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桃」之雪,並非「風花雪月」之「雪」,它指的是「擦拭」。冷不丁地,怎麼突然講起了這個?跟前面的話題有關嗎?好像沒有。不過應物兄並不吃驚。因為孔子當年開課授徒,話題也是很隨意的。當然,想歸這麼想,應物兄還是時時揣摩,程先生講這個故事,用意何在?
程先生說:「雪桃的故事,應物定是知道的。子貢可能就不知道了。講的是孔子陪魯哀公 [1] 說話。魯哀公賜給孔子桃子與黍子。孔子先吃黍子,後吃桃子。旁人都笑歪了嘴。魯哀公就講,黍者所以雪桃,非為食之也。那黍子不是叫你吃的,是拿它來擦拭桃子的,擦去桃毛的。哀公即位時,孔子年近七十,早過了不惑之年,知天命之年,耳順之年,已是隨心所欲不逾矩了。可哀公卻以為,孔子這是不懂規矩啊。孔子是如何回答呢?孔子就講,丘知之矣。這黍子,是五穀中排在最前,祭祀之時它就是最好的供品。桃子呢,在六種瓜果菜蔬中排在最後,祭祀之時,別說做供品了,廟都進不去的。可以用下等的東西擦拭上等的東西,卻不能用上等的東西擦拭下等的東西。我要用黍子去擦桃子上的毛,就是以上『雪』下,就是妨於教,害於義。孔子那天一定吃了不少桃子。哀公不講話,他就一直吃下去,一直吃到引起哀公的注意,一直吃到肚兒圓。他是在等待時機,好規勸哀公,凡事都要講究尊卑秩序,講禮! [2] 」
只要有個線頭,程先生就能扯出一個線球。一個「雪」字,程先生就引出了這麼多話,應物兄怎能不服?當然,他還是忍不住要想,談笑之
中,有何大義存焉?他正暗暗揣摩,程先生笑了,說:「我是講啊,葛校長的用意我是懂的。他是要拿我做黍子去擦拭那桃子,拿我做雞毛去裝飾他的頂戴。這不好。可只要對儒學傳播有用,對儒家文明有利,我就願意去做。」
程先生又說:「葛道宏的心意我領了。近日我將去大陸講學,葛校長屆時若有閑暇,我願與葛校長一晤,共商大計。」程先生接著還開了個玩笑,「孔夫子昔日可以侍坐魯哀公,程某人又為何不能侍坐葛道宏?就當他是哀公吧。只是他別像那哀公,位子坐不穩,叫人趕跑了。魯哀公名蔣 [3] ,是個草頭王,葛校長姓葛,也是個草頭啊。」
說完,程先生又是大笑,並指著他說:「這段話,要從錄音中刪掉。我是不願背後議論人的。論人是非者,定為是非人。我只是替你擔憂。」
他總算聽明白了,程先生是擔心葛道宏在校長位子上坐不穩,說好的事情,日後別因人事變動而不了了之。於是他立即向程先生表示,葛校長在全國高校校長當中,是有分量的人物,位子坐得很穩。在濟州大學,當然更是一言九鼎。更重要的是,葛校長本人非常關心儒學。他想起來,費鳴曾把葛道宏稱為「三分之一儒學家」。這是因為,葛道宏對他起草的講話稿有個要求:引用的名言當中,儒家名言應佔三分之一。
程先生又把話題扯到了松樹上面:「松柏之下,其草難殖當權,下邊人日子好過嗎?」
[4]
。強人
他說:「他對學者是很尊重的。過年過節,都要約請幾位教授到家中吃酒。」
程先生問:「也請喬木先生吃酒嗎?」
他說:「那是自然的。他對喬木先生尊敬有加。」
程先生說:「好!我就隨喬木先生吃酒去。我願意跟喬木先生一起,去擦拭葛道宏那枚桃子。」程先生眼睛一亮,「對了,傳聞喬木先生的新夫人姓巫名桃?喬姍姍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庶母?這個庶母今年芳齡幾何?」
這些事,程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的?難道是喬姍姍自己說出來的?
對「庶母」這個說法,他多少有點彆扭。
程先生說:「喬木先生今年八十二歲了吧?」
他說:「喬木先生八十三歲了。」
程先生說:「又長了一歲?返老還童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黃興插了一句:「見到那個喬木先生,我可以勸他再裝個腎。」
程先生立即說道:「子貢!不得放肆!見到喬木,須執弟子之禮。」
黃興說:「弟子知錯了。」
程先生說:「聽說夫人研究的是女權主義。她是不是個女權主義者?她是西方女權主義者,還是儒家女權主義者?」
他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程先生說:「若是西方女權主義者,她就應該生巫桃女士的氣,覺得她不應該嫁給一個糟老頭子。若是儒家女權主義者,她就應該生父親的氣,覺得他娶這麼個年輕的女人,讓她這個做女兒的,臉上掛不住。」
說著,程先生第一次朗聲笑了起來。
那天下午,他們還冒雪在校園裡散步,並且在約翰·哈佛的塑像前合影留念。程先生說,他最不願意在那個塑像前留影,因為它被稱為「三謊塑像」 [5] ,而儒家最反對說謊。但是,算下來,他在那個塑像前拍的照片又是最多的。這不能怪他,因為學生畢業時,總是拉著他在那裡合影。據說,誰摸了約翰·哈佛先生左腳上的鞋子,誰的後人就可以考上哈佛大學。那些學生,上學的時候總是鬧學潮,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又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後考上哈佛,所以總是要摸著鞋子照相。摸來摸去,鞋子就變得油光可鑒了。
程先生說:「你也摸一下?」
他遵旨摸了一下。它冷得燙手。摸過之後,繼續散步。程先生突然又提到了燈兒:「下雪天拉二胡,聽二胡,是一大樂事。燈兒要是還活著,該有多好。」
這麼說來,燈兒已經死了?他壯著膽子問了一句:「燈兒是誰?」
「是侍候母親的丫鬟,比我年長几歲。」
「她後來去哪了?」
「程家離開濟州的時候,燈兒留下了。我派人打聽過,都說她早死了。死了好。不死定受牽連,必會受辱。死了好,死了就清靜了。」
[1] 魯哀公,春秋末期戰國初期魯國國君,姬姓,名將,謚號哀。下文中,程濟世說魯哀公名蔣,是個草頭王,有誤。不過魯哀公也確實是個草頭王,在位期間,魯公室衰微,季孫、叔孫、孟孫三家勢力超過公室。魯哀公想借外力消滅三家,卻被三家趕跑了。所以程濟世先生在下文又提到,他倒是願意像孔子侍坐魯哀公那樣侍坐葛校長,但是他擔心葛校長像魯哀公那樣被別人趕跑嘍。
[2] 典出《韓非子》:「孔子侍坐於魯哀公,哀公賜之桃與黍。哀公曰:『請用。』仲尼先飯黍而後啖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哀公曰:『黍者,非飯之也,以雪桃也。』仲尼對曰:『丘知之也。夫黍者,五穀之長也,祭先王為上盛。果蓏有六,而桃為下,祭先王不得入廟。丘之聞也,君子以賤雪貴,不聞以貴雪賤。今以五穀之長雪果蓏之下,是從上雪下也。丘以為妨義,故不敢
以先於宗廟之盛也。』」
[3] 實為將。
[4]
典出《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松柏之下,其草不殖。」意思是,在松柏的下面,雜草
難以生長。
[5] 約翰·哈佛(John Harvard)先生的塑像,被認為是哈佛大學的重要標誌。在塑像的底座上,鐫刻著一行字:「約翰·哈佛,創校人,1638年。」被稱為三謊塑像:一,它並非取像於哈佛本人,它的模特是雕塑家的兒子;二,哈佛先生並非哈佛大學的創校人,哈佛先生只是哈佛大學早期最著名的捐助人,捐助了400冊圖書和一半的積蓄;三,哈佛大學成立於1636年,底座標示的1638年是哈佛先生去世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