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應物兄 > 35.欒庭玉

35.欒庭玉

所屬書籍: 應物兄

欒庭玉要是突然遇到郟象愚,我該如何向欒庭玉解釋呢?應物兄聽見自己說。他確實擔心,那個場面會非常尷尬。

如前所述,是欒庭玉把郟象愚從深圳領回來的。在深圳羅湖灣公安分局審訊室,欒庭玉剛問他姓甚名誰,對方就說:「欒大人,別他媽的演戲了。」接下來,郟象愚仍然一口一個欒大人,而且出言不遜,指桑罵槐。哦不,還不是指桑罵槐,而是指桑罵桑,指槐罵槐,都不拐彎的。欒庭玉後來說,如果把那些話全都記下來,判他一二十年都是輕的。

欒庭玉對深圳方面的人說,看見了吧?這個人死讀書,讀死書,都讀傻了,眼珠子都黃了,都快瞎了,別把他的話當回事。郟象愚立即說,他的眼珠子是被手電筒給照黃的,手電筒給了他黃色的眼睛,他還要用它來尋找光明。然後又說,欒大人,看這身制服,你是六品還是七品?

一起出差的同事看不過去了:「捆他,割了他的舌頭喂狗。」

欒庭玉對郟象愚說:「我以前不認識你,這次就算認識了。既然知道我從濟州來,那就跟我到濟州去。對不起,得先堵住你的臭嘴。」

接下來發生的事,應物兄就是親眼所見了。秋天的一個雨夜,欒庭

玉來到了喬木先生家裡。直到此時,他還以為郟象愚與喬姍姍是一對戀人,覺得有必要親自向喬木先生做個解釋。喬木先生雖然沒有教過他,但他聽過喬木先生的講座,所以也認喬木先生為師。把老師的女婿逮住了,於情於理都應該有個解釋。

進門之後,欒庭玉來不及脫掉雨衣,就垂首說道:「先生,我是您的學生欒庭玉,我對不起您。」應物兄幫他脫雨衣的時候,欒庭玉夾著胳膊,不讓他脫。顯然,欒庭玉想把那個姿勢保持得更久一點,以示誠懇。

喬木先生本來可以說,郟象愚與我無關,抓就抓了,但喬木先生沒有說。喬木先生後來解釋說,雖然那個夜貓子搞得他家破人亡,但人死不能復生,只能自認命中有此一劫。喬木先生當時已經改抽煙鬥了。喬木先生拿起一根通條,銀色的通條,就像古人綰髮用的簪子,用它通著斗柄,又用它清潔了煙嘴,然後將煙絲捻成鬆軟的煙球,用拇指肚按進煙斗。這個過程中,喬木先生一直沒說話。抽了第一口煙之後,喬木先生開口了:「應物,就讓你的老同學一直站著?去,拿件乾淨衣服換上,別著涼了。」

欒庭玉說:「先生身體還好吧?」

喬木先生說:「剛出了趟遠門,差點死到外頭。幸而藥石有靈,才連滾帶爬回到了濟州。」

欒庭玉一下子放鬆了,問:「先生出遠門了?以後再去哪裡,買車票

什麼的,我可以給先生跑腿。」

喬木先生很淡然地說:「去了趟北京,說是開會,無非是見見老朋友。趁便又去了趟故宮。故宮還是要多看。啟功先生是皇族,對故宮很熟吧?那本來就是他們家的院子。這次也陪著老朋友又去了。去故宮,路是天底下最寬的,廣場是天底下最大的。但過了金水橋,越往裡走,路越窄。去的時候趕上下雨。雨大得很,天都下黑了。後來雨停了,可台階上,那些螭首還在吐水。噫吁哉,千龍吐水,蔚為壯觀也。地上都是水窪,照著人影,人影是虛的。再往裡走,路又窄了許多,通往金鑾殿的台階最窄,獨木橋嘛,只能過去一個人。不是過去了兩個人嗎?是過去了兩個,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太監。可太監能算全乎人嗎?所以,過去的那個人,也是很孤的。可從金鑾殿出來,路就寬了,越走越寬。出了故宮,過了金水橋,就是芸芸眾生,就是人間。」

欒庭玉說:「我去過,以後一定再去。」

喬木先生說:「你先喝口熱茶,暖暖身子。我聽說,有人喊你欒大人,讓你很不受用?」喬木先生此時才不點名地提到了郟象愚,「喊大人,是有些刺耳。但要看怎麼聽了。」說著,喬木先生走進書房,過了一會兒,拿出來一個信封。原來是一幅字:

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1]

落款是:錄孟夫子語錄贈庭玉兄。

欒庭玉雙手接過的時候,彎著膝蓋,而且彎得很低,幾乎要跪下來了。喬木先生後來解釋說,他是提醒欒庭玉,只要考慮到了朋友之信義,同學之情義,國家之道義,怎麼做都是可以理解的。那幅字後來就掛在欒庭玉家的客廳。欒庭玉說,他後來仕途順利,雖然首先是組織栽培,但也跟這幅字有關:它提醒自己,為人處世,「義」字當頭。

正是從欒庭玉那裡,他知道郟象愚關在桃都山區的二道溝。二道溝下面有一條河,政府想在那裡修個大壩。勞改人員當時就在那裡開山挖土。其實郟象愚進去的時候,那裡已經缺水了,洗臉水都得省著用,每次洗臉都得排隊,臉盆里的水只能淹住盆底,得把臉盆斜靠在牆上才能掬起水來。到後來,連吃水都得從山外拉來。那個工程自然也就取消了。當然,他們還要照樣開山挖土:越是無意義的工作越能起到懲戒的作用。

欒庭玉曾派人給郟象愚送過書,送的是馬恩列斯毛。郟象愚喜歡寫讀書筆記。欒庭玉說:「有一本筆記,前面幾頁只抄了幾句詩,『不見前年秋月朗,訂了三家條約。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

一個筆記本沒有用完,郟象愚就被釋放了。放他的那天,文德能曾開車帶著他和費邊趕到二道溝迎接。但他們卻撲空了,因為郟象愚提前兩天放了。當時把他領走的人,就是此時正在醫院裡奄奄一息的何為教授。老朋友們找到他,並請他吃飯,已經是一周之後的事了。參加的人不少,除了應物兄、費邊、文德能,還有鄭樹森。應該是文德能掏的錢。地點應該是在黃河路上,他還記得包間里有一盆橘子樹。郟象愚進來就說,昨天他去看了場電影《本命年》,是姜文主演的。因為那部電

影講的是姜文扮演的刑滿釋放人員的生活,所以朋友們還以為,郟象愚是在暗示他們應該好好幫他,別讓他混到「姜文」那個地步。誰知道郟象愚要說的不是電影上的事情,而是電影院里的事情。郟象愚說:「老子在電影院掛了個小妞,比電影里的歌星還嫰,一掐就流水。」

鄭樹森說:「他媽的,別把服務員嚇哭了。」

郟象愚立即問鄭樹森:「還在研究魯迅?佩服!通常情況下,人在逆境中才會愛上魯迅。你呢,身處順境,卻仍然愛魯迅。」

這麼一說,鄭樹森就不吭聲了。接下來,郟象愚就旁若無人地繼續說到他如何跟小妞做,如何做了五次。

文德能提醒郟象愚:「這是公共場所。」

費邊也說:「別把那個掛在嘴上。在座的都是爺們,都有,不稀罕。」

郟象愚叉著腰,眼睛一瞪,問道:「那你們倒是說說,我該如何稱呼它呢?手槍?魔杖?根?蛇?手電筒?命根子?第三條腿?火雞的脖子?還是黑格爾所說的第二個自我?」黑格爾確實說過,愛情就是在愛慕的異性那裡發現第二個自我,但那說的是愛情,不是生殖器。

應物兄記得,文德能讓他負責點菜。可能是出於某種惡作劇心理,他特意要求加上兩份牛鞭,一份上桌,一份直接打包交給郟象愚帶走。

這本來是拿郟象愚開玩笑的,郟象愚不但聽不出來,反而對服務員說:「沒有牛鞭,有牛鞭的老婆也行。」服務員嚇得咬住了自己的手指。這個動作也被郟象愚捕捉到了,立即來了一句:「女人的嘴有時候比她的『第二個自我』還好用。」

文德能對郟象愚說:「理性一點。」

郟象愚把嘴巴閉上了。但那隻不過是風暴來臨前的寂靜,只見郟象愚很快又站了起來,先做了個擴胸運動,然後右手背到了身後,順著後背向下探,再往下探,然後他的手突然從大腿之間伸了出來,食指和中指呈剪刀狀,一剪一剪的。朋友們不由得面面相覷:這是幹什麼?批評你兩句,你就要把你的「第二個自我」剪掉了?有這麼嚇唬人的嗎?這時候郟象愚開口了:「看好了,拽住老二,往上使勁拽,老二被睾丸一夾,是不是就有一條縫?你們說像什麼?別光看下面,也看看上面啊,看我的胳膊啊。你們說,像不像斷臂的維納斯?」做這個動作的時候,郟象愚不時地瞥向門口,似乎期待著服務員進來。郟象愚說,這就叫「維納斯之pose」,做得最好的是一個記者,能連做兩個鐘頭。他說,這個動作看似簡單,其實很有難度。兩個鐘頭拽下來,就是鬆開了手,老二也彈不回去了。但對於觀眾來說,那卻是難得的藝術享受。因為感受到了藝術的美,現場觀眾的境界都提高了,一個煙屁股也要禮讓三先。

鄭樹森說:「難度是有的,美就談不上了吧?」

郟象愚隨即給朋友們上了一課,說:「黑格爾說了,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藝術的高度取決於理念與形象的融合程度。當你的『第二個自我』隱匿於睾丸之下,當你變成了斷臂維納斯,藝術就誕生了。」說著,

他把手伸向了橘子樹,揪下了兩個橘子。朋友們還以為他想吃水果呢,原來他是要以橘子為睾丸,以筷子為老二,再演示一遍。文德能終於忍不住了,再次提醒郟象愚「理性一點」。文德能說:「筷子收回去。黑格爾最強調理性,你既然把黑格爾掛在嘴上,幹嗎不能像他那樣理性一點呢?」對於年長几歲的文德能,郟象愚向來是尊重的,此時卻一反常態,出言不遜:「談別的,我談不過你。但是談黑格爾,我至少跟你打個平手。」為了說明他對黑格爾的熟稔,他乾脆稱黑格爾為「老黑」。他說:「老黑強調理性,但他本人並不理性,不然也不會和房東老婆私通生下小黑。知道嗎?小黑是房東老婆的第三個私生子。」文德能說:「黑格爾既有保守主義的一面,又有自由主義的一面。」郟象愚把橘子摔到地上,喊道:「你信的是老黑的保守主義,我信的是老黑的自由主義。」

這頓飯吃得不歡而散。來接郟象愚回家的郟象禮,也感到氣氛不對。郟象禮肯定知道是弟弟的問題,專門向他們道歉。朋友們後來知道,就在那段時間,郟象愚把郟象禮的錄像機都給搗鼓壞了。自稱繼承了黑格爾「自由主義」的郟象愚,從黑市上搞到了一盤A片,就那幾張屁股幾張臉,他竟然看得神魂顛倒。錄像中有個男人,不管和誰做的時候都穿著一件小背心。郟象愚看錄像的時候也要套上小背心。

郟象禮的妻子受不了這個小叔子了,就把他送到了一個中年女港商的懷裡。女港商是當年逃港的紅衛兵,名字叫彩虹,是做鞋子生意的。很多朋友都見過彩虹。彩虹非常優雅,但卻喜歡以「屁」打比方。她說,她和郟象愚能夠相遇,那是「放屁踩著葯捻子,趕上點了」。她曾在濟州大宴賓客,請郟象愚的朋友們吃飯。彩虹上了歲數,臀部很大,蹲下去很容易,站起來很困難。彩虹對朋友們說:「向上帝保證!我本來對愛情很失望,但自從見到郟先生,我終於又相信世上確有純潔的愛情了。

我要早點認識郟先生,郟先生就不會被遣送回來了。」她曾給香港的警局捐過鞋子的,警察們見到她,都是「矮子放屁,低聲下氣」。彩虹伸出肥嘟嘟的手指,對郟象愚說:「當然,要一分為二看問題。不經歷風雨,也見不到彩虹啊。」

駕著彩虹,郟象愚再次去了香港。

時移勢易,上次郟象愚是鑽在貨車車廂里去的,沾了一身雞毛,雖然能吃到炒雞蛋,但因為沒有放鹽,吃起來難免有一股雞屎味,後來還被拉到了屠宰場,差點被扔進沸騰的大鍋里燙毛。這次不一樣了,他坐的是頭等艙,穿的是鴨絨服,一個空姐恭敬地為他呈上咖喱雞塊,另一個空姐則端著盤子在旁邊屈膝侍候,盤子里放著干紅。他問空姐,有沒有柏拉圖葡萄酒或者黑格爾葡萄酒?空姐說,黑格爾沒有,柏拉圖是有的,是柏拉圖莊園的波爾多干紅。他給文德能寫信說,柏拉圖莊園的干紅果然好喝,在舌面有如玉珠般滾動,又如絲綢般順滑,有甜也有酸,有苦也有咸。咸?鹹的是淚水吧?

文德能病重期間,應物兄去醫院探望的時候,才知道郟象愚給文德能寫過一封信,說和彩虹分了手,過段時間再請朋友去香港。彩虹後來再來大陸的時候,曾對熟人們說起過他們分手的事。彩虹說,幸虧自己吃齋念佛,善待眾生,不然也會把那個「郟先生」遣送回來。她原以為郟先生是個文人,「螢火蟲的屁股,沒多大亮」,後來才發現,不是「亮」不「亮」的問題,而是什麼呢?「竹管里放屁,裝棍」。她雖然沒有學過修辭學,卻準確地使用了暗喻,說的是郟象愚中看不中用。多年之後,當他從黃興那裡得知,郟象愚其實喜歡的是男人的時候,他才明白彩虹對郟象愚的不滿。問題是,郟象愚當初為什麼還會愛上喬姍姍呢?

莫非那是因為談情說愛是八十年代校園裡最時髦、最浪漫的事?他後來多次想過這個問題。如果這個猜測可以成立,那麼,是不是可以借用郟象愚本人的說法:他的「第一個自我」並不了解他的「第二個自我」?

可以想像,郟象愚其實是被彩虹踢出去的。

關於郟象愚有幸認識程先生的事情,應物兄是聽香港城市大學的蒯子朋教授講的——他們同是《儒學研究季刊》的編委,彼此很熟悉。據蒯子朋教授說,郟象愚是在一個講座上認識程先生的,地點就在香港城市大學,蒯子朋教授就是講座的主持人,而主講人就是程先生,講座的題目叫《譚嗣同的「仁學」思想與中國當代社會狀況》。郟象愚當時已經被彩虹踢了出來,他是在街上遊逛的時候,偶然看到講座的海報的。以前在國內的時候,郟象愚曾聽何為教授提到過程先生。何為教授認為,程先生身在海外,有著廣闊的話語空間,但程先生卻浪費了這個話語空間。何為教授曾要求弟子們寫文章批評程先生。何門弟子中有人寫了,郟象愚卻沒寫。沒寫的原因是,他對儒學那套東西看不進去。根據他對何為教授的理解,何為教授向來懶得搭理那些小人物,凡是被何為教授批評的人都是大師。那麼,何不去瞻仰一下這位大師的真容呢?

兩個小時的講座聽下來,郟象愚對程先生非常佩服。講座結束以後,他走上前去,問程先生能不能請教一個問題。程先生一聽他的口音,再一看他的打扮,就知道他不是這裡的學生。他就介紹說,自己原是濟大的學生,剛來到香港。

「哦,原來是鄉黨啊。」程先生很熱情。

熱情歸熱情,程先生卻不願意回答問題。兩個小時講下來,程先生已經很累了。而且,程先生習慣於在課堂上回答問題,以便讓所有人都聽到。郟象愚跟程濟世先生說話的時候,蒯子朋教授就在門口等著。同時在門口等著的,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黃興。黃興當時還是香港海運大王的馬仔,既負責接送海運大王的女兒看戲、逛商場、打撞球、跳舞,也負責接送海運大王的客人。海運大王雖然是吝嗇鬼,但卻熱衷於贊助學術活動。蒯子朋教授主持的系列學術講座,就是這個海運大王資助的。這一天,海運大王要親自宴請程先生。

程先生收拾完講義要走。但郟象愚卻站在台下,一直仰臉看著程先生。郟象愚旁邊還有一個人,也是要請教問題的。那個人年齡已經很大了,嘴巴張著,舌尖在殘缺不全的牙齒上舔來舔去的。蒯子朋教授說,如果程先生回答了郟象愚,那麼也就必須回答那個老人。而那個老人還沒有開始提問,就已經開始流淚了。蒯子朋教授說,考慮到流淚的人提出的問題,回答起來都很麻煩,所以他在旁邊催促程先生趕快離開。

但就在這時候,郟象愚跪下了。

郟象愚當時穿的衣服很寬大,蓋住了他的身體,只有兩個手掌露在外面。後來,得知郟象愚有個綽號叫貓頭鷹,蒯子朋教授就覺得,郟象愚當時的樣子,就像跪在自己爪子上的貓頭鷹。貓頭鷹的爪子上捏著一片紙。程先生說:「鄉黨,站起來。」郟象愚搖晃著站了起來,雙手呈上一片紙,上寫著四句話:

不成理論不成家,水性痴人似落花。若問君恩須得力,到頭方見事如麻。

程先生一看,就知道那是卦簽上的話,問他從哪裡求來的簽?郟象愚立即說:「先生,您看出來了?我終於找對了人。這是我從濟州鳳凰嶺慈恩寺求來的。」

程先生說:「此簽題為殷郊遇師。」

郟象愚問:「殷郊是誰?」

程先生說:「濟大研究生不知道殷郊?別人是不懂裝懂,你是懂裝不懂吧?」

郟象愚承認自己真的不知道此人是誰。程先生不免有點失望,再次要走開了。但那個缺了牙的老人還在旁邊等著。程先生先對那個老人說:「你的問題也寫下來了嗎?寫下來我可以帶走,我回答完了,回頭再寄給你。」這時候黃興從門口走了進去。黃興往那個老人跟前一站,老人就乖乖地走了。這是因為黃興當時也兼任海運大王千金的保鏢,有一種不怒自威的表情。老人走後,黃興又瞪著郟象愚看,但郟象愚卻不吃他那一套。郟象愚對程先生說:「我以前學的是西方哲學。」

程先生問:「你的導師是何方神聖啊?」

郟象愚說:「她是何為教授,在內地,很有名的。」

程先生就說:「原來是何為先生啊。她很有名嗎?那我應該感到榮

幸,因為她曾經批評過我。能被名人批評,我應該感到榮幸。她說我在西方研究儒學,是穿露臍泳裝拜祠堂。我讓學生查了一下,原來她是研究古希臘哲學的。照她的邏輯,在中國研究古希臘哲學,是不是三寸金蓮進神廟?」

郟象愚說:「所以,我要拜您為師。」

程濟世先生說:「何為先生的桃子,程某怎麼敢摘呢?」

聽了這話,貓頭鷹再次頹然跪下了。

按蒯子朋教授的說法,程先生當時住在淺水灣飯店,海運大王的飯局就設在那裡。當黃興開車帶著程先生和蒯子朋教授前往淺水灣飯店的時候,程先生還提到了郟象愚,程先生對蒯子朋教授說:「那個年輕人,跟我談的是殷郊遇師,卻要我做他的老師,這不是胡鬧嗎?殷郊是商紂王的嫡長子,曾拜廣成子為師,也曾在廣成子面前發誓,絕不為父王做事。可他後來念及父子兄弟之情,還是助紂為虐了。沒辦法,廣成子只好大義滅親,將他困入山谷,然後除掉了他。這是個血腥的故事。他願意當殷郊,我卻不願做廣成子。」程濟世先生對郟象愚動輒下跪也很不滿。程濟世先生說,古時候,臣子向天子跪拜,天子也要回禮的,因為禮是對等的,可郟象愚之跪拜,則讓人無法回禮,一回禮就等於答應了他。那天,程濟世先生的心情確實受到了影響,飯都沒有吃好。

程濟世先生喜歡散步,淺水灣依山傍海,海灣有如一彎新月,正是散步的好去處。第二天早上,程濟世先生在海邊散步的時候,再次碰到

郟象愚。郟象愚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一個小夥子。對,那個人就是當初和郟象愚一起偷渡香港的偷兒。他們再次混到了一起。程濟世先生的講座,是要收票的,而郟象愚的票,就是偷兒給他弄來的。

程先生當時並不知道,郟象愚和那個偷兒,昨晚就尾隨而來了。

事實上,程先生並沒有立即認出郟象愚。郟象愚變樣了,戴著一頂禮帽,拄著一根手杖。禮帽和手杖是不是偷來的,就沒有人知道了。雖然拄著手杖,郟象愚卻走路飄忽。只見他往前猛躥幾步,突然又停了下來,隨後,郟象愚把帽子揪下,扔到地上,把手杖也丟了,然後雙手舉起,舉向天空。雙手在顫抖,雙膝也跪下了。剛跪下又站了起來,拾起手杖,又接著往前走。偷兒則撿起他的帽子在後面跟著。郟象愚走著走著,又奔跑起來,伸開雙臂,越跑越快,似乎是要飛翔,但終究沒有飛起來。隨後,郟象愚好像是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擊中了,不停地前仰後合,肩膀、手臂、腰、屁股、小腿、腳,都在急速抽搐,彷彿遭了雷擊。

這一下,程先生終於認出了郟象愚,並起了憐憫之心。

程先生曾見過類似的情景,那是在哈德遜河的一條遊船上。那個人是基督徒,先是舉手向天喃喃自語,後又如遭雷擊抽搐不已,似乎要求得到上帝的眷顧。神的靈,聖靈,雖然住到了他心裡,但他並沒有得到引導,得到幫助,他也並未走向永生之路。他死了,跳水死了。程先生說,他想此時若不出手相救,郟象愚要麼當場跳海而死,要麼先去信基督,然後再跳海而死。哦,通過儒家所說的自力,通過內在超越達到自我提升,使眼前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免於一死,方為上策。

程先生把郟象愚帶回了淺水灣飯店,並請郟象愚和偷兒吃了早餐,又把他們帶回了房間。事先,黃興對偷兒搜了身,搜出來的東西嚇人一跳,身份證、護照,竟然有七八個。錢包就不用說了,全是名牌。據說,那偷兒進趟警局,也能順出來幾副銬子。奇怪的是,偷兒身上竟然還有幾隻金牙。黃興問偷兒,金牙從哪裡來的。郟象愚替偷兒解釋了,說那是接吻的時候,順便從別人嘴裡弄出來的。蒯子朋教授還記得,那個偷兒一點不像個偷兒,倒像個公子哥、嬉皮士,鬢角梳成了小辮,香水用的則是法國的Tendre Poison [2] 。

那天的談話,就是從談偷盜開始的。程先生說:「魯國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孔子答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這話是什麼意思?」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郟象愚還在思考呢,偷兒就說出來了。偷兒說,他也是這麼想的。如果有錢人不貪圖財利,將財富搜刮一空,那麼即使獎勵偷竊,也不會有人偷盜。

偷兒不愧是清華大學出來的。

程先生接下來問郟象愚:「你說你研究西方哲學,那麼古希臘哲學裡面是怎麼談偷盜的?」郟象愚說,蘇格拉底與歐提德謨斯有過一次討論,談的是善行,其中談到了偷盜。蘇格拉底問,盜竊、欺騙、買人當奴隸,是善行還是惡德?歐提德謨斯說,是惡德。蘇格拉底說,欺騙敵人是惡德嗎?把敵人賣作奴隸是惡德嗎?歐提德謨斯只好說那是善行。蘇格拉底說,照你這麼說,盜竊朋友是惡德,但如果你的朋友準備自殺,你把他自殺的用具偷走了,這還是惡德嗎?歐提德謨斯只好說,那也是善行。郟象愚正說著呢,那個偷兒插話了,聲稱他最早偷東西,偷的就

是朋友自殺的用具。程先生問是什麼用具?郟象愚立即對偷兒說,不要欺騙先生。但偷兒說,他說的是真的,有個朋友喜歡在長城上騎車,聲稱自己最大的願望就是從長城上摔下來摔死,他就把那個朋友的車子偷跑了。

按蒯子朋教授的說法,郟象愚接下來訓斥了一通偷兒,說偷兒不誠實,上次說偷的是攀岩工具,這會兒卻變成自行車。偷兒說,是啊,他的車筐里放著攀岩工具。郟象愚又說,那就說明他不想自殺,就是掉了下去也可以攀爬上來。偷兒還想狡辯,郟象愚說,你再欺騙先生,我就不理你了。蒯子朋教授認為,正是這一幕,讓程先生相信,郟象愚確有希臘哲學的功底,而且郟象愚是個誠實的人。

從慈恩寺求來的那個簽,自然也屬於談話的內容之一。程先生說,殷郊遇師,說的是受困遇阻,突破不得,是為下籤。具體說來,便是家宅不安,求財受困,尋人不遇,田蠶多瘟,公訟吃虧,失物難覓,山墳多不吉,病急亂求神。當然,程先生也告訴郟象愚:「儒家反對怪力亂神。這些話,聽聽就是,不可迷信。」

郟象愚講了這幾年的遭遇,講著講著,哭了起來。

程先生當時對郟象愚說:「你是學哲學的。學哲學的人,不應該哭,也不應該笑,應該求得深解。」

郟象愚捶胸頓足,說自己肚子里有氣,難受。

程先生說:「不要怨天尤人。送你兩個字:修己。修己者,修身也。修己以敬,不遷怒於人。修己還是為了安人,讓別人,也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修己也為了安百姓,讓百姓都過上好日子。修己以安百姓,講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知易行難嘛。孔夫子說了,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連堯舜手握重權的聖人,也不容易做到啊。」

郟象愚立馬又跪下了,一定要拜程先生為師,表示自己一定「修己以敬」。

程先生說:「我可以收你為徒。先給你改個名字吧,就叫敬修己。」

偷兒有的是辦法,很快就給敬修己弄到了香港身份證,上面的名字就是敬修己,家庭住址填的則是彩虹家的地址。偷兒之所以這樣填,是因為偷兒正想辦法把彩虹偷到手:這次偷的不是彩虹家的東西,而是彩虹這個人。偷兒認為,彩虹位於香港金鐘大道88號的一幢公寓樓,不久就可以划到自己名下。他還真的做到了。偷兒雖然是個偷兒,卻很講義氣,把自己與郟象愚的情誼看得很重。

應物兄後來想起來,他其實就是在郟象愚認識程先生之後不久,與喬姍姍結的婚。喬姍姍當時參加了托福考試,但沒能通過。有一段時間,喬姍姍在家裡摔摔打打的。再後來,姚鼐先生就來做媒了。他當然知道那其實是喬木先生的意思,是喬木先生做主,要把女兒嫁給他。其實,當時他暗戀的並不是喬姍姍,而是另一個女人。但他知道,對於那個女人,他永遠只能是暗戀,因為那個女人已經結了婚。這是個永久的秘密,他從未告訴任何人,誰也沒有看出來。甚至,連敏感的喬姍姍,都沒有一絲察覺。

新婚之夜,我們的應物兄嚇壞了,因為喬姍姍流了很多血,褥子都洇透了,嚇得他差點去叫救護車。他把這個事情透露給了幾個朋友。他想讓朋友們知道,別看喬姍姍跟著郟象愚跑了一圈,其實她守身如玉,還是個處女呢。

他說的是事實,但他能從朋友們的表情上看出他們的懷疑。好像只有鄭樹森相信了他的話。但是鄭樹森的話聽上去卻最為怪異:「先生說過,英雄也吃飯,也睡覺,也戰鬥,也性交。由此看來,郟象愚並非英雄。」

欒庭玉的話也好不到哪裡去:「同志啊,沒生過孩子的女人,都是處女嘛。」

[1] 見《孟子·離婁上》。

[2] 綠毒。一種女士香水。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應物兄 > 35.欒庭玉
回目錄:《應物兄》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平原上的摩西作者:雙雪濤 2東藏記作者:宗璞 3鐘鼓樓作者:劉心武 4許三觀賣血記作者:余華 5黃河東流去作者:李凖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