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張票,一張也沒有浪費。
沒錯,這次講座,只印了七十二張票。這當然是程先生的要求。進場之前,應物兄已經聽到了人們對這個數字的不同解釋。一種解釋是,程先生給在場的七十二人講課,是要用這種方式說明,他就是當代孔子。另一種解釋與此相反。有人數了一下,加上程先生,才是七十二人,也就是說,七十二人中也包括程先生自己,程先生其實是向孔子執弟子之禮。吳鎮認為,程先生這樣做,是以身作則,闡明中庸之要義。
葛道宏聽到了這些議論,悄悄問道:「應物兄,你怎麼看?」
應物兄回答說:「人們常說,微言大義。程先生無須微言,只用一個數字,就讓聽眾置身於儒家文化的儀式當中了。」
葛道宏說:「我也是這麼看的。」
欒庭玉說:「這就叫舉重若輕。治大國若烹小鮮。」
他們提前十分鐘進場,台上有人正調試麥克風。葛道宏和欒庭玉都認為,這個講堂不怎麼樣,四處漏風,麥克風的保真效果也不好,還有雜音,嗤嗤啦啦的,丟人啊,總之與巴別不能比,總之對不起程先生。
在中國所有高校的學生中,北大學生是最愛母校的,不能聽見別人說它不好。欒庭玉雖然只讀過北大法學院的在職碩士,但也繼承了這個傳統。現在聽葛道宏這麼一說,就笑著回應道:「北大嘛,北大嘛,誰也不尿。」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可以不尿柯林頓,但不能不尿程先生啊。細節問題確實應該抓一下。」又問,「道宏兄,要是把你弄到北大校長的位置上,你覺得——」
葛道宏說:「別的不敢吹,至少要讓它一年一變樣,三年大變樣。」
正說著,程先生在北大校長陪同下,從前門進來了。北大校長讓程先生在前面走。程先生伸手,示意校長先走。校長看見程先生伸手,立即握住了程先生的手,並且迅速把臉朝向了一叢鏡頭。在簡短的寒暄中,程先生特意提到了林中那些灰喜鵲。不過,程先生把灰喜鵲看成了寒鴉。
程先生說:「富家之屋,烏所集也
[1]
。寒鴉翔集,讓人頓生歡喜之
心。」
北大校長說:「生態環境嘛,我們一直在抓的。」
程先生演講的題目是《儒教與中國的「另一種現代性」》。這雖是他多次講過的話題,儒學界對此已有很多共識,但人們聽起來還是很新鮮。因為它們是從程先生嘴裡說出來的,而且是在北大最重要的講台上說出來的,所以還是引起了很大反響。程先生說,經過海內外儒學家的共同努力,中國在當代國際社會中的身份已經發生了改變,已經從冷戰
時期的紅色中國,被重新定義為儒教中國。現在,無論是亨廷頓「文明衝突論」中七種文明的劃分,還是貝克的「當代文化空間分布的構型假說」,都認為儒教就是中國在國際社會上的標籤。隨著中國經濟的一枝獨秀,中國對其自身價值的抒發成為可能,也成為必須。中國,由此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即舉世矚目的「中央之國」。
欒庭玉說:「我聽得血脈賁張。」
欒庭玉又對他和葛道宏說:「我很自豪。我希望你們也是。」
血脈賁張的人,自豪的人,多了去了。他瞥見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一邊聽演講一邊往嘴裡塞著藥丸。應該是預防高血壓或者冠心病的藥丸。他們顯然事先就預料到自己會激動不已,所以才做了防備。關於什麼叫中國崛起,程先生在說出了一些數據之後,舉了個小例子。讓他吃驚的是,程先生說的就是《體味》中那個例子。程先生說,幾十年前,當他剛到美國的時候,狗一看見他就要狂吠不已,好像要吃人。為什麼呢?因為他身上沒有西方人那種強烈的體味,使狗鼻子感到了陌生,好像中國人不屬於人類。現在不同了,美國狗一看到中國人,立即搖頭擺尾,因為中國人現在有錢了,捨得扔骨頭給它們吃了。連狗的玩具,拴狗的鏈子,狗吃的罐頭,都是我們中國人生產的。中國人要是從這個市場上退出,那些狗都得餓死,餓不死也會變成瘋狗,不瘋也會得病。
程先生問道:「什麼病?」
程先生自己回答了:「氣結,郁思,離夢!也就是Depression!憂鬱症!」
程先生以包餃子為例,講到中國的現代性與美國的現代性的不同。他說,哈佛的一個神學教授,特別喜歡吃中國餃子。吃過幾次之後,就嘗試著學習包餃子,面多少,水多少,問得清清楚楚。他就告訴神學教授,其實主要是憑經驗,面硬了就加點水,軟了就加點面。那個教授不樂意了,說,剛才說要加面,怎麼又要加水了?因為經驗不足,神學教授的麵糰越來越大,很生氣。
程先生說:「別生氣,吃不完了可以放進冰櫃,下次再吃。」
神學教授說:「中國人做事,處理的都是變數,不是定量。沒有價值觀。」
程先生說:「這就對了,我們處理的就是變數嘛。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道,就是價值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怎麼能說沒有價值觀呢?」
接下來是關於餃子餡的,神學教授問什麼可以做餡。
程先生說:「什麼都可以。」
神學教授又生氣了:「什麼都可以?Ice cream [2] 可以嗎?」
程先生說:「我只好說No,No,No!但那位朋友說,既然什麼都可以,那麼Ice cream當然也可以,鋼鏰兒也可以。如果狗肉也可以,那麼人肉為什麼不可以?」
他聽見欒庭玉對葛道宏說:「這就叫雞同鴨講。」
葛道宏說:「先生脾氣不錯,很耐心。好。」
程先生接下來說,神學教授有一句話說得對,就是中國人處理的是變數,而西方人處理的是定量。他們的價值觀念是不會變化的。如果有變化,那就是從原來的價值觀上大幅度下滑,變成一個虛無主義者。
程先生又講到,他的幾個學生參加了阿富汗戰爭。那是在1998年。對美國人來說,那是偽善的一年,在東歐劇變之後,在恐怖主義來臨之前,柯林頓總統在白宮辦公桌上搞了實習生萊溫斯基,辦公桌上就放著他宣誓就職時手按的《聖經》。雖然《聖經》中明白無誤地講了,看到一個婦人就想貪戀她的,就已經在心裡姦淫了她,但柯林頓總統卻認為,「Fellatio」 [3] 不算性行為。
程先生說,這一年,他的幾個學生到阿富汗作戰的時候,身上都帶著《聖經》。但是在阿富汗,美軍當中卻發生了大量無意義的破壞行為,那些行為並非出於戰術的必要,而是因為他們失掉了價值的基準。他們變成了野蠻人。在他們身上,上邊盤旋著虛無主義的情緒,下邊盤踞著野蠻人的本能。程先生說,他們攻擊中國人都是二元論者,好與壞,敵與友,善與惡,連市場經濟也分成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但他
們,才是真正的二元論者。這種二元論思想,甚至影響了他們對中國典籍的認識。他的一個朋友,一個著名漢學家,翻譯老子的《道德經》。第一句就弄錯了,先不說翻譯得好壞,斷句就斷錯了。程先生說:「『道可道,非常道』,硬是斷成了『道可,道非,常道』。」
台下大笑。但程先生沒笑。
「『名可名,非常名』,硬是斷成了『名可,名非,常名』。」
台下又是一陣大笑,但程先生沒笑。
就在這次演講中,程先生也提到,他力主將儒學研究學科化,制度化。他說,十九世紀以來,思想史研究的重要標誌,就是知識的學科化和專業化。只有這樣,才能把知識的生產,知識者的培養,納入一個永久性的制度性的結構之中。所以他建議國內高校從現在開始,就嘗試著招收以儒學為研究方向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然後,他強調了時間、時機、時代的重要性,從「學而時習之」談到「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4] ,從「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 [5] 談到「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 [6] 。程先生感慨道:「時光飛逝,時不我待!如今,研究西學,在大陸高校中依然吃香得很,對儒學構成了擠壓。但是,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大陸的同仁們一定要抓住時機。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掌聲四起。連麥克風都來湊熱鬧,嗤嗤啦啦響了起來。
葛道宏激動得跺腳,大概又意識到他們並不是在巴別,臉上就呈現了笑意。費鳴遞過來一個用餐巾紙包著的東西。他後來知道,那是費鳴臨時借來的藥丸。葛道宏打開看了,朝費鳴點點頭,然後裝到了自己兜里。
程先生又說:「時人不識凌雲木,直待凌雲始道高。如果我們的精英人士,也是如此,只是人云亦云,只看到眼前,那一定會讓人笑話的。光大儒學,人人有責。一定要與時俱進。這是時代的使命,是國人的使命,是上天的命令。上天的命令怎麼能違背呢?時惟天命,無違!」
這時候,他看到珍妮進來了,嘴裡嚼著口香糖。
珍妮站到了講台邊。北大校長看見了珍妮,就和程先生說了幾句。然後北大校長把麥克風的話筒按低了,講了幾句話。大意是說,聽了程先生的課,受益匪淺,茅塞頓開,信心倍增。北大校長順便提到,「與時俱進」這個詞,是北大老校長蔡元培先生提出來的,元培先生把古代典籍中的「與時偕行」「與時俱化」「與時俱新」,概括了一下,提煉了一下,提出了「與時俱進」這個概念。不過,提出這個概念不久,元培先生就告老還鄉了。元培先生走了,但這個精神留下了,成了北大精神,成了民族的精神。
北大校長又朝珍妮這邊望了望。珍妮在誇張地點頭。
欒庭玉說:「北大校長,講得還是不錯的。」
葛道宏說:「這位仁兄的普通話有進步,至少這幾句說得很標準。重要的是,髮型和手勢都弄得不錯。」
演講持續了四十五分鐘,並預留了十五分鐘來回答現場聽眾的提問。一個學生,也可能是教師,也可能是從外面趕來的研究人員,從後排站了起來。這個人看著很年輕,但聲音卻有些疲倦。他竟然是自己拿著話筒來的。負責遞話筒的工作人員,看著這個人手中的話筒,似乎有點迷惑:是我投遞的嗎?這個人把毛衣搭在肩上,毛衣的兩隻袖子在胸前挽了個結,問話的時候,就不停地摸著那個結。他沒有介紹自己的身份,但卻提出了身份問題。
「我們是誰?」提問者說,「我們與孔子時代的中國人,還是同一個中國人嗎?這是一個古老的問題,但這個問題又帶有鮮明的當代性,它針對的是具體的情景、選擇,乃至危機。因為它涉及Identity
[7]
與
Identification [8] 的概念。我知道——」
主持人提醒說:「請盡量簡潔一些。」
但程先生說:「他問得很好,請讓他說完。」
那個年輕人的聲音卻有點傷感了:「我常常被這個問題迷惑。有時候,我覺得好像想清楚了,但你早上清醒,並不能保證晚上不糊塗。您剛才提到,中國人處理的是變數,這個變數變到現在,我們的文化,文化中的人,是不是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不要說拿今天的人與兩千多年前的人相比較了。有時候,我覺得今天的自己與昨天的自己都是兩個
人。」
應物兄覺得,先生接下來的話,應該一字一句記下來。程先生對提問者說:「你先坐下。知者動,仁者靜。別急,先靜下來。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人,不是春秋戰國時期的中國人,也不是儒家意義上的傳統的中國人。孔子此時站在你面前,你也認不出他。傳統一直在變化,每個變化都是一次斷裂,都是一次暫時的終結。傳統的變化、斷裂,如同詩歌的換韻。任何一首長詩,都需要不斷換韻,兩句一換,四句一換,六句一換。換韻就是暫時斷裂,然後重新開始。換韻之後,它還會再次轉成原韻,回到它的連續性,然後再次換韻,並最終形成歷史的韻律。正是因為不停地換韻、換韻、換韻,詩歌才有了錯落有致的風韻。每個中國人,都處於這種斷裂和連續的歷史韻律之中。」
就在這時候,應物兄突然看到了坐在提問者身邊的張明亮。張明亮怎麼來了?事先,他竟然沒有告訴我。他是怎麼溜進來的?正這麼想著,他聽見程先生吟誦了四句詩: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9]
這時候,那個提問者又問道:「先生,我知道您對朱熹——」主持人打斷了他,說:「每人只能問一個問題,請你把話筒交給工作人員。」提問者確實把手中話筒交了出去。交給誰了呢?哦,竟然是交給了張明亮。張明亮把那個話筒收了起來。原來,那個話筒竟然是張明亮從濟州帶來的,裡面裝有錄音筆。張明亮就是以送話筒的名義,大搖大擺地從門口進來的。這天下午,他與張明亮聯繫時,張明亮說,他已經坐上了返回濟州的動車。張明亮解釋說,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覺得必須
見到程先生,只有見到程先生本人,面對面聽到程先生的聲音,親眼看到程先生的手勢和表情的變化,他才能夠真正地理解程先生在錄音帶里的每一句話,每個語氣,才能更好地整理那些錄音帶。
演講結束後,程先生被一輛紅旗轎車接走了。
當他目送紅旗轎車離開的時候,吳鎮和陳董的小姨子過來,問他能不能安排他們拜見一下程先生,只需要五分鐘,三分鐘也行。他對他們說,都是程先生派人與他聯繫,他無法與程先生聯繫。他們說,既然這樣,他們就請他吃個飯,感謝他替陳董的小姨子弄到了票。他對他們說,濟大校長也來了,走不開。
吳鎮說:「懂了,懂了,明天再約。」
隨後,他就接到了珍妮的電話:「晚上十點,先生接見鄉黨。」他當然很快把這個意思轉達給了葛道宏和欒庭玉。他們嘴上沒說什麼,臉上還是有一絲不悅。他趕緊把珍妮的下一句話告訴他們:「先生要接受高層的宴請。北大校長陪著過去了,清華校長也陪著過去了。先生會儘早退席的。」他還把珍妮的另一番話告訴了他們,先生本來住在釣魚台國賓館,就是為了見鄉黨,特意搬到了博雅國際酒店。欒庭玉和葛道宏都很感動,出氣聲都變粗了。
[1] 《詩經·小雅·正月》:「瞻烏爰止,於誰之屋?」《毛傳》:「富家之屋,烏所集也。」烏,寒鴉。古人將烏之飛來,視為祥瑞。「愛屋及烏」即由此引申而來。
[2] 冰淇淋。
[3] 口交。
[4] 見《論語·學而》。
[5] 見《論語·陽貨》。
[6] 見杜甫《江上》。
[7] 身份。
[8] 認同。
[9] 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