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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艾倫

所屬書籍: 應物兄

艾倫說:「敬頭香?錄像?我告訴您,那就是我們的實習生負責錄的。」

應物兄說:「太好了,我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

艾倫說:「我告訴您,我正有事找您呢。」

對於艾倫親自駕車來接,我們的應物兄一時有些受寵若驚。艾倫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艾倫了。你一聽她的口頭禪「我告訴您」就知道了,隨著知名度的上升,隨著她主持的節目越來越熱鬧,她認為自己真的裝了一肚子的信息,一肚子的知識,需要向你宣講,雖然她說出來的話大都可以忽略不計。

凡是到過濟州的人,一定都看見過噴刷在濟州市公交車上的艾倫照片。那是她為洗髮用品做的廣告。一張照片上,艾倫穿著露背的晚禮服,背對著行人,屁股撅得很高,但臉卻扭了過來,整個身體扭成了S形。而在另一張照片上,艾倫則是用傲慢的乳房朝人們的視覺發起衝擊。她模仿的是新古典主義大師安格爾的名畫《泉》,區別只在於安格爾畫中的少女赤身裸體,手托水罐,而艾倫身上卻裹了一層輕紗,手中玩弄著秀髮。她的雙膝緊緊夾在一起,以示羞怯。她的嘴巴很大。那個跟艾倫相處過一段時間的哲學教授,直到今天還認為,艾倫身上最耐看的地方就是她的嘴巴。哲學教授的夫人後來與丈夫提到此事時,也持基

本相同的觀點,只是每次都要補充一句:如果你認為鯰魚或青蛙的嘴巴是美的,那你就不得不承認她的嘴巴也是美的。

對於艾倫目前取得的成就,應物兄打心眼裡感到高興。

艾倫起初在一所民辦高校讀書,讀的是新聞專業,後來又考上了濟州大學哲學專業的碩士。至於她為什麼要讀哲學,她的解釋是,反正哲學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能夠說清楚的是一種存在,說不清楚的就更是一種存在了。嘴是圓的,舌頭是扁的,就看你怎麼說了。她沒有想到的是,她最後竟然得了最高分。據她說,其中一道試題是這樣的:

色諾芬在《回憶蘇格拉底》中,引用了蘇格拉底的一句話:「一個好人在一個時候是好的,而在另外一個時候卻是壞的。」請你用最簡單的一句話,說出你對這句話的理解。

因為哥哥是個球迷,艾倫知道蘇格拉底,是巴西國家隊里一個球員,長得像金絲猴。她沒想到碩士試題當中竟然會出現一個足球明星的名字。讓她感到陌生的是色諾芬。女的吧?如果不出意外,她應該是球星蘇格拉底的情人,每次都會到現場看球,記者們的長槍短炮總是耐心地捕捉著她的每一個表情。對足球略有了解的艾倫,本來想以蘇格拉底踢球的例子來解釋這句話的,比如說蘇拉格底在踢前鋒的時候是好的,進球有如探囊取物,但踢後衛的時候卻是壞的,偶爾還會弄進一粒烏龍球,但她不知道蘇格拉底擅長的位置到底是不是前鋒。為了穩妥起見,她沒有這麼說。她只是把那道題又重複了一下,將個別詞語的順序做了調整。哦,這確實是最簡潔的解釋,蘇格拉底和色諾芬若是主考官,也會毫不猶豫給她打高分的:

一個壞人在一個時候是壞的,而在另外一個時候卻是好的。

此時,當艾倫拉上他奔赴季宗慈的別墅的時候,他又想到了這句話。他把它放在舌尖上咂摸著,並且讓它在舌尖和舌根之間來回走動。當然,與此同時他也想到了季宗慈的那句話:「婚姻的意義就在於合法佔有和利用對方的性官能。但是當你合法利用對方性官能的時候,你獲得的只能是體制性陽痿。」

這會兒,當他試圖與艾倫談論敬香權的時候,她說:「我告訴您,別把這當回事。」

「對你來說,可能是小事。但對我來說——」

「你還真把它當回事啊?我告訴您,放鬆。」

「好吧,」他說,「那就拜託了。」

「瞧您說的!我能不放在心上嗎?這輩子,我最感謝的人就是您了。」

「快別這麼說。電視台能夠挖到你,也是他們的幸運。」

「我是說,如果沒有你的建議,就不會有這個欄目,也就不會有

我。因為,是你鼓勵我,一定要成為中國的奧普拉的。」

沒錯,艾倫最早就是從他這裡知道奧普拉的。他第一次去美國開會的時候,偶然看到了Oprah Winfrey的脫口秀節目。它嬉笑怒罵,葷素不忌,機鋒閃爍,實在是練習口語的活教材,他就購買了《奧普拉秀》DVD。有一次,季宗慈帶著艾倫到他家裡玩,看到了這個光碟,然後艾倫就被這個節目深深地吸引住了。

奧普拉膀大腰圓,因為頭髮太厚、鼻子太寬、下巴太大,整容師望而卻步。奧普拉每次邀請的嘉賓並不是專家和學者,而是普通大眾,討論的主題大都有關個人生活。為了誘使嘉賓們盡量說實話,奧普拉甚至不惜透露一些個人隱私作為藥引子,比如她曾透露九歲的時候就被表哥強姦了,後來又多次受到性侵犯,那幫人當中甚至不乏母親的一些男友,而且他們更為粗暴。她還透露青春期有過一段性放縱的經歷:「不停地干,沒完沒了。有次在馬槽里干。那傢伙說他就生在馬槽里,所以是耶穌轉世。他說他信教,其實他信的是拜物教,拜的是自己的陽物。」

艾倫現在主持的節目叫《你我他》,其製作方式明顯借鑒了《奧普拉秀》:主持人全面掌控整個製作流程,從采編、錄製到廣告投放,都由主持人說了算。在艾倫的節目中,每次都會出現一男一女兩個嘉賓,以及一個評審員。兩個嘉賓都戴著面具,好像擔心家人、同事和朋友認出他們。他們在那裡拌嘴、吵架甚至扭打成一團。女人眼中的男人,有才華的長得丑,長得帥的掙錢少,掙錢多的不顧家,顧家的沒出息,有出息的不浪漫,浪漫的靠不住,靠得住的又很窩囊,等等,反正沒有一個稱心的。而男人眼中的女人,漂亮的不下廚房,下廚房的不溫柔,溫

柔的沒主見,有主見的沒有女人味,有女人味的亂花錢,不花錢的又不時尚,時尚的不讓人放心,讓人放心的又不能看,等等。這個節目已經做了兩年了,一直保持著很高的收視率。

「我最近的節目您看了嗎?觀眾反映說,我的主持風格有變,變得越來越犀利了。這正是我追求的新的風格。」

那不是犀利,只是伶俐。當然,他沒有這麼說。他說的是:「有風格,總是好的。風格是自我的標誌。」

「您覺得,我們的評審員表現得怎麼樣?有沒有拉節目的後腿?」

他認識那個評審員,那是個老油子,某傳媒大學的教授。有一天,他睡覺之前,剛好看了一期節目,討論的是孩子上貴族學校的事。孩子上的是中班,每年學費八十八萬元。校長是女方的朋友,所以學校給他們打了八折。但女方並沒有把打折的事告訴男方。三年來,男方每年都交給女方四十四萬,三年下來等於多交了二十六萬四千,這多交的錢自然都落到了女方的腰包。男方後來知道了此事,鄭重提出,未來高中三年的學費事先必須算清楚。男方進而提出,要給孩子轉學。聽到要把孩子轉到普通中學,女方立即說道:「老娘丟不起那個人。」男方說,如果不轉學,他就不交錢了。女方隨即舉起話筒,要朝男嘉賓砸去。鏡頭迅速推向那個舉起來的話筒,同時打出字幕:「哇!手榴彈!」特邀評審員就是這時候出面的。只見那個教授搖晃著一支鉛筆,說道:「你們這樣吵下去,對兒子有好處嗎?」女方說:「讓他在風雨中成長嘛。」特邀評審員又問:「你們認為,上了貴族學校,就一定能培養出貴族嗎?」女方的回答有些牛頭不對馬嘴,說:「一分價錢一分貨。」特約評審員問:「你

們的孩子一定很聰明吧?」男女嘉賓終於有了一個共同答案,爭先恐後回答說:「非常聰明。」女方還補充說,他們想方設法不讓孩子知道自己比別的孩子聰明得太多,以免他自高自大,目中無人。評審員接下來就表揚他們說:「你們這樣做是對的。不過,如果你們真願意把他培養成貴族,那就應該送到國外,最好是英國。那裡的貴族學校,除了學習文化課,還要學習騎馬、射箭、辯論。而且,離父母遠一點,也有利於孩子成長。最重要的是,那裡的學費是不打折的,那才是一分價錢一分貨;人家才不跟你講什麼交情呢,不講交情有不講交情的好處。你們的感情,不就是因為打折打壞的嗎?」

評審員沒有說到點子上。我敢肯定,這個把筆杆子搖來搖去的傢伙,事先根本沒有備課。說不定是從另一個演播室出來,坐飛機到了濟州,就直奔這個演播室了。這個老油子,他的鏡頭感倒是不錯。應物兄這麼想著,就把電視關了。入睡之前,他還設身處地想了一會,如果自己是那個評審員,應該怎麼說。鑒於「貴族」這個詞歧義叢生,我會直接向校長建議,把「貴族」二字改成「精英」。精英強調的是責任和義務,貴族則暗示著權力和享受。精英是精神世界的貴族,貴族是物質世界的財主。貴族成不了精英,但精英卻隨時可以成為貴族,因為精英並不排斥權力和財富。想到這裡的時候,他已經脫衣上床了。但他還是忍不住坐起來,如臨其境地問道:「嘉賓朋友,你們到底想讓兒子成為精神世界的貴族呢,還是物質世界的財主?」

此時,面對艾倫的提問,他說:「人家說得挺好的。有知識,鏡頭感也好。」

艾倫說:「您真的這麼看?我想過換人。他是傳媒大學的老師,從中

央到地方,學生很多,難免有些傲慢。跟我們台長說話,也帶著口頭禪,動不動就是:得了吧您哪!丫你懂什麼?台長說,一定要換了他。換誰呢?有人認為,您最合適。除了您,他們認為中天揚和劉心武也很合適。可是,中天揚這個人不好侍候。央視一個姐們告訴我,上次中天揚在央視做節目,一直埋怨五星級賓館不夠檔次,說枕頭太高了。枕頭高不高,跟央視有什麼關係。」

「我覺得,中天揚來了,也不一定比現在這個好。」

「您真的這麼認為?」艾倫又問。

我當然不是這麼認為的。但我又能怎麼說呢?我總不能說,人家做得不好。如果我這麼說了,你肯定會說,你來替他怎麼樣?我可不願被你套住。

艾倫接下來說,電視台將開設一檔新節目,就叫《半部〈論語〉看中國》,想鄭重地邀請他來擔任嘉賓。「我們好好合作一把,怎麼樣?」

「你知道的,我最近忙得不可開交。再說了,我一上台,就會顯得過於鄭重。我倒是努力想改,以符合你們的娛樂化傾向,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關鍵得有人帶你玩。」她說,「我給你準備了一個搭檔,是從北京請來的相聲演員,在後海附近的衚衕里長大的。北京人把這種人叫衚衕串子。特別能侃,特別能搞笑。你們兩個往那裡一坐,一庄一諧,說精

英說大眾,說廟堂說市井,說高校說衚衕,說宗教說私情,一定非常好看,收視率一定可觀。」

「艾倫,你知道的,我在籌備太和研究院。到慈恩寺敬香,就跟這事有關。」

「敬香跟儒學研究有什麼關係?」

「這就說來話長了。你知道敬香權在誰手上嗎?」

「待會我讓人查一下。應物兄,我說的不是最近幾天。籌備一個欄目,也是需要很長時間的。我巴不得你的研究院趕快成立,然後我們就可以和你的研究院合作了。」

「你可以請費鳴做啊。他做節目,肯定比我好。」

「費鳴?我看過他的戲。去年還是前年的事。一個廢棄的廠房,除了粗糙的水泥地面、牆面、屋頂,什麼都沒有。窗戶上的玻璃都碎了,外面的聲音不斷傳進來,吵架的、打麻將的。沒有舞台,就是隨便扔了十幾塊塑膠墊子。你咳嗽一聲,蜘蛛就會跑到網中央。你一跺腳,就會騰起一片灰塵。倒是有音箱,有燈光。電線在地上鋪著,接頭處纏著黑膠布。也不怕把人電死。幾十張椅子圍著那片墊子,最前面是貴賓席。貴賓席前面放著一排箱子,箱子上鋪著綠布,用大頭針別著。一群演員在墊子上翻滾、快走、跺腳,雖然張著嘴,但卻不說話。他們身上纏著繩子,草繩還是尼龍繩我忘了。一個人走了出來,小平頭,穿著長衫,抽

著煙。有人說那是魯迅,有人說那是李大釗,還有人說那是葛任,也有人說那是山本五十六、龜田少佐什麼的。不瞞你說,還有人認為那是喬木先生或姚鼐先生。都不說話。只有觀眾在說話。聽說孔子是大個子,跟姚明一樣。那個穿長衫的人,要是再高一點的話,你認為他是孔子,也是可以的。」

「劇名叫什麼?」

「《無題》還是《無語》,我忘了。」

「你是說,從頭到尾,都只是翻滾?沒人說話?」

「翻滾,打擺子,有個女演員赤腳在墊子上跳了一段舞。一個女孩子家,一點不講究,腳底黑得呀,像熊掌。一個穿草鞋的人端著一個盤子走向觀眾。哦,原來是你們的鄭樹森,盤子里放著生肉,五花肉,他用下巴示意觀眾,嘗一口,嘗一口。這大概就是魯迅說的人肉筵席了。塑膠墊子上的人,突然開口了,聲嘶力竭、捶胸頓足。我旁邊坐的一個人說,這就叫非人的詛咒。」

「後來呢?」

「這時候,墊子上的人開始搬磚砌牆。墊子就是磚。墊子很輕,但他們搬起來卻顯得很重。他們把自己砌到裡面了。那些墊子圍成了棺材的形狀。更多的人擁了進來,把觀眾席圍了起來,他們手裡也拿著墊子。原來是要把所有人都圍進去。我才不進去呢,就走了出來。費鳴在

外面抽煙。我跟他打招呼,他竟然聽不見。我模仿著喬木先生的語調,叫了他一聲鳴兒,他才迷瞪過來。他氣呼呼的,原來他和編劇之一的鄭樹森鬧彆扭了。他的想法是,棺材圍起來的時候,棺材上面應該有個裝置,把人從棺材裡救出來。鄭樹森呢,則認為應該全都憋死到裡面去,只是在棺材頂上露出一個小孔,好苟延殘喘。」

他想起來了,鄭樹森找他,讓他起個筆名攻擊費鳴,應該就是這台戲上演之後的事。接下來他聽見艾倫說道:「您說,不開口是不開口,一開口就是死啊活啊的,這樣的人怎麼能上電視呢?」

「他搞的那叫先鋒派戲劇。真上了電視,他就不會這樣了。」

「您看這樣行不?您先做兩期,然後再讓他頂上來。」

因為有事相求,他不好意思斷然拒絕,就說:「容我想想?」

艾倫和季宗慈的別墅,位於濟州市西開發區。三年前那裡還是一片沙地,主要種的是土豆、紅薯和花生。還有一條河,它大概是黃河最小的支流,一隻狗就可以從這邊跳到那邊,最窄的地方一叢蒲公英就可以從此岸蔓延到彼岸。河水永遠是臭的,因為它的上游和城市的排污口連在一起。河邊有些野蘆葦,東一撮,西一撮,就像一個邋遢鬼沒把鬍子剃乾淨。只有最能胡扯的人,才能把它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這樣的詩句聯繫起來。這個時代最能胡扯的,豈能少了房地產商人?在房地產商人發布的廣告中,一個香港武打明星站在蒹葭深處,手搭涼棚,正向「在水一方」的「伊人」深情眺望。從畫面上看,時間是深秋,露水正

濃,但「伊人」的身體卻是光的,至少後背是光的。應物兄還記得,這個廣告曾引起眾人吐槽:不過是一條臭水溝而已,不過是蚊蟲的樂園而已,只有傻瓜才會在河邊買房置地。

但季宗慈卻率先在那裡買了別墅,而且一買就是五套。

季宗慈說,潛意識告訴他,不僅要買,而且要多買。「潛意識」是哲學博士季宗慈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個詞。他認為,我們人類之所以能夠生存下來,靠的就是潛意識。季宗慈有個說法,說有兩個山頂洞人,一個善於理性分析,一個則靠潛意識做事。善於理性分析的山頂洞人,一聽見虎嘯就要分析,老虎離我們還有多遠?老虎是不是還餓著肚子?老虎今天想吃一個人呢還是想吃兩個人?還沒算清楚呢,他已經進了老虎肚子了,只能在老虎肚子里繼續分析了。而另一個山頂洞人呢,一聽見虎嘯,潛意識就告訴他,上樹,上樹,趕緊上樹。上了樹,找個樹杈坐穩了,順手摘個果子啃著,然後冷靜地觀察老虎的飲食習慣。它是要大快朵頤吃屁股呢,還是要簞食瓢飲吃腦子?季宗慈說,到了這個時候,你才可以從潛意識走向理性。季宗慈認為,我們這些人,其實都是爬上樹的那個山頂洞人的後裔。

這個說法是否能夠成立,或許還需要進一步論證,但是你得承認,潛意識確實幫了季宗慈的大忙。僅僅過了兩年,那裡的房價就噌噌地往上翻了一番,季宗慈將其他四幢賣掉,在市中心買了一幢六層的寫字樓,然後又將寫字樓租了出去,按月收取高額租金。總之,僅僅兩年時間,季宗慈就賺了個盆滿缽滿。季宗慈也是在這個過程中成了個胖子。胖人汗多,所以季宗慈最喜歡泡澡、搓澡。別人搓澡只需搓正反兩面,他卻需要搓四面。

艾倫說過:「我告訴您,季胖子的體重比國內GDP的增速還要快。」

把他接到別墅之後,艾倫說:「您等著,我到單位幫您查一下。您先和季胖子聊著。我說的事情,您也要考慮一下啊。」

助手把他領到了二樓會客廳的時候,季宗慈正打電話安排晚上的飯局。沙發上卧著一隻黑貓,一個女孩子坐在貓的旁邊,用一支野蘆葦逗弄著那隻黑貓,但黑貓卻只顧睡覺,對她愛理不理的。放下電話,季宗慈先罵了一通。「什麼東西!蹬鼻子上臉了!狗雜種!」原來與他通電話的人是個退休的局級幹部,特別喜歡舉報。舉報本來是個好事,那麼多人違法亂紀,你儘管舉報去啊,可人家不,人家是個愛書的人,只關心圖書,只舉報圖書。季宗慈說,這個人啊,眼光毒得很,雞蛋裡面都能挑出骨頭。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電話又響了,是那個人又把電話打過來了。季宗慈趕緊站了起來,問對方還有什麼吩咐,然後說:「一定,一定!當然,當然!五點鐘一定到府上接您。」放下電話,季宗慈好像還心有餘悸,又盯著電話看了一會,好像那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引爆。從電話上收回目光之後,季宗慈對那個女孩說:「你可以先下去了。把貓給我照顧好。它想吃什麼,就給它買什麼。」

女孩不是抱著貓,而是捧著貓下去了。

應物兄覺得,那隻貓真是太乖了。他當然沒有想到,那隻貓,其實就是何為教授的柏拉圖。

季宗慈扔給他一支煙,然後遞過來一份複印件:

記者從資深出版人季宗慈先生處獲悉,何為教授的「精選集」正在緊張有序地整理當中,不日將和讀者見面。

何為教授是當代傑出的哲學家。這套「精選集」將收錄何為教授的主要學術著作、講稿、讀書筆記、學術訪談錄以及何為教授的部分日記。

何為教授的著述提醒我們思考一系列古老的問題:人是什麼?什麼是善?什麼是人類的主觀普遍性?如何認識我們這個時代?什麼是這個時代的本質特徵?有什麼經驗可以支撐起我們的信念?

毫無疑問,何為教授的著述是理解中國當代知識分子、中國當代精神狀況的重要文獻。

何為教授首先是古希臘哲學研究專家,這裡面卻沒有提到嘛。前幾天應物兄曾接到季宗慈的電話,季宗慈神秘地說,自己在忙一個「大活」。莫非這就是他說的「大活」?同時,應物兄心中一驚:這些天,我沒去看何為教授,何為教授是不是已經……?季宗慈顯然知道了他的意思,迎著他的目光,說:「還那樣,還活著呢。」

一瞬間,應物兄甚至有點感動。

通常情況下,對年齡大一點的學者,季宗慈是不感興趣的。麥蕎先生只是個例外,因為麥蕎先生是欒庭玉的老師。季宗慈認為,對學者而言,如果他安安穩穩地活到了晚年,那麼他的死就不可能引起人們的興趣。這是因為,一個人逐漸衰老的過程,不僅會讓他自己,而且也會讓

別人做好充分準備,從而失去了新聞效應,對相關圖書的銷售起不到促進作用。除非那個人是個大師。但是,僅僅一個景德鎮,就有上百位大師呢。必須挑揀挑揀。誰來挑揀?同代人挑的不算,得由後人來挑。季宗慈說:「那就跟我沒關係了,是我兒子、我孫子的事了。」

但那些英年早逝者就另當別論了。季宗慈認為,人們對死者的憐憫之情,構成了熱銷的平台。人們對他們的死有多少驚訝就會有多少憐憫。死者為大,在人們的追憶和懷念當中,死者的成就被放大,死者生前的每一個細節都顯得楚楚動人。季宗慈經常舉例來說明這個問題:海子不死的話,恐怕連海子的父母也不知道兒子是個詩人,詩集能不能出版都是個問題;王小波要是不死的話,哎喲喂,天下誰人能識君?季宗慈還喜歡舉徐志摩的例子:那架飛機要是沒有撞上山頭,現在又有多少人知道徐志摩呢?「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這也算詩?季宗慈認為這樣的詩句他用左腳的腳指頭都能寫出來,如果徐志摩不是英年早逝,那麼徐志摩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起碼要打四點五折。至於這個折扣為什麼有零有整,那是因為季宗慈的書都是以四點五折批發給京東、噹噹和亞馬遜的。

「你這就算是行善了。」

「可不是嘛。於公於私,我都得這麼做。我跟老太太還是有感情的,雖然她以前沒少批評我。」

「估計會賠點錢的。」

「這個問題,不在我考慮範圍之內。再說了,想贊助的人多著呢。而且,老太太本人的科研經費也花不完。你可能不知道,你的老朋友敬修己,也表示願意掏錢,好儘快出版這本書。」

「你認識敬修己?」

「麥蕎先生的書里,有幾處提到了郟象愚,陳老師要求全都改成敬修己,並註明他是哈佛大學教授。」

「他不是教授,他只是程濟世先生的助手。」

「你較這個真幹什麼?麥老說他是教授,他就是教授,或者說達到了教授的水平。我們的編輯,很快就與他取得了聯繫,因為其中收錄了他的文章,需要得到他的授權。我這才知道,他還是何為教授的開山弟子。說起來,他也是我的師兄啊。他也看到了這條新聞。對何為教授出書一事,他說可以全款贊助。可是我沒有想到,文德斯卻反對出書。」

「那你還是要多聽文德斯的意見。」

「他的理由是,老太太不同意。這不是胡扯嘛。老太太早就糊塗了,怎麼可能發表反對意見?是他本人不高興了吧。這個人腦子有問題。」

「怎麼能這麼說呢?」

季宗慈接著就提到,有一次,他去看老太太,文德斯剛好不在。他看到,在醫生用的一張處方單上,文德斯寫了一段話。他一看,就覺得文德斯有毛病。季宗慈說,他用手機拍了照,回來再讀,還是沒有明白文德斯要說什麼。然後,季宗慈調出手機里的照片,念道:

筆筒里插滿了筆,一共九支。顏色不一,型號不一,功能不一。它們是怎麼來到我身邊的,它們在我這裡待了多久了?它們看著我,我看著它們。上一次我用它們是在何時?那時候月亮升起還是沉墜?我用的是哪一支筆,用的是它的哪個功能?我為何使用它的那個功能?我寫出的是哪幾個字?現在,我將它們一一抽出,將它們整齊地擺放在一張紙上。紙看到這個陣勢,好像有點怕了。我再將它們隨意擺開。我發現,筆有點手足無措,紙也有點手足無措。當筆回到筆筒,筆頓時輕鬆起來,紙也自在起來,微微地打起了卷。而我,卻緊張起來了。

「應物兄,說說看,寫的這都是什麼呀?一張紙無緣無故卷了起來,那是紙張質量問題嘛。他緊張個什麼?」

哦,我倒是被這段話吸引了,被它感動了。在很多個夜晚,我似乎也有這樣的感受,但我的感覺遠遠沒有這麼精微。文德斯借用紙和筆,說的是詞與物的關係,哦不,說的是詞、物、人三者之間的關係。所有對文字有責任感的人,都會糾纏於這個關係,一生一世,永不停息。

我倒很想和文德斯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後來,他與文德斯見面的時候,曾經想把這問題拿出來討論一番,

但終究沒有。他覺得,這個問題,應該拿到芸娘的客廳里討論。他倒是問過文德斯,為何要反對季宗慈出版何為教授的書。文德斯說,他之所以反對,是因為對於季宗慈編輯出版的書,從版式到紙張,他都覺得俗不可耐。

「也包括我的書嗎?」

「你的書如果不是他出版的,該多好。」

還好,聽上去他並不是反對我的書,而是反對我的書交給季宗慈出版。應物兄心裡踏實了許多。應物兄又問了一句,是不是因為柏拉圖對商業存有巨大的成見,而老太太剛好是研究柏拉圖的,所以文德斯也就更加反感作為書商的季宗慈?文德斯猶豫了一下,說:「你對柏拉圖好像不是太了解。」接下來,文德斯委婉地給他上了一課:東西方先哲大都瞧不起商業貿易,柏拉圖尤其如此,但柏拉圖也充分肯定過商業貿易的合理性,認為城邦里離不開那些店老闆、小商人和大商人。文德斯說,柏拉圖只是對一個國家過於看重錢財,把商人的地位抬得很高而憂慮重重。當你過於尊重錢財,善德與善人便相應地不受重視了。一個社會,如果只是歌頌富人,鄙視窮人,那麼這個社會的道德基礎也就危如累卵。道德墮落必然導致寡頭政治,這是因為那些富人會通過立法,來確立並保持自己的寡頭地位。寡頭政治所認為的善也就成了惡,最大的善就是最大的惡。

「不過,我反對把老太太的書交給季宗慈,並不是因為他是書商,也不是因為他對老太太的不尊重碰巧被我撞見了,而是因為我知道,季宗慈只不過是要用這樣一本書,來證明自己的善。」

這會,他以為季宗慈會讓他去說服文德斯,正想著如何推託,季宗慈說:「那個小兔崽子,他說不讓出我就不出了?他不是剛出了一本什麼《辯證》嗎?把我惹急了,我組織一幫人挑錯,再組織一幫人告他,說他反對辯證唯物主義。你看我不滅了他。」

也真是巧了,這邊正談著文德斯,文德斯把電話打來了。打的是季宗慈的座機。季宗慈說:「哎喲,是何為先生的高足啊。何為先生病情穩定吧?我時刻挂念著呢。」過了一會,他又聽見季宗慈說道,「這你無須擔心了。不是有句話嗎,貓有九條命。我會派專人照顧的,我專門為它配備了醫護人員。」

這時候,艾倫來電了,說敬香權的事已經查清楚了。

她說一會就回來,見面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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