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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麥老

所屬書籍: 應物兄

麥老即麥蕎先生,是省報的前主編。眾人皆知,欒庭玉對麥老一直執弟子禮,他們的關係在濟州被廣為傳頌。就在這天晚上,應物兄突然想起來,欒庭玉當初之所以能夠和麥老建立起直接聯繫,還真的與郟象愚有關呢。

郟象愚的處女作,就是麥蕎先生髮表的。那是一篇談論黃色文明和蔚藍色文明的文章。它現在已經找不到了。前段時間,應物兄偶然在一本論文集里,看到了一篇批判它的文章,其中引用了它的一些片斷:

馬克思說:「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實踐問題。」但是,中國的黃土文明,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卻滿足於坐而論道,沉浸於玄思冥想。這從根本上,與同樣來自蔚藍色文明的馬克思主義是兩股道上跑的車。

中醫學說中有著名的「藏象」理論。《黃帝內經》對人體的經絡府腧很早就有獨到的見解,但它卻從未經過科學解剖進行驗證,中國的外科手術自華佗以後很少有大的發展就源自於此。遠在戰國時期,陰陽學家鄒衍就認為《禹貢》中所說的九州,只是地球的一部分,在中國的神州大地之外,還有一個「大九州」,聞者不無驚駭。但此說也就只停留於猜想,而未能出現哥倫布式的人物去證實它。至於明朝的鄭和下西洋,更不是為了探險,只是為了得到他鄉的奇珍異寶。在浩茫無際的大海面前,我們退縮了。船,西方人把它視為海上的天鵝,它乘風破浪,象徵

著人類的勇氣和光榮,代表著巨大的商業利潤。但中國人卻寧願把船當成一葉扁舟,嚮往的境界無非是野渡無人舟自橫,是孤舟獨釣寒江雪。正如黑格爾所言:「亞細亞諸國,就算他們有更加壯麗的政治性建築,就算他們也以大海為界,但是對他們而言,大海只是陸地的中斷,只是陸地的邊界。他們和海洋並不產生積極的關係。」

我們不該把頭轉過去。我們不該面朝黃土,背對海洋。貓頭鷹總在黃昏時起飛。我們已經在黃昏之中了。我們必須起飛,越過海洋,在黎明中到達新文明的彼岸。

這篇帶有那個年代浮誇風氣的文章,是由何為教授推薦給麥蕎先生的。麥蕎先生給何為教授寫了一封信,信中說道:「我看得激情滿懷,我讀得熱淚盈眶。」他也當然想起來,喬姍姍當時能把這篇文章背下來。

文章發表的當天,後半夜的時候,麥蕎先生把電話打到了報社。他倒不是專門為此事打的電話。麥蕎先生有個習慣,就是後半夜不睡覺,看稿或者寫稿。看完稿子,他一定會往報社打個電話,就某個標題、某句話、某個用詞、某個標點,提出修改意見。以前,電話響上半天才會有人來接。最近幾天,他發現,電話一響,立即就接通了。接電話的人還很清醒,一點也沒有睡意矇矓的意思。這天,因為發了一篇好稿子,麥蕎先生很興奮,問接電話矇矓的人收到了多少讀者來信。接電話的人說,讀者來信要過兩天才到,電話倒是來過上百個,都是誇那篇文章寫得好的。

「你認為呢?」

「我都會背了。」

接電話的這個人,就是剛分到報社的欒庭玉。後來,麥蕎先生就專門找他談了一次話。「年輕人睡勁大,你晚上不睡覺,還那麼清醒,真是不簡單。」欒庭玉回答說,妹妹小時候常生病,他晚上要陪她,就養成了這個習慣。也不是不睡,只是睡得很淺,風吹草動就可以醒來。麥蕎先生聽了,誇他是「孝悌之人」。麥蕎先生順便也透露說,自己也是夜不安眠。之所以有這個習慣,是因為他原來的領導就是這個習慣,他必須保證隨叫隨到,冬天睡覺穿著襪子,夏天睡覺穿著涼鞋。而那個領導有這個習慣,是因為那個領導也必須保證隨叫隨到。

麥蕎先生與欒庭玉談話不久,就榮任省委宣傳部副部長了,同時兼任省報總編和社長,麥蕎先生就破格提拔欒庭玉做了秘書。沒多久,有小人告狀,說報紙有導向錯誤。省里的主要領導找麥蕎談話,暗示他應該休病假。大約有半年時間,麥蕎先生不得不賦閑在家。很多人以為麥蕎先生從此靠邊站了,對麥蕎先生態度大變。而那些尊重並對麥蕎先生表示同情的人,也改了口,稱他為麥老。

賦閑期間,麥老回了老家項城,修修院子,釣釣魚。欒庭玉坐長途汽車去項城看望麥老的時候,發現麥老村邊的那條河早已乾涸,別說活魚了,連魚的屍首都找不到了。他以為麥老眼花了,就說:「您老讀書太多,寫字太多,眼睛受累了,我們陪您去醫院看看眼科吧?」麥老說,你是說這裡沒水吧?正因為沒水,沒魚,釣著才有意思。欒庭玉就拿著魚竿,陪著麥老坐在那裡垂釣,一坐就是半天。麥老感動得不得了,說了八個字:釣盡江波,金鱗始遇。這是唐代一位高僧的話。那和尚晚年

擺渡垂釣,隨緣度世,人稱船子和尚。一日,船子和尚與夾山禪師相遇,相談投機,船子和尚說:「釣盡江波,金鱗始遇。」遂向夾山禪師傳授佛理心得。夾山禪師辭別後,船子和尚覆舟入水,自溺而亡。麥老顯然將欒庭玉當成了自己的得意門生。

應物兄聽欒庭玉講述這個故事,已經是多年之後的事了。有句話,他沒有對欒庭玉說:麥蕎先生也是個行為藝術家啊。《詩經》上說:「其釣維何?維魴及。」可見最早的垂釣,無非是為了改善生活。「釣」發展成一種行為藝術,始自姜太公。姜太公「立鉤釣渭水之魚,不用香餌之食,離水面三尺」,而且聲稱「負命者上鉤來」。姜太公其志不在釣魚,而在釣取功名,要釣的是周文王。據欒庭玉說,麥老當時對他說:「我只釣一條,多的不要。多了,就放臭了。魚餒而肉敗,不能吃也。」

不久,麥老就再度出山了,又從麥老變成了麥蕎先生。麥蕎先生這次擔任的是省里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指導委員會」主任,主要的工作是「掃黃」,由省委宣傳部、省教委、省新聞出版局以及公檢法部門聯合組成。此時,在報社受冷落的欒庭玉,重新回到了麥蕎先生身邊,擔任了辦公室的副主任,享受副處級待遇。「掃黃」工作告一段落之後,麥老主動要求退休,退休之前把欒庭玉安排到了市公安局,雖然還是個副處,但處長不久就死了,相當於獨當一面。再後來,欒庭玉就節節高升了。而欒庭玉顯然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許多年過去了,始終對麥老保持著尊重。

麥蕎先生年近九旬了,想出一套文集。欒庭玉早就跟他談過此事,說是要成立一個編委會,把他列入編委會裡面。他還以為欒庭玉只是說

說而已,沒想到欒庭玉還真的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麥老住的還是報社的家屬院。報社大院和家屬院連在一起,院子里最多的是桐樹,是所謂的「焦桐」,當年為紀念焦裕祿而栽下的,樹齡都已經有幾十年了。每年清明前後,桐花盛開,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子淡淡的甜味。桐樹都是空心的,容易被風折斷。因為出現過樹斷砸死人的現象,有人曾提出將它們伐掉,換成別的樹種。關鍵時刻,麥老站出來了。麥老只說了兩句話,別人就不吭聲了。一句是,焦裕祿精神,還要不要繼承?另一句是,桐花形似喇叭,媒體的根本屬性是什麼?喇叭!這個屬性,你們是不是也要改掉?那些桐樹由此得以保留。麥老晚年研究佛學,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談桐樹與佛教的關係問題。麥老說,桐樹的「空心」,最能說明佛教「空」的概念:那個「空」,既不是有,也不是無,但它統攝實體和虛無,包容有與無;那個「空」,不生不滅,不常不斷,不一不異,不來不去,簡稱「八個不」。

鄧林從後備廂取出一盆蘭花,讓他捧著。幸虧鄧林考慮得周到。他本來以為,是直接到飯店吃飯的,沒想到會來到家裡,所以是空著手來的。進了門,保姆接過那盆蘭花,高聲地說:「爺爺,看,誰來了,還給你送花來了。」麥老說:「知道我喜歡蘭花的人,不多啊。」

這房子,應物兄以前來過,現在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哦,是客廳變大了。原來從玄關那裡看不到客廳的,有一道牆擋著,現在牆沒了。麥老說,這房子又簡單裝修了一下。為什麼呢?多年來門前冷落鞍馬稀,可最近怪了,客人又多了,客廳就得改一下。還有,原來只有阿姨,沒有助手,現在增加了一個助手,就得將原來的大卧室改成兩間。

「尊老的風氣又回來了,社會變了。」鄧林說。

「小鄧同志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麥老說。

房間里那兩副對聯還在。外面那副對聯,是書法家協會主席寫的。上聯出自張炎的《高陽台》和辛稼軒的《摸魚兒》,下聯則出自劉過的《水龍吟》和姜白石的《八歸》:

春已堪憐,更能消幾番風雨。

樹猶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

有一天,麥老邀請喬木先生和胡珩教授來家裡做客。喬木先生看著這副對聯,對麥蕎先生說:「牢騷歸牢騷,悲天憫人之處還是有的。」胡珩教授說:「發牢騷?為什麼發牢騷?退休多好啊。我早就想退了,卻退不下來。發牢騷的應該是我。」喬木先生對胡珩教授說:「所長任期又延續了兩年,你就好好乾吧。別人想延續,還延續不了呢。」胡珩教授說:「這你就不懂了,人最痛苦的不是擠不上車,而是到站了,卻擠不下來,坐過了站。」麥老說:「坐過了站怕什麼?再坐回來就是了。我們在車站等你。」麥老邊說邊研墨。他對喬木先生說:「你說那是發牢騷,那你就留一副不發牢騷的。」喬木先生說:「你要掛在哪裡?」麥老說:「我知道你瞧不上主席的字。就不跟他掛在一起了,就掛在床頭,可以慢慢欣賞。」喬木先生就寫了一副對子,取自《古詩十九首》:

立身苦不早;為樂當及時。

喬木先生說:「你現在不是研究佛學嗎?外面那個是大乘,裡面這個是小乘。外面是修菩薩行,裡面是求羅漢果。這個和那個,也算是對上了。」

此時,麥老領他們在房間里轉了一圈。卧室里那副對聯,那枚羅漢果,還掛在床頭,只是新加了個鏡框。

欒庭玉提醒麥老,該去飯店了。

麥老說:「這頓飯,得我請大家吃飯。你們同意了,我再上車。」

欒庭玉說:「我敢不同意嗎?只是,今天是出版社請你吃飯。我們都是跟著你蹭飯的。」

原來是季宗慈請客。出了門,他看到了季宗慈的司機,車邊站的是艾倫。艾倫把麥老攙上車,然後自己坐到了麥老身邊。他和欒庭玉還有麥蕎先生的助理坐上了鄧林開的車。他和欒庭玉坐在後排,麥蕎先生的助手坐在副駕駛位置。助手姓陳,回過身,說:「應老師,我是您的——」話到嘴邊,陳老師把「粉絲」二字改了,「我是您的讀者。」這一改,他對陳老師的好感就增加了幾分。他後來又見過這個陳老師。陳老師什麼都好,就是有些不修邊幅,邋遢。你從他穿的夾克上就能看出他上頓飯吃了什麼。這會,應物兄連忙說道:「陳老師,不敢,不敢。」陳老師又說:「我原來是中學語文教師,退休了,過來幫忙。編書,也是學習。麥老的知識量真是嚇人。我都覺得自己是半個文盲了。進度很慢,我都擔心兩三年之內完不成。」

欒庭玉說:「半年之內,必須完成。」

陳老師說:「我一個人,笨手笨腳的,肯定不行。」

欒庭玉說:「人手不夠,你可再找兩個人。工資由季宗慈支付就是。」

陳老師說:「省長,古人編文集,也要反覆讎定的。」

欒庭玉說:「那是雕版印刷,能簡則簡。現在是激光照排,能全則全。只要能找到的,盡量往裡面塞就是了。」

陳老師說:「說句實話。麥老的文章,玉石並出,真贗雜糅,真得好好挑揀。」

欒庭玉說:「不是不讓你挑揀。買個蘿蔔還要挑揀呢。你儘管挑揀,以備將來出個精選集。只是這次,我們要出的是全集。」

陳老師說:「知道了。我會努力的。只是,比如——」

欒庭玉說:「有話儘管說。從小處說,我們是為了讓麥老高興;從大處說,是為了給中國文化保存下來一點東西。」

陳老師說:「比如,我看到裡面有麥老『文革』時寫的《新三字經》。

當然,就是這看上去不合時宜的《新三字經》,也能看出麥老年輕時才氣縱橫。」

欒庭玉說:「知道汪老嗎?對,就是寫樣板戲的那個。麥老和汪老是朋友。『文革』時,他們同時得到指令,寫一本《新三字經》,配合『批林批孔』。其中有幾句話,他們竟然寫得一字不差,是說孔子的。『孔復禮,林復辟;兩千年,一齣戲』。他們都認為,對方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蟲。」

說完這個,欒庭玉突然問道:「程先生那邊,怎麼不見動靜了?」

他立即彙報道:「子貢,就是程先生說的那個人,那個可以捐資修建太和研究院的人,馬上就要來了。」

欒庭玉似乎有點不高興:「我不問你,你還不願說,是吧?」

他趕緊解釋了一句:「我也是剛剛知道,在來的路上才知道。」

說話間,飯店到了。它就在省政府大院南門的附近,飯店名叫節節高,似乎是為了名副其實,這裡的菜價也是節節高。一道簡單的螞蟻上樹就標價一百八十八元。儘管菜價高得離譜,但如果不提前預訂你還訂不到座位。今天的座位是艾倫訂的。艾倫這天在這裡安排了兩桌,她和電視台的同事們坐在另一桌。

這天的談話,內容極為豐富。關於文集編輯的事,麥老似乎並不太

當回事,陳老師幾次挑起話頭,麥老都沒有接。麥老似乎對拿喬木先生開涮更感興趣。麥老說,前幾天,小陳老師拿著他早年填的一首詞讓他看。他看了,覺得還行啊,收到書里也不丟人。但是,自己畢竟不是搞這一行的,他就想讓喬木先生看看。那首詞步的是毛澤東《蝶戀花·遊仙》的韻。他把那首詞抄下來,去找了喬木先生。同時,他也把自己寫的幾幅字拿給喬木先生看看。喬木先生說話,你得仔細聽。喬木先生先誇了書法,說他這書法大有長進,不臨帖不臨碑,不摹柳不摹顏,隨心所欲,龍飛鳳舞,自成一體,已經可以名之為「麥體」了。這話聽上去是誇獎,再一想就不是了。「我都九十了,你說我有長進。這不就是說,我的書法半生不熟嘛。」麥老笑著說。

麥老以為,喬木先生談完了書法,就該談詩詞了。不料,喬木先生不談他的詩詞,直接談起了毛澤東的詩詞。喬木先生說,毛澤東是有名篇傳世的,寫得最好的是《沁園春·長沙》。但是毛主席的那首《遊仙》,最好不要步它的韻。「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先不說別的,只說這裡的「舞」、「虎」、「雨」,怎麼能跟「有」字韻相押呢?湖南韻也無如此通韻法啊?這就是出韻了。毛主席寫這首詩,是因為他是個大詩人,敢於出韻,敢於出律。毛澤東詩詞中出韻出律之處,都是因為意可更改,寫的都是歷史的節點,或者他個人歷史的節點。他敢於出韻,是因為他知道為韻改史,乃詩家大忌。但是,別人要再步他的韻寫詩,不僅要鬧笑話,而且你就是想步也步不成啊。

「說完這個,喬木說,所以呢,你步這個韻填的那首詞,就不需要拿出來了。」麥老大笑起來,「他連看都不看。」

「喬木先生,那是跟你開玩笑的。」欒庭玉說。

「不,不,不。」麥老說,「我就喜歡他這一點。見性情。」

「喬木先生確實是性情之人。」應物兄對麥老說。

「我和你的老岳父,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我還不知道他?」

麥老突然問道:「聽說,程先生要回來了?」

他對麥老說:「麥老,消息很靈通啊。」

麥老說:「我歡迎他回來。他回來之後,我準備負荊請罪。」

聞聽此言,所有人嚇了一跳。不過,他看見麥老說這話的時候,表情並不沉重,相反還有點輕鬆。他想,麥老很可能在「文革」時批判過程會賢將軍。這很正常。麥蕎先生對詞語的選擇還是很講究的。什麼叫負荊請罪?負荊請罪其實就是無罪啊。無罪可請,還要負荊,也是一種行為藝術。

欒庭玉說:「麥老,您言重了吧?」

麥老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喬木先生當年那篇批判文章,就是我約的。喬木先生當然不會認錯。他一輩子不認錯。但是,我是有錯就

認。」

他還真不知道,喬木先生與程先生有過一場筆墨官司。

麥老指著陳老師說:「這也得感謝小陳老師。本來,我把這事都給忘了。我相信,喬木先生也忘了。是小陳把這篇文章翻出來的。那個『編者按』是我寫的。喬木先生在文章中說,孔子是個偽君子。說實話,從喬木先生羅列的事實來看,倒也不算亂扣帽子。喬木先生引用的也是孔子自己的話。孔子說了,君子之道有四條,可他自己呢?連一條也沒有做到:做兒子要孝順,他要求兒子孝順,自己卻不孝順;做臣子要忠心,他要求別人忠心,自己卻不忠心;做弟弟的要侍候兄長,他要求弟弟侍候他,他卻不侍候兄長;做朋友要講誠信,他要求別人誠信,自己卻不誠信 [1] 。喬木先生說,說輕了,這叫知行不一,是偽君子。說重了,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原來是這個啊?我還以為,喬木先生批判過程先生本人呢。

應物兄放鬆了。趁這個機會,他趕緊看了看簡訊。剛才手機已經提醒了幾次了。幸虧麥老耳背,沒有聽見,不然還真是不夠禮貌。一條是費鳴發來的,說收到了敬修己先生的郵件,敬先生通知他,黃興先生近期將來濟州。另一條則是葛道宏發來的,說的也是這個事:

那個叫什麼子貢的要來了。要把接待工作做好。吃住行的安排,都要考慮到。有必要成立一個接待小組。我考慮,給他弄個榮譽博士證書。

他正要回復,葛道宏又發來了一條:

我已跟學明說過,弄些濟哥。讓子貢先聽聽。

葛道宏一定是想到了,這個季節蟈蟈還沒有出來呢,於是就又來了一條:

你再跟學明說一下,不惜代價,弄到蟈蟈。江南的蟈蟈應該拱出來了吧?

他回復說,他也是剛看到郵件,正想著彙報此事呢。收發簡訊的時候,他把手機放在桌下,同時隨著麥老的講述,輕輕地點頭或者微笑,以示自己一直在聽。他也確實在聽,一句話都沒有落下。他聽見麥老說:「我的『編者按』,其實連喬木先生一起批了。怎麼批的,我就不詳細說了。大致是說,喬木先生對孔子的批判,是避重就輕,隔靴搔癢。」

他對麥老說:「麥老,這些事,你千萬不要往心裡去。」

欒庭玉也說:「並且來說,我相信他們會團結一致向前看。」

麥老笑了笑,說:「但是,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那已經是八十年代了。有一次,我與喬木先生應邀去北京,做人民大學的畢業論文評審委員。他評中文的,我評新聞的,但吃住都在一起。有一篇博士論文,引用了程先生的一個觀點:孔子的『乘桴浮於海』,說明孔子思想當中有道家思想。我的主張行不通了,就坐著木排到海上漂流去。小舟從

此逝,江海寄餘生。這個觀點有什麼新奇之處嗎?沒有。新奇的只是程濟世這個名字。當時,這個名字還很陌生,沒有幾個人知道。一個委員認為,博士生引用的這個觀點不能成為論據,因為它不是出於著名學者之口。而那個學生呢,雖然引用程先生的觀點,但對程先生的情況,也是一問三不知。你們吃菜,別剩下了。這時候,喬木先生說了一句話。說,這個程濟世呢,還真是個著名學者。任教於哈佛,是所謂的新儒家,在西方比較吃得開。」

麥老這麼說著,給陳老師夾了一隻蝦,然後又說:「後來吃飯的時候,那個學生的導師就過來向喬木先生敬酒,說,要不是喬木先生站出來,說了那麼一句,學生就通不過答辯了。別的委員就向喬木先生打聽程先生其人其事。喬木先生謙虛地說,他知道程先生,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這個程濟世呢,剛好是濟州人,而且程濟世的父親曾經兼任過濟大的校長。其中有一個人就問,這個姓程的,學問到底做得怎麼樣?喬木先生就說,在西方呢,確實很有影響,因為他在哈佛嘛,站在高枝上嘛。有一點,你們是知道的,應物兄的體會可能會更深一些,那就是喬木先生這個人啊,總是教育弟子要少說話,他自己呢?一句都不能少。少說一句話,就覺得吃虧了呀。而且呢,他說話俏皮,那些損人不利己的話,你就是想忘都忘不了。喬木先生當時打了個比方,說狗是不會飛的,可是太空梭上的狗,不僅會飛,而且還能飛到太空,變成天狗,能把月亮給吞了。有人就說,不就是個假洋鬼子嘛。喬木先生俏皮話又來了,說,西方人不認可假洋鬼子的西學,但認可假洋鬼子的儒學。假洋鬼子在西方學術界是很吃得開的。有人又問,姓程的如果就在濟大,能不能吃得開?喬木先生說,吃得開?沒餓死就不錯了。」

應物兄覺得,他必須解釋一下,但一時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反倒

是欒庭玉替他解釋了,說:「喬木先生,他是平時開玩笑開慣了。」

「誰說不是呢?酒桌上的話,本來就不能當真。可是後來,隨著程先生的名聲越來越大,國學領域甚至言必稱程,有好事者就把這酒桌上的話寫出來了。前些年,我要寫一篇回憶文章,回憶到自己擔任博士評審委員期間發生的一些事,包括一些趣事,我就引用了這篇文章。沒想到,這話很快就傳到了程先生耳朵里。程先生當然也不是吃素的。『剛毅木訥,近仁』,排在前面的可是『剛毅』。有一次,一個香港記者問程先生,如何看待國內的儒學研究。程先生趁這個機會,對喬木先生的話做了回應。那個回應,就比較難聽了,我就不說了。」麥老講到這裡,招呼大家吃菜。剛才說到「程先生不是吃素的」,但這頓飯卻主要是吃素的,因為麥老研究佛學,很少吃葷菜。

需要說明一點,麥蕎先生避而不談的那段話,應物兄後來還是找到了。這段話,他以前也看到過,就收錄在《朝聞道》一書中。他只是不知道這段話竟跟喬木先生有關係。有一點,麥老記錯了。程先生那段話,當時不是對香港記者說的,回答的是新加坡記者:

閑翻書,翻到過一些文章。治文學史的,寫的儒學文章,文采總歸是有的。要用孔子的話來講,即是「文勝質」。這也是專業屬性使然。「文勝質則史」嘛。但是,要是細細追究起來,又不僅僅是專業屬性使然。原因何在呢?四個字:「誠或不足。」有些人,「文革」時還在猛批孔子呢。先要補上「誠」。要讓他們做到「文質彬彬」,尚須假以時日。不過,我相信,他們還有他們的弟子,有人遲早會成為「文質彬彬」的君子。我對此抱有極大的希望。 [2]

季宗慈這天幾乎不說話,這時候說話了:「不瞞你們說,我們的編輯已經找到了這些文章,已經裝訂好了。幸虧今天見到了你們。不然,我就要準備付印了。」

欒庭玉和應物兄幾乎同時說道:「不,別出版。」

季宗慈說:「不出版就不出版。你們放心,對太和研究院有益的事,我要多做。對太和研究院無益的事,我一件都不會做。但我還是想知道,喬木先生聽到程先生的回應之後,又有什麼反應。」

麥老說:「當然也傳到了喬木先生耳朵里。在外人看來,這兩個人就算是頂上牛了,有好戲看了。我為什麼說,喬木先生了不起呢?因為喬木先生硬是把這口氣給咽了,什麼也沒說。對喬木先生來說,這可是大姑娘坐轎,頭一遭。那些好事者,都不免有點失望。不瞞你們說,我也有點失望。我還問過他:喬木啊喬木,別人都說你們頂上牛了,我看也沒怎麼頂嘛。喬木先生說:頂牛?為什麼要和他頂牛?原來,喬木先生有喬木先生的自尊。他認為,程先生不夠格。喬木先生退休前已是二級教授,國務院學部委員會委員。」

季宗慈說:「喬木先生,也確實有這個底氣。」

麥老說:「底氣足得很。喬木先生說,程先生如果不是待在哈佛,而是待在濟大,能夠混上二級教授嗎?能跟老虎打架的,起碼得是一頭獅子吧?喬木認為程先生不算獅子,最多算一條狗,喪家之狗;也不是馬,最多算一隻羊,告朔之餼羊 [3] 。」

欒庭玉問:「並且來說,您認為他們兩個現在見了面,還會不會頂牛?」

麥老說:「這就是我要說的。程先生這次來,我得安排個飯局,請他們兩個一起坐坐。他們都是文質彬彬的君子。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我相信,他們會相逢一笑的。這裡有一道菜,我相信程先生會喜歡的。也是我以前最喜歡的。喬木先生的嘴巴,雖說讓小巫給慣壞了,越來越刁,可我知道,他也會喜歡的。只是我不吃肉,今天沒有點。他們來了,我請他們吃飯的時候,我要開個戒,陪他們兩個好好吃一次。」

應物兄沒有想到,麥老說的那道菜,其實就是程先生念念不忘的仁德丸子。

陳老師又提起了文集的事:「他們來了,請他們吃飯的時候,您得把書送給他們啊。時間很緊了,究竟怎麼編,您得給個指示了。」

麥老好像這時候才想起這麼一回事。他對陳老師說:「小陳,我那篇文章也要從書中去掉。記住,凡是不利於實際工作的,不利於眼前工作的,不利於團結的,都要統統拿掉,一個字不留。」

陳老師說:「我的工作量倒是減了,只是這套書的意義——」

麥老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說:「我原想,這個文集,要突出一個『憂』字。和所有知識分子一樣,我這輩子憂國憂民。回看神州百年,

歷史數度轉軌,天地一變再變。歐風美雨挾雷霆以俱來,內憂外患如水火之深熾,能不憂乎?我的前半生,確實就是一個『憂』字。憂者,愁也。『愁』字渡江,秋心分兩半,秋心如水復如潮啊。但我的後半生,尤其是最近三十年,這個『憂』字就變成了『喜』字,喜出望外啊。如今,老夫行年九十,百歲在邇,花枝春滿,天心月圓,崑崙頭白,滄海潮生,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還談什麼『憂』啊?」

陳老師說:「我還是覺得,應該全都收進去。我不怕費功夫。」

麥老說:「小陳老師,我知道你是想給歷史留下點資料。你不要為難。一本書,寫得好,寫得不好,跟寫書的人有關,跟編書的人關係不大。除非你是孔子,能把那些鄉野情話編成《詩經》。小陳老師,你把資料都收集齊了,就立了第一功了。我百年之後,如果你們覺得有用,到時候再出版不遲。現在,你們都聽好了,我不要出什麼文集,要出的是選集,一個喜氣洋洋的選集,一個面向未來的選集。應物,你是大教授,編書的時候,小陳老師如果問到你,你要幫他。」

應物兄當然拱手說道:「您放心,我會與陳老師保持聯繫的。」

麥老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端著酒,一仰脖子幹了,還把杯底亮了一下。然後,麥老扶著桌子走了過來,應物兄以為麥老還有什麼話要交代,連忙湊過去。但麥老說,他是要去另一桌,給年輕人敬個酒。他們當然都過去了。那一桌坐了六七個人。艾倫介紹說,除了鄧林,就是她的同事了,都是欒首長的兵。不用她介紹,應物兄也能看出來,那些人都是電視台的。不說他們的穿著打扮比較另類,僅僅是他們的眉眼,就與別人不一樣:他們雖然不是戲子,卻有戲子般靈活的眼神。艾倫

說:「早就想過去敬酒了,但怕打擾你們談正事,誰也不敢過去。這不,我們正抓鬮呢。誰抓著了,就代表大家過去敬酒。」

欒庭玉誇艾倫越來越漂亮了。艾倫說:「再漂亮也沒有豆花姐漂亮啊。」

欒庭玉說:「好,我回去就告訴你豆花姐。」

就在這時候,應物兄的手機又響了,是陸空谷的電話。陸空谷提醒他,子貢一行可能有七八個人。然後又說:「你知道的,他去哪裡,都要帶著他那個寶貝。」

依他對黃興的了解,他知道黃興要帶的是驢子。他問陸空谷:「是驢子嗎?」

他聽到的是一陣忙音,遙遠的忙音。陸空谷這是在美國還是歐洲?如果在美國,天應該還沒有亮呢。應物兄正想著,一個人從門外進來了,頭髮上有雪花。他帶進來一股凜冽之氣。應物兄差點沒有認出這個人,因為這個人的目光似乎也躲著他。艾倫問道:「導演大人送走了?」

這個人有點答非所問:「外面下雪了。」說著用酒杯擋住了臉,而且一直擋著,好像那杯酒永遠喝不完。人的聲音是不會變的,最多顯得蒼老一點。

這個人就是小尼采。

[1] 典出《禮記·中庸》:「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2] 見《朝聞道》,曾發表於《儒學研究季刊》1994年第3期。其中提到的「文勝質」、「文質彬彬」,皆典出《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程先生提到的「誠或不足」,典出朱熹對孔子這句話的注釋:「野,野人,言鄙略也。史,掌文書,多聞習事,而誠或不足也。彬彬,猶班班,物相雜而適均之貌。言學者當損有餘,補不足。」

[3]

《論語·八佾》:「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所

謂「告朔之餼羊」,是指周代諸侯在每月的初一,要殺一隻活羊來告祭祖廟,那隻活羊就是告朔之餼羊。餼,生牲也,暫時還沒有宰掉的用來告祭的牲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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