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董松齡卻不放他走。
董松齡竟然主動給他泡茶了。從進到這間辦公室到現在,董松齡又是喝茶,又是吃松子,我們的應物兄呢,卻是滴水未進。他總不能主動去泡茶吧?所以他只能忍受著口乾舌燥。現在,見他要走,董松齡突然拿出了一隻紙杯。那茶葉已經做成了茶粉,泡出來很濃,有點像菠菜粥。這是日本人的泡法。董松齡把紙杯遞給他,說:「我看得出來,你被今天的事情搞煩了。不瞞你說,我也有點煩。從早上到現在,我說過的話,如果整理下來,大約可以出一本書了。」
口力勞動者!他想起了這個詞。
費鳴說過,只要葛道宏不在場,董松齡就是一個滔滔不絕的人。今天,我算是領教了。董松齡略帶天津口音,嗓音並不高,語速並不快,有時候近似喃喃自語,彷彿介於宣講和獨白之間。一個低燒者的語言。或者說,語言在董松齡這裡患了低燒。
董松齡又說:「為什麼要說這麼多話?因為要處理的關係太多了,太雜了。不瞞你說,我都想過打退堂鼓了。我跟道宏校長說,我怕自己做不好,還是讓賢吧。道宏校長就講了一番話,他說,那不是他的話,是程先生的話。程先生講得好啊。程先生說,我們這些讀書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讓。該讓的讓,不該讓的也讓。讓來讓去,天下沒了,自己
也沒了。」
「對,程先生確實這麼說過。」
董松齡指向了牆上一幅照片。那照片是他在日本照的,上面沒有人,雪氣氤氳中聳立著幾株杉樹。「杉木都是拔地而起,威嚴,剛健,有陽剛之氣,對不對?杉樹都是枝繁葉茂,成三角形往上長,但你看這裡的杉木,下面被剪掉了,只在頂端剩下一個小的三角形。這是什麼?這是讓。我把下面的空間讓給低矮的灌木,讓給花花草草。但同時,我要集中精力往上長,該給我的陽光,我一點也不讓。對不對?有人說,這麼一剪,這杉樹就有一種清曠之美,孤寂之美。說得也沒錯。但他沒有站在杉樹的角度考慮問題。從杉樹的角度看,我是既讓又不讓。你再看這株杉樹,」董松齡指著近處的那一株,「別的杉樹,枝幹都是直溜溜的,可這一株卻像大姑娘挑水,扭來扭去的。但總的來說,它又是直著往上躥的。這叫什麼?還是那句話,又讓又不讓。扭來扭去,是讓,是我根據別人的意志做些適當調整;不讓,是我不願跟你說那麼多廢話,我騰出精力好往上長。對不對?」
「這是在哪裡照的?」
「日本京都的吉田。天皇親戚的一個山莊。每次去,我都要在那裡住幾天。也只有到了這裡,你才能真正理解,日本人的理性只是一個外殼,而內心深處保持了相當大的情感因素,或者叫它感性。這是李澤厚先生的說法。李澤厚先生去日本,也住在吉田山莊。日本朋友告訴我,李澤厚先生是他們見過的唯一穿著拖鞋在榻榻米上走動的人。李澤厚先生還在那裡發表了一個觀點,中國人是『重生安死』,日本人是『輕生尊
死』。日本朋友當然並不這麼看。他們說,他們是『重生尊死』。下次你去日本,我可以安排你住到吉田。去過吉田嗎?」
「很遺憾,我還沒有去過。」
「要去,一定要去。我聽說你去過高田?去過高田的月印精舍?其實,這次去日本,我答應道宏校長要去月印精舍看看的,卻沒能去成。我打聽了一下,月印精舍已經沒了。我最近也在研究葛任在日本的活動。葛任就去過月印精舍,
[1]
對不對?你去高田,就是奔著月印精捨去
的吧?你是不是沒敢告訴葛校長,月印精舍已經找不到了?這是應該的,沒必要讓他為此傷感。好吧,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當然你也可能知道了,程先生去日本講學的時候,也住在吉田。」
「你在日本見到程先生了?」
「緣分吧。程先生在北大講完課,就去了日本,去的就是京都,住的就是吉田山莊。據說,程先生每次來日本,都住在吉田山莊。每一次,山莊都把程先生的到來很當回事。」
他想起來,珍妮曾經說過,程濟世先生曾把程剛篤的母親接到過吉田山莊。
「這次我作為吉田山莊的客人,受邀陪程先生吃了一頓飯。程先生覺得,這裡很像中國的南宋。他的一個隨從,叫敬修己的,勸他在這裡買房。他說,他不喜歡買房子,還是喜歡住在賓館裡。他說古人說了,
人啊,活在世上,都是匆匆過客,沒有必要四處置辦房產。這話正合我意。我就不喜歡四處買房。兒孫自有兒孫福。把自己這輩子過好,就得了。」
「我告訴程先生,我是濟大人。我也告訴他,我知道他在北大講課了。其實我不知道。臨時上網搜的。吉田山莊只有一點不好,WIFI信號不好。搜了半天才搜出來。程先生突然問我:『有人說,我是胡漢三。胡漢三是做什麼的?』把我難住了。我可以輕易對付日本右翼的問題,卻無法對付這個關於還鄉團的問題。我想了一會,說,那是電影中的人物,說的是一個人老了,葉落歸根的經歷。我這麼解釋,也可以說得通,對不對?可旁邊的那個敬修己,卻非要糾正我,說,胡漢三被鄉黨趕跑了,現在又回來了。幸虧我把話頭搶了過來,對敬修己說,你說得沒錯,也歡迎你像胡漢三同志那樣葉落歸根。你說說,這個敬修己,什麼人嘛,八格牙路!我聽吳鎮說,他也是你的朋友?這樣的朋友,多一個不如少一個,對不對?我聽說,這個鳥人也想來太和研究院工作?」
「他?反正他沒有跟我說過。」
「程先生的意思呢?」
「程先生倒是說過,希望他回濟州。他本來就是濟大出去的。」
「好吧,那就以程先生的態度為準。你得告訴這個鳥人,不該他說話的時候,他得把嘴巴給我閉上。」
「跟以前相比,他已經改了很多了。放心,我還會再提醒他的。」
董松齡站了起來。哦,我們的應物兄覺得,談話到此終於可以結束了。錯了,低燒可不是那麼容易消退的。他沒有想到,接下來還有一場談論呢。這麼說吧,在當時,應物兄覺得,董松齡的談話有些雜亂無章。但事後想起來,董松齡的腦子還是比較清晰的。總的說來,董松齡拋出的話題基本上還是圍繞著太和研究院。比如這會,應物兄看到董松齡站起來,自己也連忙站起來的時候,董松齡突然談起了雞。他原以為董松齡又跑題了,聽下去才知道這隻雞其實也跟太和有關。
董松齡首先從書櫃里拿出一隻青銅做成的公雞,它的模樣像是野公雞和家公雞的綜合。董松齡說:「聽說你的辦公室也放了一隻雞?」
「野雞。我搬進去的時候,它就在那兒了。」
「這隻雞,據說模仿的是桃都山上的天雞。這是一個養雞的朋友送過來的,先在我這兒放幾天,以後將挪到學生食堂。這是他們雞場的標誌。這個人想跟我們學校簽訂戰略合作協議。嗨,什麼戰略不戰略的,就是向學生食堂提供雞蛋罷了。他的養雞場就在桃都山。這個人你肯定認識的。他女兒正跟你讀書,對不對?」
養雞場老闆的女兒?那就是易藝藝了。
他想起了穿白西裝、打紅領帶的那個人。那領帶的顏色可以稱為雞冠紅,稍帶一點紫色。那人先是聲稱做「禽類養殖和深加工」的,後來承
認自己就是養雞的,還說要請他吃套五寶。直到現在,套五寶是什麼東西,我還不知道呢。對,這個羅總也說過,想設一個獎。他就問:「那個老闆是不是姓羅?」
「看來你是認識他的,對不對?易藝藝是隨母親的姓。她母親是天津人,我認識的。我在日本遇到一個在濟大留過學的學生,他告訴我,易藝藝的繪畫水平相當高。我還聽說她在香港也很有影響。她雖然是你的學生,但我聽了,也覺得臉上有光啊。聽說,你想把她留在太和?」
「董校長,您是說——」
「叫龜年,叫如蠶,就是別叫校長。那個老易,我是說易藝藝的母親,我在天津的時候,她給我們捐過一筆錢的。她母親最早是我的同事,當然不是一個專業,她是研究天體的。後來,不知道中了什麼邪,非要去研究外星人。一個連鄰居都不認識的人,卻要去研究外星人。當然,從另一個角度看,可能正是有這種異想天開的基因,她才生下了極具藝術想像力的易藝藝。她呢,後來眼看研究不出個眉目,原來的專業也荒廢了,就下海了。說起來都已經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事了,當時我還是政教系副主任呢。你大概不知道,我能夠在學術界嶄露頭角,就是因為我操辦了一個會議:冷戰結束與中美關係變化。這個會的經費,就是她捐的。當時那是一筆巨款啊,兩萬塊錢。兩萬塊錢放到現在算個屁,當時卻可以影響到中美關係。影響了中美關係,當然也就是影響到了中日關係。對不對?其實那都是她的辛苦錢。她是賣海鮮的。國內最早的澳洲海鮮,就是她賣的。這個小易呢,當時就在我們的幼兒園、附小上學。後來這個老易就死了,出車禍死的。我還去醫院看過她。她交代我替她照看孩子。我答應了她。是我幫她合上了眼睛。然後呢,小易
就被羅總接到了濟州。等我調到濟州,她已經長成大姑娘了。這孩子,從小好動,跟男孩一樣。她是不是適合做學問,我不知道。但做些具體的工作,肯定是可以的。她的照相技術就很不錯,也畫得好,對不對?所以,我必須鄭重指出一點,你是慧眼識珠,知人善用。當初,她的導師死了,你敢半路把她接過來,我就佩服你。現在,我就更佩服了。你對學生負責到底的精神,是很多人都應該學習的。」
董校長要是不提,他本人都差點忘了:易藝藝原來並不是自己的研究生。她尚未入學,導師就去世了。張光斗找到他,希望他把她接過來。他看了她的卷子,覺得基礎不好。但他是個念舊的人,他其實是替女兒應波念舊:他們曾住過一個小區,應波很喜歡到她家裡玩,並且很崇拜她的藝藝姐。
那就教教試試吧。
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
與有沒有慧眼、是否知人善用,沒有一點關係。他對自己說。同時,他聽到自己問:「你跟羅總也很熟吧?」
「太熟了。他原來是做工程的。這個人很大方。多年前,他承包了一個化工廠的工程。本來要蓋煙囪的,卻挖成了井。工人把圖紙拿倒了。化工廠的領導同志很生氣。他說,你別生氣了,這井就算我白送的,再給你建個煙囪不就行了?你猜怎麼著?後來化工廠失火,多虧了那口井。他就這樣賺得了名譽,承包了很多工程,發了家。最近幾年,他
開始養雞了。據他說,他的雞身上就有桃都山天雞的基因。這當然是個說法而已。其實就是野雞。是野雞和家雞交配之後孵出來
的雞。他掌
握了一項高科技,雙黃蛋的概率大幅度提升,差不多佔了一半。反正他也賺了不少錢。他還算是有良心的,雖然後來又生了孩子,但對前妻生的孩子,還是用心的,願意在孩子身上花錢。」
「她家裡的情況,她從來沒有說過。」
「一點不像富二代是吧?這說明她有修養。當然這跟你的培養是分不開的。有什麼樣的老師,就有什麼樣的學生。你是研究孔子的,有一點你肯定比我知道得更詳細。孔子當年強調『六藝』,這個小易就佔了兩個『藝』。」說著,董松齡得意地笑了起來,但突然間又變得嚴肅了,「聰明的學生,都是不好帶的。我知道她肯定沒少惹你生氣。孔夫子不是也強調『有教無類』嗎?到了你這裡,才算真正得到了貫徹。龜年為應物兄點贊!」
我是不是應該告訴他,易藝藝有多麼不負責任?她竟然能將卡爾·馬克思聽成考爾·麥克司。當我指出這個錯誤的時候,她竟然會說:「卡爾·馬克思就是領導們做報告時經常提到的那個馬克思嗎?不可能啊。程先生說這個考爾·麥克司是個儒家。馬克思怎麼會是儒家呢?」怎麼不可能?雖然馬克思主義的立足點是階級關係和階級鬥爭,但在程先生看來,只要有兼濟天下之情懷的人,都可以看成儒家,馬克思當然也可以看成儒家。這話我講過多次,難道你一次也沒有聽進去嗎?後來,他就不允許易藝藝再碰那些錄音帶了。
他對董松齡說:「她的性格,到太和工作,不一定合適啊。」
董松齡說:「我聽說,她還陪著程先生的兒子兒媳去了西安,對不對?」
他說:「是啊,這個工作她倒完成得很好。不過,程先生的兒子沒去,去的是兒子的女朋友。他們還沒結婚。」
董松齡說:「有照片,有視頻,還能有假?他們三個人去了西安。」
他吃了一驚:「你是說,程先生的公子也回到了內地?還去了西安?」
董松齡說:「這有什麼好吃驚的!他們不僅去了西安,還去了香港。那小兩口對她都挺滿意。應該說,她出的是公差。但是呢,就我所知,她花的都是自己的錢。為公家貼錢的事,你干過,我干過,在濟大的教職員工中,要找到第三個,恐怕比較難。在學生當中,如果你能找到一個,那我就可以大聲宣告,我們濟大的教育是成功的。現在,倒是突然被我們發現了一個,這個人就是你的弟子易藝藝。所以我認為,濟大教育的成功,首先是你的成功。可你竟然還這麼謙虛,認為她不夠優秀。難道你的學生當中,比她優秀的還大有人在?剛才我還表揚你謙虛,轉眼間你就驕傲起來了?」
董松齡突然變臉了。
應物兄雙手伸向腦袋,插入頭髮。他得捋捋頭緒。
頭緒太多了。他覺得腦子都不好使了。
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慢走,不送了。」
不過,他剛回到希爾頓,董松齡的電話就又來了:「到了嗎?到了也不說一聲,讓我替你擔心。有一件事,忘記說了,你的車該換了。你和吳鎮,一人一輛寶馬,先開著。車是羅總贊助太和的。司機就不另外配了。」
還有一件事,必須提一下。睡覺之前,我們的應物兄接到了吳鎮的微信。吳鎮是這麼說的:「應院長,很高興能為您效力。初來乍到,很多情況還不了解,還望應院長指教。今天,太和研究院醫生竇思齊向我報告說:吳副院長,黃興先生身上裝了七顆腎,人稱七星上將。此人言過其實,不堪重用。思慮再三,還是覺得向您彙報為妥。您的小吳。」
他回復了三個字:「知道了。」
吳鎮卻把電話打了過來。「應院長,我還以為您睡了。」吳鎮說,「還有一件事,要嚮應院長彙報一下,鐵總和陳董都表示,太和研究院動工那天,想搞個開幕式。黃興先生對此也沒有意見,只是表示自己可能參加不了,因為他接下來要去中東。陳董的意見,是將交通電台的主持人朗月請來主持開幕式。」
他眼前一黑。
「交通台有兩個美女主持人,一個叫清風,一個叫朗月。她們既是搭檔,又是閨蜜,好得穿一條褲子。她們的藝名都來自台長的一副對聯:晚風輕拂,朗月當空照;晨霧瀰漫,清風在側畔。本來想把她們兩個都請來的,但最近陳董和清風鬧得有些不愉快。」
「陳董不是很會哄女人的嗎?」
「這個清風,有點不聽話嘛。她懷上了陳董的孩子。陳董計算了一下,那天自己喝了很多酒,擔心生出來一個傻子,就讓她打掉,但她就是不聽。」
「一個人主持就夠了。」
「那就聽應院長的。你告訴朗月,這就相當於她一個人領了兩份錢。」
「你自己跟她說吧。」
「好的,我聽應院長的。」
吳鎮的最後一句話,是關於喬木先生的。吳鎮說,時間太緊了,他把要送給喬木先生的禮物,放到麥蕎先生那裡了。麥蕎先生說,喬木先生牙不好,別吃了,吃了牙疼。他自己呢,反正沒牙了,不怕疼,可以吃。吳鎮現在要問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喬木先生真的經常牙疼嗎?牙齦出血嗎?」
「他也沒牙了,一口牙都是鑲的。」
「那他可以吃。但也別問麥老了。我馬上就去了,再帶一份就是了。」
「千萬別破費。」
「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是我們天津桂順齋的薩其馬。我就是想表達一份孝心。這薩其馬,是御膳房的做法,用的是真狗奶子加蜂蜜。」
「狗奶子?」
「真狗奶子。」
「狗奶子還分真假?」
無論是真狗奶子,還是假狗奶子,他都覺得恐怖。把母狗的奶頭取下來,攪入蜂蜜,再做成糯米糕——哦,他的心頓時揪緊了。他的眼前不僅浮現出了狗奶子,還再次浮現出了清華仁兄那張臉。
「應院長也有所不知啊。狗奶子並不是狗奶子,真狗奶子也不是真狗奶子。真狗奶子,就是枸杞,滋腎潤肺,補肝明目。」
他想起來,自己曾吃過真狗奶子加蜂蜜的薩其馬。那些通紅的真狗奶子,嚼爛之後就像狗血。這時候,你最好別說話,不然就會狗血噴人。
[1] 月印精舍,位於東京郊外高田村,是一棟簡陋的木房。1916年春天,李大釗在月印精舍完成了他著名的《青春》一文。葛道宏的外公葛任曾去過月印精舍,並在那裡遇到李大釗和陳獨秀。李洱在《花腔》中曾寫道:「村裡(高田村)的民房非常簡陋,村邊有一小山,小山後邊有一座頹敗的古剎,但從古剎朽壞的飛檐上,仍不時傳來鳴禽的啼囀。那些鳥是從池塘邊的柳樹和刺槐上飛過來的,池塘就在古剎坍塌的院牆後面。柳樹已經泛綠,而刺槐的枝丫還是黑的。他(葛任)在位於小山旁邊一間低矮的破敗的木屋的門楣上,看到幾個中國字:月印精舍。隨後,他就看到了一個留著仁丹胡的男人。此人就是李大釗,而在房間里與李大釗高談闊論的人,就是後來對中國歷史產生重要影響的陳獨秀。葛任,這個尋找父親舊蹤的人,同時見到了後來新文化運動中的主將:『南陳北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