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始足下,高山起微塵。吾道亦如此,行之貴日新。
白居易的這幾句詩,現在以草書的形式掛在牆上。書寫者把詩的題目寫錯了。這不是《座右銘》,而是《續座右銘》,續的是崔子玉的《座右銘》。白居易在《續座右銘》的序言中講得很明白:「崔子玉《座右銘》,余竊慕之。雖未能盡行,常書屋壁。然其間似有未盡者,因續為《座右銘》雲。」崔子玉是東漢人,這篇座右銘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篇,被蕭統作為銘文典範中的兩篇之一,收入《文選》。出現這樣的知識性錯誤,實在不應該啊。
應物兄是根據GPS導航找到這裡的。這裡是107國道的路口,是長途貨車返回濟州的必經之地。旁邊有一個茶館和幾個小飯店,來來往往的司機常在這裡停留。應物兄覺得,不來一次,有點不放心啊。現在,他和鄧林、費鳴一起坐在茶館裡等候。按鄧林的說法,艾倫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說只要運輸公司願意配合,電視台方面沒有意見。現在,他們就在這裡等候運輸公司的車隊。鄧林同時把交通廳運輸管理局下屬的執法大隊也帶過來了。
就在茶館的包間里,應物兄看到前面提到的草書。對應物兄來說,知識的正確是第一位的。正因為發現了其中的知識性錯誤,他的目光就拒絕下移,拒絕下移半公分,去看那個落款。當費鳴提醒他,那是釋延安的書法作品的時候,他才有興趣再看一遍。
去年有一次,釋延安向喬木先生展示了自己的草書,喬木先生看了,問道:「學的是楊凝式
[1]
吧?」奇怪的是,釋延安卻不知道楊凝式是
誰。這讓喬木先生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說起。後來,喬木先生就說:「那你就是無師自通了。你的字,還真有點像楊凝式。」說完這個,喬木先生就去逗狗了。
釋延安問:「此人在北京,還是上海?」
喬木先生抬腕看看手錶,半皺眉半微笑,說:「這表,不靠譜,得送去修了。」
釋延安聽懂了喬木先生的弦外之音。場面一時有些尷尬。喬木先生與別人談話的時候,應物兄有時會充當潤滑油,有時會充當消防栓,有時候會充當垃圾筒或者痰盂,還有的時候會充當發電機。現在,眼看他就充當了潤滑油。他對釋延安說:「他住在東漢時候的北京,唐代時候的上海,也就是洛陽。」因為擔心釋延安再說出不靠譜的話來,惹喬木先生不高興,他緊接著又說道:「楊凝式是唐末及五代時期的書法家,書法史上承唐啟宋。此人與佛寺有緣,居洛陽期間,二百多個寺院的牆壁都讓他題寫遍了。各寺的僧人,都以得到他的題壁墨書為榮。寫字的時候,他是信筆揮灑,且吟且書,不把一面牆寫滿,絕不肯罷休。他還做過太子太保,既愛熱鬧又喜閑居,綽號叫作風子。」
釋延安說:「這個人我喜歡。我要活在那個時候,一定跟這樣的瘋子拜個把子。」
喬木先生此時倒被這個和尚逗樂了,有耐心說話了。喬木先生說:「他是裝瘋。楊風子最好的作品叫《神仙起居法》,你可借來看看。我原來有他的帖子,不知道塞到哪去了。喜歡的東西,你是丟不了的,不喜歡的東西轉眼就丟了。風子的書法,我無所謂喜歡,也無所謂不喜歡,也就不知道丟了還是沒丟。」
延安說:「神仙起居?他最後成仙了嗎?」
喬木先生說:「《神仙起居法》,寫的是古代的按摩術。行住坐卧處,手摩脅與肚。心腹通快時,兩手腸下踞。踞之徹膀腰,背拳摩腎部。才覺力倦來,即使家人助。行之不厭頻,晝夜無窮數。歲久積功成,漸入神仙路。」
延安說:「好詩。」
喬木先生說:「算是打油詩之一種吧。」
不久之後,他在華學明的生命科學院基地,又見到了釋延安。基地的東北角曾有一片墳地,工人們說,那裡經常鬧鬼,後半夜常常聽到鬼的啼哭。作為一個生物學家,華學明當然是不信鬼的,但為了穩定工人的情緒,他還是請慈恩寺的和尚到基地做了法事,超度那些莫須有的亡靈。那些和尚就是釋延安帶來的。那天,釋延安還帶來了慈恩寺的僧廚。僧廚就地取材,以這院子里的野菜做了半桌菜。華學明喜歡吃豆腐,釋延安立即掏出手機,讓人送來了慈恩寺的泉水豆腐。釋延安用的是三星手機,因為他很喜歡碧昂絲 [2] ,而碧昂絲就是三星手機的廣告代
言人。碧昂絲綽號「巧克力美人」,釋延安私下又給她起了綽號:木魚美人。就在那一天,釋延安告訴他,自己正在臨摹楊凝式的《神仙起居法》,而且言談之中偶爾自稱神仙。
鄧林說:「釋延安已經知道,敬香的是黃興先生,騎的是白馬。」
「一個和尚,不好好念經——」
「有人拍了照。發了朋友圈。他對那匹白馬很感興趣。白馬馱經嘛。漢朝時佛教第一次傳入中國,就是白馬馱來的。慈恩寺原來的大和尚素凈,當年還是個小沙彌的時候,是從洛陽白馬寺投奔到慈恩寺的。所以,他想給白馬畫像。」
考慮到明天敬香的時候,免不了要麻煩釋延安,他就給釋延安打了個電話。他是這麼說的:「我是應物。神仙在哪裡起居呢?」
釋延安說:「神仙正為大師忙著呢。」
他問:「哪個大師?」
釋延安說:「應大師。釋神仙正為應大師忙著呢。」
他笑了,對釋延安說道:「那就有勞釋神仙了。」
釋延安說:「我已經知道,敬香的是省里的貴賓。我還知道,欒副省長也會陪著貴賓前來敬香。鄧秘書已經來小寺兩次了。我要辦不好,他敢把我生吃了。」接下來,釋延安不用第一人稱了,改用第三人稱了:「白馬明天來嗎?白馬就交給性空,他保證把白馬侍奉好。」
沒錯,性空指的就是釋延安自己。那是釋延安寫字畫畫時用的筆名。牆上那幅草書,署名就是性空。《華嚴經》中說,「性空即是佛,不可得思量」。傳說他的有些山水畫是把畫筆綁在「那話兒」上畫出來的,既是書法藝術,也是行為藝術。他的經紀人曾把他作畫的過程拍成視頻,發布到了網上,引起僧俗兩界的圍觀。打開視頻,首先推出八個字:開方便門,示真實相。然後是石砌的山門,巍峨的廟宇,淙淙的溪流,長滿樹瘤的古樹。接下來就可以看到,釋延安袒著右肩,背對著鏡頭作畫,每畫一筆就要挪動一下位置,但右肩卻一動不動。也有近景和特寫,不過鏡頭只是對準了毛筆。雖然視頻中沒有直接露出「那話兒」來,但看過視頻的人都一口咬定,毛筆確實是綁在「那話兒」上的。這個工作難度可不小。你得保證在一定時段內不會斷「氣」。「氣」可不能斷,斷了氣,「氣韻」就沒了。還得保證運「筆」自如。這裡面的學問太大了。難怪釋延安的潤格那麼高。據經紀人說,隨便賣上幾幅畫,就可以建造一座七級浮屠。
眼前這幅字,這篇座右銘,這首勵志詩,是茶館老闆親自出題讓釋延安寫的嗎?掏了多少潤格?看來老闆其志不在小,僅僅開個茶館是不夠的。這幅字也是把毛筆綁在「那話兒」上寫的嗎?有點像。「千」字的一豎,足足佔用了三個字的空間,但那個「里」字卻縮成了一個拳頭,而且洇成了一團。是不是「那話兒」沒有拿捏得當?
外面有人在看電視,聲音有點大。鄧林按了一下呼叫器。
服務員後面老闆也進來了。老闆把服務員撥到一邊,說:「鄧大人,有何吩咐?」看來,鄧林在江湖的綽號就是鄧大人了。老闆腳上纏著繃帶,拄著單拐。纏繃帶的那隻腳懸空著,偶爾在地面上輕點一下。雖然繃帶上有血洇出,但他卻不像是剛瘸的,因為他走過來的時候,動作非常協調,已經別具一格了。尤其是那隻懸空的腳非常出彩,當它點向地面又迅速彈起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又輕巧又優雅,令人想到蜻蜓點水。老闆看見他們都在看那幅字,就問:「鄧大人看出了這字的妙處了吧?」
鄧林說了八個字:「疏可跑馬,密不透風。」
這話太籠統了,差不多也等於是廢話,但卻引來了老闆的激賞。老闆單拐搗地,說:「鄧大人太高了,實在是高,我會轉告性空的。」
鄧林眼帘一垂,輕聲說道:「退下。」
什麼叫不怒自威?這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老闆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就凝固了,懸空的那隻腳點了一下地,轉動身子,拄著單拐走了。但隨即又拐了回來。應物兄覺得,他在盯著自己看,好像認出了自己。我的朋友中有拄單拐的嗎?好像沒有。後來,他才知道此人是主持人清風的前任男友。
鄧林不願跟那人廢話,是因為此時外面剛好有了動靜。透過半卷的
珠簾,他們看見一輛運煤車被攔到了路邊,緊隨其後的另一輛運煤車想倒回去,想扭頭跑掉,但終究還是乖乖地開到了路邊。
鄧林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來,打了一個哈欠。
這時候,一輛林肯牌轎車直接開到了執法大隊的白色巡洋艦旁邊。林肯開得很猛,好像要朝巡洋艦撞去,很有些同歸於盡的架勢。站在巡洋艦旁邊的人嚇得連連後退。不過,只過了半分鐘,從林肯走出來的兩個人,卻立即變得點頭哈腰。還真的是運輸公司的人趕到了。應物兄想出去看看,但鄧林說:「恩師只管喝茶。」隨後,他就看到執法人員背著手,一邊踱步一邊訓話。
茶泡二遍正在妙處的時候,兩個執法人員走了過來,一個年輕,一個年紀大些。年輕的反倒像個管事的。只見他雙腿一碰,抬手向鄧林敬了個禮。
「揀要緊的說。」鄧林說。
那個小夥子站得筆直,眼睛望著正前方,說,來人是老總的助理,他已經通知那個暴發戶的助理,明天的敬香權需要讓出來,因為要敬香的是省里的貴賓,希望他們能夠顧全大局。
「然後呢?」
「他們說別的都可以讓,就是這個不能讓。」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現場辦公,出示了他們的違章記錄,其中有三輛車已經超分了,駕照必須吊銷,司機必須去車管所背交規,辦新駕照。我們也向他們出示了運輸安全檢查條例。告知他們,現已查明他們公司名下有二十五輛運煤車都改裝過了,裝載量是原來的兩倍到五倍不等,不僅是重大的交通隱患,而且對路面造成了破壞性影響。總之,必須馬上停業,馬上整頓,馬上!職責所系,我們必須根據對道路的毀壞情況進行補償,進行高額罰款,以示警誡。」
「你們平時就是這麼執法的?」鄧林問。
「報告!我們歷來嚴格執法。」
「城門洞里扛竹竿,直來直去。你們平時就是這麼乾的?」
「跟他們還費什麼話。」
鄧林盯著他們看著,半天沒有說話。他們顯然被鄧林看得心裡發毛,腳都站不穩了。鄧林喝了口茶,徐徐吐出了四個字:幹群關係。鄧林說:「幹群關係,要注意哩。說話要委婉。重要的是,凡事要主動替群眾著想。你現在就去告訴他們,趕明兒,他們可以派個人跟我們一起去敬香。這香還算他們敬的,佛祖保佑的還是他們。領導同志、外賓陪同他們前去敬香敬佛,還是為了他們。雖然說,領導同志心中裝的是百姓,是芸芸眾生,不可能只裝他們幾個人,但他們也屬於芸芸眾生嘛。
有領導陪著,有外賓陪著,敬了香,得到了佛祖保佑,他們應該高興,應該領情。」
「那三十七萬怎麼辦?」小夥子問。
鄧林這才急了,急得拍了桌子:「沒聽明白?領導和外賓陪他們敬了香,他們本該給我們酬金的。他們等於省了一大筆錢,對此應該心裡有數。你再告訴他們,知道燒香拜佛,說明他們有敬畏之心。有敬畏之心是好事,但要落到實處。如果不注意安全,你就是在家裡建個廟,佛祖也保護不了你。安全條例要貼在牆上,更要貼在心裡。不然,那就是欺騙佛祖,不得好報。」
應物兄用茶杯擋住了臉。我既感動,又羞愧。主要是羞愧,為鄧林羞愧。但是羞愧與感動又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
那兩個人出去了。只過了幾分鐘,那個小夥子回來了,說事情辦好了。
接下來應物兄就只剩下感動了。為什麼?因為他聽見鄧林說:「恩師,剛才說那番話,我很羞愧。」
他為鄧林的羞愧而感動。
更多的感動,應物兄是在返回希爾頓的路上,從胸中湧出的。
回去的路上,他與鄧林坐同一輛車。鄧林告訴他,後天的敬香權也拿到手了。鄧林是這麼說的:「大人物做事,都是隨心所欲。萬一子貢先生明天不來敬香,改到了後天,臨時安排又如何來得及?」
鄧林考慮得如此周全,他又怎麼能不感動呢。
「鄧林,辛苦你了。」
「快別這麼說。我跟釋延安也說了,後天的敬香權也得留著。」
「延安很聽你的。」
「你來之前,我就跟延安打過電話。說的就是那幅字。關於那幅字,我其實不懂,是費鳴給我講了一下延安寫字的事情。費鳴是聽您講的吧,說他的字模仿的是楊凝式?我就跟他說,看見他的字了,有點唐人書法的意思,也有點宋人書法的意思,再一看原來是性空大師的字,但確實有點楊凝式的味道。他就在那邊大叫起來,說,秘書郎啊,你是慧眼識英雄啊。他說,他最喜歡的就是楊凝式的《神仙起居法》,也寫了一幅,想送給我。我跟他說,別送我,要送就送給國際友人吧。他就說,阿彌陀佛,秘書郎誠乃自己人也。我就說,後來敬香權的事,要辦好。他說,如果辦不好,就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這話是他自己說的,我可什麼也沒說。」
「不會出什麼差池吧?」
「怎麼會呢?您大概以為,今天執法大隊很賣力,其實他們是將功補過。從前天開始,網路監管部門和移動公司,已經通知網路水軍,遍發帖子、簡訊、微信和微博,舉報未來幾天享有敬香權的人,平時如何違法亂紀。今天這家運輸公司,就是舉報對象之一。有人舉報這家公司私自改裝車輛,並批評運輸管理局下屬的執法大隊視而不見,有法不依。我跟他們說了,民意不可違啊,要及時改正,下不為例,及時給群眾一個說法。這個運輸公司也是的,電話不接,簡訊不回,傳真不收,真是吃了豹子膽了。我跑一次,是應該的,麻煩您也跑來一次。不過,不管怎麼說,都是我的工作沒有做好,給恩師添麻煩了。」
「鄧林,你考慮得比我還周到。」
「這不是應該的嘛。後天的敬香權,也是在一個公司老總手裡。那個人是貴族學校的校長,他說,他是為教職員工們燒香的。去年,有個語文老師被孩子打了一個耳光,那個老師竟然翻過走廊的欄杆跳了下來。幸虧是從二層摔下來的,沒有摔死,只摔斷了一條腿。他來燒香,一是祝願那個老師早日恢復健康,二是求佛祖保佑,老師們再也不要挨打了,就是挨了打,也要忍著,不要跳樓。就是跳了樓,最好不要摔死。我對他說,你是做善事的,我也是做善事的,都是做善事的。你為的是員工,我為的是濟州百姓。大善小善要分清楚。」
「善事不分大小,」他對鄧林說,「你可以對他說,積小善而成大德。」
「謝謝恩師提醒。畢竟是做教育的,這個人還是很善良的。當然,人家也提出,希望我們老闆有機會能去視察一下。我答應替他安排。」
「據說敬香權,每天的錢還不一樣。後天是多少錢?」
「人家很慷慨。人家說了,不談錢了,就當多收了一個插班生。」
鄧林又打了一個哈欠,淚水都流了下來。看來鄧林嚴重缺覺。此時是鄧林開車,應物兄要求換過來,讓鄧林休息一會,但鄧林說,怎麼能讓恩師為自己開車呢?鄧林說:「我先送您回希爾頓,我還得到鄔老師那裡去一趟,免得他再干傻事。」
「鄔老師他怎麼了?」
「唉,太能折騰了。恩師,我昨晚一夜沒睡,就是為了他。鄔師母說他,學勤啊學勤,勤學早練是對的,可是屈原身上那麼多優點你不學習,偏要學他尋短見。」
「尋短見?你是說鄔老師他——」
「您的學勤兄,昨天晚上,嗨,勁兒上來了,跳河了。」
[1] 楊凝式(873—954),唐末及五代時期著名書法家,在書法史上被視為承唐啟宋的代表人物。代表作品有《韭花帖》《神仙起居法》。《五代史》稱「凝式雖歷仕五代,以心疾閑居,故時人目以風子」。
[2] Beyoncé Giselle Knowles,美國黑人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