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德路?這個路名,不僅應物兄第一次聽到,連主政濟州多年的欒庭玉都是第一次聽到。所以欒庭玉小心地問了一下:「先生說的是——仁德路?」
程先生說:「程家原來就在仁德路。是一個院子。家父晚年常說,那是個大觀園。說笑了,沒那麼大。大觀園是元妃省親時住的,程家又沒出過娘娘,怎麼能叫大觀園?沒那麼排場。充其量也就怡紅院那麼大。不過,雖說不大,但建一個研究院還是夠的,建一個儒學院,也是夠的。從正門出去叫仁德路,東門出去叫帽兒衚衕。帽兒衚衕有一家做丸子的,老字號了,叫仁德丸子。我走遍天下,什麼丸子沒吃過?但最好吃的還是仁德丸子。什麼四喜丸子,什麼獅子頭,都比不上仁德丸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精細莫過仁德丸子。就奔著仁德丸子,我也要回濟州看看。昨天我還吃了仁德丸子。夢裡吃的。醒過來,滿嘴留香。」
葛道宏說:「年代久了,就怕那個宅子有人住了。先生,我們乾脆再蓋一個。」
程先生像趕蚊子似的揮了揮手,說:「不要緊,錢該花就花。不要濟大花錢。子貢會掏錢的。又花不了幾個銀子。總不能把人趕到街上去吧?為富不仁,這種事,我們斷不能做。」
欒庭玉說:「先生對那個地方,一定很有感情。先生還記得那條路、那個院子的樣子嗎?」
有那麼一會兒,程先生沒有說話,目光變得幽深,似乎深入了歷史的迷霧。房間里靜了下來,彷彿空氣都在微微顫抖。坐在房間里一直沒有吭聲的珍妮,此時第一次開口了。珍妮說:「真逗!小時候住的地方,能忘嗎?」珍妮又問先生,「Daddy,烤爐好了嗎?」
他聽程先生幽幽說道:「忘得了嗎?忘不了的。什麼都記得,院子里的歪脖子樹、梅樹、貓、屋裡的擺設。濟哥在叫。有一隻貓,名字還記得,將軍掛印!懶得很,喜歡坐在窗台上,聳著肩,模樣很像丘吉爾。打個哈欠,都有老虎下山的派頭,不是將軍又是什麼?記得有一隻青銅美人觚。觚里插一枝梅花。濟哥常爬到梅花上頭。我曾疑心那隻觚是母親的陪嫁。對那隻觚,她最是操心。雖有用人,她卻要親手為之拂塵。院子里有一片水塘,水裡長著菡萏。」
程先生的聲音低了下去。
他很少聽到程先生如此深情地談論舊事。程先生的聲音越來越低,後來近乎呢喃,再後來是無聲。隨著程先生的講述,觚里斜插的梅花,打哈欠的貓,手執拂塵的婦人,歪脖子樹映上窗格,這些情景在應物兄眼前緩緩飄過。
「濟哥是誰,先生的親人?」葛道宏問。
「哈,不,不。濟哥就是濟州的蟈蟈。濟哥在蟈蟈家族中是最好的。」
珍妮在看錶,似乎在提醒他們該離去了。
欒庭玉關心的是那隻青銅觚:「放到今天,一定很值錢,國寶級文物。」
程先生說:「國寶?那倒談不上。傳家寶吧。也值不了幾文錢。前些年在香港,蘇富比拍賣過一隻青銅觚,戰國時期的青銅觚。也不過三四萬美金而已 [1] 。只是那是母親的心愛之物,父親也惦念了一輩子,不是寶物也成了寶物。它是母親留存於世的唯一物件。母親是在離開濟州前幾天去世的,就葬在鳳凰齡。母親的墳可能找不到了。找不到母親的墳,能找到那隻觚也行。見到那隻觚,也就如同見到了母親。觚是母,母是觚,觚哉!母哉!」
應物兄曾在書中將「觚不觚,觚哉!觚哉!」看成是孔子最沉痛的喟嘆。現在,他從程先生這裡又聽到了這喟嘆。
欒庭玉站了起來,說他代表省委省政府表個態,不惜一切代價,為先生找到那隻觚。欒庭玉都有些語無倫次了。他說,如果它還在濟州,很可能就收藏在濟州博物館。東西只要在,事情就好辦。物歸原主就是了嘛。濟州博物館的藏品是極為豐富的。當然,比不上故宮。故宮是老大,西安是老二,上海號稱是第三,其實可能是第五。濟州可排在第四。放在博物館,也沒有多少人看。束之高閣了嘛。沒什麼意思。要為
民所用。回去他就給博物館打招呼,讓他們把青銅觚奉還給先生。有個青銅器陳列館,裡面有青銅鼎、青銅爵,怎麼能沒有青銅觚?
程先生說:「父母官此言極是。商周時,人們飲酒是要加溫的。溫酒則用觚,飲酒則用爵。青銅爵與青銅觚也常常是配對出土的。倘若有幸找到那隻青銅觚,我願重金贖回。」
欒庭玉說:「只要博物館裡有,事情就好辦。就算是替先生保管了這麼多年。我就跟館長講,什麼東西都是好借好還。借了人家幾十年了,也該還給人家了。把人家的東西當寶貝展覽,賺了多少門票?人家不向你要錢,已經夠意思了。怎麼樣,先生?您就放他一馬,別向他要錢了。」
程先生說:「你這是善誘。但該給多少錢,還是要一文不少給人家。若是國家不允許,斷不可強取。放在博物館也是好的,想看了,就去看看。我只是想看到它。此時就想一意『觚』行,飛到濟州去,看看它,摸摸它。」
程先生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這時候是珍妮站了起來。珍妮湊到程先生耳邊,說了一句什麼。
程先生說:「不急,權當我在倒時差嘛。」
珍妮對他們說:「Daddy還要去日本,還要去台灣。」
應物兄問:「先生的日程安排得這麼緊?還要去日本、台灣?」
程先生說:「怎麼,修己沒跟你說嗎?」
他猶豫了一下,把責任替敬修己攬下了:「可能我沒有聽清楚。」
程先生真是明察秋毫:「別替他攬過。他一定忘記說了。自從回國,他就神魂顛倒。下了飛機,他就不對了。說怎麼比紐約的肯尼迪機場還闊氣?憑什麼?看到北京的地鐵,也要大呼小叫,說比曼哈頓的地鐵還要好,憑什麼?曼哈頓算什麼?老鼠在地鐵里跑來跑去的,冬天也躺著流浪漢。有一天,他在街上走,後面跟著一個黑人,他還想著人家可能是搶他東西。再回頭,那黑人又不見了。原來是掉到窨井裡了。看到這邊的電梯很大,很快,也覺得不可思議。你以為是紐約大學啊?紐約大學教學樓的電梯,比棺材都窄,一次要等十分鐘。我就批評了他:洞中七日,世上百年,你Out了。」
欒庭玉說:「先生,濟州機場比首都機場還要好。」
程先生說:「老夫夢見過。」
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隱隱飄來一陣琴聲。珍妮大概擔心會影響到程先生,就去關窗戶,但程先生搖了搖手,示意她別關。程先生說,今天在釣魚台國賓館吃飯,主人或許知道他喜歡二胡,飯前飯後安排了一個姑娘演奏二胡。姑娘是中央音樂學院的,常給國賓演奏。拉得好,也唱得好。技術與二胡大師燈兒庶幾相近,美中不足的是音色不好。這不怪
演員,只能怪琴筒上的蟒皮不好。最好的蟒皮在印度。大陸台灣都叫蟒,但不是蟒,是蚺,叫蚺蛇。蟒是卵生,蚺是胎生。他有個弟子在印度,蚺皮做得好。程先生說:「那個女孩,嗓音也像是蟒皮彈出來的。看上去是個女孩,唱出來卻像個男孩。我對她說了,送她一張蚺皮。」
程先生又說:「人家知道我是濟州人,所以安排的那個女孩也是濟州人。這心意我領了。盡善矣,盡美也。濟州出人才啊。女孩說她姓楊,叫楊播。我說姓楊好啊,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歌者就姓楊,原名叫楊播,藝名叫楊瓊。她說,那她以後就叫楊瓊了。」
應物兄揣摩著程先生到底是在誇獎那個女孩,還是在諷刺那個女孩。白居易曾寫過這個楊瓊
[2]
,她其實是江陵的歌妓。他揣摩了一會
兒,覺得程先生好像主要是誇獎。接下來程先生又對珍妮說:「告訴修己,讓修己聯繫那個印度人,就講是我要的,寄一千張過來。要好的。何謂好皮?十五年的皮是最好的,靠近肛門的皮是最好的。」
珍妮說:「OK,寄到哪裡呢?」
程先生說:「寄到哪?自然是寄到太和。」
一千張蚺皮都放在太和?不是的。程先生說,拿出一部分,免費送給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學院,送給國內數得著的二胡演奏家。他們常給貴賓演奏,須有最好的皮。有了最好的皮,方能奏出好的樂音。什麼是好的樂音?鐵馬秋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閉眼一想就能想得出,那聲音有多好。儒家稱為盡善盡美,道家稱為天籟,佛家喻為音聲海。
只要是好的,世界各地的貴賓也是能領會的,對他們來說,那叫自由之境。
葛道宏說:「先生是音樂家啊。」
程先生說道:「孔子就是個音樂家,頂級音樂發燒友。太和成立之時,要有個儀式。請個二胡演奏家。那個姑娘就不錯。我已點了《漢宮秋月》,叫她好生練習。屆時,我親手再送她兩張蚺皮。要是燈兒在,我與她共奏一曲。」
葛道宏被程先生深深感動了,說:「先生,弟子今日深受教益。」
欒庭玉說:「燈兒大師年事已高,不好請?」
程先生說:「死了,早死了,不提她了。」
這是應物兄第二次聽程先生提到燈兒。與上次不同,程先生這次好像並不傷感。他覺得,這場談話真是意想不到的順利。看得出來,葛道宏和欒庭玉都格外滿意。葛道宏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禮物,那是一根楷木拐杖。史料記載,這楷樹原是南海之樹,是子貢在經商時從南海帶回來栽種的,就栽在孔子的墓前。後人把它與周公旦墓前的模樹放在一起來說,稱之為楷模。這根拐杖雖然不是來自那棵樹,但也是校史館禮品部的人費了功夫才搞到的。他突然想到了汪居常教授弄到的撥浪鼓。要是把撥浪鼓送給程先生該有多好!下次吧,等程先生去濟州時,一定要將那個撥浪鼓還給程先生。
程先生拿著那拐杖,看了看,說:「楷木渾身是寶啊。昔日孔尚任曾對康熙帝說,楷木可為杖,亦可為棋,其葉可為茶,其癭可為瓢,其子榨油可為膏燭。我記得,家中後院有一株樹,枝疏而不屈。雖然不是楷樹,但其樹皮如鱗,樹葉遇霜則紅,晨如朝霞,暮如晚霞。我就當它是楷樹。我常夢見那株樹。這拐杖,我就當是從那棵樹上取下來的。」
說者動情,聽者亦動情。但是程先生又把拐杖還給了葛道宏:「道宏兄先收好了。我回濟州時,正好用得著。」葛道宏手心朝上,雙手接杖。在程先生手裡轉了一圈,它好像就變了,好像有了千鈞之重,把葛道宏的腰都壓彎了。
他站在旁邊,忍不住去扶了扶葛道宏。
回勺園的路上,葛道宏說,與程先生談過話之後,總算放心了。應物兄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多天來,他心裡其實並不踏實。回到房間,一個人待的時候,他的心情更是好極了。門口的棉拖鞋是新換的,裡面的絨毛很舒服。雖然他的腳是不會呼吸的,但他卻覺得,它隔著襪子都可以聞到陽光的氣息。
他很快收到了鄧林的簡訊:「恩師,你能確定程先生所說的ren de lu是哪三個字嗎?我受命查詢,卻沒有找到與這三個字發音相同、相近的路。」
他並沒有太把鄧林的這條簡訊放在心上。他認為,只要稍微花點工夫,就能搞清楚這條路的情況的。有可能換了別的名字,他想。
[1] 2007年,香港蘇富比拍賣行曾經拍賣過一隻青銅觚,以三萬六千美金落槌。
[2] 白居易《問楊瓊》:「古人唱歌兼唱情,今人唱歌惟唱聲。欲說向君君不會,試將此語問楊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