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我們的應物兄,沒能聽見手機的振動,一次也沒有聽見。
因為睡得晚,睡著之後還要做夢,夢境的轉換又會讓他情緒不定,所以我們的應物兄整晚都沒有睡好。黎明時分,疲憊不堪的他終於睡踏實了。他的手機就是在這期間振動起來的。後來,他倒是感覺有人在叫他,但他卻睜不開眼睛,眼皮似乎灌了鉛。隨後,他又感到鼻子被夾住了,鼻孔無法出氣。怎麼回事?他想用手摸摸鼻子,把問題搞搞清楚,但因為他是側躺著的,兩隻手還握在一起,夾在兩腿之間,從那裡到鼻子還要經過漫長的旅程,他就覺得有點來不及了。怎麼辦呢?好,很好!一個器官出了問題,另外的具有相同功能的器官就會跑來幫忙,相當於鄰里互助,以體現「仁」的精神。他感受到了這種「仁」的精神:嘴巴張開了,以代替鼻孔出氣。
問題好像是解決了,但他的思考卻在繼續:誰夾住了我的鼻子?
甚至,當那隻手,那隻夾子離開他的鼻子之後,他的思考也沒有停止。
奇怪的是,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不知道在何處雲遊的姚鼐先生。哦,對了,我之所以會想到姚鼐先生,是因為睡覺之前,費鳴向我提到了一件事。費鳴說,他曾陪著葛道宏去過姚鼐先生家裡,葛道宏照例誇讚了姚鼐先生的巨大成就,但姚鼐先生卻頻頻擺手,說,考古嘛,就是
別人往墓坑裡填進多少土,你就挖出多少土,把前人的工作再做一遍,順序顛倒過來就行了。姚鼐先生還說,所謂的考古發現,就是讓墓坑裡的那個人開口說話,說出你想聽到的話。
「姚鼐先生似乎是想說,考古學並沒有什麼意義。」 費鳴說。
「他是謙虛罷了,怎麼能當真呢?」
他告訴費鳴,很多歷史信息都不是靠史料與傳說記載下來的,它就存在於墓穴深處。考古其實就是探求歷史的途徑,通過對過去的探索與重塑,來建立我們民族的自信。他也告訴費鳴,姚鼐先生看似洒脫,很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但其實憂國憂民,面對蒼茫歷史,不時要發出千古浩嘆的。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他想起多年前陪喬木先生去看望姚鼐先生的情景。姚鼐先生在潼關考古的時候,墓穴里的一塊磚頭掉了下來,把姚鼐先生的腰砸傷了。他們進門的時候,發現張子房教授和何為教授已經到了。在他的印象中,這四個人聚到一起的情景,他只見過這麼一次。那天,應姚鼐先生的請求,喬木先生當場寫下了元人張養浩的《山坡羊·潼關懷古》: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寫完,喬木先生開了句玩笑:「沒想到,百姓不苦了,姚先生卻受
了苦。」
從來不開玩笑的何為教授立即感慨道:「興也苦,亡也苦,為什麼?這是因為我們的歷史就是一部惡性循環史。」何為教授說這話時動了真情,嗓音發顫,面容憂鬱。張子房教授對這首元曲也很感興趣,點上一支煙,說,這其中反映的問題,是大值得研究的。在中國歷史上,百姓的利益與國家利益常常是不一致的,當然,在世界範圍內這也是一種比較常見的現象。不論是從事哪種專業,只要是知識分子,他要做的工作就是盡量減少兩者之前的張力,防止社會的斷裂,杜絕社會秩序的坍塌。他現在還記得,姚鼐先生當時扶著腰站了起來,說:「我們都只是發牢騷的,只有子房做的是經國濟世之大業啊。」這時候,一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張子房教授當時坐的是一把塑料椅子,椅子的一條腿突然斷了,張子房教授身體一歪,躺到了地上,腦袋撞到客廳的鐵爐子上,竟然暈了過去,同時開始流鼻血。
有野外生活經驗的姚鼐先生,立即上去掐住了張子房教授的人中。何為教授也迅速地搓出一個紙捻子,塞到了張子房先生的鼻孔。張子房先生很快就醒了過來。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地上摸煙,將那半支煙塞到了嘴裡。一個紙捻子掉了下來,煙霧就從那一個鼻孔里噴了出來。
令人感慨的是,張子房先生隨後說出一句話:「看上去,四分之一的鼻血化成了煙。其實鼻血還是那麼多。」
作為一個文科生,應物兄琢磨了半天,才弄清了那道算術題:張子房先生其實是說,兩隻鼻孔的鼻血加起來等於一,那麼一隻鼻孔里的鼻
血就是二分之一,現在那二分之一的鼻血是和煙霧一起冒出來,看上去一半是鼻血,一半是煙霧,那麼也就是四分之一的鼻血化成了煙霧。
現在,迷迷糊糊之中,這些情景清晰地閃現在他的腦海里。
他由此產生的疑問是:姚鼐先生捏的是張子房先生的鼻孔,怎麼搞得我的鼻孔無法出氣呢?哦,難道我的鼻孔流血了嗎?如果流血,弄髒了希爾頓的床單,該如何是好?於是,他奮力地將手從兩腿之間抽出,去摸自己的鼻子,手指捻動著,判斷著手指之間是否有血。沒有嘛。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重新改用鼻孔呼吸了。
突然地,出其不意地,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他想起來了,在他的鼻子被夾住之前,他做的最後一個夢就跟母親有關。或者說,那個夢他只做了一半,因為鼻子被夾住而被迫中斷了。當他這麼想的時候,母親再次光臨了。夢中的母親還穿著生前的對襟青衫,是飄著來到他的床前的,好像不需要用腳行走。母親問他最近在忙什麼,這麼長時間沒有回家。他自豪地告訴母親,兒子正忙著一件大事呢,忙完了這件事就回去看望您老人家。他看到母親笑了。他當然也陪著母親笑。而實際上,當他這麼笑的時候,他心中已經起了歉疚。但是緊接著,悲哀罩住了他,這是因為他再次突然意識到母親已經死了,自己其實是在做夢。淚水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蜿蜒著流向了耳輪。他邊流淚邊想,如果母親知道我做的事情有多麼重要,那該有多好。這個想法把他帶向了母親的墳墓。他跪在外頭,母親躺在裡頭。他的悲哀如此
之深,使他喘不過氣來。後來他就被憋死了。就像當初母親生下了他一樣,現在死去的母親竟然還能救他,又是捏他的鼻子,又是掐他的人中,一定要把他弄醒。
沒錯,他再次感到鼻子被夾住了。完全喘不出來了,甚至嘴巴也無法張開。哦,接下來,他那彷彿灌了鉛的眼皮,終於被他睜開了。或者說,是被母親給撬開了。那一刻,他以為能夠看到母親,又悲哀,又喜悅。他終於醒了過來。
身邊站著的那個人,竟然是欒庭玉。欒庭玉的手正在緩緩收回。
「你?是你?怎麼是你?」他問。
「我的朋友,你怎麼哭了?我知道這事不怨你。」欒庭玉說。
說的是哪件事?什麼怨我不怨我?如果是我做得不對,那當然是怨我。他問欒庭玉說:「你說的是——」
「先喝口水。等你情緒穩定下來再說。」
「我夢見母親了。」
「哦,是這樣?是又夢見老母親去世了吧?那我把你搞醒是對的。」
「你昨晚住在這?起得這麼早?現在幾點了?我沒耽誤什麼事吧?」
「是這樣,正如我們前兩天說的那樣,梁招塵一直在調整時間,好接見黃興。」
「是啊是啊,你說過的。你說的是今天嗎?但你是知道的,昨天晚上,陸空谷和黃興的醫生都說了,黃興今天誰也不見,要休息。」
「你聽我說,凌晨六點鐘的時候,我接到了梁招塵秘書的電話,說今天上午九點鐘,他要接見黃興。他解釋說,本來已經把時間調出來了,就是明天。但他突然接到電話,今天下午必須趕到北京,開一個扶貧工作聯席會議。我們的扶貧工作,還是被上面揪住了辮子。他擔心明天趕不回來,就想今天把這事辦了。」
「現在才說,來不及了吧?」
「放下電話,我就給你打電話,你就是不接嘛。我已經在這兒坐了半個小時了,就為了讓你多睡一會。費鳴和鄧林已經去安排會場了。」
「我該怎麼向黃興開口呢?」
「他不是說,他很懂中國國情嗎?他應該理解這一點。難道他比尼克松還牛×?當年尼克松訪問中國,鞍馬未歇,聽說毛主席要召見他,臉都沒洗,牙都沒刷,就一路小跑,去了中南海。」
「庭玉兄,這肯定不合適。」
「不合適,也得這麼辦。」
「要不,你把梁招塵的電話給我,讓我給他解釋?」
「要解釋,也只能通過他的秘書解釋。但他的秘書,是不可能聽你的解釋的。因為他的秘書必須完成他交代的事情。這事沒得商量。」然後,欒庭玉訴起苦來了,「快起來吧,你畢竟還睡著了。睡得還挺沉,捏鼻子都捏不醒。我昨晚差不多一宿沒睡,只睡了兩個鐘頭。你說說,我這是圖個什麼呀?草驢換叫驢,我圖個毬啊。快起來吧。」
昨天晚上,他離開子貢房間的時候,子貢在打電話。加州在下雨,暴雨如注,黃興的一個莊園的草坪被水淹了。那草坪是從英國引進的,與白金漢宮的草坪是一樣的。黃興既喜歡光腳在那片草坪上散步,也喜歡牽著毛驢在那裡散步。水已經排得差不多了,但草坪還是很濕,不利於草的生長。黃興對管理莊園的人說:「直升機,吹乾它。」那邊回答說,要說的就是這個,一架直升機,剛剛升空,就掉了下來。駕駛員正在搶救,會及時把搶救結果彙報過來的。子貢說:「我又不是醫生。」
即便家裡死了人,子貢都懶得聽取彙報的。
他對欒庭玉說的是:「我可以試試,但不能保證能夠說服他。」
「不,應物兄,你一定得說服他。你知道的,小工,哦,就是老梁
啊,這個鳥人,是個笑面虎。他交代的事情,如果沒有辦成,他嘴上可能不會說什麼,但過後,可以肯定會給你穿小鞋的。你們以後還用得著他。攤上了這種鳥人,你又有什麼辦法?」
「梁省長接見黃興,是要談什麼具體事嗎?要是跟太和研究院無關,那現在八字還沒一撇呢,又能說些什麼呢?」
「主要是禮節問題。黃興來了,主要領導必須出面接見一下。本來應該是老一接見的,但老一自從出國訪問回來,身體就不舒服,一直留在北京休養。老一人在北京,心在濟州。我們這些人,每天的工作是怎麼安排的,他都要知道的。他當然知道黃興來了。是他打電話讓小工替他接見一下的。小工今天要去北京,除了代表省委省政府看望老一,也向老一彙報工作,還為了代表老一參加扶貧工作會議。說起來,今天上午,小工本來是要帶隊去桃都山檢查扶貧工作的。老一的電話,把小工的計劃打亂了。小工的電話,把我的計劃打亂了。我的電話呢,打給你,你就是不接。」
「真是對不起。」
「接見地點本來安排在省委貴賓樓,為了表示對黃興的尊重,我建議小工將地點改在了希爾頓。鄧林和費鳴已經去安排會場了。大隊人馬一會就到。小工還給黃興送了禮物呢。」欒庭玉看了看錶。
「什麼禮物?我轉交給他。」
「一串朝珠。清代大臣上朝時戴的朝珠,上書房行走時戴的朝珠。每串上面有一百零八顆珠子呢。快去吧。」
「庭玉兄,這真的不合適。」
說這話的時候,他使勁地在枕頭上拍了一下。那暄騰的枕頭突然跳了起來,滾到了地上。坐在床邊沙發上的欒庭玉,用腳把枕頭勾了過去,又一腳踢開了,說:「不扯閑話了,去,去叫他起來。讓他準備一下。見完了,他可以摟著姑娘,再睡個回籠覺。」
「哪來的姑娘啊?」
「不就是那個陸小姐嘛。他不就是為了她換腎的?」
「不!不是那麼回事。」
「應物兄,我就尊重你這一點。知道為朋友藏著掖著,好。」
我們的應物兄還是跑了一趟。他住的是12A層,也就是13層,最便宜的樓層,而子貢住的是8層。當他向黃興的房間走去的時候,他再次感到自己是在一個幽閉的空間里飄著。牆上那些雕飾,那些既精緻又冷漠的雕飾,雕飾上的人與動物都像幽靈。地毯很厚,吸走了所有聲音,但與此同時,卻放大了他的耳鳴。沒錯,他感到耳朵里有嘰嘰嘰的聲音。在樓道的拐彎處,杜鵑花在悄然開放。當他的身影飄過那山野之花的時候,他覺得後背有些發緊,肩胛骨不由自主地聳了起來。
這樣飄著,飄著,他就來到了黃興的門前。
一個保鏢站在門口。這個保鏢沒有去慈恩寺。與那兩個保鏢相比,他的年齡要大一些,與李醫生的年齡差不多。他沒有和保鏢說話。你借給保鏢十個膽,保鏢也不敢向裡邊傳話。最方便的途徑其實是給陸空谷打電話,讓她跟李醫生和子貢說去。但陸空谷此時應該還在睡覺。一瞬間,他眼前出現了美人側卧的情景,確實只是一瞬,他沒有再往深處去想。幾乎與此同時,一股怒火油然而生,那是對欒庭玉的怒火。欒庭玉竟說,黃興在摟著陸空谷睡覺。媽的,這個欒庭玉!
我們的應物兄沒有在那個門口停留,繼續往前走。
當他走到電梯口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了。
此時,他肚子里還憋著一泡尿呢。電梯在上升,膀胱在下墜,但膀胱的那種脹痛感卻在上升。上到了12A,他並沒有出去。這時候電梯開始下沉了,直線下沉,給人以強烈的失重感。在一樓,電梯門開了,他走了出去。這時候,有一個年輕人背著一個行囊匆匆走了過來,趕在電梯門合上之前,走了進去。在擦肩而過的同時,他無意中看了對方一眼。他奇怪地覺得,這個年輕人好像在哪裡見過。
他當然沒有想到,那就是小顏。
他後來知道,這天,小顏準備出去的時候,發現筆記本電腦忘記帶了。
在大堂的洗手間,我們的應物兄痛快地撒了一泡,足足有兩分鐘。後來,洗手池上面的鏡子,照見了他那張困窘的臉:我該怎麼向欒庭玉回話呢?說子貢不願起來,還是說我沒見到子貢?當然不能說子貢不願起來。不能把這個責任推到子貢身上。人家本來就不該負這個責任。這麼想著,他突然看到自己的人中有點發紅,好像破了皮,正等待著結痂。他提前感受到了脫痂時的那種癢。一定是欒庭玉的指甲划出來的。
等他回到房間,欒庭玉就問:「沒見到黃興吧?」
然後,他就聽見自己說:「保鏢在門口攔著呢。」
欒庭玉說:「這麼說,小工同志今天是見不到黃先生嘍?弄個保鏢站在門口,像什麼話?他怎麼不弄個加強連來保護自己呢?」
他聽見自己說:「其實呢,這次來中國,子貢的保衛人員是最少的。這當然是因為他相信我們。在沙特,他住的那個院子,是由混凝土高牆和鐵絲網圍成的,有三道門,」他覺得自己有點饒舌了,但還是順嘴禿嚕了下去,而且提供了一些細節,「門口有持槍武警把守,配備著帶警燈的車輛。進出的車輛都要用反光鏡檢查底盤,院內二十四小時都有警衛巡邏。」
「別扯那些沒用的,」欒庭玉用棉球掏著耳朵,噘著嘴,噗——吹了一下,說,「沒人站崗也出不了事。把我們這裡看成什麼了。我們是太平盛世!喂,你們不是朋友嗎?朋友相處,比如我們兩個,任何時候都是平等相待。可這個黃興,怎麼把周圍弄得跟朝廷似的。朝廷里有朋友
嗎?你是不是不敢在他面前多說半句話?瞧把你給嚇的。」
「不是這麼回事。人家在睡覺嘛。他入睡比較困難的。」
「好了,那你就趕緊想出個辦法,把小工對付過去吧。」
「我?我想辦法?我能想出什麼辦法?」
「這是你自己的事,當然得你自己想辦法。」
「還請欒省長教我。」
「黃興是不是喜歡帶著驢子散步?」
「是有這麼回事。」
「好!驢子不在身邊,他就可能帶著白馬散步,是這個道理吧?」
「有這種可能吧。」
「那你就可以說,因為時差關係,他早早地就起了床,牽著白馬出去了。反正這會找不到人了。也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小工來了,你就這麼說。你跟他不是很熟嗎?慢慢說,別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