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743年,《紐約周報》就在頭版位置刊登了一篇關於孔子的文章,題為《孔子的道德》。那時候美國還是英國的殖民地呢。美國後來的獨立與孔子有什麼關係呢?美國的《獨立宣言》中說:「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按照程濟世先生的觀點,這段話就是受到了孔子的影響。孔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有些讀者可能不知道,在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外牆上,鐫刻著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三個立法者的頭像:頒布《十誡》的摩西、雅典的立法者梭倫,以及穿長袍留長須的孔子。一個最新的事例是,2009年10月,美國國會眾議院以三百六十一票贊成四十七票反對,通過一項決議案,紀念孔子誕辰2560周年,以頌讚儒家思想對人類社會的傑出貢獻。
著名儒學家程濟世先生為促成此項議案的通過付出了不少心血。程濟世先生提到此事說:「國內不少友人議論,我為這項議案的通過付出了努力云云。不,與其說是我的功勞,不如說這是孔夫子的影響太大了。如今,任何政黨、任何國家,只要它是文明世界的一分子,它都須聆聽孔夫子的告誡。」
這段話,是應物兄在解釋「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時寫
下的,印在《孔子是條「喪家狗」》一書的第五百二十三頁。現在,這段話被複印了下來,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這是鐵梳子的辦公室,辦公室里盛開著杜鵑花。他想起來,欒庭玉的夫人是專做花木生意的,賣得最好的就是杜鵑花。它不合時令,卻開得熱鬧至極。鐵梳子進門之後,吩咐工作人員給他們倒上茶,然後就去接電話了。臨走的時候,鐵梳子把這段話遞給他,說:「今天上午,我給積極分子們開會的時候,還引用了你這段話。你講得太好了。你的書,桃都山集團所有員工人手一冊。養豬的、殺豬的,都有份。卡卡,先陪應物兄聊著。上煙啊。別人不能抽,應物兄想抽就抽。」
卡爾文說:「我不抽煙。」
鐵梳子說:「應物兄,卡卡是不是很逗?都聽不懂人話了。」
不是我要抽的,是鐵梳子要我抽的,我是客隨主便。於是,他掏出了煙,同時關心地問到了卡爾文在美國的生活。卡爾文說,他已經從那個做礦石生意的公司辭職了(卡爾文的原話是「我炒了美國人的魷魚」),原來想集中時間寫一本書的,關於美國與坦尚尼亞的貿易史,其中販賣黑奴是貿易史的主幹。當初,黑奴都是先被集中到桑給巴爾(卡爾文補充說,桑給巴爾就是他的故鄉,相當於英國的倫敦、美國的紐約和阿聯酋的迪拜),然後再運往美國當牛做馬的。「但我發現,我的興趣還是做些跟孔子有關的事。」卡爾文說。
「跟孔子有關的事?」他本來想問,你不是要搞翻譯嗎,不搞了?
「還不是因為受到了您的影響?您說吧,我能幹什麼?」卡爾文說。
「你還是老老實實聽鐵總的吧。」
如前所述,鐵梳子是桃都山連鎖酒店的老總,在酒店管理行業享有大名。如今酒店裡流行的開放式衛生間就來自她的創意。躺在床上,通過鋼化玻璃或軟隔斷看到沐浴的異性,你怎能不心跳加速,腹股溝發燙。它還很有意境呢。想想看,玻璃或者軟隔斷所造成影影綽綽的效果,難道沒有霧失樓台般的詩意嗎?那就別廢話了,趕緊行動吧,將愛的戰場轉移到花灑之下,轉移到洗手台前,轉移到浴缸之中,轉移到馬桶蓋之上,來一場逸出常規的新體驗吧。
但她本人看上去卻是優雅的。如果你感覺不到她的優雅,別擔心,她有的是辦法提醒你。比如,當她和你說話的時候,她的手部語言會變得極為豐富:托腮,把桌面當成鍵盤輕輕地彈擊,手指交叉,雙手疊放,右手揚起的同時左手卻緩緩地落了下去。有時她又會用食指輕杵下巴頦,做沉思狀。她還喜歡當指揮家,手指在空中舞來舞去。想起來了,我們的應物兄想起來了,他和鐵梳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曾拿起他的手,說:「手指這麼長,韌帶這麼開,不彈琴,可惜了。」
有趣的是,當你已經充分領略到她的優雅的時候,你還必須注意到她還有另外一面,那就是樸素。其實,鐵梳子原來在肉聯廠工作,是個屠夫。
她本人也不姓鐵。人們之所以都叫她鐵梳子,是因為她至今保留著
一個習慣,這個習慣慢慢地成了她的標籤、她的符號、她的象徵。什麼習慣呢?用鐵梳子燙頭髮。現代女性,尤其是腰纏萬貫,哦不,應該說腰纏億貫的女性,還有用鐵梳子燙頭髮的嗎?放眼全球,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她還喜歡用紅紙塗指甲,用廢火柴描眉毛。這些樸素的品格很容易讓你聯想到村姑。她為什麼這麼樸素呢?為了省錢?視樸素為美德?可能吧。不過,僅僅是用鐵梳子燙頭髮,她就專門請了兩個人,一個負責給鐵梳子加熱,一個負責燙頭。用廢火柴給她描眉毛的那個人,也是她專門請來的。
關於她的這些習慣,他是聽誰講的?
芸娘,他又敬又愛的芸娘。他現在還能想起,芸娘提到這些事時,嘴角不經意間浮現出來的嘲諷。芸娘可不是一個喜歡說閑話的人,她的每句話都會給人以啟迪。也就是說,「說閑話」三個字,跟芸娘壓根都挨不上邊。她只是對這種現象很感興趣。不過,芸娘並沒有接著講下去,似乎僅僅談論一下就會讓她感到不舒服。但芸娘又是寬容的。芸娘說:「她也不容易,不說也罷。」
鐵梳子曾給姚鼐先生捐過一百萬元。
桃都山酒店本是鐵梳子從別人手裡買來的爛尾樓。建成裝修的時候,鐵梳子又想藉機挖幾個地下室。一鍬下去,撲通一聲,露出一個洞,下面空空如也。竟是個古墓。這事本來可以悄悄處理的,不巧的是一個民工掉了下去,摔傷了,涉及賠償和護理問題,家屬就把這事捅到了網上。後來經姚鼐先生和弟子們鑒定,那是北宋時期的墓葬:墓門兩道,墓道一條,墓室兩間,分別存放著棺木;出土的文物有開元通寶、
青釉瓷缽、銅鏡、燈盞。其中最有價值的是一對陶罐,叫穀倉罐,用來盛放穀物的,但穀物已經炭化。孔子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1]
根據這種觀念,人們生前擁有的物品,死後要繼續享
用,所以墓葬能夠反映出墓主生前的經濟狀況和社會地位。姚鼐先生和弟子們對這個古墓做鑒定的時候,鐵梳子急了,擔心這幢樓保不住了。她要讓姚鼐先生出具報告,證明它沒有什麼太大的文物價值。後來,她就提出捐給姚鼐先生一百萬元,作為科研經費。姚鼐先生拒絕了,說他的科研基金還花不完呢,要這個錢做什麼,擦屁股啊?
鐵梳子說:「可以給你出書用啊。」
姚鼐先生抽著煙斗,不說話。
後來鐵梳子又提出:「可以給你的學生們出書啊。」
姚鼐先生說:「那就出一套書吧,給博士生們各出一本書。」
北宋時期,濟州就是商賈雲集之地,發掘出的類似古墓已有幾十座,所以這座古墓並沒有特殊價值。只須經過一番搶救性發掘,將文物移居到濟州博物館的地下倉庫,事情也就過去了。事後姚鼐先生問鐵梳子,那一百萬還算數嗎?鐵梳子表示,當然算數。姚鼐先生是個懶得管事的人,這事照例扔給了芸娘。芸娘說,姚鼐先生的博士本來就很少,而且大都出過書了,要不就把這錢捐給人文學院?但問題又來了,人文學院的博士生太多,這一百萬元又不夠用。他和芸娘商量,是否只出版優秀博士論文?人文學院每年的優秀博士論文的名額是五個,每本書按
十萬塊計算,也花不完啊。因為芸娘身體欠安,他就把此事接了過來。這期間,他當然也跟鐵梳子有過聯繫,並對贊助合同進行了調整。他曾開玩笑地問過鐵梳子:「你要後悔還來得及。」鐵梳子說:「世上哪有後悔葯?不就是一百萬元嗎,不夠另算。」
「一百萬用不完。」他對鐵梳子說,「要不,你每年捐五十萬,連捐幾年?」
「你一個書生,很會做生意啊。每年五十萬,我就先捐兩年。」
「兩年之後呢?」
「到時候再續唄。看你急的。」
「說不定,這套書會給你帶來好運呢。」
「好啊好啊。要是那些博士當中真冒出來個人才,我也算是有功之人。要是一個人才都冒不出來,那就當喂狗了。說得不好聽,別在意啊。」
跟往常一樣,這套書的主編依然是喬木先生和姚鼐先生。按照慣例,應物兄和芸娘應該做副主編,但他們都沒有做。那麼是誰做的副主編?是人文學院的院長張光斗。最後的協議也是張光斗代表人文學院簽的。不過,說是副主編,但最後印出來的書上,寫的卻是執行主編。張光斗說,鐵梳子有個小小的要求,就是通過一種方式,哪怕只是一句
話,能夠讓人感覺到桃都山與學術界的聯繫。他就隨口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後來印在每本書的扉頁上:
桃都春風一杯茶,學界夜雨十年燈
一些未能入選的博士生,還有他們的導師,硬是雞蛋裡面挑骨頭,說這兩句詩是對黃庭堅的「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的抄襲。當然,他們更多的還是指責有些論文缺乏原創性,只是資料的堆積。張光斗是新聞系出身,聽到這些議論,就充當一個新聞記者,跑到他這裡來進行新聞調查了。我們的應物兄承認這兩句話確實是對黃庭堅詩句的化用。他告訴張光斗:「但是黃庭堅的詩句也化用了別人的詩。杜甫的《春日憶李白》你知道吧?你肯定知道的。裡面有『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一語。杜甫還有一首《夢李白》,裡面有『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一語。你看,黃庭堅不用則已,一用就用了杜甫兩首詩。」
「厲害了,我的黃庭堅。」張光斗說。
哦,張光斗教授這是要說什麼?他不明白。但他順著張光斗的話頭,說:「厲害的是,他還化用了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你肯定知道的,裡面有『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一語。」
「明白了,我就知道他們是瞎胡鬧。」
「我將黃庭堅詩中的『桃李』換成『桃都』,是為了——」
「明白,明白。你是要暗示這套書與桃都山連鎖酒店的關係。這個我是支持的。順便替桃都山酒店做個軟廣告嘛,也算還了那娘們一個人情。以後不是還想從她那裡再搞點錢嗎?老鼠拉木杴,大頭在後邊。」
那套書只出了兩輯就停了。原因嘛,還是因為有人鬧,越鬧越凶。鄭樹森就鬧得挺歡。作為魯迅研究專家,鄭樹森把第二輯中一部關於《野草》的論著,批駁得體無完膚。那個博士生在戴上博士帽的當天就跳樓了。幸虧落在了樓下的自行車棚上。張光斗說:「這次好不容易捂住了,下次還能捂住嗎?那人文學院可就要出大名了,要上頭條的。」
「你應該找鄭樹森他們談談。」
「談什麼?還沒開口,人家就說,但我坦然,欣然。還說,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事實上,這也是他看到金彧列印的那份協議,猜到金毛的主人可能就是鐵梳子的時候,既發愣又浮想聯翩的原因:她是不是想通過這種方式,把那一百萬賺回去?
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兩支煙抽完,鐵梳子回來了。鐵梳子手裡拿著剛列印出來的照片,一共兩張:一張是她和黃興在加州矽谷的合影;一張照片竟然是她在騎驢,牽驢的是誰?還是黃興。兩張照片都被她放大了。奇怪得很,這兩張照片上的她都比他在卡爾文的微信里看到的要年輕,當然更比她現在
的樣子年輕。剛才,她其實是去修圖了。她要把修過的照片送給他作為紀念。
「不餓吧?那咱們聊會兒再吃?」鐵梳子說。
她先解釋了下午發生的事。她的解釋從罵人開始。先罵的是那個死丫頭,也就是金彧。死丫頭,把她的意思完全、徹底弄反了。木瓜確實咬了哈登一口。這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咬來咬去本來是狗的天性。咬是正常的。狗嘛,再名貴的狗也是狗。不咬反而是不正常的。真要追究責任,那麼錯在哈登。這個哈登!護士給你修趾甲、按摩的時候,你只管閉目養神就行了,可是一看到別的狗進來,你就開始哼哼嘰嘰的。這是什麼?這是炫富啊。你是想在木瓜面前炫耀你有多舒服。別說木瓜是條狗了,就是人,心裡也會有情緒的。後來都被木瓜咬了一口,還像個沒事人一樣,也不報告。它還以為自己是工傷呢。其實,你有什麼好牛的?你已經是條老狗了,每天不是這裡疼,就是那裡癢,總之離死不遠了。人家木瓜呢,正在盛年,好日子還長著呢。人家雖然是個串兒,但血統越雜,身體越好。人家很可能成為開宗之狗呢,成為某種狗的始祖。哦,對了,木瓜已經閹了,閹過之後活得更長,清心寡欲,延年益壽嘛。還有,你很少能夠跟同伴在一起玩,你的同伴是蒙古細犬,跟你不是一家人。木瓜在路上走,卻會常常碰到自己家人。總之,你有什麼好牛的?
接下來,她又說,她之所以帶哈登和木瓜去檢查身體,是因為她的擔心是雙向的。既擔心木瓜傳染了哈登,又擔心哈登傳染了木瓜。哈登已經幾年沒有打防疫針了。不管什麼狗,年齡大了,都容易瘋掉。就跟棗樹一樣,樹齡一大,就容易得棗瘋病。好在兩條愛犬都很健康,她心
中的一塊石頭才落地。
她講的時候,卡爾文頻頻點頭。
必不可少的,鐵梳子還是提到了那份協議。當然還得從那個死丫頭罵起。完全是死丫頭生搬硬套。問題的實質是犯了「左」傾錯誤。我們既要反「左」,也要反右,但主要是反「左」。說到這裡,鐵梳子簡單提了一下,說濟州有個動物救助協會,主要是對那些流浪狗、流浪貓採取一些必要的行動,把它們圈起來,管起來,免得它們傳播瘟疫。城區不能養大狗,但有些市民就是不聽話,非要養大狗。有本事你住到郊區別墅啊,那裡可以養。對於這種情況怎麼辦?有必要制定一個條例,對違規者進行高額罰款。因為爭議太大,這個條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籠。怎麼辦呢,有必要通過高額罰款的方式,讓他們主動放棄。以前,曾經出現過大狗咬傷金毛的事,唉,這個詹姆斯啊,這個哈登啊,這個詹姆斯·哈登啊,吃一塹,長一智,你說你怎麼就不長記性呢?上次就是因為炫富被咬的。就是不處死它,它早晚也會從詹姆斯·哈登變成本·拉登。好,先不說它了。總之,當時就是罰款了十二萬。那是條昆明犬,狼青。主人當然捨不得。捨得的話,你就不是人了,自己養的狗怎麼能放棄呢?但是你要捨不得,你就得交十二萬。最後,那個人被迫放棄了。我看他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也有些於心不忍,允許他去看了兩次。知道了吧,那個死丫頭竟把這個事情套到了木瓜身上。條例是指導性的,要靈活應用。我為什麼說她犯了「左」傾錯誤?問題就在這。我已經嚴肅批評了她,說她犯了「左」傾錯誤。她自己認錯態度比較好,說這相當於醫生拿錯了藥方,又忘掉了辨證施治。能認識到這一步,需要表揚。但是嚴格說來,這還是形而上學的問題。她終於想通了,說了一句話:「形而上學害死人,我該死。」
他終於插了一句:「她其實是個好員工,很負責。」
鐵梳子說:「謝謝你。但是,閉門思過還是少不了的。我準備把她下放到基層鍛煉幾天。」
卡爾文說:「不怪她,主要怪那兩個日狗的。」
「嘴巴乾淨點!」鐵梳子說,「怎麼,我們卡卡也要替金彧說情?」
卡爾文急了,說:「No!No!No!」
鐵梳子淡然一笑,說:「應物兄先生,怎麼跟你說呢,金彧其實是個好姑娘,只是心神不定,一會想讀書,一會想創業。說話很直,品位還是有些問題。有些話我沒辦法跟她說。找個大領導,找個小日本也行,或者找個愛國華僑,幾年混下來,品位就上去了,腔調就完全不一樣了,相當於碩博連讀了。你有沒有合適的人選,結沒結婚都無所謂,給我們金彧介紹一個?」
他盡量顯得誠懇:「她跟著你就行了。」
她說:「她也是這麼對我說的。」她優雅地彈著褲子上的褶皺,就像彈著灰塵,「至於那兩個蠢蛋嘛,已經滾了,滾蛋了。」
[1] 見《中庸》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