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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程先生

所屬書籍: 應物兄

程先生看到他,上來就說:「應物,知道吧,子貢昨日還說,我應許你們做個兼職院長就行了,哈佛這邊不要放下。什麼兼不兼的?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濟大我是要去的。濟大就是熊掌。」

談話的地點就在程先生的寓所,程濟世先生稱之為「桴樓」 [1] 。程先生說:「這把老骨頭,若對濟州還有用,我就辭了桴樓,回去。」

黃興說:「弟子陪先生回去。弟子用專機送您回去。」

程先生感慨道:「真是我的子貢啊。你也回濟州投資嘛。既能賺錢,又能助家鄉父老發財,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黃興右手撫胸,彎腰,說:「弟子唯先生之命是從。」

程先生說:「子貢,上次回台灣,你的幾位朋友去看我了。代我謝謝他們。」

黃興說:「有緣拜見先生,是他們的造化。他們須重金謝我才是。」

程先生提到,有個朋友在台灣也建了個儒學院,盼望他能回去,以促動台灣的儒學研究。聽程先生這麼一說,我們的應物兄心裡咯噔了一

下。但他不便插話,只能豎著耳朵聽講。他把表情調整到略帶憂懼的樣子。

程先生說:「漂泊已久,葉落歸根的想法是有的。剔骨還父,剔肉還母,本是人倫之常。回台灣是歸根,回大陸也是歸根。父親的墓在台灣,母親的墓在濟州。回台灣好是好,可以信口開河,無所顧忌。只要不殺人。可就是太鬧了,太能鬧了呀。鬧哄哄的,Too noisy!一刻不消停。一會兒藍,一會兒綠,眼花繚亂。一些老朋友也攪進去了,橫連縱合,黨同伐異,比春秋戰國還能鬧。本來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如今倒好,新友舊朋竟也反目成仇。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到了台灣,入世不好,不入世也不好。入世?入哪個世?只要入世,就難免要攪進去,難免要跟著鬧騰,Make a noise!一鬧騰,骨頭都要散架了。他們是讓我出任儒學研究院院長。院長我也不願干。我跟某些老朋友不一樣。給了他們,他們定然跑得比兔子都歡。」先生所說的「那些老朋友」是誰呢?他不能問,只能聽。「他們呢,顧盼自雄,還能折騰。我是不願折騰了。不想鬧著玩了。我還是願意老調重彈,和諧為上,別瞎折騰。夫子是對的,只當素王。我是安於當一個學者,當一個思想家,當一個小老頭。既無高官之厚祿,又無學者之華袞,赤條條一身素矣。閑來無事,找幾個人聊聊天。清霜封殿瓦,空堂論往事;新春來舊雨,小坐話中興。豈不快哉?」

講到這裡,程先生要去趟洗手間,說:「稍等,我得去噓噓了。」

在本草話和濟州話中,「噓噓」指的都是兒童撒尿,也指大人給兒童把尿。他覺得,程先生俏皮地選擇這個詞,正好說明程先生對濟州的感情太深了,有如赤子對母親的眷戀。程先生的前列腺一定也有毛病,因

為一去就是好長時間。在前列腺方面,我似乎有些青出於藍,或許應該給先生介紹個方子,就是用玉米須煎湯代茶。但又似乎不可信也。他想起金彧說過,它的作用主要是利尿。

趁著程先生不在,黃興湊近他,說:「應物兄,我會鼓動先生儘早回大陸的。我也回去瞧瞧。你說得對,那裡商機無限。」

隨後,黃興提到了他們共同的朋友郟象愚,但用的是郟象愚另一個名字:敬修己。這是程先生給他起的名字。黃興說:「修己兄不太支持先生回國。」

與黃興一樣,敬修己也是程先生的私淑弟子。程先生對他很看重,曾聘他做自己的學術助手,但因為他志不在學術,做事又容易衝動,程先生就將他安排在了黃興的公司。黃興公司門下,有一個「儒學與商業」網站。敬修己負責的就是那個網站的編輯,活不重,錢蠻多。

應物兄忍不住說道:「修己者,象愚也。說是象愚,我看是真愚,愚不可及。他跟隨先生多年,算是白跟了。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他一條也做不到。」

黃興說:「他昨日還打電話,提醒先生不可急著決定,可以先答應回去看看。他也想跟著回去看看吧。他出來得太久了。」

他立即對黃興說:「你告訴修己兄,此事辦成後,他若想回去,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要是辦不成,哈,元曲里有句唱詞,我要送給他:

忙趕上頭裡的喪車不遠,眼見得客死他鄉有誰祭奠。」這段時間,因為與葛道宏接觸多了,他也習慣於引用一些戲文。此前不久,他和敬修己共同的一個朋友客死加州,他在敬修己發給他的郵件中看到了葬禮的圖片。修己佇立於墓前的身影,最讓他唏噓不已。修己明顯老了,一臉悲戚。修己兄,你修來修去,修得不像自己了。

「修己兄近況可好?」

「一日深夜,我路過海灣大橋,見他一個人在橋上走,心中一驚。修己是不是患上了夢遊症?」

「千萬別掉到河裡。」他趕緊說道。

「應物兄有所不知。夢遊人就是在屋頂上行走,都有精確的位置感,不會掉下來。他們可以在屋脊上奔跑。」

程先生從洗手間出來了。

這天,他照例錄下了程先生的話。程先生接下來的話,真是既誠懇又深情,文華質樸相半是也,文質彬彬是也。程先生說:「噓噓一下,輕鬆多了。人老了,話多,尿多。這裡有一本書,裡面夾了一朵桃花。桃之夭夭。西人愛玫瑰,國人愛桃花。這裡還有一本書,裡面也有一朵桃花。你們看看這兩朵桃花。能看出difference

[2]

嗎?這一朵是在北京的

中南海採的,這一朵是在台北介壽館採的。看不出是不是?那是時間長了,發白了,發黃了,幹了。同是桃樹,也是南北有別啊。單說這花,

在台灣,葉先花後,花朵疏落;北方呢,則是花先葉後。花先葉後,故有灼灼其華,故有人面桃花相映紅。應物,你回去可以跟葛先生講,我喜愛北方的桃花,濟州的桃花。濟州的桃花,以鳳凰嶺上慈恩寺的桃花為最好。我想慈恩寺的桃花了。」

啊,慈恩寺與有榮焉。

我真想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慈恩寺的住持釋延長。

程先生突然說道:「清華有朋友講,濟大校長曾向他探聽我在北京的行程。這朋友很敏感,問我是不是要回濟州。我沒跟他講實話:想遠了,禮節而已,鄉黨嘛。」

「葛校長說,他盼您如久旱盼甘霖。」

「北京啊,上海啊,也都有學校欲請我回去。既然要回,還不葉落歸根,還不一竿子插到底?要回,就回濟州。茲事體大。回?怎麼回?何時回?容我再考慮幾日。這邊的事情,也需交代清楚。怎麼樣,屆時子貢陪老夫回去一趟?」

「回十趟也是應該的。」黃興說。

「子貢啊,你可在濟州建都。你的帝國在東亞,都城在濟州。屆時我們師生終日相處,豈不快哉?」

「弟子願與應物兄一起,終生服侍先生。」

「此事,須說與犬子知道。若他願意,我也想帶他回去看看。帶他去過韓國,回過台灣,到過新加坡,還沒帶他回過大陸。有次跟他談濟州,他以為我講的是韓國的濟州。數典忘祖啊。子不教,父之過也。再說了,我也很久沒吃到仁德丸子了。濟州的仁德丸子,天下第一。北京的四喜丸子,別人都說好,我卻吃不出個好來。名字我就不喜歡。何謂四喜?不過是沾沾自喜。儒家、儒學家,何時何地,都不得沾沾自喜。何為沾沾自喜?見賢不思齊,見不賢則譏之,是謂沾沾自喜。五十步笑百步,是謂沾沾自喜。還是仁德丸子好。名字好,味道也好。仁德丸子要放在荷葉上,清香可口。仁德丸子,天下第一。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精細莫過仁德丸子。應物,回去就跟葛先生講,奔著仁德丸子,老夫也要回濟州。」

這段話非常重要,道器並重!他後來將它整理成文,呈給了葛道宏。再後來,因為要尋找程濟世先生的舊宅,他覺得這是個線索,就又把這段錄音翻來覆去聽了無數遍。他在程先生的語氣中,悉心體會著程先生的真情實感。他甚至能聽出來,程先生提到仁德丸子時,望梅生津,嘴滑了一下。只是那仁德丸子是什麼丸子,雖然我也很想嘗嘗,無奈餘生也晚,未曾耳聞啊。

因為高興,程先生還拉了一段二胡,拉一會,講一會。程先生的二胡拉得很好,拉的是《梅花三弄》,前後足足拉了半個鐘頭。程先生多次深情地看著那二胡的弦子,有時甚至忘記了手上的動作。程先生喜歡中國樂器,不喜歡西洋樂器。程先生曾說過,我們的弦子是用蠶吐的絲弄的,他們呢,他們的提琴、鋼琴用的是鋼絲、鋼筋。我們的笛子是用

竹子做的,他們吹的是銅管。我們是天人合一,他們是跟機器較勁。這會,程先生拉完之後,說:「赫拉克利特的那個比喻是對的:對立造成和諧,如弓與六弦琴。但還有比六弦琴更恰當的比喻,那就是二胡。」

程先生提到赫拉克利特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赫拉克利特的一句名言: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他在內心裡感慨了一聲:我的性格很好,但命不好。因為覺得這有些怨天尤人的意思,所以他又悄悄地把這句話改了一下:我的性格不好,但命很好,因為我遇到了程先生。然後他問自己:性格好命不好,和性格不好命好,哪個好?他一時找不到答案。

這會兒,他想,莫非程先生要以音樂為例,闡述自己的和諧觀念?

他猜對了。程先生調整著琴軸,說:「《廣雅》中說,和,諧也。《爾雅》中說:諧,和也。」程先生撫摩著弓子上的毛,似乎要用手指來檢驗它是否整齊。那動作極盡溫柔,但面部表情卻沒有變化,「常聽人言,人人有口飯吃叫『和』,人人可以講話叫『諧』。謬也!左右左右,先左後右,左上右下,男左女右,中國人向來以左為尊,左御史高於右御史,左丞相高於右丞相。只有元代是右高於左。即便是望文生義,從字的構成上看,此二字也應解釋為:地里先有莊稼,鍋里先有飯,人人才有一口飯吃,是謂『和』;先劃定個話語空間,爾後再開口講話,是謂『諧』。所謂先確定倫理綱常,人人都來遵守,就叫『和諧』。和諧是最要緊的。中國最怕亂。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一亂,就完蛋了。」

程先生提到一個名叫燈兒的人:「我喜歡二胡,是因為燈兒。燈兒的二胡拉得好,拉得最好的一支曲子叫《漢宮秋月》。小時候,逢正月

十五,聽《漢宮秋月》,品十五元宵,乃一大快事。」說著,程先生竟然吟唱起來:

聽《漢宮秋月》,品十五元宵,快哉,快哉!哎呀呀,該澆水嘍——

澆水?澆什麼水?有何深意存焉?哦,原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澆水就是澆水。程先生在吟唱之時,因為微微轉動了一下身體,變換了視角,突然看到書桌後面的蘭花開了,覺得該澆水了。程先生把那盆蘭花移到了書桌上。那個書桌其實不能叫書桌,得叫書案了,因為它比一般的書桌大了許多,上面鋪著牙白色的毛氈,幾乎像個小舞台。

黃興將澆花水壺遞給程先生。程先生澆著花,說:「有個美國議員來了,看到這盆蘭花,就講好啊好啊。好什麼好?小廟裡的菩薩沒見過大香火。濟州的蘭花才叫好呢,鳳凰嶺上的蘭花才叫蘭花。這蘭花算什麼?野草而已。」

慈恩寺住持釋延長的師弟釋延安,喜歡畫畫,也畫蘭草。我回去一定跟他說,你們這裡的蘭草是天底下最好的。

「我記得,畫舫里,也放著一盆蘭花。」程先生說。

程先生所說的畫舫,漂浮在歷史深處,漂浮於波光瀲灧的濟河之上。程先生說:「燈兒便常在畫舫里拉二胡。燈兒的二胡拉得如泣如訴。燈兒人很漂亮,用現在的說法就是sex appeal

[3]

。燈兒是個忙人,

素麵常顯粉污,洗妝不褪唇紅,拉琴也是忙裡偷閒。我夢見過她。」

這燈兒是誰?莫非是名歌妓?

程先生接下來的講述,似乎印證了他的猜想。程先生說,他還清晰地記得燈兒的樣子。歲月之塵無法掩飾她的美,反而使她更加熠熠生輝。他還記得她的後背挺得筆直,髮髻高高綰起,下巴微微翹著,胸部的曲線映上了畫舫的窗紙。哦,程先生的記憶力真是驚人,比如他竟然還記得有一隻貓豎起尾巴從窗台上跑過,把燈兒映在窗紙上的曲線給搞亂了。程先生說,當她手指揉動琴弦的時候,她的小腹起伏有致,有如春風吹過水麵,盪起陣陣漣漪。

「扯遠了。」程先生說。

「燈兒一定是二胡大師吧?」黃興問。

程先生眯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目光突然變虛了,好像焦距變了。程先生說,最後一次聽燈兒演奏,是在他離開濟州之前。家裡來了不少人,吹拉彈唱,飲酒作樂。再後來,琴音變成了悲音,歡唱變成了抽泣。說著,程先生吟誦道:

對青山強整烏紗。歸雁橫秋,倦客思家。翠袖殷勤,金杯錯落,玉手琵琶。人老去西風白髮,蝶愁來明日黃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陽,數點寒鴉。 [4]

這些話,應物兄有的是第一次聽到,有的已聽過多次。上面這首小令,寫的是遊子在重陽節的一腔柔腸,他已不止一次聽過。每次聽,都不勝唏噓。他記得,程先生上次吟誦完這首小令,又吟誦了辛棄疾的詞: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 [5]

可這一次,程先生只吟了首句,就站了起來,又去了趟洗手間。黃興悄悄對他說:「先生有些傷感了。先生傷感的時候,就會說寒鴉。寒鴉到底是什麼鳥?」他說:「就是烏鴉。」黃興說:「不是吧?我問過先生,寒鴉是不是烏鴉,先生說,寒鴉又叫慈烏。」這時候程先生出來了。黃興轉換了話題,問他:「何時去看孩子呢?我讓人送你去?」

這話讓程先生聽到了。程先生說:「夫人前段時間帶著應波小姐來過,將你留在這裡的書籍取走了。」

喬姍姍來美國探親了?而且還帶著應波來過先生家裡?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啊。喬姍姍不告訴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應波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他倒是想起來,他回國的時候,曾將一些書籍留在了這裡,那是他留給應波的。應波是兩年前來上美國米爾頓中學的。當時她去加拿大旅遊了。修己曾答應他把那些書送給應波的。看來,修己失言了,竟惹程

先生為此事勞神。

「尊夫人秀外慧中啊。」程先生說。

「慧是慧,秀就談不上了。」

「夫人大家閨秀嘛。喬先生家教很嚴吧?食不語寢不言,席不正不坐?」

「見到先生,她可能有些拘謹。」

「所以是秀外慧中嘛。」

他們談話的時候外面還在下雪。透過「桴樓」的窗戶,可以看到一輛輛鏟雪車正隆隆駛過,路邊是捲起的雪堆,車後是漆黑的柏油路。程先生果然又提到了《論語》中關於松樹的名句,「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提到了「松表歲寒,霜雪莫能凋其采」。程先生又突然問道:「濟州冬天有雪嗎?雪大嗎?幼時,大雪一下就是一冬天,大地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他回答道:「濟州現在很少下雪。」

說這話的時候,他有點底氣不足,好像老天爺不下雪是他的錯。程先生倒非常想得開。凡是涉及中國,再不好的事情程先生都能原諒,都想得開。程先生說:「這沒什麼。孔子就不關心下雪不下雪。風花雪

月,孔子談風,談花,談月亮,就是不談雪。子不語怪力亂神,子亦不語雪。一部《論語》,皇皇巨著,從頭到尾竟然沒有一個『雪』字。」

隨後,程先生突然講了一個「雪桃」的故事。

[1] 典出《論語·公冶長》:「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2] 差異。

[3] 性感。

[4] 〔元〕張可久《折桂令·九日》。

[5] 〔宋〕辛棄疾《鷓鴣天·代人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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