,既是朝霧之稱,也是煙絲之喻。這首詩同時還是愛情的象徵:因為喬先生的現任夫人巫桃,不僅芳名為桃,而且娘家就在桃花峪。
他當然還會陪先生喝上幾杯。喬木先生的酒都是他送的,而他的酒則大多來自欒庭玉副省長。那當然都是貨真價實的茅台。因為巫桃又用藥材泡了,所以那酒的顏色已經黃中帶烏。在廚房的冰箱旁邊,放著一隻酒罈子,裡面昂首挺立著一隻巨蜥,模樣就像傳說中的龍。它的爪子一直舉到瓶口,胖乎乎的,就像胎兒的手。師徒酬酢,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什麼都談。此種情形有如詩中的某個韻腳,彷彿可以永遠地周而復始,以至無窮。
這天他們談論的話題,他大都想不起來了。吃完飯,他正要告辭,喬木先生讓他再坐一會。喬木先生剔著牙,將牙縫裡的肉絲吐出去,方向明確,是桌子底下,但方位不明確,因為每次吐的力度不同,肉絲的大小也不同。喬木先生突然問道:「聽說濟世先生要回來了?」
當時程濟世先生還只是表示,退休之後願意回到濟大,事情還沒有說定呢。他就對喬木先生說:「葛校長對此事很熱心。但事情還沒有最後確定。意向書都還沒簽呢。」
「濟世先生是富家子弟啊。」喬木先生突然感慨道,「富家子弟做出的學問,好啊,好就好在有富貴氣。錢鍾書先生的學問,就有富貴氣。至於與老百姓有多大關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大氣不敢出,雙膝夾著雙手,雙手握著鋼筆,恭敬地往下聽。
先生卻突然沉默了,良久,擺了一下手說:「算了。我只是想提醒你,給富貴人做事,夠累的。」
「先生,我記住了。」
「其實我對他沒有惡感。我只是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是擔心你受累。對了,還記得我寫的那個對子嗎?」
「記得,記得。」他回答道,腦子裡回蕩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組成語。
他從美國訪學歸來時,程濟世先生題寫了兩句詩,讓他轉送給喬木先生。程濟世先生當時寫的是:
花落花開無間斷
春來春去不相關
是宋人吟誦月季花的詩句。有人說是蘇東坡寫的,也有人說是一個叫徐積的人寫的。月季花從春天開到秋天,花開花落,從不間斷。程濟世先生認為,這兩句詩送給喬木先生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喬木先生雖然自稱懶散成性,述而不作,實際上還是寫了幾篇文章的,而且不同的時代,喬木先生都有名篇。喬木先生算是橫跨了幾個時代。又因為喬木先生無意於功名,有隱者之風,所以可以說是「春來春去不相關」。喬木先生當時銜著煙斗,說:「我也湊個對子,送給他吧。」喬木先生說出的那副對子是:
花開花落春秋事
雁去雁來南北朝
這對子用到程濟世先生身上還真是貼切。花開為春,花落為秋,花開花落自然屬於春秋之事,而「春秋事」又指程濟世先生的儒學研究;雁去朝南,雁來朝北,雁去雁來確為南北之向,又指程濟世先生生於大陸,長於台灣。當時在場的幾個弟子,無不拍手叫好。巫桃說:「應該把這個對子寫下來。」喬木先生說:「寫下來?寫下來給誰?」
「給那位姓程的先生啊。」
「他用一張狗皮,就想換我一張貂皮?」
即便現在回憶起來,他仍然覺得這話沒有說錯。喬木先生不僅是古典文學研究泰斗,還是著名書法家。就書法而言,程濟世先生顯然不能跟喬木先生相提並論。現在,喬木先生重提此事,不知有什麼深意。
此時,喬木先生叫來正在收拾茶杯的巫桃:「將那個裱軸拿來。」巫桃就到喬木先生的書房取出了一個裱軸,打開一看,寫的就是那個對子。喬木先生可以寫多種字體,這幅是楷書,與文徵明有幾分相近,頗有晉唐書法的風致。喬木先生解釋說,裱軸有個好處,想掛就拿出來掛上,不想掛就捲起來,不佔地方。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可以給他寄去,表示我歡迎他回來。」喬木先生說,「我早就知道,他想回來了。雁來雁去,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不僅我知道他想回來,姚鼐先生也知道他要回來。」
「姚先生也知道?」
「姚先生是誰?!姚先生是姚先生。」喬木先生說,「姚先生說,他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管夏商周。可窗外有什麼事,沒有他不知道的。有個叫倪德衛的人你知道嗎?不知道吧?美國佬,本來是研究甲骨文和金文的,後來也迷上了夏商周的斷代,算是姚先生的同行。」
不就是David
S.Nivison嗎?我還真知道。不僅知道,還讀過他的書
呢,還批評過他呢。此人是斯坦福大學教授,除了甲骨文和金文,也研究孔孟。他現在想,看來我的那本書喬木先生並沒有看過,至少沒有認真看。在那本書中,他在解釋孔子所說的「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這句話時,引用過倪德衛的觀點。倪德衛在《中國古代哲學的意志無力》一文中提到,自己看到過公元前一千二百年前後的一塊甲骨文,上面有一句話:
甲午卜,王貞:我有德於大乙酒翌乙未
因為倪德衛,他記住了這句甲骨文。倪德衛將它譯為:「在甲午這天占卜,王占曰:『我們已蒙皇先祖太乙的德。讓我們在下一個乙未那天舉行一次酒祭。』」其中的一個關鍵詞是「德」字。倪德衛認為,「『德』在這裡指的是『感謝』或『感恩』。在中國社會規則中,當一個人給另一個人東西,對另一個人顯示特別的優待或者給另一個人某些服務的時候,後者身上就會有一種以同樣方式回報於前者的心理壓力。這就是感恩。」對這個說法,他是半肯定半否定。肯定的是倪德衛將「德」看成是一種活躍的心理活動,否定的是所謂的「心理壓力」的說法。他認為,「心理壓力」是一種精神負擔,帶著強烈的負面意義:
照他這麼說,「以德報德」就是「以壓力報壓力」?就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腳還腳」?這是《聖經》中的名句。倪德衛先生不愧是讀著《聖經》長大的。
這些話他也在課堂上講過。第一次講到這段話的時候,他還感到奇怪:作為一個甲骨文和金文專家,倪德衛先生應該知道「德」字的原始語
義指的是「行動端正,目不斜視」。他去美國訪學的時候,曾在程先生的書架上看到了程先生與倪德衛教授的合影。美國的漢學家,圈子本來就很小,比越南的漢學家圈子還要小,所以他們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照片是倪德衛教授過八十大壽時漢學家們的合影。至少從照片上看,倪德衛先生好像有點斜視。當時,他腦子裡立即冒出了一句話:只有斜視的人才會覺得目不斜視就是斜視,才會將「以德報德」看成是「以壓力報壓力」。當然,這話他沒對程先生講。關於那張合影,程先生只說過一句話:「這個老倪,這個David,自稱比中國人還中國人,竟然不知道中國人做壽做的是虛歲,而且做九不做十。」
現在聽喬木先生一會姚鼐先生,一會倪德衛先生,一會又提到程濟世先生,他實在猜不透喬木先生到底要說什麼。如果加上眼前的喬木先生,那麼他就相當於同時在面對四位先生,四位大師。對於還健在的這些大師,他是不能隨便發言的,只能靜靜地等待喬木先生說話。喬木先生拿著銀色的通條通起了煙斗。通了一會之後,終於又開口了。他不能不對喬木先生的記憶力表示欽佩,因為喬木先生隨口就提到了一大串數字。他有點吃驚,喬木先生記不住老伴的忌日,卻對那些數字記得一清二楚,而且那還是別人文章里的數字。
喬木先生說:「那個夏商周工程,國內一半人喝彩,一半人沉默。國外則是一片喝倒彩。嗓門最尖的就是這個倪德衛。倪德衛在《紐約時報》上寫了篇文章,說他想把工程報告撕成碎片。哎喲喂,多大年紀了,火氣還這麼大?這不好。但他提到的數字,你卻不能不服。倪德衛舉例說,夏商周工程提到,周厲王在位三十七年,這個數字不對。《齊世家》記載,周厲王是在齊武公九年被流放的,而早於齊武公的獻公是在公元前八六〇年殺掉胡公而即位的。根據『胡公徙都蒲姑,而當周夷
王之時』的記載,可以斷定公元前八六〇年的時候,周夷王還在位呢。這樣推算下來,周厲王在位時間最多不會超過十八年。懿王元年是前八九九年,在位二十五年,然後經歷了孝王、夷王,才輪到厲王坐莊。無論如何,厲王不可能坐莊三十七年。」
「先生記得這麼清楚?」
「我又不是搞這個的,記這些有什麼用?我是擔心姓倪的錯怪了我們姚先生,才把他的文章看了又看。看了之後,倒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不過,他還有一段話,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同意的。這些美國人竟然認為,夏商周工程是一個龐大的學術委員會弄出來的,所以不可信,因為委員會弄出來的東西,都是互相談判的結果,往往包含著很多的矛盾,沒有學術信譽。這就是胡扯了。你們總是批評別人不講民主,別人講民主了,你又說當中有矛盾。倪德衛啊倪德衛,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你這個講話就是在華盛頓的一個,叫什麼什麼,亞洲學會上發布的嘛。你就敢拍著胸脯保證,你說的都對?我對姚先生說了,不要生氣,跟這些人生氣犯不上。姚先生說,我才不生這個閑氣呢,天又塌不下來。就是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著。姚先生還告訴我,不用他出面反駁,美國人自己就看不下去了,已經有人跳出來了。姚先生問我,有個程濟世您知道嗎?我說知道啊,搞儒學的。姚先生就讓人給我送來了一個複印件。」
「您是說——那個複印件在哪?」
「跳出來的就是這個程濟世。文章也發在《紐約時報》上。複印件嘛,我看過就墊到狗窩裡了。文章的內容我記不請了,題目叫《錯簡》。沒這個詞嘛。看了注釋我才知道,它的原文是『Slip』。在英文
中,『竹簡』和『失誤』是同一個詞,都是Slip。我又專門叫巫桃給我查了查這個Slip,原來還可以譯為『滑翻在地』『三角褲衩』,也指『後裔』。濟世兄嘴皮子厲害,一語雙關、三關、四關,罵人不帶髒字。程濟世在文章中說,倪德衛手頭有一本書,叫《竹書紀年》,裡面有所謂的完整的西周紀年,被他當成寶貝一樣供著,但這本書其實是偽書,原書早在漢代就已散佚,如今我們看到的《竹書紀年》偽造於明代。濟世兄說,倪德衛寧信偽書《竹書紀年》,而不信《史記》,怪事也。」
說到這裡,喬木先生眉毛一挑,突然加上一句:「我們那套書的明代部分是誰寫的?再加一章!就談明代的偽書,就圍繞著這個《竹書紀年》來談。」
他說:「好的,我記下了。」
喬木先生又說:「這篇文章是怎麼跑到姚先生手上的,你知道嗎?參加夏商周工程的人多了,姚先生又只是參與者之一,還不是主要負責人,他為什麼不寄給別人,而要寄給姚先生呢?姚先生當然知道程濟世就是濟州人。出於禮貌,就回了一封信。沒過多久,程濟世的回信就又來了,說回國時一定前來拜訪姚先生和我。他跟我套近乎,也跟姚先生套近乎,說明了什麼?」
哦,喬木先生就是這樣猜到程先生要回國的?
喬木先生說:「我倒不怕見他。不過,姚先生好像有點怕見他。為什麼?嗨,不知道吧,那個真不真、假不假的《竹書紀年》,其實也是
姚先生他們的參考書。要是談起此事,姚先生豈不尷尬?」
說到這裡,喬木先生叫了一聲木瓜,一聲明月,一聲Moon,乍聽上去好像養了三隻狗。叫木瓜過來,就是為了讓木瓜與客人告別。所以,可以把這看成是喬木先生送客的標誌。木瓜果然跑來了,嗅著喬木先生的褲腿。喬木先生摸了摸狗頭,說:「懂點禮貌,等一下。」奇怪得很,這次當他站起來的時候,喬木先生卻用煙斗指著沙發,讓他再次坐下。
喬木先生突然跟他提起了費鳴。喬木先生說:「我聽到一些議論,說你們有些唇舌之爭。要不得。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不要讓別人看笑話。再說,他現在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
「我知道,我會照顧他的。您放心。」
「你忙,他也忙。我看他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你告訴他,不要太忙。又沒有什麼立功立德立言之事等著他,有什麼可忙的?什麼叫忙,心亡為忙。你也要記住。你們啊,最好找個清閑的地方待著。」喬木先生剛才還在挖苦富貴子弟,這會卻說,「政治家薛寶釵說得好,天下難得的是富貴,最難得的是閑散。」
「我記住了。」
「你啊,別人指個兔子,你就去攆,還不把你累死。找個人替你攆。」
喬木先生的話常常自相矛盾,歧義叢生,這就看你怎麼理解了。他現在揣摩,雖然程濟世先生出任儒學研究院院長的事情,還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但喬木先生應該已經知道了。足不出戶,卻知天下事者,先生也。喬木先生肯定也知道,儒學研究院已經交給他來籌辦了。也就是說,喬木先生雖然沒有明說,但已經是在向他暗示,應該把費鳴調入儒學研究院做他的助手。這既是對他的關心,也是對費鳴的關心。同樣是關心,相比起來,喬木先生對我的關心好像更多一點。到底是岳父,他不想讓我太累。
他是不是想說,何不讓費鳴替我去攆兔子?
這天分手的時候,喬木先生還說了另外一句話。他認為喬木先生那是在表達對自己最大程度的支持:「需要我的時候,跟我說一聲。」不過,喬木先生接下來的一句話,他就得費心琢磨了。喬木先生是這麼說的:「只要用得著,你就是把我當成點心匣子送出去,也沒有什麼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