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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雙林

所屬書籍: 應物兄

雙林院士竟然也聽了程先生的講座,這是應物兄沒有料到的。他在現場也沒有看到雙林院士。他是第二天聽敬修己講了,才知道此事的。第二天,應物兄沒有再見到程先生。敬修己說,雙林院士等人在清華大學等著程先生,他們要在那裡進行一場小範圍的對話。「你知道,先生喜歡與自然科學家交朋友。」敬修己說,「他們的對話,有時竟至夤夜。」

「夤夜清寒,你們提醒先生注意身體。」他說。

「這次不可能持續很久。說是對話,其實就是在一起喝杯茶。先生認為,儒學的發生、發展也是一種物理現象。它與別的學科的聯繫,是一種化學聯繫。」

「這句話我得記下來。」

「他還認為,儒學在當代的發展,既來自儒學家的賦予,也來自它的自然生成。最終,它以物理的規則奏出時代的強音。我們以後或許可以看到他們對話的整理稿。我是想問你一件事。聽說你去看了老太太?謝謝你。我下次回來,再去看她。」

珍妮說:「Daddy讓你們回濟州,別在這裡等了。下次在濟州見

面。」

按珍妮的說法,她也不陪著程先生去台灣了。她要去一趟貴州。從貴州回來後,將直接去日本和程先生會合。而敬修己將陪著程先生去台灣,然後從台灣直接回美國。

「你去貴州幹什麼?」他問珍妮。

「你忘了我最喜歡的中國人是誰了嗎?」

「還能是誰?不就是剛篤嗎?不就是Lighten Cheng嘛。」

「Lighten

Cheng現在可不是中國人。」珍妮說,「我最早是研究冷戰

史的。Daddy曾建議我看一篇文章,叫《敵戒》。我從此就喜歡上了這個作者。」

「柳宗元!《黔之驢》就是他的作品。」

「Daddy也很喜歡啊。」

程先生認為,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參與永貞革新,興利除弊,政治上頗多建樹;推崇「古文運動」,深得騷學,文學上開一代文風;自幼好佛,求於道,但以儒家經典為取道之源,哲學上令人耳目一新。但在柳宗元的著作中,《敵戒》是一篇並不起眼的文章。

「不僅我喜歡柳宗元,顏先生也喜歡柳宗元。給我一支煙。」

「哪個顏先生?」

「就是小顏。昨天,珍妮說她喜歡柳宗元的《敵戒》。小顏就說,《敵戒》一文只有一百四十四個字,就指出了中美博弈的實質。」

從中美博弈的角度去理解那篇文章,好像有點道理。《敵戒》一文,說的是人人都知道敵人有危害自己的一面,卻不一定知道敵人對自己還有益處。秦國有六國為敵,故能兢兢業業,使國家強盛。六國滅亡,秦朝驕傲自得,不久就滅亡了。有敵人在,自己因為時時警醒,所以能免除禍患。敵人沒了,思想懈怠,反而會招致災禍。一個人,如果能夠懂得這個道理,就能夠預防疾病。自恃強壯之人,反而容易暴卒。只有懂得了這些道理,你的德行才會光大。

他想起程先生曾說過,美國是需要敵人的國家。柯林頓自己都說,我想念冷戰。沒有敵人,它就得造一個敵人出來。二戰時它以德國為敵,冷戰時它以蘇聯為敵,二十一世紀它以中國為敵。美國人尋找敵人,就像阿里巴巴尋寶。程先生說:「中國不要怕。中國也可以美國為敵,時時警醒,發展自己。」

珍妮說:「我最近在研究《黔之驢》。」

黃興說過,珍妮喜歡養驢,幾乎是天生的,因為她的名字Jenny,

除了指雌性鳥獸,還指母驢。他想起,她曾跟他說過,驢子是最潔凈的動物,從來不在污泥和水中打滾,喝水只喝最潔凈的水;驢子吃東西很有節制,從不暴食暴飲;驢子的耳朵最好看了,但它喝水的時候,卻不會把整個鼻子放進水中,因為這樣一來,它就會從水中看到自己的耳朵,這說明它一點不自戀;驢子的嘴唇很性感的,厚厚的,現在的好萊塢就流行這種厚嘴唇,男女都是。驢子謙恭,耐心,安靜。她還正兒八經地用一句話來形容她對驢子的認識:驢子簡直就是動物中的儒家。

「從貴州回來,我準備寫一篇文章給你看。」

「寫什麼呢?你也寫一篇《黔之驢》?」

「我要寫一篇論文,儒學論文。」

「通過實地考察黔之驢,寫一篇跟驢有關的儒學論文?那就沒有必要了。你可能有所不知,古時候的黔,不僅僅是現在的貴州。它包括現在的四川東南部、湖北西南部,還有湖南西部。如果你赴黔考察,起碼得跑四個省。所經之地多是山區,很累人的,你一個姑娘家怎麼吃得消呢?還有,那頭驢子是別人運進去的,但是從哪裡運進去的,柳宗元沒有交代,反正不是黔地之驢。還有,如果真要考察,光考察驢子是不行的,還得考察老虎,因為《黔之驢》中的那頭驢子是被老虎吃掉的。」

珍妮剛學了一個新詞,叫「拔涼」。她說:「聽你這麼一說,我心裡拔涼拔涼的。」那麼,這是否意味著她要改弦更張了?不,她接下來又說,「但我已經安排好了。」

「程先生知道嗎?」

「你開什麼玩笑?Daddy要不知道,我能去嗎?Daddy很支持的,說正好藉此了解中國。他還希望Lighten Cheng能和我一起去呢。下次吧,下次我帶他一起去。」

他悄悄地問珍妮:「與葛道宏和欒庭玉的談話,先生還滿意吧?」

「先生只是對你不滿。」珍妮說。

他吃了一驚,問:「能否透露一點,我下次注意。」

敬修己說:「你自己說過的話,扭臉就忘了?」

珍妮說:「你是不是跟先生說過,見到先生,就讓先生聽到濟哥叫?先生在飛機上還提到此事,還說讓我也聽到濟哥叫呢。」

哦,這事他目前真的辦不了。好在,他有的是借口。他讓珍妮務必轉告先生,這個季節的濟哥還在冬眠呢,等先生到了濟州,一定讓先生聽到濟哥叫。「我派人陪你去貴州。」他對珍妮說。

事後,他向葛道宏彙報了與珍妮的談話——他沒有提到敬修己。其中,他也談到了濟哥。葛道宏說:「程先生是一個有童趣的人啊。想聽蟈蟈叫,那還不容易?這事交給華學明,讓華學明去抓幾隻蟈蟈過來。程先生對濟州蟈蟈的感情,就是對濟州的感情啊。程先生喜歡蟈蟈,是

不是有什麼特別的講究?」

「蟈蟈,又叫螽斯。」他對葛道宏說,「程先生認為,『螽』字上頭的那個『冬』字是『慎終追遠』的本義。下面兩個『蟲』字在一起,則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應像乾坤兩卦維繫日月之溫暖,又指人與人,人與動物,應和諧相處。」

葛道宏說:「知道了。程先生來時,我們要讓他聽個夠。」

葛道宏已經知道程先生與雙林院士等人見面的事,問:「雙林與程先生,以前認識嗎?」

他說:「不知道。他們可能有些共同的朋友。」

這天,想起珍妮要去貴州的事,他突然覺得,應該派張明亮陪同前往。張明亮本人是貴州人,畢業於上海華東師範大學。讀博士之前,張明亮是遵義師院的老師。在他的所有弟子當中,張明亮辦事是比較可靠的。畢竟教過幾年書了。從美國帶回來的那些錄音帶,他曾交給女弟子易藝藝整理,但易藝藝整理得一塌糊塗,他不得不把這個工作轉給張明亮。他想,張明亮很會照顧人,把珍妮交給他,他就可以放心了。

他沒有料到,張明亮竟說自己走不開:「謝謝您的信任。我也想順便回家看看。但是我走不開。」

「那些錄音稿,可以先放一放。」

「我報了個班,正在學習速記。易藝藝的錯誤太多了。還不如我從頭整理呢。如果我學會了速記,速度可以提高几倍。還有一件事,那就是小荷已經買好了車票,後天就到。後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們每年都在一起過。您要實在找不到別人,那我就跑一趟。我得先給小荷打個電話,讓她別來了。只是,小荷會以為,是我不想讓她來濟州的。女人嘛,心眼小。為何不讓易藝藝去呢?都是女的,在一起也方便。」

「她?她願意去嗎?」

「當然願意。只要不在房間里待著,她哪裡都願意去。」

他就給易藝藝打了電話,易藝藝回答得非常爽快:「明天坐早班飛機,來得及嗎?我先去接她,然後再陪珍妮去雲貴高原。我的機票,我自己負責。只要是老師吩咐的,我一定百分之一百二十完成。」

易藝藝第二天早上果然飛來了,穿著登山靴,拎著一個大拉杆箱。易藝藝上來就向他要珍妮的護照號碼,說她可以給珍妮買商務艙機票。理由是,她剛好可以跟著珍妮學外語,就算是付學費了。

但珍妮卻改主意了,又不去貴州了,要直接去西安看兵馬俑。他想,很可能是他的一番勸說起了作用。相比去貴州,易藝藝更喜歡去西安。她說,她都想好了,看完兵馬俑,她就帶著珍妮去華清池泡個大澡。許多天之後他才會意識到,讓易藝藝去陪珍妮的決定,是一個巨大的錯誤。不過,當時無論是易藝藝還是珍妮,對她們的結伴而行都是滿意的。珍妮甚至冒出了這麼一句話:「兩人行即有我師,何待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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