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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敬頭香

所屬書籍: 應物兄

敬頭香的這天早上,他們先在希爾頓門口集合。費鳴和易藝藝已經先走一步。欒庭玉還沒有到,因為他要會見德國客商。鄧林強調說,這是兩個月前就定好的,不能更改。

「你可以不去。」子貢對李醫生說。

「他是基督徒。」子貢對應物兄解釋說。

李醫生搖著頭,微笑著,意思是自己一定要去。李醫生臉上沒有一道皺紋,幾近透明,就像是肥皂或者蜂蠟刻出來的。笑意浮現在這樣的一張臉上,奇怪地有些不容置疑的權威感。同去的還有兩名保鏢。不是來了三名保鏢嗎?這三名保鏢是輪替值班,現在的這兩名保鏢也有等級之分:從來不笑的那位,得聽從偶爾會笑的那位。監控錄像顯示,這兩個保鏢曾在走廊上練習飛鏢:「從來不笑」如果抓住了突然射來的飛鏢,「偶爾會笑」就會扇他一個耳光;但如果沒有抓住,那就不是一個耳光,而是兩個耳光,正手反手各一個。監控室的人對此感到迷惑不解。上前詢問之後,才知道其中的奧秘:他們其實是在練習防彈技術。飛鏢運行的速度比子彈要慢,如果你抓住了飛鏢,那就說明你的動作比子彈慢;如果你沒有抓住,那就更加說明了你反應的遲鈍。正確的方式是,你得提前出手,靜候飛鏢刺入你的指縫。但看得出來,他們寧願彼此扇耳光,也不願意提前出手。

子貢坐的是奧迪A8,葛道宏坐的是自己的專車。同去的當然還有成吉思汗白馬,它坐那輛改裝的大巴。一開始,白馬無論如何不願上車。正常情況下,屁股上來一鞭,它就乖乖地上去了。但它是成吉思汗白馬,是不能打的。所有人只好臨時退回大堂,等待成吉思汗白馬回心轉意。

最後說服白馬上車的是誰?就是張明亮。

張明亮捧著一束紫花苜蓿,在那個巨舌似的踏板上徐徐後退。乍看上去,就像在給白馬獻花。後來,張明亮就和白馬待在車廂里。張明亮後來告訴應物兄,車廂實在太大了,就像個客廳,裡面有電冰箱、酒櫃、沙發,還有一張與車身焊接到一起的雙人床,床頭焊接著一個花瓶。張明亮順手插了一枝花。

一路都很順利,但是過了彩虹橋,在濟州最著名的濟水橋的橋頂,一個意外出現了。堵車了,竟然堵車了,堵得還很不是時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而且就那麼巧,子貢的那輛奧迪A8,剛好堵在了立交橋的弧頂,其正下方就是中國古老的被稱為「清濟」——有君子之風的那條河:濟水。若非鄧林悄悄提醒,應物兄根本不可能知道,這其實是欒庭玉的有意安排,為的是讓子貢領略濟州城的現代風貌。鄧林也順便說道,央視天氣預報節目中濟州市的鏡頭,就是在這裡拍攝的。

在中國遼闊的公雞形狀的版圖上,濟州大致處於雞心位置。也就是說,濟水其實就是公雞的心血管。此時,「心血管」兩側是綠化帶,足有三百米寬,什麼樹都有,雪松,棕櫚,桃樹,銀杏,等等。最多的是柳樹,和鏡湖岸邊的柳樹一樣,它們也是從桃都山深處移植過來的,大都

已經是百歲高齡了,上面帶著巨大的樹瘤,那是歲月留給它們的滄桑印記。綠化帶外面,是濟州最寬廣的馬路,足可以當飛機跑道了。路邊的那排高樓,也是濟州最漂亮的建築,要麼從上到下貼著石片,像是從上海外灘搬來的,屬於殖民地時代的石頭建築;要麼是藍色的玻璃幕牆,陽光跳躍其上有如火焰。而當太陽隱藏到了雲朵背後,那巨大的玻璃幕牆又變成了鏡子,映照著道路、樹木、河流,還有那些飛舞的柳絮,那些在古詩中被反覆書寫的楊花。

一陣警笛聲由遠而近。警笛聲驚動了子貢的寶駒,它突然嘶鳴起來。

是欒庭玉趕來了。

但是欒庭玉到了之後,並沒有下車。欒庭玉一直在打電話。

事實上,除了要讓子貢領略濟州城的現代風貌——它是投資環境的重要組成部分,欒庭玉還要藉此向子貢展示一下自己的特權:在濟州,我是最能玩得轉的。瞧,我一個電話就可以把警車叫來,讓警車護送著你和馬兒到達鳳凰嶺。

而子貢確實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應物兄和葛道宏的陪同下,子貢站在立交橋護欄旁邊指指點點。在立交橋的另一邊,在西南方向,有一個巨大的摩天輪正在艷陽下旋轉,孩子們興奮的尖叫聲隔著很遠都可以傳來。

「獻醜了,」葛道宏說,「濟州的交通就是這樣。避開吧,繞路;不避開吧,堵車。兩難啊。當然了,前進中遇到的問題還是要在前進中解決。濟州正準備申辦城市運動會,上次申辦,不幸以兩票落選。據說,考察報告說,濟州市區的道路拉了後腿。現在,道路重修了,立交橋新建了上百座,但還是擁堵。這就是前進中的問題了。」

「城市運動會?城市之間你斗我,我斗你?」

「黃先生,這邊早就不搞運動了。體育運動會,運動員都是十八歲以下。」

「十八歲以下的青年,都到濟州來?」

「那還要看他水平夠不夠。我們濟大的學生,也要參加選拔的。」

「太和的學生也要參加。」子貢說,「濟州發展太快了。先生回來肯定認不出了。濟州現有多少人口?」

「我記的還是兩年前的數字,七百多萬人吧。」

「八百一十五萬。」偶爾會笑的那個保鏢說道。

「你怎麼知道?」子貢的口氣相當嚴厲。保鏢不說話了。但他的不說話又引起了子貢的不滿,「說!你怎麼知道的?」

保鏢回答說是從濟州市的政府網站上看到的。還說,這個數字很好記,倒過來念剛好是「五一八」,是「我要發」的意思。

鄧林說:「那是一個月前的數字,現在是八百一十六萬。不需要倒著念,就是一個很好的數字。發一路嘛。」

葛道宏說:「黃先生,您跟濟州有緣啊。您一來,就『發一路』了。」

鄧林說:「這個數字是剛剛公布的,那時葛校長還在歐洲考察。」

葛道宏就順勢對子貢說:「對,我剛從歐洲回來。考察還沒有結束,就提前趕回了。晚幾天,就跟您錯過了。」

子貢跟葛道宏擁抱了一下以示感謝,說:「濟州已經相當於歐洲一個中等國家了。這麼大的城市,發展得這麼快,真是不可思議。」

葛道宏說:「欒省長功勞最大。前些年,他任濟州市常務副市長的時候,主抓城建。不過,我也跟他開玩笑,什麼都快了,人們換老婆的速度也快了,可就是車速快不起來了。」葛道宏本人是換過老婆的,欒庭玉也是換過老婆的。葛道宏說完,自己笑了起來。他的笑很複雜,有自豪,有自嘲,好像也有那麼一點歉疚。葛道宏有這個本事,能夠在一句話、一聲笑當中,同時容納幾種意義。

葛道宏接了個電話,然後對子貢說:「知道是誰打來的嗎?是那個換腎的學生。他已經可以打電話了。他說您是他的救命恩人。」

子貢說:「我好開心啊。我的臘腸 [1] 就是,學生開心,我就開心。」

道宏說:「欒省長,我本人,以及全校一萬五千多名師生員工,都對您的善舉欽佩之至。」 葛道宏特意把語速放慢了,嗓音發顫,很像是京戲中的念白。

子貢雙手抱肘,向後一仰,說:「程先生曾對我講,你呀,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時異景遷,結習不改。」

[2]

這話是程先生針

對子貢本人頻繁換腎說的,包含著委婉的批評。好在子貢順嘴禿嚕得很快,別人聽不清楚,不然還真會引起誤解。

鄧林走過來,對子貢和葛道宏報告說,欒省長還在打電話,通過電話與德國客人談判。然後他又對子貢解釋說,本來可以用警車開道的。但欒省長不願擾民。可是堵成這樣,現在只好動用警車了。

欒庭玉的電話中,確實出現過「德國」二字。豆花正在德國旅行,打電話問欒庭玉,想給婆婆買一個電子血壓儀,給欒庭玉買一個博朗七系的刮鬍刀。豆花一定對欒庭玉的耐心感到吃驚,對欒庭玉電話中的溫存感到吃驚。但後來,欒庭玉還是不耐煩了。具體原因,應物兄是聽鄧林說的:這天,豆花打電話的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告訴欒庭玉,她的弟弟,在德國特里爾大學留學的弟弟,一個小名叫猴頭的傢伙,不想在學校待了,本想在德國做點生意,但德國的生意很難做,所以想回國做生意。這時候子貢和葛道宏都圍到了欒庭玉的車前,他們都聽見欒庭玉的最後一句話:「中國跟德國雖然國情有別,但辦事的規矩是一樣的,我們就不要再談下去了。」

欒庭玉合上電話,迷惑不解地看著鄧林,問:「為何停下了?走啊!並且來說,一件事不能影響另一件事嘛。走啊!」

因為有警車開道,所以他們道路暢通,很快就進入了茫山。接近鳳凰嶺的時候,警車掉頭回去了。又是一陣警笛長鳴,那是在向他們告別。隨後,窗外出現了一片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說的是陰曆,現在只是剛進陽曆四月,山寺的桃花就盛開了?它們似乎一夜之間就開放了。此時,天上亂雲飛渡,有一片烏雲把陽光給遮住了,使得車隊剛好處在陰影之中。不過,桃花盛開之處,光線卻非常充足,使那片桃花顯得更加耀眼。車輛都停了下來。子貢也下了車。子貢下車就問:「茫山這麼好的地方,地圖上為何找不到呢?」

葛道宏解釋說:「桃都山屬於茫山,茫山屬於太行山。太行山北起燕京,莽莽蒼蒼,一路南下,自古被稱為中國的脊樑。」

子貢說:「修己兄跟我談過茫山。黃某還以為茫山是他胡編的地名。有段日子,修己兄確實好迷茫,差點抹脖子。是胃腸出血和十二指腸潰瘍救了他。他得忍受那種痛苦,沒有精力來迷茫了。沒想到還真有茫山。」

越往裡走,桃樹越多,或單株植於籬後,或成片燦爛于山野。在籬後的一株桃樹下面,六七個和尚手持木棍,在桃花上面指指點點。他們油亮的腦袋上落著花瓣,花瓣蓋住了戒疤。他們是桃花的愛情使者,在給桃花人工授粉。因為農藥的廣泛使用,本來應該交由蜜蜂和蝴蝶乾的工作,現在只好交給和尚們幹了。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花粉的刺激,子貢打了一個噴嚏之後,突然捂住了肚子。

子貢突然要解手了。

那輛運送白馬的大巴車上就有洗手間,但有感於桃花盛開的美景,子貢現在拒絕了李醫生讓他登上大巴的建議,願意到桃園裡解手。走進桃園的還有醫生和保鏢。過了幾分鐘,子貢笑著走了回來。桃園裡有個廁所,但子貢沒有進去。李醫生不允許他去。李醫生說,廁所氨氣濃度很高,涼涼的刺激眼睛,雖然少量吸入不會有事,但引起神經紊亂的可能性卻不能完全排除。那廁所原來就在路邊,是為香客們提供方便的,也為了積肥。後來因為路改了,就被圍到了桃園當中。

子貢回來的時候,一直在笑,笑得都合不攏嘴了。一定是看到廁所那副對聯發笑的。那對聯原來就有,寫在木牌子上,但後來被人偷了。現在的對聯是釋延安重新抄寫,掛到廁所門口的:

但願你來我往

最恨屎少屁多

橫批是兩個字:隨緣。

子貢捂著肚子說:「人家肯定恨我。我也只放了幾個屁。」

或許應該提醒釋延安,將這副對子改一下。「最恨」二字,似與出家人身份不符啊,不妨改成「唯恐」。「唯恐」似乎也不適用。「恐」是七情之

一,因無知而恐懼未知的東西是痴愚,因慾望而恐懼失去身外之物是貪執。應物兄到底也沒有想出來該怎麼改。即便知道怎麼改,也是不能改的。因為這副對子是素凈大和尚當年留下的。素凈還是個小沙彌的時候,從洛陽白馬寺過來投奔慈恩寺。因為知道慈恩寺有幾畝薄田,需要肥料,所以來的路上就忍著不解手,要把肥水留到這裡。哪知道到了地里,卻只是放了幾個屁,沒有拉出屎來。素凈哭了,拍著屁股說:「早知道你是個屁,就不憋這幾里地了。」這句話被當時的大住持知道了,覺得這素凈慧根不淺,就著力加以培養,後來果然成了一代高僧,並成了慈恩寺的住持。他突然想到,素凈大和尚這副對子,有著「道在屎溺」[3]

的寓意在裡面,別人是不能隨意改的。

應物兄現在就把這個故事告訴了子貢。子貢說:「素凈果然是一代高僧啊。」

他們一邊說笑,一邊往裡面走。走了幾步,看到前面站了一排人。是大住持釋延長走出山門前來迎接了。釋延長身披明黃色袈裟,戴著拖到肚臍位置的念珠,親率眾和尚緩慢地行走在道路中央。釋延長是省政協副主席,體態微胖,下巴是雙層的,也可能是三層的。與經常出現在電視上的釋延長相比,眼前的大和尚要年輕很多。他似乎永遠不會老,有人說這是因為他清心寡欲,吃齋念佛;也有人說他曾多次飛往瑞士,注射羊胎素。對於後一種說法,慈恩寺網站曾用打坐練功的照片鄭重闢謠。現在,離得愈近,釋延長的步態也就愈遲緩,並因為遲緩而顯得愈發莊重。

在眾和尚前面款款而行的是一個女人,她就是易藝藝。她穿著旗袍,旗袍外面裹著厚厚的披肩。她會緊走幾步,突然扭身,蹲下來,對

著和尚猛拍一通。

釋延長認識欒庭玉的車,徑直向那輛車走了過去。

欒庭玉剛才一直沒有下車。鄧林將那車門拉開的時候,釋延長對著車門說:「阿彌陀佛!」欒庭玉出來,雙手合十回了禮,說:「大住持好!今天前來敬香、撞鐘和用膳的,是省里的貴賓,一位慈善家。慈善家是從美國繞道香港過來的。」

釋延長的目光在欒庭玉的專車上停留了片刻,不經意地笑了一下。

應物兄想,大和尚或許在腦子裡把自己的專車與欒庭玉的專車比較了一番。釋延長的專車在省政協委員當中是最高級的。最新款的德國大眾途銳。釋延安有一次來看喬木先生,把那輛車開過來了,應物兄坐過一次。哦,其內飾之豪華,之講究,讓人嘆為觀止。真皮,桃木,方向盤可加熱也可降溫。四區域空調,分區空調可以同時在車內營造出四季氣候。導航系統,指南針,海拔儀,電視接收器。因為車內供奉著佛像,所以你可以把它看成是流動的寺廟。

釋延長對子貢說:「回了香港,代問Chief Executive [4] 好。」

子貢正要開口,釋延長把臉扭向了鄧林:「下次,一定提前幾天打電話。」

他覺得,釋延長一定是對臨時調整敬香權的事有些不滿。不過,你

從他臉上是看不出這種不滿的。釋延長的表情永遠是波瀾不興的。甚至在看到那匹白馬的時候,其表情也沒有變化,只說了四個字:「牽到別院。」然後又對子貢說:「聽鄧秘書說施主是程先生的弟子?多年前我曾在Boston [5] 與他晤面。」

「黃某代他老人家向你問好。」子貢說。

「程先生說,慈恩寺對他有救命之恩。當年他在慈恩寺避禍,藏身於寺後的長慶洞。程先生說了,日後要來還願的。」釋延長說。

這時候李醫生遞給子貢一個用黃綢包裹的東西。子貢說:「黃某來的時候,先生送了我一個寶物,說到了慈恩寺再打開。」

「是何寶物?」釋延長問

子貢笑而不答,默默地把黃綢揭了,露出一隻盒子。盒子打開,露出一隻葫蘆,形狀類似於雞心,但比雞心大,比鴨心也大,都有點像鵝心了。葫蘆的蓋子是用象牙做成的,顏色已經發黃,葫蘆上烙著山水圖案,那山自然是茫山,水自然是濟水,山水之間的古寺自然就是慈恩寺。被人把玩已久的葫蘆,會由黃變紅,由紅轉紫,光亮潤澤。但這隻葫蘆還是黃色的,在向紅色轉變,看來程先生並沒有怎麼把玩過。

釋延長雙手合十,念念有詞,接過了那隻葫蘆,放在手心看了看,說:「此乃小寺舊物。素凈大師喜歡養蟈蟈。這便是他的蟈蟈籠子。」

子貢說:「大住持慧眼識珠。程先生當年避禍慈恩寺,素凈大師給了他這隻葫蘆,裡面裝著蟈蟈。」

釋延長看著上面圖案,說:「上面應該有個對子的。眼花了,看不清楚。」

釋延安湊到跟前,歪著頭看了看,說:「果然有。廟小乾坤大,山高日月長。」

釋延長又把葫蘆還給了子貢,說:「還是先生拿著好。程先生來,再還不遲。屆時還要舉行個儀式。欒省長可要出席喲。」

欒庭玉說:「這是文化盛事,當然要來的。」

子貢說:「素凈大師的墓也在鳳凰嶺吧?我想替程先生祭拜素凈大師。」

釋延長說:「素凈大師肉身葬於寺後的佛塔。那佛塔年代久了,東歪西斜,正在修葺。程先生來時,延長當親率眾僧,與程先生一起前去祭拜。」又對釋延安說,「延安可與客人一起,去長慶洞看看。」

釋延安說:「大住持,放心就是。」

釋延長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眾人隨他走向山門。

應物兄發現,本來釋延長站在欒庭玉和子貢當中,但釋延長借著向釋延安交代事情的機會故意停了一下,然後就很自然地站到了欒庭玉的另一邊,使欒庭玉站到了正中間。進了山門,釋延長對欒庭玉說:「該去誦經了,為黃先生誦經。延安知客會陪著你們。」

釋延長說完就走了。

這當然有些失禮。不是對子貢失禮,而是對欒庭玉失禮。不管怎麼說,省宗教管理局還是歸欒庭玉管的。慈恩寺雖然不屬於宗教管理局,但宗教管理局對慈恩寺是有管轄權的。說起來,釋延長對欒庭玉如此失禮,還跟他們剛經過的那片桃園有關,跟鐵梳子有關,跟一條狗有關。

去年,桃子成熟時,桃園裡鬧出過一起命案。死者是幫鐵梳子照看別墅的一個園丁。那園丁晚上閑著沒事,就來到了桃園。當時看桃園的是釋延長的侄子和一條三歲的狼狗。看到有人溜進來,狼狗就撲了過去。根據法醫的鑒定,狼狗其實也沒怎麼咬,只是從背後撲了上去,把兩隻前爪搭到了肩上,順嘴咬了兩口罷了,法醫認為,主要是嚇死的。雖說耳朵被咬出了一個豁口,但不至於喪命。眾所周知,耳朵距離心臟還是比較遠的,跟呼吸系統也沒直接關係。但死者家屬卻認定是咬死的。接下來就是鬧事,上訪,聚眾堵塞香客進出山門。此事後來驚動了欒庭玉。宗教這一塊本來就歸欒庭玉管嘛。欒庭玉就勸釋延長,賠點錢吧,花錢消災嘛。釋延長表示,一定從普度眾生的角度,認真地思考一下這個問題。後來卻拖著沒有處理。欒庭玉是什麼人?事情只能說一遍,說兩遍就丟面子了。鄧林前來催問結果時,釋延長一句話就把鄧林打發了。釋延長說,他還真的過問了一下,發現死者生前曾傷害過一條狗,騎三輪車把一條小狗的腿給軋斷了。而且,下車後不是趕緊救狗,

而是埋怨小狗為什麼把腿伸到車輪下邊。

「現世報啊。」釋延長說。

「可總得有個說法啊。」鄧林說。

「眾生平等。狗和人都是生靈。他也踢了狗幾腳嘛,還是朝後猛踹,踹的還是狗的要害。狗肚子疼了幾天呢。阿彌陀佛。」

「人命關天啊,而且是活活咬死的。」

「竊盜者,貧窮苦楚報。」

「幾個桃子而已。」

「當年蔣介石從峨嵋山跑下來摘桃子,僧俗兩界可都是要反抗的。」

鄧林那麼聰明的人,都被釋延長搞得啞口無言。鄧林說,你跟他講法律,他跟你講政治;你跟他講政治,他跟你講佛學;你跟他講佛學,他跟你耍無賴;你跟他耍無賴,他跟你講法律。從講法律開始,到講法律結束,一個輪迴下來,什麼問題也沒有解決。當然也不能說什麼都沒有解決,有一天,那條狼狗突然死掉了,怎麼死的,沒人知道。但從此之後,鐵梳子和釋延長就結下了梁子,欒庭玉和釋延長兩個人,也就話不投機半句多了。

這也就可以理解,看著釋延長的背影,欒庭玉怎麼會嘀咕出那麼一句話:「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大和尚念經呢?有心無口。」

欒庭玉其實是懷疑,釋延長所謂的誦經,只是放錄音帶罷了。

然後,他們就隨著知客僧釋延安,穿過山門,朝大雄寶殿走去。

佛經有云:五十三參,參參見佛。通往大雄寶殿的台階,即是五十三級。善男信女們每登一級,即是一拜,即是一參。當釋延安帶著他們走向那台階的時候,台階兩邊已經站滿了香客。他們被和尚們組成的人牆隔離到了兩邊。按照寺規,他們必須等頭香敬完之後才能敬香。茫山的青石是最好的,但這裡的台階卻沒用青石,用的都是花崗岩。如此捨近求遠,是不是因為遠方的和尚會念經,遠方的石頭也更適合念經人踩踏?花崗岩踩上去並沒有什麼不同,但給人帶來一種異鄉情調倒是有的。

拾級而上,應物兄自覺地落到後面。因為電視台的攝像組正對著他們拍照。他不想拋頭露面。這個拍攝費用,該由誰交,因為有費鳴和鄧林在管,他也就不再操心。人群走得很慢,在每一級台階上都要停頓一下,亮一下腳板。易藝藝也在旁邊拍照和錄像。應物兄後來看到這些鏡頭,他覺得有些像電影中的慢鏡頭。而隨著他們緩緩上升,他們離地面越來越遠,離人間越來越遠。到了第二十七級台階,台階加寬了,放著一隻香爐。站在這裡,越過香爐里裊裊的青煙,剛好可以看到大雄寶殿里的佛像。

一個戴著耳機的小販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讓他們買香。一個保鏢正要掏錢,被鄧林攔住了,鄧林低聲說道,已經買過香了。

小販嘴一撇:「窮得連炷香都買不起。」

鄧林壓低聲音,對小販說:「退下!」

小販摘下一隻耳機,摸著另一隻耳機,脖子一梗說:「憑什麼?老子給寺里交過份錢的。」

應物兄走過來,說:「不是買香,是請香。我們請過香了。」

大雄寶殿前面,放著一個更大的香爐。爐中的香火,又分禪香和禪燭,眼看它燒成灰,也眼看它銷成淚。那香火熏得人臉皮發燙,眼皮上更有熱浪滾過。香爐左邊坐著一個和尚,頭皮黑紅有如陶罐,眼珠子卻是黃色的,手背上筋筋絡絡的,像絲瓜的瓤。看到他們過來,那和尚就要他們請香。說的也不是請香,而是直接問道:「粗的?細的?黃的?紅的?那就來炷黃的?」

黃香最粗,最長,當然也最貴。放在以前,別人想請也沒有資格,那是專門預備著給皇親國戚們請的。每炷十萬元人民幣。為了充分照顧到國外友人,黃香上面還標明了美元價格,標的是一萬美金。偶爾會笑的保鏢首先發現了這一點,說如果用美元來買,能省不少錢呢。這個保鏢是個有心人,說按照希爾頓餐廳公布的匯率來算,用美元來買,相當於賺了三萬多人民幣。此人應該是數學天才,不僅說到了個位數,還說

了小數點之後兩位數。

有這樣的好腦子,卻來當保鏢?

應物兄又聽那保鏢說:「慈恩寺搞的是價格雙軌制啊。」

賣香的和尚立即說道:「不可妄言。」

「一天能賣幾炷黃香啊?」欒庭玉問那個和尚。

「多則百炷,少則三炷。三炷為自己祈福,六炷為兩輩人祈福,九炷為三代人祈福。最好來上十三炷。十三炷就是功德圓滿了。」和尚說。

「這生意不錯。」子貢說。

「施主,三炷不夠吧?怎麼也得來上九炷啊。」

和尚說著就要從架子上取香,嘴上又說道:「凡請了黃香的,大住持都會親自為他誦經,為他消災祈福。」等那和尚說完了,釋延安才對那和尚說:「大住持的客人,敬頭香的。」釋延安徑直取了一炷黃香交給了欒庭玉,「敬頭香者,可以免費領取一炷黃香。」然後,又取了一炷黃香,交給子貢,說:「這是延長師兄為貴客請的。」說完,又取了一炷,交給了應物兄:「這是小僧為應大師請的。」

欒庭玉說:「延長、延安的心意,我領了。」

釋延安低聲說道:「別聽他胡扯。素凈大師定的規矩,慈恩寺敬香須是單數,一炷或三炷。一炷表示一心向佛,三炷表示禮敬佛、法、僧,或表示過去、現在、未來三世恭敬禮佛,也表示斷一切惡、行一切善、度一切眾生。而且諸佛一爐,敬一次就夠了,沒必要見爐就燒。」

欒庭玉把那三炷香都交給了子貢。

子貢說:「黃某從來不燒香的,今天破個例。這炷香,是替我家先生敬的。阿彌陀佛,求佛祖保佑先生。這香怎麼點啊?」釋延安接過了香,對著香爐中的禪燭將之點燃了,插入了香爐。然後釋延安帶頭跪了下去,跪在蒲團後面,同時用手一指,提醒子貢跪到爐前,跪到那個黃色的蒲團上去。

子貢跪下了。李醫生猶豫了一下,後退兩步,蹲到了子貢身後。那兩個保鏢,則是迅速蹲到子貢的左右兩邊,一個臉朝前,一個臉朝後。但就在這個時候,奇怪的一幕發生了:屁股對著香爐的那位保鏢,也就是偶爾會笑的那位,突然鼻孔出血,而且流淌不止。

「罪過!罪過!」賣香的和尚說。

應物兄只當是流鼻血,沒往別處去想,李醫生卻想到了中毒。

李醫生沒有立即去察看保鏢的鼻子,而是先問子貢有何不適。子貢

本來還有些笑吟吟的,聞聽此言,臉色驟變,手在肚子上摸來摸去,似乎在揣摩肚子里有什麼動靜。就在眾人不知道如何應對之際,釋延安從香爐里抓了一把香灰,糊到了那個保鏢臉上。香灰當然有點燙,把保鏢燙得跳了起來,但就是這麼一跳,鼻血止住了。香灰把他的鼻血吸成了黑黑的一團,但是當它自動脫落下來的時候,保鏢鼻子下面已經乾乾淨淨了。

子貢把手從肚子上拿開了。

這時候,誦經聲悠然響起。

按釋延安的說法,那是大住持釋延長在誦經。緊隨而來的是眾和尚的誦經聲。他們就在誦經聲中,繞過香爐走向大雄寶殿。但釋延安好像想起了什麼事,又攔住了眾人,讓他們走向台階右邊的一條小道,那小道通向一個亭子,亭子外面圍了一圈鐵柵欄,柵欄上有門,門上有鎖鏈,那鎖鏈已經打開,所以從那條小道可以走到亭子里去,走近那個明代大鐘,它被吊在亭子的木樑上,木樑上箍著鐵皮。一截黝黑的鐵棍,呈水平狀吊在那裡,只要輕輕一晃,它就盪悠悠地撞向了大鐘。哦,那讓程先生魂繞夢縈的鐘聲,就響起來了。

那麼,應該怎麼形容那鐘聲呢?應物兄問自己。他沒有聽出喑啞,也沒有聽出洪亮。倒是同時從喇叭里傳來的鐘聲,更為響亮,簡直是響徹雲霄。在誦經聲的烘托下,它似乎可以穿透雲層,直達天庭。而在鐘聲響起之時,香客們黑壓壓的從台階上跑了上來。

在鐘聲中,應物兄聽到李醫生問:「應先生,內地常用香灰止血?」

他回答說:「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鐘聲慢慢散去之後,誦經聲又持續了一會。李醫生又問了釋延安同樣的問題。釋延安解釋說,他也流過鼻血,每次都是打來井水,腦袋伸到裡面,冷水一激,剎那工夫就止住了;用香灰止血,他是在佛畫上看的,這是他第一次照葫蘆畫瓢。對於為什麼會流鼻血的問題,釋延安順便向李醫生解釋了一下,說那是因為保鏢磕頭時屁股對著大殿,這是大不敬,所以受了懲戒。當然,那個賣香的和尚對此另有看法。那個和尚認為,流鼻血與屁股朝哪無關,與議論黃香有關。那人接過一位香客遞來的甘蔗,用袈裟拭著上面的白霜,鄭重說道:「議論黃香,必受報應,自古皆然。」

一行人再向大雄寶殿走去時,應物兄被費鳴拽了一下。

費鳴把手機遞給了他。接下來,他聽到了敬修己的聲音:「聽到了,聽到了,鐘聲可真夠洪亮的。我很高興。」

他捂著電話,問費鳴:「修己先生此時在哪?」

費鳴說:「在美國加州。」

敬修己此時打電話,還為了向他說明一件事情,就是小顏此次到濟州觀鳥,代他看望了何為教授。此時,小顏正在黃河邊觀鳥,接下來要

去慈恩寺。敬修己發來了小顏剛剛拍攝的照片。照片上顯示了拍攝的時間。從時間上判斷,就在他和費鳴為蟈蟈的死亡而哀嘆的時候,小顏已經到了黃河邊。應物兄當然也由此判斷,這天早上華學明並沒有在希爾頓看到小顏,他們並沒有一起吃到雜碎。那些照片拍得很漂亮。費鳴自認為,比他拍得好多了。有近景,也有遠景,有特寫,也有全景:豆雁、鴻雁、灰雁、斑頭雁、紅胸黑雁、白額雁、雪雁和白頰黑雁。應物兄喜歡的是全景。在迷濛的濕地里,它們遠看有如音符。

都是雁,都是候鳥。

他問敬修己:「你是說,小顏正往慈恩寺趕?」

敬修己說:「小顏說了,春天的鳥叫最好聽。尤其是春雨中的鳥叫,尤其是第二場春雨後的鳥叫。他說,下雨的時候,他才會去慈恩寺。」

他覺得奇怪,問道:「為什麼是第二場春雨後的鳥叫?」

敬修己說:「第一場春雨中的鳥,叫起來還是怯怯的。你分辨不出它們誰是誰,因為羞怯總是相似的。第二場春雨過後呢,它們的啼叫,自為、自覺、自由,不逾規矩,隨心所欲。誰是誰,上去就聽出來了。小顏說,那就是一隻鳥的主體性。他愛鳥,什麼東西他都要用鳥兒打比方。他說,我回大陸,就是歸化鳥類。」

應物兄這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歸化鳥類。他不懂他的準確含義,

但大致能知道它的意思。因為接這個電話,他甚至有些失禮地沒有陪著子貢進入大雄寶殿。敬修己還在那邊說著。可真是替小顏操心啊,真是操不盡的心啊。敬修己甚至懷疑小顏對鳥的喜愛,已經走火入魔了。

欒庭玉從大雄寶殿出來了,所有人都出來了。

釋延安帶著他們溜著牆根走。一個保鏢的眼睛望著天上。大雄寶殿的檐頭,有鳥在鳴叫。保鏢似乎擔心鳥突然落下來。現在,釋延安要帶他們去長慶洞。

[1] 立場。

[2] 語出項廷紀《憶雲詞甲乙丙丁稿·丙稿序》。

[3] 語出《莊子·知北游》。

[4] 特別行政區行政長官。簡稱特首。

[5] 波士頓。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應物兄 > 59.敬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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