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驢》是珍妮給自己的論文起的題目。
珍妮雖然沒去貴州,但卻完成了一篇與貴州、柳宗元、《黔之驢》有關的儒學論文。論文是珍妮自己翻譯成中文的,但顯然經過了易藝藝的修改,因為易藝藝以前文章中出現的筆誤、用詞錯誤,在這篇文章中再次出現了:世上大概只有易藝藝會把「善誘」寫成「善友」。讓他生氣的是,易藝藝竟然還提醒他,她對那篇論文也有貢獻。
論文是珍妮從日本回到美國之後寄來的。在電子郵件中,珍妮還簡單提到了她和程先生的日本之行。她說,程先生帶她去見了一個人:「她對我很滿意。我們相談甚歡。她還祝我早生鬼子。」
「她」?誰是「她」?還祝願她「早生鬼子」?應物兄回了郵件,問她怎麼回事。對前一個問題,珍妮避而不談。對後一個問題,珍妮承認是自己寫錯了,應是「早生貴子」。不過,她還狡辯了一句:「中國人不是把老外稱為鬼子嗎?也不能算錯。」
他應該能想到的,但卻沒有想到:珍妮所說的那個「她」,就是程剛篤的母親。他後來想起此事,覺得珍妮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很可能是因為她認為他已經知道了。是的,我當然知道「她」。但我對前輩的事情,總是不願追究得太深。我雖然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就在日本,但我從來沒有打聽過。
珍妮還在郵件中問他,論文寫得怎麼樣?有沒有可能在中國的刊物上發表:「在中國刊物上發篇文章,總沒有美國那麼難吧?」珍妮說。珍妮還表示,她希望看到同行們,尤其是年輕同行們的評價。
每個學期,應物兄總會選擇一天,將自己的碩士生和博士生們帶到郊外,既是上課,也是郊遊。按慣例,他要選擇某個弟子的論文進行研討。事先,他會把那篇論文列印出來發下去,讓他們提前閱讀。這個周六的上午,他準備讓弟子討論的就是珍妮的《儒驢》。與往常不同,他沒有透露作者是誰。
周五的下午,太和籌備處來了一個人。此人自稱羅總:「你就叫我羅總吧,叫老羅也行。」羅總穿白色西裝,打紅領帶。後來知道羅總就是易藝藝的父親,就是那個養雞大王,他覺得那領帶的顏色可以稱為雞冠紅,稍帶一點紫色。羅總的司機扛上來了一摞書。那摞書太高了,必須用下巴抵著,不然就會轟然倒塌。那是他的《孔子是條「喪家狗」》。羅總說,想請應物兄教授簽名,然後發給優秀職工代表。
「羅總做哪一行的?」
「禽類養殖和深加工。」
「哪種禽類?」
「雞嘛。」對於應物兄的刨根問底,羅總有點不高興,「應教授呢,
我要見他一下。你是他的手下吧。一看就像。」
應物兄知道了,此人就是易藝藝的父親,易藝藝隨的是母姓。他剛帶易藝藝的時候,易藝藝的父親一定要請他吃飯,請了兩次他都拒絕了。後來易藝藝的父親又摸到家裡,但那天他剛好外出,又沒遇到。羅總在門上留下了一張紙條:
三顧茅廬,都碰不到也。君要回電,我就四顧。
他當然沒有回電。這實在有些失禮。此時見到羅總,他難免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到羅總將他認成了別人,他就想,乾脆不要說破,免得還要解釋半天。他就說:「是啊,我是他的助手。」
「那你是姓費,還是姓張?」
看來羅總對太和還是有一定了解的,竟然知道費鳴和張明亮。他對羅總說:「有什麼事,儘管說,我可以轉告應教授。」
「我是易藝藝的父親。她隨她母親的姓。我這個人,是追求男女平等的。但你不要跟藝藝說我來過。免得她說我有幾個臭錢,就搖得叮噹響。」
在他所有的弟子當中,家裡最有錢的就是易藝藝,名氣最大的也是易藝藝。從易藝藝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她從小就熱愛藝術。她學過舞蹈,學過鋼琴,學過唱歌,也學過繪畫。她很在意自己的畫家身份。他
看過易藝藝的幾幅畫,「主人公」都是雞。他聽別人說過,易藝藝的父親是養雞場的老闆。大概是因為「養雞場老闆」不大好聽,易藝藝從來不提父親。春節前,她去香港參加畫展的時候,記者問起她的藝術道路,她這才提到了父親,說自己深受父親的影響。她說:「Daddy是一家合資企業的CEO,也是藝術收藏家。」當記者又問她,她的Daddy都收藏了哪些藝術作品的時候,她卻虛晃一槍,說:「Daddy收藏的作品多了,但他收藏的最好的作品就是我。」
此時,羅總從口袋裡掏出煙盒,從裡面摸出一支雪茄,遞給他,說這是正宗的古巴雪茄,是古巴少女在大腿上一根根卷出來的。「那就嘗嘗羅總雪茄的味道。」他接過了雪茄。羅總立即糾正說:「錯了,嘗的是古巴少女的味道。」
羅總首先聲稱是替易藝藝來嚮應教授道歉的:易藝藝沒有請假,就去了香港,曠了十幾堂課,錯過了考試。羅總說:「我也是讀書人,知道學校的規矩。子不教,父之過,因此都是我的錯。」然後又問,「聽藝藝說,有個儒學大師要來了,這個人到底是哪路神仙?難道比應物兄還牛 ?」
他忍住笑,說:「應物兄不能跟人家比。」
羅總像雞那樣來回側著臉,問:「真的很牛 ?那我願意捐一筆錢,以他的名義設立一項獎學金。聽說,鐵梳子給你們的研究院捐了一百萬,是嗎?」
他說:「不是捐給研究院的,是捐給人文學院的。」
羅總說:「看來是真的嘍。你跟應教授說一聲,我也捐一百萬,而且是稅後一百萬。」
「鐵梳子好像也是稅後。」
「我也稅後。我捐一百零一萬。」
「感謝羅總對太和的關心。我代表應教授感謝你。只是這麼一筆巨款,應教授可能不知道怎麼花。」
「不知道怎麼花?那就瞎花唄。我再問你一下,如果那個儒學大師真的很牛×,我還可以加上一點,加到一百零八萬,圖個吉利。」轉眼間又漲了七萬。雞得下多少只蛋才能掙出來啊。他正想著,羅總又問,「那老頭姓程,對吧?」
「程先生是當代最有名的儒學家,德高望重。」
「德高望重?多高多重?身體怎麼樣?這方面我有教訓的。」羅總說,「以前我捐過一次,用一個中學老師的名義設過一個獎,叫『中華少年作文獎』。可是只弄了一年,他就死翹翹了。校長私下對我說,『中華少年』這個名頭太大了,把老師給壓住了,活活壓死了。另一個語文老師說得更直了,說這就叫一個跳蚤頂不起個床單。什麼議論都有。很沒意思。企業界的朋友都說,羅總啊羅總,你他媽的可真夠晦氣的。弄得
很沒意思。老頭很注重養生吧?吃不吃雞蛋?」
「可能吃吧,也可能不吃。」
「要吃,一定要吃。他肯定吃了。」羅總揮舞著手說,「報紙和電視整天瞎扯,說什麼要少吃雞蛋,不吃蛋黃,膽固醇高!扯雞巴蛋!我搞的就是這個研究,絕對有發言權。蛋黃里有卵磷脂。卵磷脂可是好東西,血管清道夫!我敢打賭,這老頭百分之百吃雞蛋。我替他總結一下吧:本人之養生經驗,就是頓頓吃雞蛋。」
關於程先生的養生經驗,他突然想起一個不能為外人道的細節。過感恩節的那天,程先生多飲了兩杯酒,就和那個東方學教授討論起了養生問題。他們兩個談得相當坦率。東方學教授陽物很大,程先生甚至拿這個開了個玩笑,說:「他們都說,你把手背到身後,就可以打高爾夫球?」東方學教授沒有正面回應,只是說:「我喜歡快節奏。」程先生說,五十五歲以後,他雖然又結過一次婚,但從來沒有射過精,在這方面他已經達到了孟子所說的「引而不發,躍如也 [1] 」的境界。
這些話,他當然不能說給羅總聽。
羅總說:「你跟應物兄教授說一下,讓他給程老頭捎個話,以後程老頭吃的雞蛋,我全包了。以程老頭的名義設獎,獎金我也全包了。你也跟應物兄教授捎句話,有時間我請他吃飯。到時候你也要去。飛禽走獸,想吃什麼,咱就做什麼。要不,我給他上一份套五寶?我有個廚師,做的套五寶,那真是一絕。」
喬木先生有一次說,終於吃到了地道的套五寶,味道好極了。但究竟是什麼菜,味道怎麼好,喬木先生卻沒有明說。濟州人把羊腰子叫羊寶,他想套五寶大概就是五種動物的腰子放到一起煮。他對烤羊寶感興趣,對別的腰子卻不感興趣。他抑制著自己的不耐煩,對羅總說:「不知道羅總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羅總說:「沒事,真的沒什麼事。就是藝藝跟我說,老師以前常批評她,好像不待見她,這段時間老師對她不錯,還派她去西安參加了學術會議。我怎麼也得請應物兄教授吃個飯啊。本來,藝藝從西安回來的時候,我就要請的。可我的廚師被人挖走了。到飯店吃飯沒意思。要吃,就到家裡吃。我原來的廚師,幾代人都是御廚,名門正派。他專門給我做吃的。可這段時間,他被人挖走了。我剛把他的叔叔挖過來,這幾天正等著他的體檢結果。應該沒什麼事,但還是小心一點好。等他上崗了,我就請應物兄教授吃飯。到時候,你也去。」
「老師對學生都是一視同仁的。該表揚就表揚,該批評就批評。」
「今天,我把話撂到這兒了。我的話,落地都要砸個坑的。這個太和研究院,是叫太和吧?需要什麼,我都會幫忙的。這話也請你轉告應教授。不過,不要告訴藝藝。她看不起我,總說我從雞屁眼扒拉出來幾個鋼鏰,就搖得叮噹響。」
臨走的時候,羅總把那半盒雪茄留下了。羅總剛走,他的女兒易藝藝就打電話過來,對他彙報說,她已經把文章都發給了師兄,因為擔心有些師兄明天忘記帶電腦,她還特意列印了幾份。她還告訴他,她準備了烤爐和肉串。肉串分兩種,一種是羊肉串,一種是雞肉串。此外,她
還準備了啤酒、干紅、燒餅和漢堡。
「要不要準備雨披?萬一明天下雨呢?」易藝藝問。
「天氣預報,明天沒雨。」他說。
第二天,難得的好天氣,甚至沒有霧霾。
不遠處,就是濟河匯入黃河之處。那裡有一片沙地。有兩個孩子光著腳丫在沙地奔跑,大約十來歲。大一點的是女孩,她的手被小一點的那個男孩抓著。看上去,她想甩掉他,但是甩不掉。當那個男孩要朝水面跑去的時候,她一邊拽著他,一邊回頭向大人告狀。有兩個大人,一男一女,在沙堆旁邊坐著。孩子告狀的時候,他們就會朝孩子喊兩嗓子,讓孩子離水面遠一點。孩子的笑聲、叫聲,稚嫩、清脆而又柔滑,就像雛鳥的鳴叫。他們在沙丘上爬,但爬不了幾下就會掉下來。倒是小一點的男孩爬得高些,因為他爬得慢,雙腳在沙窩中踩得更深。遠處的河面,波光蕩漾。應物兄想起,他和喬姍姍也曾帶著應波到這裡玩過。
近處是一片草地。它原是濕地,因為乾旱而變成了草地。
張明亮說:「今天的情形,令人想起《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
他說:「好啊,孔子當年對子路他們說,不要因為我年紀比你們大一點,就不敢講了。今天,我們也是隨便講。『莫春者,春服既成。冠
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是孔子最嚮往的場景。現在還有點冷,下河洗澡是不可能的。但我們都可以隨便一點。按課程表上的安排,這一周的課是討論課,因為最近實在太忙,所以把課安排到今天了,算是補課,佔用了大家的休息時間,請大家諒解。要討論的內容,藝藝已經發到大家的郵箱了,大家看了嗎?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啊。誰先談?」
二年級博士生范郁夫,立即說自己的電腦壞了,無法上網,所以還沒有看。這小子顯然不想發表看法。范郁夫對所有公共活動都沒有興趣。他的興趣是收集各種版本的古書,以及中國古典小說的最早譯本。據張明亮說,范郁夫手中的《金瓶梅》版本就有三十個,不同的譯本有十個。任何一本書,到了范郁夫手裡,他都要拿著放大鏡反覆地看來看去。此時,范郁夫顯然想逃過去。這是不可能的。易藝藝立即把列印好的文章發給了他。
眼看沒有人願意先講,他就讓易藝藝先說。他仍然沒提作者的名字,只是說,那人是易藝藝的朋友,本來今天也要來的,但臨時有事來不了。「藝藝,你把文章介紹一下,大家也可藉此重溫一下。」
易藝藝第一句話,差點透露珍妮的身份。她說,這篇論文,翻譯過來,一共一萬五千字,分三章,然後就有點結巴了。范郁夫立即問:「是卡爾文的文章嗎?」易藝藝笑而不答。這時,易藝藝突然大呼小叫起來,原來她帶來的燒烤師傅已經給烤爐生火了。她說:「靠!別烤!靠!別烤!」那個燒烤師傅被她弄得一臉懵懂。然後,她竟然放下稿子走了過去。應物兄搖搖頭,就讓張明亮替易藝藝介紹一下。易藝藝聽到了這話,回頭說道:「好,還是讓亮子師兄講比較好。那驢子本來
就是亮子老家的嘛。」
張明亮就介紹說,第一章談的是柳宗元其人:柳宗元的身世,柳宗元的文化身份,柳宗元的政治際遇,柳宗元與另一位文學家韓愈的關係,等等。第二章,主要談的就是《黔之驢》了,兼及柳宗元另外兩篇文章《臨江之麋》和《永某氏之鼠》。第三章,談了一些中國古代與驢子有關的文化事件。其中,第一件事,就是老子喜歡騎驢。雖然多種典籍記載老子是騎青牛出關,從此杳如黃鶴的,但老子在出關以前卻是經常騎驢的,也就是說,老子的道家哲學與驢子是有關係的,而孔子曾問禮於老子,可見孔子的思想也受到了老子的影響,從而也就與驢子有了某種關聯。除此之外,作者還寫到魏文帝曹丕給建安七子之一王粲弔孝的時候曾當場模仿驢鳴,王安石晚年喜歡騎驢出遊,等等。
「這樣講行嗎?」張明亮問。
雖然這篇論文有些胡扯,但珍妮能夠知道這些雜七雜八的知識,應物兄還是吃了一驚。他對張明亮說:「第一章和第三章就不要講了,著重講一下第二章。」
張明亮說,第二章主要是文本分析。柳宗元用「龐然大物」「以為神」「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來形容「黔之驢」,雖然寫的是老虎眼中的驢子,但作者認為,從中可以看出驢子身形之偉岸,聲音之洪亮,則是確定無疑的。作者說,值得關心的問題是,老虎這麼怕驢子,但驢子卻並沒有去欺負老虎。相反,老虎卻多次戲弄驢子。驢子被戲弄的時候,也只是用叫聲嚇唬嚇唬老虎而已,直到被惹急了,驢子才去踢它,所謂「不勝怒,蹄之」。作者認為,驢子在此奉行的是「恕」道,所謂「夫子
之道,忠恕而已」,所謂「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恕」正是通向「仁」的重要途徑。驢子只是在忍無可忍之時,才做出反應,而且是有節制的反應,這就是「仁」啊。關於驢子之「仁」,作者提醒我們,柳宗元其實開篇就寫到了,說那驢子是被人「放之山下」,而不是「放之水邊」,道理很簡單,驢子喜歡山!這正是孔子所說的「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至於老虎最終「斷其喉,盡其肉」,這並非因為驢子無能,而是因為驢子天性良善,無防人之心,而老虎則是處心積慮,殘忍無道!
說到這裡,張明亮補充說道:「不過,師弟師妹們如果現在赴黔,老虎已經看不到了,但驢子還是隨處可見。為什麼呢?哈,孔夫子早就說過了嘛,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張明亮又問:「這樣講,行嗎?」
他說:「好,就先講到這,一會再講。你先坐下來。」
張明亮並沒有立即坐下來。他給每個人遞了一瓶礦泉水。
本著女士優先的原則,范郁夫一定要讓女生先講。易藝藝說,她還得再想想。於是另一個女生站起來說,她有一些不成熟的意見,提供給大家討論。應物兄也讓她坐下來講。她說,論文中說,驢子被「放之山下」,是因為驢子喜歡山,這說明了驢子之「仁」。但是,有山就有水,山下一定是有水的,所以也可以說那驢子是被「放之水邊」。為什麼要放之水邊呢?按照論文的邏輯,那是因為驢子喜歡水。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說,那驢子首先是個「智者」?還有,誰都知
道,人家騎馬我騎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些中庸之道的意思,但仔細一推敲,這是說騎驢的人,而不是驢子。如果驢子是儒驢,那麼孔子當時是坐著馬車周遊列國的,那麼馬也可以稱為儒馬嘍?
應物兄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孔子當年是騎馬?」
那個女生一句話就把所有人的嘴巴堵上了:「不是我說的,是喬木先生說的。有一天我去看喬木先生,喬木先生突然考我,孔子當年周遊列國,是騎馬還是騎牛,還是騎驢?把我給問住了。喬木先生就說,春秋戰國時代,車馬一體。『御』是孔子所說的『六藝』之一。什麼叫『御』?《說文》中說,御,使馬也。喬木先生說,這個『御』字可以拆成人、午、正、卩。午,就是馬,地支的第七位,屬馬。正,是個象形,說的是人趕車的樣子。卩,說的是馬走路時一步一叩頭。所以這個『御』字,要麼說的是人騎馬,要麼說的是趕馬車。」
他說:「知道了,往下講。」
她就接著說道:「如果說驢子是中國特有的物種,或者說,原來沒有驢子,是孔子之後中國才有了驢子,那麼我們或許可以說驢子是儒驢,但實際上驢子遍及世界各地,從好望角到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從阿拉伯半島到我們濟州,哪裡有人,哪裡就有驢子。甚至沒有人的地方,也有驢子,野驢嘛。如果說驢子是儒驢,別的國家可能會提出抗議呢,憑什麼說它是儒?驢子是不是也可以被稱為佛驢呢?別的驢子能不能被稱為『佛驢』或可討論,柳宗元筆下的那頭驢被稱為佛驢,卻是能夠說得過去的。它被老虎吃了嘛。『捨身飼虎,割肉喂鷹』正是我佛之大智、大忍、大善之行也。」
同樣的一頭驢子,一會兒是儒驢,一會兒是回驢,一會兒又成了佛驢。再討論下去,它很可能還會變成一頭耶驢呢。耶穌當年進入耶路撒冷,騎的就是一頭驢駒子,旁邊還跟著一頭母驢。那驢駒子以前還從來沒有被人騎過,母驢似乎有點不放心,一路上還要傳道授業。
這時候,突然有人學起了驢叫。
學驢叫的是誰呢?就是費鳴。
費鳴這天也跟著來玩,此時正和燒烤師傅在那邊忙活。費鳴顯然也聽到了這邊的討論。他跟費鳴開了個玩笑:「費鳴什麼時候成了驢鳴?」所有人都被他逗笑了。笑得最厲害的是張明亮,嘎嘎嘎的,就像一隻鴨子。這時候,一直不說話的范郁夫終於開口了。范郁夫雖然沒看過論文,但這並不影響他發言。他說,論文應該裝訂成一個小冊子,應該有封面,有簽名頁,有目錄,有插圖,有參考書目,還應該有騎馬訂,總之應該給人以書的感覺。現在,這樣隨便列印出來,是對讀者的不尊重,一看就是草稿嘛。不過,論文的寫作格式,倒是比較標準的論文格式。格式雖然對了,但內容卻是一派胡言,剛才粗略翻了一下,發現知識性錯誤隨處可見。這些錯誤,就像絆腳石,絆得人跌跌撞撞的,膝蓋都磕腫了。然後,范郁夫指出了其中的一個錯誤。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這句話不是孔子說出來的,所以不一定是孔子的思想。這只是曾參的話。孔子說,曾參啊,我的思想是一以貫之的。孔子說這句話,本來是要等著曾參來問,您說的那個一以貫之
的「道」到底是什麼?可是曾參卻沒有問。曾參說,是的。意思是說,他知道了。「其實他知道個屁啊。」范郁夫說,「在孔子的弟子當中,曾參其實是個笨蛋。即便不是笨蛋,悟性也很差。他的名言不是『吾日三省吾身』嗎?為什麼要『三省』呢?笨唄。他不如他爹,他爹曾點非常聰明,所以孔子說,『我與點也』,我跟曾點是一樣的啊!也真是怪了,曾點那麼聰明的一個人,生出來的兒子卻那麼笨。或許是曾點『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時候喝了酒,回到家就開始造人,生出了曾參。反正這會曾參是不懂裝懂,孔子本來給你一個機會,要把『一以貫之』的『道』告訴你的,你卻錯過了這個機會。孔子最看不得不懂裝懂。《論語》中講到這裡的時候,用了一個詞:子出。話還沒說完呢,為什麼『出』,為什麼走了?一句話,孔子就是被曾參的不懂裝懂給氣走的。氣走之後,別人問曾參,哥們,哥們,老師所說的『道』到底是什麼東西啊。曾參自作聰明地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充其量,我們只能說,曾參從孔子那裡繼承的,就是忠恕思想。我們想一想,這樣的一個人總結出來的話,能信嗎?反正我是不信。」
「那驢子呢?讓你談驢子,你卻談起了曾參。」他對范郁夫說。
「驢子比曾參還蠢。」范郁夫懶得多說。
「范師兄,孔子對子貢說過的,一個人可以終生奉行的信條,就是『恕』啊。」易藝藝說,「你不能抓住一點,不及其餘。這不公正。」
易藝藝這話說得還比較靠譜。他就說:「原來藝藝也是讀書的啊。」
易藝藝小腰一扭,跺著腳,說:「應老師,應老師!人家每天都看書的!」
應物兄說:「那就好。書還是要讀的。打狗也得有一根打狗棍啊。」
易藝藝說:「那我就用打狗棍跟范師兄玩一玩。我認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用到驢子身上,用得太對了。」易藝藝跺著腳對范郁夫說,「我就是要氣氣你。氣死你,氣死你!」
他對范郁夫說:「藝藝說得對,《論語》中提到『恕』字的地方有兩處,另一處在《論語·衛靈公》第二十四章。子貢問孔子,有一句話可以用一生來遵循的嗎?孔子的回答說,大概就是『恕』吧,自己不想要的,就不要強加給別人了。這裡可是明白無誤地寫到,這是孔子的話。你怎麼解釋呢?」
易藝藝說:「范師兄,說你呢?怎麼不說了?啞巴了?」
范郁夫說:「這就涉及《論語》的版本問題了。根據我的研究,這句話是曾參的弟子加進去的。」
他說:「說出個道理來嘛。你怎麼知道是曾參的弟子加進去的?」
范郁夫說:「憑直覺。看版本,首先憑直覺。」
他決定敲打一下范郁夫:「考試的時候,如果你動不動就說直覺,
你是通不過的。我來告訴你,為什麼說曾參的弟子參與了《論語》的編輯。因為書中提到曾參的時候,多次用到『曾子』,把曾參的地位抬得很高,而且把曾參的父親曾點的地位也抬得很高,多有頌揚,把曾點的境界寫得近於顏回,顯得又神秘又高尚。所以曾子的弟子參與了《論語》的編輯和整理,應該是確定無疑的。但曾參的弟子又怎麼可能把曾子寫成笨蛋呢?不可能的嘛。曾子可不是笨蛋。曾子總結出來的孔子的話,可能真的符合孔子的原意,所以,『忠恕而已』還真的就是夫子之道啊。」
易藝藝說:「聽見了吧,姓范的?」
范郁夫臉紅了,說:「老師,你說得對,我錯了。」
這時候費鳴走了過來。費鳴並不知道這是珍妮的論文。他說,他會給作者提建議的:應該補上一筆,寫寫驢子與馬的關係。驢子與馬通婚,生下了騾子,實行的是和親政策,促進了種族的融合,體現的是和諧精神。程先生不是說了,「和諧」二字就是中國文化對世界的最大貢獻。這種貢獻,就集中地體現在騾子身上。
他當然聽出了費鳴的譏諷。
他對費鳴說:「『儒驢』只是一種修辭手法罷了,本來說的就不是驢,而是人。孔子自稱是喪家犬,難道孔子就是犬了?我是想聽聽大家怎麼看待《黔之驢》,《黔之驢》這篇文章與儒家文化有什麼關係,你們怎麼看待這種關係,沒想到費鳴兄都扯到生物工程上去了,扯到種族大融合上去了。劇作家的想像力,確實比較豐富。」
費鳴說:「您批評得對。民以食為天,我得去烤肉了。」
他們談話的時候,他的另一個弟子孟昭華躺在一塊油氈布上,看著手機。孟昭華年前剛離婚。孟昭華原來微微駝背,離婚後,有一段時間竟然不駝了。這段時間又開始駝了,而且駝得更厲害,雙肩也開始下垂,就像鳥兒收攏了翅膀。他們談話的時候,孟昭華就側躺著,佝僂著背,玩著手機,不時地發笑。這會,他就對孟昭華說:「昭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也說說。」
昭華翻身坐起,垂著肩,說:「研究生會下周要舉行拔河比賽,還要組隊參加全國高校研究生的比賽,冠軍獎一輛汽車。研究生會發來一個視頻,要求每個人對照著看看,熟悉一下規則,看是否報名。」昭華拿著手機,讓別人看那個視頻。
哦,那個拔河比賽,實在有些別出心裁,是用牙齒拔河。視頻是去年的冠亞軍決賽,拖著一輛寶馬。昭華說:「雖然我能用牙齒咬碎核桃,開啤酒瓶從來不用起子,但我拒絕報名。我認為,賽事組織者沒有認識到,贊助商這樣做,是對知識分子的諷刺:知識分子用牙齒吃飯,填飽肚子,現在又用牙齒拔河。」
他對孟昭華說:「手機關了。文章你是不是沒看啊?」
孟昭華說:「看了,真的看了,看了通宵呢。」
孟昭華認為,《黔之驢》寫的是文人的悲劇。文人嘛,自恃掌控著
整個價值系統,未免有些驢脾氣,也就是所謂的驢性。用柳宗元的話說,就是「出技以怒強」,喜歡逞能,喜歡翹尾巴,喜歡用牙齒拔河。文章中提到的王粲的例子,說魏文帝曹丕曾親率部屬和舊友去給王粲弔喪,並學驢鳴以追念王粲,這個故事倒有點意思。這段話出自《世說新語·傷逝》。這位王粲,年輕時在荊州劉表手下混飯吃,因為有些驢脾氣,所以難以得到劉表的重用,不得已投靠了曹操。到了曹營,他乖得很,察言觀色很有一套,很能討主子的歡心。曹操封魏公時,你就看他表演吧,領表勸進,大搞簽名活動。曹丕後來去弔喪,學兩聲驢叫,其實是給別人聽的:小蹄子們,你們都看到了吧,王粲以前多有驢脾氣啊,可後來還不是變得乖乖的?只有乖乖的,才能善終。不然,你們就等著瞧吧,看我怎麼收拾你們。所以,曹丕此刻發出的雖然是驢鳴,但卻有如虎嘯。昭華說,昨晚看完這篇論文,又重讀了《黔之驢》,重讀了《論語》,也重讀了《世說新語·傷逝》,夜不能寐,披衣下床,寫了一首打油詩,現在請應老師和同學們批評指正:
朕學兩聲驢鳴,須當虎嘯來聽。避禍於世何難?只要收斂驢性。王粲喜歡尥蹄,該與嵇康同命。年壽有時而盡 [2] ,全賴乖乖聽令。莫等斷喉盡肉,傷了君臣感情。眾卿若不相信,請聽黔之驢鳴。
孟昭華吟完,眾人都說好。應物兄也禮節性地說了一聲好。弟子們當中,張明亮是喜歡寫古體詩的,他對張明亮說:「唱和唱和,他唱完,該你和了。」張明亮說,自己寫詩,需要字斟句酌,改天再拿出來,向老師和師兄弟們請教。
應物兄說:「不是說拔河比賽嗎?昭華一個人,怎麼拔呢?要摔個屁股蹲的。我就先湊上一首,和昭華的韻。請各位指正。」隨即吟道:
昭華夜不能寐,披衣下床讀經。驢鳴讀成虎嘯,實乃一大發明。儒驢放過不談,卻來妄議苛政 [3] 。最後得出結論,更是讓人一愣。做人最好鄉愿 [4] ?遇事一聲不吭?祖宗要是聽見,定不准你姓孟。
隨後他又做了些解釋,說:「昭華,你模仿的是魏文帝曹丕的語氣,可是曹丕死時,嵇康只有三歲,還穿著開襠褲呢,他又怎麼能以嵇康之死為例,訓示群臣?嵇康是被司馬昭弄死的。至於《黔之驢》的故事,則是出於唐朝,曹丕當然更不知道了。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你這首詩才能成立:他們眼下是在黃泉開會,先死的人,後死的人,都聚在一起,回憶人世間的悠悠萬事。黃泉會議,沒有時空概念,這麼寫了,似乎也說得過去。穿越嘛,穿越小說很時髦的,你是不是看多了。應波以前也看穿越小說,我翻了翻,全是垃圾,思想上陳舊得不得了,不像是年輕人寫的。你最後得出的結論,跟那些穿越小說有一比,竟然是做人最好鄉愿!這個話,虧你說得出口。『鄉愿,德之賊也。』孔子很少用如此嚴厲的口氣說話的。你的老祖宗孟子,對鄉愿也是深惡痛絕啊,『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昭華,小心孟夫子聽見你的歪理邪說,日後不准你入孟氏祖墳。」
孟昭華被嚇住了,說:「老師,你贏了。」
應物兄說:「不過,你說《黔之驢》是寫文人的悲劇,倒是能說得過去的。」
張明亮說:「昭華,能不能把你大作抄給我?」
昭華說:「聽了應老師的話,我當即就把它從腦子裡刪了。」
范郁夫說:「別刪啊,這是最早的版本,有價值的。」
這時候,易藝藝和費鳴招呼大家過去吃烤串。如前所述,應物兄最喜歡吃腰子。一聞到那微微的臊味,他就能聽到自己的肚子在叫。不過,這會兒他卻把費鳴遞過來的腰子給了孟昭華。孟昭華能夠聽取不同意見,可謂大肚能容,獎勵個腰子。
易藝藝非常關心下次在哪裡郊遊。她說,下次,最好能去桃都山郊遊,那裡有溫泉嘛。去的時候,她可以從農民手上買幾隻土雞,到了桃都山,再當場宰了。桃都山溫泉的水溫很高的,用水一潑,毛一拔,雞頭一擰,屁股一剜,邊上課邊等,下了課,野蒜一放,地道的泉水雞。
孟昭華說:「今天,受益最多的是我。明天,我請大家吃飯。校園東門往左,向北走三百米,新開了個驢肉火燒店。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吃了驢肉,保管你三月不知肉味矣。」
這天下午,他們收拾東西準備回城的時候,應物兄把易藝藝拉到一邊,問今天吃的喝的,都花了多少錢?按照慣例,這些錢都是他來掏。教學相長,他也常常能從學生們那裡學到東西,所以就算是他的學費。這個時候,張明亮把那些鋪在地上的報紙收了起來,點著了。灰燼飄到空中,有如黑蝴蝶。
易藝藝說:「我掙了一筆錢,是我請大家的。」
「你從哪掙的錢?」他想,你的錢還不都是羅總從雞屁股那裡掙的。
「稿費。以後吃飯,我都包了。」易藝藝說。
「稿費?花的要是你的稿費,我倒高興了。」
「我已經自食其力了。」易藝藝說。「我就問一句,這些錄音要不要給珍妮發去?珍妮可是等著呢。」
「七嘴八舌的,珍妮會生氣的。」
「怕什麼。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利·波特嘛。」
說到哈利·波特,易藝藝還引用了珍妮的一句話,說的是珍妮為何會選擇程剛篤為男友。她說:「我問過她怎麼看上程剛篤的,她說,忘了誰是哈利·波特的第一個女友,誰是他第一個親吻的人了?是秋·張
[5]
,霍格沃茨的中國留學生。」他想起來,應波也曾吵著鬧著要去霍格沃茨讀書,後來他才知道那是一個虛構的學校,而且是魔法學校。
他知道易藝藝跟珍妮一直有聯繫,就問起珍妮的近況。易藝藝說,珍妮近期又去了一趟日本。
「她怎麼一直往日本跑啊?」
「您怎麼能不知道呢?她的婆婆,Lighten Cheng他媽,就在日本。」
他當然知道。看到珍妮在郵件中說,那個女人對她很滿意,相談甚歡,還祝她「早生鬼子」,他就猜到她說的就是程剛篤的母親。他提醒易藝藝:「此事不宜外傳。跟珍妮在一起,說話要謹慎。」
「嗨,我們是閨蜜。她還問我,什麼叫閨蜜?我逗她,說能尿到一個壺裡的人就是閨蜜。總之,我們無話不談。我們還要刺上對方的名字呢。她的腳踝上刺了一條龍,胳膊上刺著Lighten,她經常跟我提起Lighten。我告訴她,這個名字聽上去怪怪的,就像『邋遢』,就像『愣頭』。她才告訴我,那是她的男朋友。泡華清池的時候,她說,她本來要在鬚毛三角區的邊緣刻上一個刺青的,刺的就是Lighten,但刺青大師說了,那地方不平展,經常磨來磨去的,還得經常修剪,效果不好。」放肆!一個姑娘家,怎麼能跟老師這麼說話!
張明亮走過來,說,他會把今天的討論整理出來,然後發給每個人修改,再交給易藝藝,讓易藝藝發給作者。張明亮還說:「別看他們剛才怪話連篇,等他們修改補充好了,就是一篇好的記錄稿了。」
易藝藝說:「好啊,整理完了交給我。明天就交。」
張明亮說:「我沒問題,就怕他們來不及。」
易藝藝笑著說:「你替他們寫不就得了。要不,你一邊口述,一邊速記,過後你再整理一下?」
張明亮說:「別人我不擔心,我就擔心你耽誤時間。」
應物兄走開了,但他還能聽得見他們鬥嘴。張明亮似乎讓了一步,還轉換了話題,誇易藝藝越來越漂亮了。哦不,張明亮並沒有讓步,因為張明亮似乎話中帶刺,說易藝藝漂亮得都有點像張柏芝了。
易藝藝說:「師妹我長得確實不如柏芝,但師兄你長得更不如冠希。」
張明亮說:「我是說,你的身材越來越好了。」
易藝藝說:「亮子這句話,我倒是認的。我告訴你,每次洗完澡,看見自己的好身材,我都想把自己給上了。」
過後他才知道,易藝藝和張明亮,此時已經陷入明爭暗鬥。他們比他還先知道,太和研究院的編製馬上就要下來了,他們都想留到太和。還有一點,也是應物兄沒有想到的,易藝藝所說的「我都想把自己給上了」,還真的不是說說而已。後來,她還真的「把自己給上了」,以藝術的名義。
[1] 《孟子·盡心上》:「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
[2] 語出曹丕《典論·論文》:「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這裡指的是「善終」的意思。
[3] 柳宗元《捕蛇者說》中的名句:「苛政猛於虎。」
[4] 《論語·陽貨》:「子曰:鄉原,德之賊也。」(漢)徐幹《中論·考偽》:「鄉愿亦無殺人之罪,而仲尼惡之,何也?以其亂德也。」
[5] 秋·張(Cho Chang),英國作家J.K.羅琳魔幻小說《哈利·波特》中的人物,生於1979年,是一個女巫,於1990年至1997年在霍格沃茨魔法學校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