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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孔子傳

所屬書籍: 應物兄

「《孔子傳》?您剛才說,要組織人馬重寫——」費鳴終於開始發問了。

「很好,有什麼不明白,都可以說出來。」

「您不是已經開始寫了嗎?」

「你是聽季宗慈說的吧?那我就告訴你,他想跟我們合作,但我還沒有答應。我雖然口頭答應了,但還沒有簽協議。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事得往後放。我想,這本書不應該由我本人來寫,應該集中所有儒學家的智慧來寫。你可能會說,關於孔子的傳記已經很多了,多一本少一本沒有關係。沒錯,如果把世界上關於孔子的文章全都收集起來,整個逸夫樓都可能放不下。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再寫一本。每隔三十年,就應該有一部新的《孔子傳》。因為不同時代的人,對孔子會有不同的理解。你真應該好好研究一下孔子。為寫演講稿尋章摘句,和真正的研究是兩回事。人類那些偉大的思想導師的著作,我差不多都看完了,最後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只有孔子把修行和道德完善的過程,看成是一個沒有終點的旅程,也只有孔子把道德完善首先看成是對自我的要求,而不是對他人的要求。子不語怪力亂神。他不相信奇蹟,不依賴神靈,他把人的尊嚴、人的價值,放到日常化的世界去考察。跟他的學說相比,世界上絕大多數宗教都帶有強烈的虛構色彩、寓言色彩。耶穌死後復活,可能嗎?達摩一葦渡江,可能嗎?孔子還把知識和行動看成是一體的,所

以《論語》開宗明義,上來就說,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習者,鳥數飛也,也就是做,也就是實踐。而在蘇格拉底那裡,知識的功能只是促成個人道德和智慧的成長。柏拉圖作為蘇格拉底的學生,也認為知識的目的只是為了讓人知道要說什麼,以及怎麼說。這些玩意反而是孔子最討厭的,孔子最反對的就是花言巧語。柏拉圖應該像你一樣去寫劇本。柏拉圖早年最大的夢想就是寫戲,只是他這個念頭被蘇格拉底給掐掉了。哈,看來蘇格拉底也不像孔子那樣善於因材施教。所以,不管跟誰比,蘇格拉底啊,柏拉圖啊,耶穌啊,佛陀啊,老子啊,不管跟他們哪個人相比,孔子的價值都是最具有現實意義的。你說,根據最新的研究成果,寫一本新的《孔子傳》,是不是非常必要?」

在應物兄的印象中,與費鳴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還從來沒這麼激動地說過話。說著說著,他自己都有點被感動了。他同時也感覺到,費鳴的情緒也被調動起來了,連出氣聲都變粗了。而當費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的時候,他突然又想到了那篇拿他的容貌取笑的文章,說他有一張焦慮、疲憊和渴望相交織的臉。

那麼,你現在看到的又是怎樣的一張臉?不是焦慮和疲憊吧?你說的渴望是對名利的渴望,你覺得我這是為了個人的名利嗎?這話,他當然沒問。事實上,他承認那篇文章寫得不錯。他由此想到,如果費鳴參加《孔子傳》一書的撰寫,應該可以寫得相當有趣。但是,有一個問題必須解決:你不能為了有趣而有趣,為了抒情而抒情。先後為兩任校長起草演講稿的經歷,很容易使費鳴的文字形成一個風格:那就是語言與存在的分離;真實的東西往往戴上了假象的面具,虛假的東西卻常常披上真實的外衣。這不行。需要調整過來。我必須告訴他,他在演講稿中體現出來的激情,其實是否定性的。當你寫下那些文字的時候,與其說你

體驗著真理的狂喜,不如說你體驗著瞬間的空虛。那個時候,你的靈魂其實睡著了。他還想提醒費鳴,應該好好比較一下蘇格拉底與學生的對話,跟孔子與學生的對話有什麼不同。蘇格拉底總是在裝瘋賣傻,而孔子呢?哦,還是孟子說得好,「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1] 。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他聽到了自己在這麼說。

他也聽到自己的喉嚨在嘶嘶作響。

突然,應物兄想起費鳴好像說過,他的支氣管曾出過問題,就問道:「你的支氣管怎麼樣了?」

費鳴愣了一下,說:「謝謝您挂念。您還記得這個?」

他說:「我應該是聽你哥哥說過,小時候,你有過支氣管擴張?」

費鳴說:「小時候的事了,多年沒有感覺了。」

他遞給費鳴一支煙。費鳴把過濾嘴在茶杯里蘸了一下,然後再把水從過濾嘴裡吹出來。他自己也常這麼干。要是追根溯源,這個源頭可以追溯到喬木先生。喬木先生改抽煙斗之前,常常這麼做。

他對費鳴說:「你或許不知道,我小時候也是支氣管擴張,至今尚未完全痊癒,只是很少發作罷了。因為支氣管擴張,所以感冒啊,咳嗽啊,咳痰吐血啊,都是司空見慣。所以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我感到

不舒服了,就往手心裡吐一口唾沫,看看有沒有血絲。我至今還有這個習慣。有時候我其實很慶幸自己有這個病。它沒有真實的危險,但它卻能給你一個真實的死亡的幻覺。就是這個幻覺,容易讓你養成內省的習慣。」他又想到了網上費鳴那篇文章,說他的內省與他的容貌有關。知道了吧?內省的習慣是從這裡養成的。

他接著說:「後來我看海德格爾,看到他提到什麼向死而生,我就想,這說的不就是我嗎?我早就知道,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我對此再熟悉不過了,就像熟悉自己的手紋。很多年來,這種死亡的幻覺一直纏繞著我。我很擔心自己一事無成就他媽的死翹翹了。我相信,你可能也會有這種感覺。所以你才會說,你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不過,現在我是不擔心了。有事干嘍。一開始可能會累一點。累就累吧。求仁得仁,有何怨乎?」

「您要不提,我都不記得我有過什麼支氣管擴張了。」

「怎麼樣,我們捲起袖子,大幹一場?」

「好吧,反正在哪裡都是混飯吃。」

「你說的並沒錯。在八十年代學術是個夢想,在九十年代學術是個事業,到了二十一世紀學術就是個飯碗。但我們現在要搞的這個儒學研究院,既是夢想,又是事業,又是飯碗,金飯碗。」

說到「捲起袖子,大幹一場」,我們的應物兄反而把袖子放下了,而

且還把袖口上的扣子系了起來,好像正要整裝待發。他再次發現虎口在跳動,跳動,跳動,好像裡面有蟲子,好像那些蟲子也受了他的感染而蠢蠢欲動。

他聽見費鳴笑了起來。「你笑什麼?」他問,同時把虎口擋了一下。雖然他可以保證,費鳴不會注意到他的虎口在跳。

費鳴說:「我沒笑啊。」

他說:「你不是說你是個直腸子嗎?怎麼吞吞吐吐的?」

費鳴說:「您的想法真是宏大啊,我都聽暈了。」

他說:「果然是個直腸子。直腸子好啊。直腸子裡面,也就是個屎橛子。拉吧,拉出來就好了。不拉出來你難受。拉吧,拉出來,舒一口氣,一拽繩也就沖走了。你還有什麼疑問,不妨全都說出來。你不要笑,更不要冷笑。我們身上都住著另外一個人,在採取任何行動之前,他就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意義,就像瞎子點燈一樣沒有意義。那個人就是魔鬼。我們應該把那個人從身上趕走。」

他感到虎口又跳了起來。

有人敲了敲門。進來一個姑娘。她就是易藝藝。易藝藝是來替他整理錄音帶的。當初,他訪學歸來的時候,曾帶回了幾十盒錄音帶,是程濟世先生講課和談話的錄音帶。再加上黃興給他的錄音帶,已經有上百

盤之多了。他可忙不過來。本來可以讓易藝藝帶回家整理,但易藝藝心浮氣躁,坐不下來。他就讓她過來整理,遇到她聽不懂的,他也可以隨時指導。他提醒過易藝藝,這是很好的學習機會,好多人想整理,還沒機會呢。

他示意費鳴到露台上接著說話。

出了房間,首先聽到了一聲聲鳥叫。有喜鵲,有烏鴉,也有布谷鳥。叫得最多的就是布谷鳥,但你卻看不見它,只能聽見它的叫聲,四聲一度:布穀布穀,布穀布穀。看到露台上那些枯死的花,他才想起,只顧著說話了,程先生那把剪子還沒有轉交給費鳴呢。於是他又回到房間,將那個紙盒拿了出來,讓費鳴當場打開看。費鳴說:「還真是一把剪子?」

「怎麼,程先生說過要送你一把剪子?」

「葛道宏跟程先生通過話,又把我的照片發給了程先生。程先生回了郵件,說費鳴的頭髮太長了,比孔子的頭髮都長——」

「這就是他送你剪子的原因?」

「應該是吧。你看,我已經把頭髮剪了。昨天,程先生的助手,一個名叫敬修己的人又跟我聯繫,讓我把濟大的材料寄一份給他。」

「這麼說來,你已經開始為研究院工作了。」

「我們還通了電話。」

「跟誰?程先生?」

「還是敬修己。敬修己問,怎麼聽見有很多鳥在叫。我告訴他,那是布谷鳥。敬修己先生就說,程先生小的時候,他濟州的家裡,院子里有一株梅樹,很高,高過房頂,樹上有一個鳥巢,就是布谷鳥的鳥巢。他問我知道不知道布谷鳥還有一個名字叫鳲鳩,我說知道的,《詩經》有一首詩就叫《鳲鳩》,詩中的布谷鳥是君子的象徵。敬修己先生很高興。我告訴他,我是從應老師的書上看的。」

他一時有些感動:那本書是我的博士論文,費鳴竟然也讀了。

現在他們是在高處,那些鳥叫是從下面浮上來的,是從懸鈴木的頂端浮上來的。空間的距離把布谷鳥的叫聲拉長了,並給它賦予了某種顫音。雖然離天黑還早著呢,但天色看上去卻已是接近黃昏。由二氧化硫之類可吸入顆粒物組成的霧霾,正在濟州的低空遊盪。你無法極目遠眺,只能看見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就在濟州大學的院牆之外,他看到了一片灰色的屋頂,看到了隱約突起的屋脊。它們形成了一片灰色的接近於黑色的浪。那是本市還殘存的幾片衚衕區之一。只是那浪還沒有延伸開來,就被一排高樓擋住了去路。當他把目光收近,他看到離濟州大學院牆最近的地方,屋頂上散布著各種垃圾:汽車輪胎、破鞋、雨衣、笤帚疙瘩。就在那屋頂之上,雲霾之下,霧靄之中,生長著一些樹,大多是榆樹。最高的一棵樹,是從汽車輪胎里長出來的。它或許已經長了很多年,但仍然是樹苗的形狀。

目光收回,他看到露台的欄杆上落著鳥糞。

是很久以前的鳥糞了,白的,形同化石,好像來自遠古。

因為大功告成,他有些放鬆了。他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比起地球上有機生物的歷史,人類五萬年的歷史只是相當於一天二十四小時中的最後兩秒鐘。按這個比例,人類的文明史只佔最後一小時最後一秒的最後五分之一。他很想對費鳴說,如果我們想對人類文明史做點有益的事情,一分鐘都耽擱不起,一秒鐘都不能耽擱。不過,他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因為他覺得這話有點大,他擔心費鳴說他矯情。後來,他們又回到了房間。他問費鳴:「這間辦公室,你一定很熟悉吧?」

「這不是葛校長的辦公室嗎?」

「現在歸我們了。你儘早搬過來吧。」

「這麼急啊?」

「因為程濟世先生很快就回國了。」

「哪天來?」

「不知道,應該很快了。」

他的聲調又變了,那是因為激動。一激動就要抽煙,可他卻突然找不到打火機了。費鳴跑到露台上找打火機的時候,他從口袋裡摸出了三個打火機。他有個可笑的毛病,就是喜歡往口袋裡裝打火機。機場的安檢人員曾經從他的行李箱、書包和衣服口袋裡摸出來十幾隻打火機,都懷疑他圖謀不軌了。他們用探測器在他身上掃來掃去,連屁股都沒有放過,好像懷疑肛門裡也塞了一個。對這個略帶精神強迫症的習慣,他多次試圖克服,但總是難見成效。費鳴回來的時候,看到那三個打火機,不由得笑了。費鳴接下來的一句話,表明費鳴已經徹底歸順了。費鳴說:「即便是在原始社會,您也是氏族領袖,負責管理火種。」他當然知道這是恭維。但這句話,卻奇怪地激勵了他。當他通過鏡子觀察自己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顴骨發亮,鼻尖上沁出了汗珠,連面頰的陰影里也跳動著激情。

[1] 見《孟子·離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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