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小顏?這個問題似乎很快就有了答案。第二天,欒庭玉走得很早,那時候天還沒有亮透呢。欒庭玉堅決不讓他起來送,甚至不允許他爬起來。他就只好裝作再睡。裝著裝著,他就真的又睡著了。再次醒來後,他打電話讓費鳴過來說話。費鳴進來,看見大床兩側胡亂地鋪著被子,一時有點迷糊。
「你可不要亂想。」他開玩笑地對費鳴說,「庭玉省長剛走。」
「別說,我還真的亂想了。」費鳴說,「因為敬先生和小顏,也是這麼睡的。只不過,他們睡的是一張床。現在,男人睡一張床,好像成了時髦了?」
「臭小子,胡說什麼呢。你見到小顏了?小顏是誰?」
「敬先生的一個朋友。那傢伙是個儒學天才。」
費鳴講了他與敬修己見面的經過。昨天晚上,也就在雜碎端上來的時候,他就跟敬修己約好了,今天早上在未名湖邊見面。是那個叫小顏的人把敬修己帶過來的。未名湖邊有個臨湖軒,是一個安靜的三合庭院,曾是燕大校長司徒雷登的寓所。程先生來北大的時候,如果時間允許,將在那裡與國內的儒學家見個面。敬修己來到臨湖軒,也算是提前
踩點。但臨湖軒卻關著門,裡面正進行清掃,外人不能進去。門前有兩株白皮松,老乾新枝,婆娑弄影。敬先生和小顏就在樹下合影留念。後來他們就去了湖心島。敬修己和小顏也在湖心島旁邊的石舫合影留念。敬修己最早看到小顏的照片,就是小顏在石舫上的留影。小顏介紹說,那條石舫是清代巨貪和珅留下來的,造此石舫是寓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現在它只剩下了基座,沉在水裡。看不清它是不是已經「覆」了,是底朝下還是底朝上。
「小顏是做什麼的?從美國來的?」
「不清楚。應該有北大背景,因為他對北大的各種鳥都很熟悉。他喜歡觀鳥。」
「小顏多大年紀?」
「二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之間。」
「什麼眼神!二十五和四十五,能一樣嗎?」
「他的臉像二十來歲,其沉穩,其視野,其談吐,卻像是四十五歲、五十歲。」
「怎麼不說他一百歲了?有這等奇人?」
「但有時候,又像個幾歲的孩子。我知道您不信。反正我是被驚住
了。這麼說吧,孔子的話,你說出任何一句,他都能在一秒鐘之內告訴你出處。譬如《論語》,他甚至能告訴你,那句話在書的第幾頁,第幾行。當然事先他得瞄一眼你的版本,觀察一下行間距、字體的大小、版面的寬窄。然後,他就可以迅速推算出來,那句話在書的哪一頁哪一行。如果他說得不對,那不是他錯了,而是書印錯了,掉了字。這是我看到的真正的天才。」
「有他的照片嗎?」
費鳴喜歡拍照,這是他在校長辦公室工作期間養成的習慣。出現在費鳴鏡頭中最多的自然是葛道宏。葛道宏對他的照相技術很滿意。葛道宏已經發福了,但他照出來的葛道宏總是會比本人要瘦一點。費鳴說,這裡面當然是有訣竅的:你要把葛校長放在照片的中心,或者離中心不遠的位置,因為照片邊緣的變形效果會讓人顯得更胖,更臃腫。你得提醒葛道宏抬頭向前,這樣可以避免出現雙下巴;你可以讓他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的前側,身體稍微偏向一側,這樣能使他的雙腿變長。葛道宏對他的首肯,增加了他對攝影的興趣。
「可惜,我去見他的時候,忘記帶相機了。我是用他們的手機給他們照的。他們都認為我拍得很好。我跟敬先生合了個影,但沒有跟小顏照。我在石舫上給他們拍的那兩張照片,他們最滿意。樹木斜躺在水中,筆直的樹榦在水中折彎了,更多的樹倒映在湖面,樹梢朝下,向河底生長。因為我把水裡的魚都拍出來了,魚在雲朵中穿行,有如羊群。他們的身影和魚在一起。小顏說,他們就像牧羊人。對了,小顏還提到了您。」
「哦?」他有點吃驚。
「照片上還有一隻布谷鳥。我沒認出那是布谷鳥。敬先生也沒有認出。敬先生說,以前在一個名叫二道溝的地方,他倒是聽到過布谷鳥叫,但他從來沒有近距離看過它們。它們總是飛得很高,高過所有的樹梢,而且從不停留。小顏說,這種鳥在《詩經》中叫鳲鳩,詩中說它是君子之鳥。小顏脫口而出:『鳲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然後他問我,你的導師喬木先生認為,詩中的『淑人』指的是『淑女』,而應物兄卻認為,『淑人』指的是『善人』,你認為他們誰說得對?」
聽費鳴這麼一說,他真正地吃驚起來了。我都已經忘了自己曾把「淑人」解釋為「善人」。這個人到底是誰?真的是個天才?他問費鳴:「你是怎麼回答的?」
「回答?我只剩下吃驚的份了。」
「敬修己怎麼會認識這麼一個奇人?」
「小顏說,你曾師承一個姓朱的老師,叫朱三根?我說我不知道。他說,『應物』這個名字就是朱三根給起的。」
應物兄一時有些恍惚。他的思緒再次飛到了很多年前那個破敗的校園,看到了佝僂而行的朱老師。小顏怎麼會知道我與朱老師的關係呢?
「後來,小顏有事先走了,我就問敬先生,小顏也是程先生的弟子
嗎?敬先生這才告訴我,他們是在網上認識的,前天才見了第一面,就在三角地的師生緣咖啡館。敬先生說,所謂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他們一見面,就成了忘年之交。那個男孩白白胖胖的,不怎麼愛說話,只是微笑。敬先生說,他是如愚而不愚,神秘如顏回,於是就叫他小顏。小顏很快就把QQ、微信上的名字給改了,改成了小顏。」
「哦,我還以為他們相識已久。你與敬先生談得怎麼樣?」
「按照您的吩咐,我問了敬先生,程先生在北京都有哪些活動,什麼時候可以接見我們。敬先生說,具體安排都得等程先生到了之後才知道。出於客氣,我對敬先生說了,歡迎他到濟州看看。我是代表您和葛校長向他發出邀請的。」
「他怎麼說?」
「說了八個字:故國殘月,映於深潭。」
「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為何是殘月?何不看成新月?憑闌獨無言,新月似當年。」
「然後呢?」
「然後,他就說,他累了,要回去休息了。他昨晚一宿沒睡好。他說起話來倒不避諱,說小顏睡覺不老實,亂踢被子,害得他差點著
涼。」
「他們抵足而眠,或許是要談什麼事情。」
「我把敬先生的照片發到群里。我哥哥費邊立即認出了敬先生。他問我在哪裡遇到了這個人,我說在北大。哥哥問,你怎麼會遇到他?又問他現在是幹什麼的?我說他是研究儒學的,是個儒學家。哥哥說,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這個人會成為一個儒學家。哥哥還說,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人幾乎沒變,是不是吃了防腐劑了?又說,這個人只是髮際線後退了,前額更寬了,就像個小廣場。我哥哥說,他的原名叫郟象愚。」
就像被火燙了屁股,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吼道:「刪掉,馬上刪掉。凡涉及儒學研究院的,未經允許,絕對不許發到網上,發到朋友圈。」
費鳴顯得很委屈,說他的那個群只有兩個人,就是他與費邊。
他說:「那也不行,下不為例。」
費鳴問:「我哥哥問,你有沒有時間見面?」
他想起費鳴說過,費邊是想和他商量如何紀念他們共同的朋友文德能。他對費鳴說:「你就告訴他,紀念文德能的事可以往後放一放。既然是紀念文德能,那麼文德斯一定是要參加的。但是,文德斯現在根本
抽不出身,你知道的,他的導師何為教授——」
費鳴說:「好的。那就等哥哥再回濟州的時候,我安排你們見面。」
他對費鳴說:「你也告訴他,你在我身邊,跟你在他身邊,是一樣的。」
等費鳴走了,他覺得應該去見一下敬修己。費鳴告訴他,敬修己就在他們樓下,只要一跺腳,敬修己就會聽到。這也太巧了。原來,我與敬修己只隔著一層薄薄的天花板?幸虧房間的隔音效果比較好,不然他與欒庭玉關於敬修己的談話,很可能會被他聽見呢。
他第一次去,郟象愚開了個門縫,讓他等一會。他聽見有人在裡面問:「誰啊?」過了一會再去,小顏已經走了。房間里亂糟糟的。他和欒庭玉躺著的地毯下面的地板就是敬修己仰臉看到的天花板。咫尺之隔,卻如海天之遙,指的就是這個吧?
房間里掛著一套小顏的衣服。筆記本電腦開著,電腦桌面上的照片就是小顏,穿著西裝,但裡面沒穿襯衣,露著胸,露著肚臍。發現他在觀察那張照片,敬修己說,世上只有兩種人光著膀子穿西裝:一種是乞丐,一種是王子。
他很想打開窗戶,透透氣,但終究沒有開。光膀子的小顏雖然只是照片,雖然只是待在電腦的桌面上,但萬一敬修己分不清現實和幻覺,說涼風把小顏吹感冒了,我是笑呢,還是不笑?
「這話怎講?」他問。
「他們亦古亦今,亦正亦邪。既英氣逼人,又嫵媚妖嬈。既陽光燦爛,又憂鬱頹廢。」敬修己說,「或許這就是你們說的新新人類?」
「我中午請你吃飯吧。你叫上這個新新人類?」
「吃飯吃飯!中國不是已經解決吃飯問題了嗎,見了面,怎麼還是三句話不離吃飯?孔子雖然說過食色性也,可也沒有整天把吃飯掛在嘴上啊。仁義禮智信,哪一條是關於吃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