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愚如果沒有從檯子上掉下來,後面的故事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們的應物兄常常這麼想,但每次都沒有結果。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那麼郟象愚就還是郟象愚,不會成為後來的敬修己。歷史不容假設,假設的歷史只存在於虛構作品當中。人們之所以會去虛構,之所以喜歡閱讀虛構作品,是因為人們總有一種衝動,或者說願望:看到歷史的另一種可能。這種衝動或者說願望,對應物兄來說不僅存在,而且很強烈,因為他也是他自己的歷史。那麼,它會是一種怎樣的可能呢?
1988年深秋,得知著名哲學家李澤厚先生將路過濟州,濟大研究生會向李澤厚先生髮出了邀請,希望他老人家能順便到濟大指點江山。郟象愚當時是研究生會的宣傳部長,參與了邀請信的撰寫。得到李先生的回復,郟象愚最操心的是禮堂旁邊那個旱廁該如何處置。它太臭了,裡面的糞便都摞成了寶塔的形狀。物理系一個研究生建議,從駐濟部隊那裡借來帆布帳篷,將它整個兜起來。
「問題是,你管得住李先生的視覺,卻管不住李先生的嗅覺。」說這話的人也是哲學系研究生,因為崇拜尼采而被人稱為小尼采。小尼采與郟象愚是中學同學,兩個人經常一起出沒於各種場所。
郟象愚問:「你說怎麼辦?」
小尼采說:「這就不知道了。我不關心這個。」
郟象愚說:「問題就在這,你只研究上帝死了,但上帝死了怎麼辦,你卻要撂挑子了。這是不行的。」
小尼采被刺激得嗷嗷直叫:「媽了個×的,老子現在就把它填了。」
填了它?倒是個辦法。大家舉手通過,並商量說,學校一旦追究下來,大家就一起承擔責任。至於填了之後,方圓幾百米沒有廁所,人們的內急問題如何解決,他們覺得這過於形而下了,不在他們的考慮範疇。郟象愚當時還好心提醒大家,最好等學生宿舍關燈之後再動手。當時學生宿舍都是十點半統一關燈,只留幾個通宵教室供好學生使用。事實上,他們有點多慮了。填了也就填了,學校並沒有找他們算賬。有件奇怪的事情不妨一說:那個臭烘烘的地方,後來竟長出了一片香椿樹。春天一到,就有很多家庭主婦盯著它。香椿炒雞蛋嘛。
李澤厚先生是八十年代中國思想界的領袖。他的到來讓人們激動不已。李先生到來的前一天,應物兄去澡堂洗澡,人們談起明天如何搶座位,有人竟激動地憑空做出跨欄動作,滑倒在地。來不及喊疼,就又連滾帶爬去搶淋浴龍頭。冷水澆向年輕的身體,激得人嗷嗷大叫。
應物兄現在還記得,李澤厚先生講話時有一個習慣性動作,就是不停地捋著前額的幾綹頭髮。但是剛捋上去,它又會滑下來。李先生這個動作,令他想到高爾基對俄國馬克思主義先驅普列漢諾夫的描寫:普列
漢諾夫演講的時候,總是不停地撫摩著鑲在禮服上的金質扣子,好像不摸那麼一下,他就講不下去。如果他沒有記錯,李澤厚那天講到了「積澱」,講到了「實踐」,講到了「主體性」。當時他和伯庸並排坐著,坐在他們中間的是伯庸的女友。伯庸的女友突然說,李先生用的洗髮水肯定是蜂花牌。有這種想法的人應該不止她一個,因為第二天學校小賣部的蜂花就脫銷了。時光飛逝,物換星移,前年李先生又到上海某大學演講,李先生剛一露面,女生們就高呼上當了。她們誤把海報上的名字看成了李嘉誠先生的公子李澤楷。
李先生大概只講了一刻鐘就說累了,提出讓陪坐在一側的姚先生來講。姚鼐先生愣了一下。李先生說:「你隨便講嘛。」姚鼐先生就轉述了李先生私下聊天時的一個觀點,這個觀點讓所有人目瞪口呆:李先生說過,他不會有墓志銘,但他準備將來把腦袋留下來,冷凍,過了三百年或者五百年,再拿出來。有些人這樣做是為了復活,但李先生不是。李先生是要證明文化能否影響大腦的生理性特徵,幾百年之後人們是否能從他的大腦里發現中國文化的遺迹,以證明他的「積澱說」。如果能夠證明,他覺得比他所有的書加起來貢獻都要大。
姚鼐先生當時講完冰凍腦袋,短暫的沉寂過後,禮堂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伯庸在他耳邊說:「這是真正的道成肉身。」掌聲中,現場突然有點亂了。很多人想拿到李先生的簽名,這會他們以為李先生要提前離開了,也就炸窩了。坐在前排的則是一哄而上,朝講台上爬去。作為研究生會宣傳部長的郟象愚當時坐在第一排,他肩負著維持秩序的任務。他常常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用嚴厲的目光掃射會場,好讓那些蠢蠢欲動者不要輕舉妄動。此刻,看到有人往前沖,他就張著雙臂攔截,很像兒童遊戲「老鷹捉小雞」的動作。眼看著小雞們紛紛突破他的防線,他
就一扭頭,一扭腰,一撅屁股,也開始往講台上爬了。他手中拿著一本書,是李先生的名著《美的歷程》。他準備把李先生的簽名本獻給密涅瓦。
郟象愚喜歡德國哲學,通過死記硬背,藉助國際音標,他學會了一句黑格爾的名言:Die Eule der Minerva beginnt erst mit der einbrechendenDämmerung ihren Flug
[1]
。意思是說,哲學是一種反思活動,它不像鳥
兒那樣在朝霞中翱翔,而是像貓頭鷹一樣在黃昏時起飛。密涅瓦就是雅典娜,古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他把智慧女神的名字獻給了女友,而他自己則號稱貓頭鷹。
他盼望李先生能把那句德語寫到書上。他認為,深諳德國哲學的李先生,德語也一定講得很溜。他很想在李先生面前炫耀這句德語。要是李先生問起他,你的密涅瓦是誰?那麼,他就會當場宣布,她就是喬木先生的獨生女兒喬姍姍。此前人們也曾多次問過他這個問題,但他總是笑而不答。他的笑聲也就有點模仿貓頭鷹,聽來有點怪怪的,好像在說,你們也配知道?
更多的人在往前沖。他們有如被磁石吸附的鐵釘。他們跳過排排座位,向前,向前,向前沖。被踩壞的椅子不計其數,它們被分解成了形狀不一的板子。那些板子很快被人舉在了手中。他們不是要打人,而是用它做墊腳板,以方便自己爬上檯子。就在此時,李先生在攢動的人頭中消失了,消失在幕後,然後從側門悄然離去了。
郟象愚此時剛爬到檯子上。他的腰尚未直起,就被別人擠了下來。他是四腳朝天摔下來的。雖然摔下來的不止他一個,但是按照伯庸的說
法,誰都可以摔下來,就郟象愚不可以,因為他是貓頭鷹啊。有誰見過貓頭鷹從樹上摔下來嗎?更何況那並不是搖動的樹枝,而是禮堂的講台,它穩如磐石。就那麼巧,郟象愚掉下來的時候,剛好落到了一塊墊腳板上面。它原是椅子的扶手。在人們的擁擠和踩踏中,在來自不同方向的力的作用下,它突然豎了起來,就像一把木劍,剛好頂住了郟象愚的尾巴骨。郟象愚的叫聲是凄慘的,是非人式的,就像貓頭鷹被人擰斷了翅膀。緊隨著那一聲慘叫的,則是一個女孩子的尖叫。
沒錯,她就是喬姍姍。
應物兄和伯庸撥開人群來到郟象愚身邊。他們試圖將郟象愚扶起來。但是郟象愚就像一塊豆腐,一根煮熟的麵條,怎麼也扶不起來了。正無計可施,研究魯迅的鄭樹森擠了進來。鄭樹森敢於直面淋漓的鮮血,甚至是樂於直面。鄭樹森過來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他媽的,流血了嗎?」看到郟象愚完好無損,鄭樹森甚至有點失望。失望歸失望,鄭樹森還是做了點事情的。「走你!」鄭樹森突然一聲喊,就將郟象愚揪了起來,又用膝蓋頂著他的胸,快速蹲下去背對著他,再猛地一鬆手,把他放到了自己背上。鄭樹森其實也是第一次背負那麼重的東西,往禮堂門口走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在打晃。應物兄記得,他和伯庸當時一前一後,扶著鄭樹森以防摔倒,扶著郟象愚以防滑落。他當然也記得,喬姍姍拽著郟象愚的手,問:「疼不疼?」
郟象愚說:「不——疼——」
喬姍姍流著淚,說:「還說不疼?你不疼,我疼。」
他和伯庸,當然也包括鄭樹森,由此知道喬姍姍就是郟象愚經常掛在嘴上的密涅瓦。伯庸後來對他說,喬姍姍可以是密涅瓦,但郟象愚卻不配是貓頭鷹。「有一種動物叫鴟龜,你還有印象嗎?」伯庸說。
「什麼龜?」
「鴟龜,像貓頭鷹的龜。《天問》里寫到的一種動物,『鴟龜曳銜,鯀何聽焉』
[2]
。一看到郟象愚那副熊樣,我就想到了鴟龜。他自稱是貓
頭鷹,但卻像烏龜一樣仰面躺在地上,連翻個身都翻不成。」
鄭樹森雖然沒有伯庸那麼刻薄,但對於郟象愚的貓頭鷹稱號,也表示不敢認同。鄭樹森認為,能配得上貓頭鷹這個稱號的中國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先生。他所說的「先生」當然是指魯迅先生。鄭樹森說,有人以畫喻先生,畫的就是貓頭鷹:歪著頭,一眼圓睜,一眼緊閉,兩眼之間還有一撮尖銳聳立的羽毛,下面則是兩隻鋒利的爪子。鄭樹森認為,郟象愚就是一隻病貓。
他記得很清楚,出了禮堂,鄭樹森就把郟象愚放下了。鄭樹森說:「煙。」鄭樹森本來是不抽煙的。迷惑之中,他還是給鄭樹森遞了一支煙。「火。」鄭樹森又說。他趕緊掏出火柴,擦著,給鄭樹森點上。「水。」鄭樹森又說。喬姍姍趕緊把自己的水杯遞了過去。喬姍姍問大家:「要不要送象愚去醫院?」他和伯庸當然都說,還是去檢查一下為好。鄭樹森喝著水,看著郟象愚,說道:「象愚本來不要緊,不想去醫院,說的人多了,也就想去醫院了。」說完,鄭樹森就叼著煙揚長而去了。後來他才知道,其實鄭樹森也暗戀著喬姍姍。
最後把郟象愚背到校醫院去的,就是我們的應物兄。郟象愚的頭垂在他肩上,尖尖的下巴勾著他的肩胛骨。他背著郟象愚走在前面,喬姍姍則提著郟象愚的鞋子跟在後面,邊走邊哭。伯庸的任務則是安慰喬姍姍。伯庸的安慰常常起到相反的效果,因為伯庸是這麼說的:「不會癱瘓的,你放心。真癱瘓了,我們幫你照顧他。」這時候,他感到郟象愚在朝他的耳朵吹氣,吹得很響,有如狂風呼嘯。郟象愚的第一句話,他其實沒有聽清,他只聽清三個字:「答應我。」
「你說什麼?」他問郟象愚。
「不說了。」郟象愚說。
「對不起,我沒聽清。」他說。他其實是想借嘮嗑轉移郟象愚的注意力,使郟象愚不那麼痛苦。
「我要是不行了,姍姍就託付給你了。」
「胡說什麼呀。」他說。
「拜託了。我不行了,姍姍就託付給你了。」
「別胡思亂想,一會就好了。」
「你是好人,」郟象愚說,「姍姍託付給你,我也就放心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把他與喬姍姍的命運聯繫到一起。它出自一個對自己的命運、自己的真實處境毫無感知的人之口,但它是真誠的。當然,現在想起來,那簡直就是個玩笑。校醫院終於到了。急診室的床上已經躺著一個人。醫生簡單地問了一下情況,拉過一把椅子,讓他把郟象愚放到椅子上。他正要放,醫生說:「翻過來,翻過來,趴下。」他非常惱火,但不敢發作。喬姍姍更是氣得全身發抖。醫生戴著手套,調整著每根手指在手套中的位置,說:「聽見沒有?」然後,醫生讓他把郟象愚的褲子褪到膝蓋。就在這時候,郟象愚喊了一聲:「姍姍出去!」
喬姍姍沒有出去,只是背過了身。
郟象愚又喊:「密涅瓦,快出去!」
躺在床上那個人都忍不住笑了一下。醫生拍了拍郟象愚的屁股,讓他安靜,然後在他的屁股上這裡按一下,那裡按一下,重點是肛門周圍。正按著,郟象愚突然長吸一口氣,有如垂死者的呻吟,有如捯氣。
「起來吧。」醫生說。
應物兄連忙去扶,但醫生說:「讓他自己起來。」
「沒事吧?」他問。
「磕到尾巴骨了。沒事,下來走走。」醫生說。
「尾巴骨?我身上有嗎?」喬姍姍立即問道。
醫生笑了,說:「應該有。」
「他不會……?」喬姍姍又問。
「死不了。尾巴骨嘛,那是祖宗傳下來的最沒用的器官。」
「一點用處都沒有?」喬姍姍問。
「有是有,那就是為肛門定位。」醫生說。
醫生這句話比靈丹妙藥還管用,郟象愚一下子就恢復了大半,說出了一個長句子:「哎喲喂,我的上帝啊,我這一百多斤,差點就交給歷史了。」
郟象愚第二天就基本正常了,只是走路姿勢有點不對頭,要麼撅著屁股,要麼勾著屁股。吃晚飯的時候,郟象愚端著飯盒來到他面前,遞給他一瓶橘子汁。郟象愚還主動把一塊鹹肉夾到他碗里。郟象愚說:「我昨天說的話,現在可以收回了。」
「哪句話?」
「你忘了?就是那一句。」
「你這一百多斤不是還在嘛。」
「看來,那一句話你已經忘了。忘了好。既然忘了,就永遠不要再想起。」
他當然知道郟象愚指的是哪一句。那句話,他壓根就沒有放在心上。他甚至認為,它連玩笑都不算。它沒有意義,它只是呻吟的一部分。它雖然由一連串的字詞構成,但那些字詞只有語音,沒有語義。當然,那個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後來還會發生那麼多事情。而隨著事情的發生,那些字詞被恢復了,語義與語音凝結到一起,凝結得死死的,好像再也無法分開。
他記得很清楚,郟象愚當時還求了他一件事:不要把他和喬姍姍的事情告訴喬木先生。「我有嘴,我自己會說的,」郟象愚說,「我得來個正式的。」所謂的「正式」,並不是指媒婆上門提親,而是要來個西式的儀式。但拜見岳父的西式儀式到底是什麼樣子,郟象愚卻並不知道。為此,從來看不起文學的郟象愚(他覺得文學作品的思想含量太少了),那段時間可沒少看歐美的浪漫派小說。
他問郟象愚:「還疼嗎?」
郟象愚說:「疼?疼怕什麼。疼只是一種感覺,還沒有上升到理性範疇,沒有討論的價值。」
他說:「那就好。」他看著碗里那塊鹹肉,發現上面有幾根黑毛。
郟象愚說:「我就不請你吃飯了。我們是一家人,不需要客氣。誰讓你是喬木先生的弟子呢?」郟象愚已經以喬木先生女婿的身份說話了。
他提醒郟象愚,把他從禮堂背出來的是鄭樹森,就住在隔壁寢室,應該去表示一下謝意。郟象愚說:「我已經請他喝過橘子汁了,他還想怎麼著?」
隨後一段時間,郟象愚突然變得無精打采,垂頭喪氣,那是因為他在喬木先生那裡碰了釘子。郟象愚給喬木先生送去了一個禮物:叼著水煙筒的木偶。喬木先生拿起來,看了看,說:「駝背侏儒嘛。」接下來,喬木先生問到了一個與何為教授有關的問題。作為哲學界德高望重的人,何為教授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哲學。她是「國際中國哲學學會」(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Chinese Philosophy)的創始人之一。關於其終身未嫁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一個版本是這樣的:因為研究古希臘哲學,所以她看到過不少古希臘雕像,雕像上的男人都是不長恥毛的,所以她也認定男人沒有恥毛。新婚之夜,當她在花燭之下看到了男人的恥毛,頓時嚇壞了,以為碰到了野人。野人怎麼懂得哲學呢?就是懂,懂的也只是野人的哲學,而不是古希臘哲學。於是她連夜逃走了,終身再未婚配。喬木先生現在採用的就是這個版本。喬木先生問:「據說何先生當年也是結過婚的,只是因為懷疑對方不懂她的哲學,就和對方分手了。這個問題,你是怎麼看的?」
郟象愚發現這是一個陷阱。如果他贊成這樣做,那麼喬木先生就會認為,上樑不正下樑歪,他很可能也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怎麼能夠託付終身呢?但如果他說這樣做不好,那麼喬木先生就會認為他是在攻擊導師,是對導師的背叛。一個連導師都敢背叛的人,當然也會背叛家
庭。那麼,郟象愚又是如何回答的呢?郟象愚說:「啟蒙嘛。對方不懂,可以教啊,啟蒙嘛。」
喬木先生問:「要是教不會呢?」
郟象愚支吾了半天,說:「一遍教不會,那就教兩遍。」
喬木先生就說:「譬如我們家姍姍,有些道理我就講不通。手把手教了二十年了,還沒有教會。」
郟象愚以為喬木先生是要告訴他,以後相處要有耐心,就連連點頭。不料,喬木先生接下來卻說:「中國人教不會,那就送到國外,讓外國人教她。」然後,喬木先生就下了逐客令,「你走吧。姍姍是要出國讀書的。」
這倒是真的。喬木先生雖然是古典文學研究的大師,但最關心的卻是女兒的英語成績。當然了,也就是從這一天起,喬姍姍就拒絕再學英語了,她甚至當著喬木先生的面將英語磁帶點了。那火燒火燎的味道,將她的母親嗆得又流淚又咳嗽。本來就病得不輕的母親,拍打著床,半天說不出話來。喬木先生很生氣。氣急了,拿起電話就給何為教授打了過去。別人都稱何為教授老太太,喬木先生則直呼其名:「知道何為養貓,不知道何為還養貓頭鷹。」
老太太已經聽說了一些事呢,這會回答說:「貓頭鷹好啊,益鳥。」
喬木先生說:「益鳥?報喪鳥!何為喜歡,我不喜歡。」
那段日子裡,郟象愚常說的一句話是:「密涅瓦的貓頭鷹飛不起來了。」
春節過後,郟象愚決定帶著喬姍姍私奔,將生米煮成熟飯。喬姍姍卻總是猶豫不決,因為她母親的身體時好時壞,有時竟然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喘過來了,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喪氣:「三寸氣在千般好,一日無常萬事休。好什麼好?還是休了好。」母親的情緒確實很不穩定。除了生她的氣之外,不斷出現的死亡事件,也部分地影響到了母親的情緒。也真是怪了,每到春暖花開時節,家屬區里總會有幾個老人去世,就跟扎堆似的。個別不懂事的年輕人也跟著湊熱鬧,跳樓、沉湖、卧軌,不一而足。一個遠在北京的名叫海子的詩人,他的死甚至鬧出了很大動靜,濟大鏡湖詩社的人竟連續在鏡湖邊舉行紀念儀式,點起蠟燭,又哭又鬧,又唱又跳。老年人看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那段時間,郟象愚經常無緣無故地流鼻血;一流鼻血,他就把報紙捻成捲兒塞到鼻孔里,就像長了一對象牙。郟象愚此前總是西裝革履,去澡堂洗澡也要打著領帶,但那段時間,卻總是裹著一件破棉襖,見到人,要麼愛理不理,要麼和你死抬杠。抬杠的時候眼睛噴著怒火,好像要吃人。有一天,伯庸對他說,你知道嗎,憤怒出詩人,因為憤怒,郟象愚現在已經變成一個末流詩人了。不可能吧?郟象愚向來看不起詩人的。這與他的「黑格爾粉絲」身份有關。黑格爾有一句名言:藝術發展到詩歌將被哲學代替而消亡。隨後應物兄才知道,郟象愚只是短暫地愛上了詩歌而已,而且只愛一首詩。那首詩其實是他從鏡湖詩社的室友那裡抄來的,題目叫《三月與末日》。室友認為這首詩過於朦朧,但從來不
懂詩的郟象愚卻一下子就看懂了,認為那首詩就像是寫給他的,又像是他自己寫的。郟象愚聲稱,全世界大概只有他和作者兩個人能夠認識到,三月即末日。可是,陽曆三月過去了,陰曆三月也過去了,末日卻並未來臨。
就在陽曆三月和陰曆三月之間,有一天,郟象愚披著破棉襖來到了他的宿舍,埋怨他當初不該救他。「我當時要是摔死了,那該有多好。都怨你。」
他對郟象愚說:「講台就那麼高,你怎麼可能摔死呢?」
郟象愚突然重複了多天以前講過的話:「你背我去醫院,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如果我死了,喬姍姍就託付給你了。」
他對郟象愚說:「你不是每天嘀咕三月即末日嗎?末日來臨,誰也別想活下來。你不需要託付給我了。托也沒用。」
但郟象愚還是要他答應:「你必須答應我。要不,我現在就死給你看?你當初既然救了我,就得對我負責到底。」
那年的五月初,苦悶中的郟象愚去了一趟北京。與他一起赴京的,還有伯庸和伯庸的女友,就是那個因為李澤厚而喜歡上了蜂花洗髮水的女生。同去的還有郟象愚的跟班小尼采。小尼采崇拜尼采,但書包里裝的卻是弗洛伊德的《釋夢》。在火車上,只要「蜂花」離開片刻,郟象愚就向伯庸請教如何讓女人言聽計從。他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喬姍姍本
來說好要跟他來的,最後卻沒有來。伯庸覺得這個問題沒有含金量,都懶得回答了。郟象愚說:「如果你能教會我,我送你一條領帶。」郟象愚的領帶是嫂子給他的,那是當時的名牌。但伯庸是個不修邊幅的人,對領帶沒有興趣。郟象愚就先給伯庸上了一課:「你去打聽一下,問一下那些有頭有臉的人,擁有一條好領帶是多麼重要。那天我遇到一個人,我問他:你最滿意的事情是什麼?他說,最滿意的就是擁有兩條領帶。改革開放了,怎麼能沒有一條名牌領帶呢?」
伯庸被感動了,說了四個字:「讓她墮胎。」
郟象愚啃得動黑格爾的大邏輯,卻吃不透伯庸的這個小邏輯。伯庸只好把邏輯替他捋了一捋:「寶寶都替你生了,可不就是你的人了嗎?」郟象愚問:「寶寶不是已經墮掉了嗎?」伯庸急了:「打掉的寶寶就不是寶寶了?虧你還是學哲學的。宗教神學屬於哲學的分支吧?宗教神學認為,生命始於受孕的那一刻。只要受孕了,就說明它已經存在過了,而存在決定意識。」為了鞭策郟象愚,伯庸還吹了個牛,「知道『蜂花』為什麼那麼乖嗎?我已經讓她打過兩個了。」
「太殘忍了吧?」
「你看著辦,」伯庸說,「我正要讓她打第三個。」
郟象愚覺得伯庸又殘忍又庸俗。到了北大附近,他們就分手了。伯庸與「蜂花」住到了清華西門水磨西街的地下招待所,郟象愚和小尼采則是住到了北大的學生宿舍,他們的中學同學在北大讀書。伯庸對那個值
班大爺有著深刻的記憶,一大早,值班大爺就坐在門口,臭豆腐上滴著香油,喝著小酒,自言自語:「缺你們棒子麵吃了嗎?沒有吧?」聽他們說睡不著,守門大爺說:「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眯著。」伯庸也曾去北大找郟象愚和小尼采。郟象愚依然神不守舍的,因為他寫給喬姍姍的信都被退了回來。出於友情和同情,伯庸後來說,他只好陪著郟象愚在校園裡散步,或者陪他到圓明園划船。
有一天早上,他們三個人在圓明園遊玩的時候,聽見票友們正在林子里吊嗓子,在練習京劇《群英會》里蔣乾的道白:
周郎不降,與我什麼相干?哎,曹營事情,實實難辦——
翻來覆去就是這麼一句。郟象愚聽得發愣,一時不知今夕何夕。突然有人朝他們喊道:「我抽你!」這本來是當年騎馬的游牧民族訓斥北京人的話,現在卻成了北京人的口頭禪。說出這句口頭禪的人現在騎的是輛三輪車,車上裝著宰好的羊。羊皮已經剝了,只有羊頭還是完整的,山羊鬍子在朝霞中飄拂。郟象愚首先看到的就是羊頭。它放在三輪車的最上面,頭上盤著兩隻大角。它很悠閑,似乎正在閉目沉思。突然間,它好像想通了什麼問題,竟然激動得從車上跳了下來,滾到了郟象愚的腳下。
其實是郟象愚撞到三輪車上,把車把都給撞歪了。那段時間,郟象愚正拚命補習英語,準備陪著喬姍姍一起出國。所以,郟象愚當時是用英語道歉的:「Sorry!Sorry!」對他的道歉,三輪車夫以京罵回應:「傻!」郟象愚並沒有發火。事實上,他還低聲下氣地解釋了一通,說自己本名象愚,本來就是個傻 。三輪車夫顯然誤解了郟象愚,以為郟象
愚罵人呢,立即大動肝火,腿一騙從車上跳了下來,伸著巴掌,做出抽人的架勢。郟象愚突然發作了,彎腰撿起羊頭朝車夫砸了過去。羊角劃破了車夫的臉,羊頭則被車夫的臉反彈了出去。
按說郟象愚這時候跑掉就沒事了,但郟象愚卻沒跑。郟象愚心軟了,上前察看車夫的傷勢去了。誰也沒想到,車夫突然死命地拽住了郟象愚,喊著:「殺人了,殺人了——」這一聲喊驚動了很多人。票友們邁著優雅的台步從林子里走了出來,然後又走進了另一片林子。但與此同時,有人從林子里沖了出來。
這個時候,小尼采和伯庸已經跑得不見人影了。
情急之中,郟象愚再次拎起羊頭,朝那個車夫砸了過去。砸了多少下,他都忘了。他覺得,那隻羊角不粗不細正合手,掄起來非常方便。車夫終於把他鬆開了。他開始奔跑,沒命地奔跑。奔跑,從此成為郟象愚的基本姿態。他就這樣跑啊跑,直到現在都沒有歇腳。
現在,象愚終於要回來了。
他只是回來看看,還是從此就不走了?
這天,應物兄本來要和華學明見面,談談濟哥的事情的,因為珍妮這個電話,他有些心緒不定,就把見面取消了。有一點讓他感到非常奇怪,華學明竟然知道郟象愚要回北京。華學明是這麼說的:「我知道,你馬上就要去北京了。你不是要去那裡見敬修己嗎?你先忙你的。」
「你也認識這個敬先生?」
「不認識,但我知道他。等你回來見吧。」
「我後天才走。咱們明天見個面吧。這事真的比較急。你上次說,濟哥絕種了?這不會是真的吧?」
[1] 密涅瓦的貓頭鷹只在黃昏時起飛。
[2]
屈原《天問》:「鴟龜曳銜,鯀何聽焉?」可譯為:像貓頭鷹一樣的龜,嘴裡叼著馬口
鐵,鯀為什麼就聽了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