矽谷的問題,再次被提了出來。
釋延安捕捉到了欒庭玉面對鴨蹼的表情變化,悄悄交代僧廚又專門上了一盤鴨掌。上面的鴨蹼超出了正常比例,又厚又寬,好像長著繭子,都像鵝蹼了。但欒庭玉卻不感興趣了。欒庭玉禮貌地夾了一隻鴨掌,嗍了一下,放下了,然後突然提到了矽谷問題。欒庭玉說,他還是想聽一下黃興先生對矽谷的意見。他曾率團去加州矽谷考察過,初看上去也不過爾爾嘛,連幢像樣的大樓都沒有,並且來說都是些兩三層的小樓,更不要說摩天大樓了。如果不是眼前不時出現Cisco、Oracle、Intel這些熟悉的品牌,你還會以為待在濟州的某個鄉鎮呢。「我們有信心把加州的矽谷搬過來,搬到黃河岸邊,然後讓它輻射到中國的整個中部地區。」欒庭玉的嗓門陡然提高了,與此同時手從胸前緩緩推出,先是掠過盤子里的鴨掌,然後掠過桌子上的素鴨,素魚,素雞,指向了窗外。
「世界各地的矽谷,最初都是自己形成的。」
子貢的回應與上次一
樣。
「這邊是我們自己說了算。我們讓它在哪裡形成,它就在哪裡形成。並且來說,只要加強引導,我相信,濟州矽谷肯定會比他們搞得好。」
「誰投資?投資收得回來?」
「看問題要往大處看,要看到樹木,更要看到森林。只要這個矽谷建起來,周圍的地價就會漲上去,光是賣地一項,收入就很可觀。農民的錢包鼓了,政府的GDP上去了,何樂而不為?加州矽谷是不是只有一百公里?」
「最多也就一百公里。」
「有人對我說,我們一定要超過它,最少一百零一公里。這樣不好,跟抬杠似的。還是要因地制宜。它不是一百公里嗎,我們可以只要九十公里。並且來說,不是謙虛。跟美國人有什麼好謙虛的?我的意思是,可以在寬度上做文章。他們的寬度只有三十公里,我呢,我可以沿著黃河,以五十公里的寬度開闢一條高科技走廊。也有人說了,寬五十公里恐怕不行,很多人都得搬遷,這涉及移民安置等一系列問題,搞不好會影響到社會穩定。好,我可以讓一步,五十公里不行,四十公里總是可以的吧?如果四十公里還不行,那我就不得不在長度上做文章了。並且來說,那就不是一百公里、一百零一公里的問題了。一百零八公里行不行?我看行。」欒庭玉順便還談起了哲學,「我也看了些資料。有人說矽谷是存在主義的產物,是行為決定本質。我們呢,可以讓它調個過,換成本質決定行動。」
「欒長官雄才大略,黃某敬佩不已。」
「黃先生大概不知道,濟州正要申辦城運會。一個申辦城運會的城市,應該有這種氣魄。屆時來自全國各地的長跑選手,繞著矽谷跑上一
圈,並且來說,差不多就是一個馬拉松。怎麼樣,我們來個中美合作,攜手共進?」
「蒙欒長官信任,本人深感榮幸。我將儘快與董事會研究出一個合作方案。」
「其實呢,嗨,道宏兄和應物兄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從不勉強朋友。並且來說,生意是生意,朋友是朋友。生意不成,友情還在。不要有壓力。」
此時已是午後三點多鐘。斜陽照了進來,將牆壁上的青磚塗成了金黃色,牆壁上有一幅山水畫,畫的就是慈恩寺,有一隻蛾子停在上面,驀然飛了起來,落到了欒庭玉面前的碟子旁邊。鄧林輕輕一揮手,將它趕跑了,然後轉身去放下帘子。李醫生攔了一下鄧林,說:「曬太陽是好的,可以促進鈣的吸收。」
應物兄覺得這頓飯吃得有些不舒服。當然不是對飯菜有意見,而是對欒庭玉有意見。他覺得,因為欒庭玉從中插了一杠子,又扯到了什麼矽谷問題,關於太和研究院的事情就不方便再談了。他覺得,葛道宏也應該有點不滿,因為葛道宏對話題的參與度明顯降低了,還把椅子往後挪了挪,開始看手機了。後來,又乾脆站起來,出去了,向門口一個和尚打聽洗手間在哪。應物兄趕緊跟著出去了,一邊與葛道宏往洗手間走,一邊與葛道宏簡單交流了一下。他沒有直接表示對欒庭玉的不滿,而是說:「子貢對矽谷好像不感興趣。」
「庭玉省長那麼聰明的人,怎麼看不出來?」
「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由他去。下面還有什麼節目?」
「按原來的安排,還要去香泉茶社喝茶。」
他給鄧林發了一條簡訊,讓鄧林出來一下。當他回到吃飯地點時,鄧林已經在外面等著他了。他問鄧林:「黃先生昨天說,矽谷的事情,他自己做不了主,這話你對老闆說了嗎?」鄧林說:「恩師,昨天晚上我沒有見到老闆。我只是給他準備了一點材料,用郵箱發給了他。」鄧林顯然聽懂了他的意思,立即向他表示,如果欒庭玉再提矽谷,就想辦法把話題岔開。但鄧林接著又說:「我相信,他不會再提了。」
「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提過了。他只需要讓領導知道,也讓別的專家知道,他已經徵求過海外專家的意見了。」
「這裡又沒有別的領導,別的專家——」
「您和葛校長就是啊。」
「我們知不知道,有什麼用呢?」
「有用,當然有用。比如,我就可以在報告里寫,徵求意見的時候,省文化發展顧問葛道宏和應物兄兩位同志也在場。你們也確實在場嘛。」
「那好吧。」他問鄧林,「下面除了喝茶,還有什麼節目?」
「延安告訴我,可以邊喝茶邊聽曲子。恩師有什麼意見?」
「聽什麼曲子?」
「費鳴說,他聽陸空谷女士講,最好是二胡獨奏《漢宮秋月》。我也是這麼對延安說的。但延安剛才告訴我,二胡拉得最好的演員昨天出了點事,趕不過來了,臨時換了個彈琵琶的,拿過全國獎的。」
果真沒有再提矽谷。後來,他們就在釋延安的帶領下,前往香泉茶社。茶社設在鳳凰嶺的半腰。旁邊有一條路,可以通往鐵梳子的別墅。有一株巨大的樹,看不出是什麼樹,不知道哪年哪月從山上滾落下來,頭朝下躺在路邊的斜坡上,但樹根卻掛在路沿,根須朝上,是紅色的,就像凝固的火焰。應物兄覺得,它隨時都會掉下去,甚至一隻鳥落上去,它就會轟然滑落。但它卻一直在那,好像會永遠在那。下面的斜坡上還有幾株樹,樹榦似乎被亂石砸斷了,或者被風刮斷了,但還立在那裡,有如舉著殘臂祈求上蒼。
就在那個樹根旁邊,有個青石做的路標:桃都山。
那株頭朝下的巨樹,那個有如火焰凝固的樹根,當然還有那個路標,引起了子貢的興趣。子貢盯著樹,問李醫生:「是這株樹嗎?」
李醫生認真地回答說:「是的,就是它。」
原來,私人醫生和保鏢,已經提前來過這裡,查看了安全問題。直到這個時候,我們的應物兄才第一次注意到,那其實是一株旱柳。它並沒有死。死去的只是一些枝丫。還有一些枝丫插入亂石,生根發芽了。應物兄給黃興解釋說,這是鳳凰嶺一帶常見的旱柳。子貢指著李醫生說:「他嚇唬我山上掉石頭呢,說整株樹都掉下來了。」又說,「桃都山?鐵梳子的桃都山?」
葛道宏問:「你也知道我們的鐵梳子?」
子貢笑了,說:「她喜歡養狗嘛。」
李醫生說:「我們與鐵總在美國見過。她的助理不是卡爾文嗎?」
葛道宏說:「她是我和應物兄的朋友,跟濟大有淵源的。我見過她那條白狗。」
子貢說:「昨天她給我打電話了,說我到蒙古看中了白馬,她到蒙古看中了白狗,說這就是緣分。白狗的名字多天沒有想好,現在終於起
好了,叫康熙。清代畫師郎世寧,給康熙畫了多幅狩獵圖,裡面的馬就是成吉思汗白馬,裡面的狗就是蒙古白狗。她說,這是第二個緣分。白狗跑起來比馬快,白馬跑起來比白狗快。快,是第三個緣分。」
鄧林說:「她也問我,你們能否抽出時間見面。」
子貢沒說見,也沒說不見,而是說:「她是想盡地主之誼啊。」
李醫生說:「她是想請你到仁德路喝茶。」
仁德路?應物兄現在最怕提到的就是這三個字。因為直到今天,還沒能確定仁德路到底在哪。鐵梳子怎麼會知道仁德路在哪呢? 她只是隨便說說吧?
幸虧欒庭玉和葛道宏都知道這個問題尚未解決,沒有接話,不然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向子貢解釋。一行人繼續朝著香泉茶社走。欒庭玉本來和葛道宏在前面走,這時候停了下來。應物兄覺得欒庭玉好像有話要對他說,就緊走了兩步。葛道宏此時也心照不宣地停了下來,跟應物兄做了個交叉換位,好陪著子貢。應物兄和欒庭玉並排走了幾步之後,聽見欒庭玉說:「問你個事情。」
他以為欒庭玉要問仁德路呢,卻聽見欒庭玉說:「你常來這裡喝茶嗎?」
「來過一次。」
「哦,聽說豆花常來。」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只能回應道:「夫人好有閒情逸緻啊。」
「前段時間,她常來慈恩寺燒香。燒完香,就到這裡喝茶,吊嗓子,練劍。這裡有個老和尚,早年是京劇演員,男扮女裝,演過《穆桂英挂帥》。她就拜他為師。沒聽說過?」
他知道,欒庭玉的母親欒溫氏是個戲迷,最喜歡的就是《穆桂英挂帥》。豆花這樣做,顯然是為了討好欒溫氏。他就對欒庭玉說:「夫人孝順啊。」
「學穆桂英,少不了耍劍。可她耍著耍著就上癮了,動真格了,弄了一把真劍。她前天去德國,走之前,我聽見她在房間里喊,看劍!我覺得奇怪,推門一看,嗬,劍梢差點戳到老子的喉結。幸虧躲得及時,不然過兩天就是我的頭七了。她倒好,笑個不停,還一條腿舉在肩頭,玩金雞獨立呢。」
他能說什麼呢?他只能說:「那真得小心點。」
「她是閑得狗數毛。我想送她出去留學。她原來是搞家政的,出去讀個家政專業挺好的。據說,英國的諾蘭德學院和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它們的家政專業都是世界頂尖的。我已經讓鄧林幫著打聽,如何辦理相關手續。她不想去英國,想去德國,而且說走就走。你認識麻省理工學院的人嗎?」
「認識倒是認識。」他想起了莫里斯·沃倫,揣摩著要不要介紹給欒庭玉,「夫人不是準備生孩子嗎?」
「她性情急躁,生出來的孩子,脾氣也會怪怪的。這涉及了可持續發展問題,必須通盤考慮啊。」
勺園那次夜談,隔著時空轟響於我們應物兄的耳畔。欒庭玉當時突然扯到她做愛的習慣。他不敢隨便接話了。
「把麻省的那個人引薦給我。」
「那人的脾氣才真叫個怪。是個猶太人,不是很好打交道。」
「猶太人?好啊。幹什麼的?」
「研究語言的,跟家政什麼的好像不沾邊。」
「猶太人嘛,普天之下的猶太人都是生意人。只要是生意人就好。引薦給我。」
突然傳來了一陣笑聲,是子貢的笑聲。此時,鄧林和葛道宏陪著子貢在前面走,是鄧林把子貢逗得哈哈大笑的。應物兄對此是滿意的:只要能把子貢哄高興就行。他可沒有想到,鄧林此時講的是釋延安用老二作畫的故事。鄧林還開玩笑地對子貢說,釋延安要想永葆藝術青春,很有必要換個腎。
子貢的回答很正式:「和尚換腎還是頭一遭,可以考慮。」
一群人邊走邊談,路過一個池塘,又上了坡,就到了香泉茶社。
其實,遠遠地,他們就聽見有人在彈琵琶。等他們進了茶社,琵琶女就把彈過的曲子又彈了一遍,不同的是,這次人家同時開口唱了:
興亡千古繁華夢,詩眼倦天涯。孔林喬木,吳宮蔓草,楚廟寒鴉。數間茅舍,藏書萬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1] 。
琵琶女留著披肩長發,但穿衣打扮,包括鞋子,卻像尼姑。按說,琵琶女色藝俱佳,應物兄應該感到滿意才對,但他卻有點生氣。主要是對詞意不滿。「孔林喬木,吳宮蔓草,楚廟寒鴉」?有點不符合眼前的情景啊。孔子雖然貴為聖人,不也亡了嗎?墓地都被樹林覆蓋了;吳王夫差為西施建的宮殿,更是荒草遍地;而項羽則是落了個霸王別姬,引頸自刎,廟內只有寒鴉棲息。
不過,因為這首詩中提到了寒鴉,應物兄腦子裡倒也曾閃過一個念頭,程先生或許會喜歡這段元曲呢。
一曲唱完,釋延安說:「要不再來一曲?」
子貢問:「會彈《漢宮秋月》嗎?」
這話也是應物兄想問的。但看到琵琶女面有難色,應物兄就改口說道:「子貢,您在程先生那裡聽的是二胡,不是琵琶。想聽《漢宮秋月》,太和成立慶典時,我把最好的琴師給您找來。」我終於把太和的事提了出來。哎喲,要找到這樣合適的插話機會,還真是不容易。應物兄這麼想著,同時問葛道宏,「葛校長,你說呢?」
這個傳切配合打得不錯,葛道宏立即把話頭接了過來:「到時候,我也粉墨登場,喊上幾嗓子。黃先生對太和有何要求,請直言。慶典該怎麼做,也請吩咐。」
坐在藤椅上的子貢,此時把腿蹺到了藤椅的扶手上,用扶手蹭著膝窩。這本來是很正常的動作,李醫生卻如臨大敵,立即把子貢的腿抬了起來,在膝窩摸了一下,還閉目沉思了片刻,問:「疼?酸?癢?」子貢說:「本來好好的,你一按,又酸又痛。」李醫生說:「這裡是委中穴,術後酸痛,是正常的。」
子貢這才對葛道宏說:「太和之事,不要問我,問陸空谷。」
應物兄對子貢說:「要不要簽個協議?」
子貢說:「我跟陸空谷說了,先給一個整數,把太和先建起來。」
子貢沒有明說一個整數是多少,似乎不需要說。和葛道宏一樣,他也認為那是一個億。至於那是人民幣還是美元,他們都沒有多問。
子貢又說:「太和怎麼建,黃某都沒有意見,只要先生滿意就行。」
葛道宏說:「我們保證讓他老人家滿意。」
子貢說:「先生很好侍候的。無非是三個字:吃、住、行。吃,你們不用操心。他最喜歡吃丸子。吃丸子的人,還不好打發?住呢?他喜歡住在自己家裡。沒有比他更好侍候的人了。他是一個節儉的人。他曾提到,小時候,母親睡覺前將一瓶牛奶放在兩乳之間,慢慢焐熱,可節省半塊煤球。家教如此啊。行呢,我那輛車就給他留下了,不開走啦。」
葛道宏問:「黃先生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子貢說:「先生說了,太和就放在仁德路。黃某聽陸空谷說,她問了幾個人,沒人知道仁德路在哪。好生奇怪。活生生的一個大觀園,插翅飛了?」
葛道宏說:「仁德路的事情,我會專門向您彙報。」
子貢說:「程先生的父親就把那個宅子叫大觀園。但程先生說,哪有那麼大,比怡紅院大一點倒是有的。人到老年,會把過去的事情說得很大。應該是比較大,但也沒有大到那個樣子。也是怪了,一個大院子,怎麼能飛呢?還在濟州嘛。內地的事情,我還是知道一點的。可能會涉及拆遷問題,要耽誤點時間,也會花不少錢。我說了,錢的問題不要考慮啦。你們只考慮一個問題就行啦,就是讓我家先生滿意。我跟先生說了,仁德路上若是可以修機場,專機就直接降落在仁德路。當然
了,黃某就是願意修個機場,程先生也不會同意的。」
是啊,這點錢對子貢來說,當然不算什麼。他突然想起程先生一句話:如果讓一個人來數子貢的錢,一秒鐘數一美元,那就得從現在數到春秋戰國;如果地上有一千塊錢,子貢也是懶得去撿的,因為就在他彎腰去撿的那工夫,他賺的錢已經超過一千塊了。
子貢說:「黃某必須恭維葛校長。太和建於仁德路,葛校長的地盤就擴大了。自古開疆闢土者,何人不曾留青史?」
葛道宏謙虛了一下:「不敢說開疆,只敢說擴疆。」
子貢隨手扔過來一頂帽子,說:「凡擴疆闢土者,必為中興之主。」
葛道宏又謙虛地說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我明白黃先生的意思。大至國家,小至部落,擴疆闢土之事,任何時代確實都是中興的標誌。但這個功勞,不能記在道宏頭上。要記,也必須記到欒省長身上。太和建在仁德路,免不了要麻煩欒省長。」
欒庭玉說:「並且來說,只要它沒有飛走,事情就好辦。」
子貢開了句玩笑,說:「黃某相信,就是飛走了,欒長官也能讓它飛回來。」又對葛校長說,「白白送你一個大觀園,你賺了。」
葛道宏說:「賺了,濟大賺了,儒學賺了,國家賺了。黃先生還有
什麼要求?」
子貢說:「先生說了,他那個宅子,原先是什麼樣,就還是什麼樣,不可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他非要替弟子省錢,弟子也只能遵命。對那個宅子,他只有兩個要求,一是能看到月亮,二是能看到梅花。先生說了,中國人的心,就是八月十五的月亮,大年初一的梅花。」
應物兄開了個玩笑:「太和院子里,修個馬棚好呢,還是建個驢圈好?」
子貢聽了,沉思了片刻,說:「想起來了,先生說過,仁德路上原來有個軍馬場,軍馬場里也有山有水,那裡面的蟈蟈也是最好的,叫濟哥。太和院子里,以後也要養幾隻濟哥。養幾隻濟哥,不需要大興土木吧?」
這話是什麼意思?為了一匹馬,建一個馬場?
子貢這麼說著,突然問李醫生:「馬呢?白馬呢?」
那匹馬,那匹白馬,那匹被和尚牽到別院的白馬,此時被和尚從別院牽了出來,正在山下的一片麥田裡狂奔。近處是池塘,池塘邊的桃樹卻沒有開花,能看出枝條是黑的。釋延安帶他們走出香泉茶社,站在山腰,越過池塘,眺望那匹白馬的時候,應物兄發現山下其實還有幾個人。遠遠地,他們看不清那是誰。張明亮肯定在裡面。還有華學明,還有一個和尚,此外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卡爾文。當他知道華學明也
在這裡的時候,應物兄一時有點感動,覺得華學明真夠朋友,真把他交代的事情當回事了。華學明後來解釋說,自己不是特意過來照顧白馬的,而是來山上考察濟哥的生長環境,看到了那匹白馬,就留了下來。
至於卡爾文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應物兄就不知道了。
越冬後的小麥早已返青,那麥田有如青青草原。它當然不是草原,因為田壟上栽有桃樹,麥田裡不時冒出幾座墳墓,墳前栽著松柏。乍看上去,白馬就在那桃花和松柏間狂奔。當它跑到最近處的那叢桃花,繞了一個很大的弧度要重新跑遠的時候,他們發現馬背上趴著一個人。剛才,那人是被揚起的馬頭擋住了。
子貢突然叫了起來:「誰在騎馬?」
釋延安說:「好啊,難道是張天師?可不是嘛!阿彌陀佛。」
偶爾會笑的保鏢有如離弦之箭,立即沖了出去。
釋延安連忙對子貢說:「請聽我言,此乃吉兆,求都求不到的。」隨後又向子貢解釋,慈恩寺向北五十公里的妙峰山上,有張天師的道觀,明代就有了,歷代主事的也都稱張天師。每當釋延長師兄出訪的時候,張天師都會來送行。這位張天師善於騎馬,但一般的馬,張天師是不騎的。能看到張天師騎馬,善哉善哉,這是難得的因緣。
應物兄也突然想起來,道士騎馬塑像確實常在道觀里出現。於是他
就對子貢說:「延安此言不虛。」
那個保鏢此時已沖入麥田。他顯然通過耳麥得到了李醫生的指示,在飛奔途中突然暫停了,但依然保持著奔跑的姿勢。
釋延安語速放慢了,說:「慈恩寺原有一位和尚,是解夢大師。他說過的,夢見道士騎馬是好夢中的好夢。求子之人夢見道士騎馬,預示生男。買彩票者當日買了彩票,中獎者多矣。全球至少十萬華人,每日夢見道士騎馬。這是民族興旺的標誌。」
李醫生說:「延安師父,這不是夢見騎馬,是看見騎馬。」
釋延安說:「見騎馬,名利雙收。」
李醫生說:「這是白馬。」
釋延安說:「此乃吉兆中的吉兆。《周公解夢》里說,騎白馬,主疾病去。這是我們看見了,若不是看見了,而夢見了騎白馬,反倒不好了。《敦煌本夢書》雲,夢見乘白馬,有喪事。總而言之,看見道士騎白馬,阿彌陀佛!乃因緣成熟,是菩薩的因緣教化。」
這邊正說著,那個跑出去的保鏢已經回來了。那保鏢神態安詳,喘都不喘,似乎並沒有經過這麼一番來回衝刺。但就在這個時候,那保鏢突然又流鼻血了。奇怪的是,他本人並沒有感覺到。當那鼻血從他的下巴頦流下來的時候,他終於感覺到了,背過了身去。
釋延安回身指著茶館方向,讓他用清泉洗一下。
有一點,是我們的應物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那個人的保鏢生涯其實就是從這一刻突然中斷的,其命運也是在這一刻被永遠改寫的。
接下來的一幕是,一個眉清目秀像個姑娘似的和尚從茶館出來了,手裡捧著一個匣子。和尚很年輕,十八九歲的樣子。他和流鼻血的保鏢迎面走過的時候,似乎被嚇住了,匣子竟然掉到了地上。當他彎腰撿起,走到釋延安跟前的時候,還有些驚魂未定。釋延安接過那匣子,對鄧林說了一句什麼,鄧林又湊到欒庭玉耳邊說。欒庭玉說了三個字:「知道了。」然後欒庭玉對子貢說,「這是大住持釋延長送給黃先生的。」子貢正要接,釋延安突然做出驚恐狀,說道:「阿彌陀佛,它掉入塵土,自當歸於塵土,不可再贈與先生。」
子貢剛才也看見了它掉到地上的情景,這時聽釋延安這麼一說,頓時顯得有點感動,眼皮也顫動起來,說:「延安大師實言相告,黃某感動莫名。」
釋延安說:「小寺當另擇寶物,贈與先生。」
年輕和尚垂目站在一邊。子貢大概以為釋延安接下來會體罰那和尚,對釋延安說:「延安大師就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對他再有責罰了。」
釋延安對子貢說:「他是我的弟子,就是責罰,也是該的。」
那和尚只是眼睫毛在動,臉上沒有表情。
應物兄猜到了,那匣子里放的本來就是釋延安臨摹的《神仙起居法》。如果我沒有猜錯,釋延安是想另作一幅道士騎白馬的畫,送與子貢,應物兄對自己說。
此時,白馬還在麥田裡狂奔。不知道什麼時候,白馬的身邊又多了一個東西,一個白色的動物,乍一看就像小馬駒,白色的小馬駒。哦,那不是小馬駒,而是一條狗。應物兄當然猜出來了,它就是卡爾文從鐵梳子那裡帶過來的蒙古細犬。白馬與白狗,它們這才叫他鄉遇新知。應物兄當然知道,這是鐵梳子在提醒子貢,老朋友何時見個面。現在,白馬繞過最遠處的一座墳,最遠處的一樹桃花,折了回來。哦不,不是一條,而是兩條,兩條一模一樣的狗,它們一左一右,分列於白馬的兩側,好像一條是另一條的幻影。
白馬的速度放慢了,款款而行,有如凌波微步。那兩條蒙古細犬,則是在起伏的麥田裡時隱時現,有如明月出沒於清波。
[1] 〔元〕張可久〔黃鐘〕《人月圓·山中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