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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銅舌

所屬書籍: 應物兄

銅舌在鈴鐺里搖晃,像鐘擺一樣搖晃。

葛道宏曲膝,彎腰,仰臉,觀看那鐘擺,足足看了半分鐘,然後在桌子的一頭坐下了。隨後,所有人都自覺地排成一隊,重複了葛道宏的動作。每個人觀看的時間越來越短,但彎腰的幅度卻是越來越大。這是因為鈴鐺是舉在汪居常教授的手裡,它雖然很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重量被放大了,重得都讓汪居常無法承受了,儘管用的是兩隻手,但那手還是越來越低。與此同時,鈴鐺的響聲越來越密,越來越紊亂。應物兄是最後一個看的。大概考慮到他已是最後一個,汪居常將剩下的力氣一起用上,將那鈴鐺高高舉起了。那個時候,應物兄已經把腰彎了下去,彎得很低。於是,為了看見那銅舌,他的身體不得不隨之上升。乍看上去,他好像在追逐那鈴鐺,並為此扭動身體:腳,屁股,腰,脖子,臉。

他同時想起,上次看它的時候,因為它已發銹,所以銅舌搖晃的時候並沒有發出聲音,它因此顯得不著邊際。現在,它已修好了,綠銹已經去除。看上去,既是舊的,又是新的。

汪居常捧著它,把它放到了博物架上。它又響了幾下,聲音很沉悶。

坐在桌子頂頭的葛道宏說:「同志們,專家們,這就是歷史的回

聲。」

現在,他們所待的地方,是汪居常教授擔任所長的近現代史研究所。他們要在這裡舉行一個關於仁德路的報告會。汪居常的近現代史研究所原在老圖書館的地下一層,因為那裡地基下陷,它就被搬到了校長辦公樓的地下一層。雖然同是地下一層,但條件好多了,甚至能見到陽光:它的窗口緊挨著天花板,而天花板是高出地面的。因為這天花板很高,所以它還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它不是在地下一層,而是在頂層,掀開天花板就可以直飛蒼穹。

博物架上,還擺著撥浪鼓呢。上次他並沒有看到撥浪鼓。汪居常說,撥浪鼓送到了京劇團,讓管理道具的師傅維修去了。

現在,那撥浪鼓和鈴鐺就放在博物架上。還有一隻蟈蟈籠子,玳瑁高蒙心蟈蟈籠子。這四個玩意,各在博物架上佔了一格。

另外的空格放著程濟世先生的中英文著作。程先生那本《通與變》,汪居常已經從香港買到了。牆上的鏡框里是一張報紙,那是1942年(民國三十一年)10月15日的《中原日報》,第一版上的新聞分別是:《蔣委員長告訴威爾基,東北、台灣,戰後必須收回;旅順軍港可由中美共同使用》;《國慶日,英美兩國同時宣布放棄在華特權》;《美國總統羅斯福簽署命令,表彰中華民國陸軍第200師師長戴安瀾將軍》。第二版則是整版文章:《紀念「雙十節」三十周年:國父論辛亥革命》,作者程會賢。報紙上有些黑點,那是時間的遺迹,不應該是汪居常當初所說的老鼠娶親鬧洞房留下的斑點。

尋找仁德路,就是這個近現代歷史研究所的最新課題。

參加今天這個座談會的,除了課題組的成員,還有尋找仁德路工作小組的成員。葛道宏是組長,副組長是常務副校長董松齡,組員有基建處處長,有考古系的劉向東教授。劉向東教授,是我們的應物兄很佩服的一個人,所以他先和劉向東教授打了個招呼。劉向東不僅考古做得好,考據也做得好。誰都知道司馬光砸缸 [1] 的故事,卻沒有人知道砸缸救出的那個孩子是誰。這個千古謎底就是被劉向東揭開的。劉向東用三年時間,考證出這個事件發生在公元1025年,救出的那個孩子叫上官尚光。他接下來要攻克的難題是,「尚光」是不是他的原名,如果不是,那就是為了感謝司馬光救命之恩而取的。尚者,尊崇也。按理說,應該是這樣的,但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拿不到切實的證據,他是不會下筆的。

在欒庭玉和鄧林的協調下,葛道宏從校外聘請的兩位專家也加入了這個工作小組。他們是《濟州地方志》主編郜扶同志,濟州城建局局長張波同志。葛道宏向大家介紹了一個名叫章學棟的人,說章學棟教授是剛從清華大學建築系引進的人才,研究方向是民國建築的修復和維護。

應物兄就坐在章學棟教授身邊。

章學棟教授歪著身子,用手擋著嘴,說:「應物兄教授,很高興為您效勞。」

據說,當然是據清華大學的一個朋友說,章學棟教授發表的論文,

每年在建築系都是名列前茅的,所以年紀輕輕就成了長江學者。每次開學術討論會,章學棟只說兩句話。一句是,你給我一個蘋果,我給你一個蘋果,我們還是只有一個蘋果;但是,你給我一個思想,我給你一個思想,我們每個人就有了兩個思想,所以這個討論會非常重要。另一句是,我這次剛從美國(德國、法國、日本等)回來,那裡有個朋友告訴我,建築就是思維,這個我早就知道,我就是沒說,但今天我願意說出來。奇怪的是,每次說完這兩句話,他就把話筒遞給了別人。應物兄一直以為這是玩笑,沒想到,這會兒章學棟就對他說:「應物兄,我看了您的書,很受啟發,覺得自己多了一個思想。」應物兄同時聞到了兩種味道:一種是香的,那是章學棟身上的香水味道,簡直撲鼻;一種是臭的,那是口臭。鑒於章學棟說話時捂著嘴,我們的應物兄立即覺得,章學棟其實是個有內省精神的人。

他對章學棟說:「都是為濟大工作啊。歡迎您來濟大。」

他本來想說,都是為了儒學大業。

章學棟說:「以前我有一种放逐感,現在有一種歸屬感。」

莫非章學棟本科就畢業於濟大?他說:「好啊,那就同時有了兩種感覺。」

不料,章學棟卻提出了異議:「那倒不是。歸屬感已經完全取代了放逐感。」

鈴鐺突然響了起來。原來葛道宏手裡也有個鈴鐺,和汪居常剛才舉起的那個鈴鐺一模一樣,應該是根據那個鈴鐺複製的。葛道宏搖著它,要求大家安靜。葛道宏說:「請我們的汪主任,我們的汪組長,我們的汪秘書長,介紹一下關於仁德路的相關情況。居常兄這段時間,可是廢寢忘食啊。」

話音沒落,小喬領著一個人進來了。

這個人雖然遲到了,但卻顯得不急不忙的,所有動作都保持著固有的節奏,包括拉椅子的動作,包括屁股落下去的動作,包括向人們頷首示意的動作。像個大人物,像個老派人物。這個人面孔如此熟悉,但我們的應物兄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看上去,這個人與在座的其他人都很熟悉,好像他們已經在一起工作了很長時間。這個人的臉型有點特殊,上窄下寬,像個梯形,下巴最寬,像一柄石斧。哦,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石斧。一些人物、動物,一些表情、感慨,從腦海中呼嘯而過。沒錯,這位就是他和欒庭玉在西山腳下見過的那個算命先生,那個《易經》大師,那個將郟象愚帶到香港的偷兒,那個通過接吻就可以從女人嘴裡取下金牙的偷兒。

葛道宏說:「應物兄,還認得唐建新先生嗎?建新先生說你們見過的?」

唐風說:「應先生知道唐風先生,不知道唐建新同志。」

對不起,我好像連唐風也忘了。唐風這天穿的是西裝,焦糖色的西

裝,這部分透露了他身上的雜耍性質。應物兄回應了葛道宏:「是的,是的,我們在北京見過。」他想起來,那天唐風回來的時候,葛道宏已經離開了,所以他們三個人還沒有同場碰過面。

此時,唐風緩緩站起,手從桌面上伸過來:「應物兄,久違了。」

葛道宏說:「唐先生是庭玉省長向我們推薦的,來自北京一個重要的智庫。這次,唐先生幫了我們很大忙。」

唐風說:「濟世先生是我的榜樣,我這麼做,也是分內的事。」

葛道宏提醒大家,每個人椅子後面都放有資料袋,這些資料待會看完之後,都不要帶走。原因嘛,一是因為這屬於課題組和工作小組的最新成果,在正式結項之前是不能外泄的;二是因為有些資料尚未公開,以後也不便公開,傳出去影響不好。交代完這個,葛道宏又說:「好,人都到齊了。應物兄是第一次參加這個活動,有些情況可能還不是很了解。章學棟教授是第二次參加了,雖然沒有從頭開始,但進入角色非常快。還有些同志,可能只了解自己負責的那部分,對別的同志的工作可能不是太了解。現在,所有材料都已匯總到居常同志手裡,居常同志已經向我做了彙報,我也把其中的重點向庭玉省長做了彙報。接下來,我還將把這些情況通報給黃興先生。然後呢,我準備派人去一趟美國,向程濟世先生當面做個彙報。我相信,程先生會感動的。接下來,那就是擼起袖子,大幹快上了,爭取在春節之前,把太和建起來。春節開始裝修,暑假前一切到位。教育部那邊,我還在跑關係,爭取明年開始招生。要先抄傢伙,十八般傢伙要先舞起來。現在,我們就請汪主任給大家介紹一下情況。我們只鼓這一次掌,會議結束的時候再一併鼓掌?你

們說呢?好,我們鼓掌歡迎汪主任代表課題組,也代表仁德路尋找工作小組講話。」

汪居常正要說話,葛道宏手掌一豎,意思是等一等,還得再說兩句。

葛道宏說:「庭玉省長今天本來也要來聽會的,但他臨時有事走不開。他要我轉達對大家的問候。庭玉省長說,編筐編簍,重在開頭;織衣織褲,難在收口。他要我們把這個口收好。我也請他放心,說我們肯定會收好的。」

汪居常鄭重地點點頭,似乎是在代表同仁們暗下決心。

葛道宏問董松齡:「松齡,你說呢?」

在應物兄的記憶中,董松齡的笑總是給人尷尬的感覺。常年尷尬的笑,無疑影響了血液在臉部的正常流通,使他過早地出現了老年斑。董松齡這會兒就尷尬地笑著,說了兩個字:「當然。」然後斂起笑,對汪居常說,「你可以講了。」

汪居常說:「我已年過六旬,本已心灰意懶,居常以待終。蒙葛校長不棄,負責此重大課題,怎能不殫精竭慮?」說到這裡,汪居常喉嚨發顫了,停頓了一下,又說,「回想幾個月來走過的日日夜夜——」

說不下去了,哽咽了。

足足哽咽了半分鐘。哽咽不僅是喉嚨的事,牽扯的地方很多。兩隻眼都閉上了,左眼閉得很緊,右眼閉得相對松一些,但右邊的眉毛卻挑得很高,都挑到額頭去了。嘴巴微張著,左邊的嘴角向下走,右邊的嘴角向上走。下巴也歪了。皺紋就不說了,它們本來就是聞風而動,隨時可以扭曲的。也就是說,那整張臉啊,嘩啦啦全都扭曲了。哦不,鼻子沒有扭曲,這可能是因為它還得正常工作,也就是配合著哽咽,流出清鼻涕。

小喬走過去,遞上了餐巾紙。

葛道宏違反了自己剛才定下的規矩,率先鼓起了掌。

當汪居常終於可以平靜地講述的時候,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應物兄從背後撈過資料,想邊聽邊看。那是個布袋子。他發現上面印有「太和」二字,印著太極圖。那兩個字出自汪居常之手,很像喬木先生所說的童體字。童體字看上去都是很天真的。但當它出自歷史學家汪居常的時候,它卻給人一種無知的感覺。應物兄隨即聽見了自己的感慨,這個感慨既跟眼前的情景、手中的布袋子有關,又超越了具體情境,具有一種普遍的意義:孩子的天真是因為無知,那是無知的但包含著求知的天真,而成人的無知就是愚蠢,可怕的是它還是戴著知識面具的無知,是戴著知識面具的愚蠢。

這樣的感慨顯然與眼下情景不符,所以他立即感到對不起汪居常。作為對汪居常的補償,他的掌聲是最熱烈的,持續時間也最長。在掌聲中,他看到布袋子上不僅有拉鏈,而且有鎖。小喬開始給大家發鑰匙,同時附在每個人的耳邊,悄悄提醒大家,鑰匙待會要收回來的。

汪居常終於平靜下來了。

奇怪的是,接下來應物兄卻從汪居常嘴裡聽到了自己的話:「應物兄教授在《孔子是條『喪家狗』》中說過,對孔子、孟子、朱熹、顧炎武以及程濟世先生的閱讀,是在尋求一種連續性,一種不斷被中斷的連續性,一種關於『道』的連續性,一種關於『道』的變形中的連續性。我們課題組和工作小組,在葛道宏校長的直接指導下,在欒庭玉省長的親切關懷下,就是本著這樣的精神,開始我們的研究和尋找的。我們,全體同仁,在研究中尋找,在尋找中研究。」

哦,看來汪居常還真是讀了我的書。

居常者,遵常例,守常道也。

他聽見自己輕呼了一聲:「居常兄。」

隨後,會議進入了葛道宏式的節奏。凡是葛道宏主持的會議,只要沒有主席台,只要沒有攝像機,只要沒有麥克風,只要沒有記者,基本上都是這個節奏:就像聊天,就像拉家常,就像盤腿坐在炕頭說媒拉縴一般。總之,一派民主和諧的氣氛。

[1]

《宋史》:「群兒戲於庭,一兒登瓮,足跌沒水中,眾皆棄去,光持石擊瓮破之,水

迸,兒得活。」劉向東據此建議將「司馬光砸缸」改成「司馬光砸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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