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程剛篤,眼皮還沒有睜開呢,應該是剛抱出產房。臉皺得就像核桃。而程先生的說法,則是「狀如榖樹皮」。應物兄還記得,說這句話的時候,程先生用的是濟州方言,將「榖樹」說成「gu chu」。程先生還順便解釋說,榖樹並非樹,說的是粗糙乾癟,皺皺巴巴。程先生手中的照片下面有一行字:
體重2.31kg,香港瑪麗亞醫院。
第二張照片上,那張臉就長開了,胳膊和腿都像藕節,比前一張照片更像嬰兒,更像人。一句話,脫離了植物的形態。不過,那本影集里,沒有程剛篤母親的照片。這給人一種奇怪的印象,好像那嬰兒不是某個具體的女人生出來的,而是某種植物結出來的果實。也就是說,他又回歸了植物。
這是應物兄剛認識程濟世先生時發生的事。那本影集就放在程先生的案頭,程先生有時候會翻一翻。每當這個時候,程先生都皺著眉頭。既然程先生沒有提到程剛篤的母親,應物兄當然也就不便多問。
等他見到程剛篤的時候,那個四斤六兩重的肉球,已經長成了一百六十斤的龐然大物。有一次,他去看望程先生的時候,剛好看到珍妮和一個肉球在看錄像,看的是一部老掉牙的情景喜劇《我愛我家》,中英文字幕。珍妮就是從這部喜劇片中了解中國的。她已看過很多遍了,有
時候看著中文給英文字幕挑錯,有時候看著英文給中文挑錯——沒錯,按她的話說,因為看得太多了,她已經忘記那是中國情景喜劇。
珍妮腳踝的刺青是個動物圖案,她說那是中國龍。怎麼會是中國龍呢?它的肚子那麼大。中國龍是可以把一根高聳的華表從下纏到頂的。它不是中國龍,而是斯皮爾伯格電影中的恐龍,一種劍刺龍。珍妮說她以前的男友也是中國人,來自台灣。她很想到大陸去。她最想看的是兵馬俑,因為它們很性感。兵馬俑竟然很性感?珍妮說那些兵馬俑的面部表情,一個個都很沉醉,就像做愛時的沉醉。他覺得,那是他聽到的最有趣的解釋。
關於珍妮與程剛篤,應物兄想起了黃興曾講過一個故事。程先生給剛篤買了一輛Porsche
[1]
,剛篤要帶著陸空谷和珍妮去兜風,但陸空谷
沒去。剛篤就和一個朋友把車開到珍妮的宿舍門口,停下,然後攔了一輛計程車。剛篤讓朋友開Porsche,他自己帶著珍妮坐計程車,跟在Porsche後面。剛篤吐著煙圈,問珍妮:「前面那輛車怎麼樣?」珍妮說:「好車。」剛篤又問計程車司機,計程車司機當然也說那是好車。剛篤對珍妮說:「那是我的車,送給你了。」珍妮很感動。珍妮並沒有告訴剛篤,她的母親是福特汽車公司的股東之一,家裡就是做車輛租賃和汽車保險的。後來,剛篤知道了,曾經想撤退。但珍妮說,家族生意跟她沒有關係,她的理想是週遊世界。
「就像你們的孔夫子。」珍妮說。
珍妮大學畢業後,並沒有去福特,而是來到黃興的GC集團。奇怪的是,珍妮竟然主動提出照看黃興的寵物,一頭驢子。她喜歡驢子,認
為驢子很聰明,還很有勇氣,想踢誰就踢誰,想尥蹄子就尥蹄子。她還說,她可能會因為喜歡驢子而加入驢黨 [2] ,雖然她本人的政治傾向更接近象黨 [3] 。對人們把驢子稱為蠢驢,她很生氣。
應物兄記得,她曾跟他談起了著名的「布里丹之驢」:如果在驢子嘴邊掛上兩束一模一樣的草,驢子就會餓死,因為它不知道該吃哪一束草。珍妮認為,這其實正好說明了驢子的聰明,它善於比較和分析。如果是一頭牛,它就不會考慮那麼多了。他記得她的一個動作:或者兩臂交叉摟著自己的肩膀,或者兩臂交叉放在胸前,顯得矜持而害羞。但有一天,他陪著程先生一家出去郊遊的時候,她和剛篤在一個坡地上就幹了起來。她的聲音很大:「Oh,yeah!Oh,yeah!」她甚至還模仿起了驢叫,有如花腔女高音。哦,她其實一點也不矜持不害羞。
她當然也經常提到一些讓他覺得難以啟齒的問題。比如有一天,她問他:「什麼叫裝×?」
「珍妮,中國話很雅的,你怎麼專挑這些話?」
「你們的電影、電視里經常這麼說啊。」
「你去問剛篤吧。」
這天晚上,應物兄接到了珍妮的電話。說過要陪著程先生來北京的事情之後,珍妮問:「從北京到西安,有飛機嗎?」
「想看兵馬俑?」
「有飛機我就去看看。去貴州有飛機嗎?」
「去貴州看什麼?」
「貴州不就是黔嗎?我想去看看黔之驢。」
「珍妮,你到底想看兵馬俑呢還是想看黔之驢?」
「那我就從兵馬俑飛往黔之驢?有飛機嗎?」
你到底是來陪程先生呢,還是來看驢子的?當然,這話應物兄沒問。他問到了程剛篤:「剛篤也要去看兵馬俑、看驢嗎?」
「不,這次他不去。他說他下次再去。」
「就你一個人陪程先生來嗎?」
「你是不是想讓陸空谷去?可她在歐洲,這次去不了。」
「那你告訴她,我們隨時歡迎她回來。你能不能說服程先生來一趟濟州?你陪他來,我可以派人陪你去看兵馬俑和黔之驢。」
「你自己跟他說啊。求他,又不會降了 格。」珍妮說。
「你們是坐黃興的專機?」
「黃興的專機可以在世界各地降落,但就是不能飛到你們那裡。你們的航空管制太厲害了。」
這句話讓他很不舒服。如果她不是珍妮,他肯定要反駁她一通,雖然他並不知道航空管制具體是怎麼規定的。但我總得回應一句,免得她繼續胡說八道。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他又聽見珍妮說:「敬修己先生本來也要陪著先生去北京的,可他著急得很,用你們中國話說,急得狗撓牆,今天已經提前去了。他要先去香港,再去北京。」
郟象愚回來了?他的心頓時亂了。珍妮接下來還問了一句話,他是如何回答的,自己都記不起來了。珍妮問:「老頭子問你,這次去能聽到濟哥叫嗎?」他想,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回答應該是:「可以,當然可以。」
其實不可以。我從哪裡弄到濟哥呢?
[1] 保時捷。
[2] 民主黨。
[3] 共和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