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leism!應物兄突然想到這個詞。
這是因為他再一次聽到華學明自稱華先生,也是因為他聽到華學明提到了釋延安的師兄釋延源。
他們進來之後,華學明首先把釋延安罵了一通:「華先生警告你,當著華紀的面,以後不要吃肉喝酒!華紀還以為當和尚是個美差事,都不想上學了,想當和尚了。你想讓我們華家絕後啊?」
釋延安連忙道歉:「不敢了,不敢了。」
華學明又說:「幸虧釋延源把他送回來了。晚一步,你們是不是把他的頭給剃了?華先生把話放到這兒,誰敢剃他的頭,我就打爛誰的狗頭。」
他雷山巴可以自稱先生,你華學明不能啊。雷山巴是生意人,自稱先生相當於自抬身價,相當於給自己做廣告。你呢?你是學者,是生命科學家。世上有哪個學者稱自己為先生的?
「Illeism」,說的就是這種以第三人稱來談論自己的方式。
他想起來,芸娘向他提到這個詞的時候,釋延源也在場。
子貢來到濟州之前
有一天他陪著鄭樹森去了一趟芸娘家裡。鄭樹
森的一篇論文獲得了高校人文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是關於魯迅與克爾凱郭爾關係的研究。鄭樹森認為,憑藉這篇獲獎論文,他完全有資格進入濟州大學學術委員會。芸娘曾是學術委員會的成員,連任兩屆之後,芸娘以身體不適為由,寫信要求退出。鄭樹森認為,越是主動退出的人,在學術委員會成員當中越有發言權。他其實是想接替芸娘。鄭樹森說,如果得到芸娘推薦,此事就十拿九穩了。
那天一見面,芸娘就拿鄭樹森的鬍子開玩笑。
「你的鬍子很像大先生。」芸娘說。
「真的嗎?」鄭樹森摸著鬍子說,「別人也有這麼說的。」
「也有點像蔡先生,元培先生。」
「芸娘啊,這話可不敢讓葛道宏聽到。他會以為樹森有什麼想法呢。」
「好像也有點像李大釗。」
「芸娘,」鄭樹森嚇壞了,「芸娘不會是咒樹森早死吧?樹森還有很多事沒做呢。再說了,我要死了,你的學生怎麼辦?」
鄭樹森的第二任妻子是芸娘的研究生。在來的路上,鄭樹森說,他也想讓芸娘調解一下他們的夫妻關係。鄭樹森說:「她又出走了。」
這時候釋延源到了。芸娘以前曾陪著姚鼐先生在慈恩寺藏經閣查找資料,他們以此相識,偶有來往。芸娘在校對自己的一篇舊文,是關於聞一多的。因為聞一多對佛學也多有涉獵,芸娘對有些知識沒有把握,就約了釋延源來談。釋延源大概知道芸娘的愛好,帶了一束芸香。他說,那是植物學家雙漸施主在慈恩寺的後山上種的。小保姆給釋延源拿拖鞋的時候,釋延源自己從一個黃包里取出鞋子,換上了,安靜地坐下看書。
看到芸娘氣色不好,我們的應物兄未免有些擔心。芸娘說:「脖子有點疼,肩膀也有點疼。其實也不知道是脖子疼,還是肩疼。總之是疼。醫生診斷了一下,說多休息就好了。不讓多看書,說要多看天。」接下來,芸娘又開玩笑說,「醫生的話,延源可能不同意。在醫生看來,人體是一個複雜系統,出了故障,醫生就要先把它還原為單個的物件,器官、組織、神經、細胞,細胞核,一一過堂,再推斷出一個結果。這個過程就叫診斷。只有這個時候,你才發現,自由意志、人格、主體性,這些概念跟身體沒有關係。」
芸娘讓保姆給釋延源沏茶。看著那些茶葉在杯子里沉浮,釋延源臉上似乎有一種憂思,那憂思慢慢地變成了微笑,於是更顯得眉目疏淡。釋延源的任何動作,都很慢:端茶杯的動作是慢的,放下茶杯的動作也是慢的。他向小保姆解釋,自己不喝這綠茶。隨後,他從黃包里取出了茶杯,裡面泡的是杮子樹葉。以虛誕而為高古,以緩慢而為澹濘,應物
兄腦子裡冒出了皎然的兩句詩 [1] 。
鄭樹森把論文遞給了芸娘,說:「請芸娘提提意見。」
芸娘說:「你是專家。七斤嫂怎麼敢對九斤老太提意見呢。」
鄭樹森不知輕重,說:「九斤老太要能聽進七斤嫂的意見,也會進步的。」
芸娘說:「大作我已經拜讀過了。又改過了?」
鄭樹森說:「編輯說了,樹森的文字,增一字嫌多,刪一字嫌少。」
芸娘說:「注釋很詳細啊。」
鄭樹森說:「樹森的文章歷來以注釋嚴謹著稱。」
芸娘說:「好像缺了最重要的一條注釋。克爾凱郭爾是現在的譯名,魯迅說的都是契開迦爾。」 [2]
鄭樹森說:「一定是編輯給樹森取掉了。這種錯誤,樹森怎麼能犯呢?芸娘覺得,魯迅先生的思想是不是比聞一多先生更接近克爾凱郭爾?」
芸娘說:「魯迅的思想並不等於影響了魯迅的那些思想。魯迅受到了克爾凱郭爾的影響,也受到了進化論和階級論的影響。但魯迅的思想既不等於克爾凱郭爾,也不等於進化論和階級論。」
鄭樹森把那篇文章要了回來,說:「樹森回去再琢磨一下。想起來了,樹森的內人最近是不是來過這裡?」
芸娘笑了:「她也問我,內子是不是來過?」
鄭樹森立即說:「她不懂事啊。芸娘,你在我們的婚禮上說,夫妻要互相尊重,誰說得對,就聽誰的。看來芸娘的思想並沒有成為她的思想。」
芸娘笑了,說:「這次是因為一隻雞冠吵起來的?」
鄭樹森說:「瞧瞧,樹森沒有猜錯吧?她來你這兒告狀了是不是?你應該勸她,如果不想跟樹森過了,那就離了算了。樹森不拖她的後腿。」
芸娘說:「因為一隻雞冠,就要離婚?」
鄭樹森說:「不是雞冠的問題。樹森的母親喜食雞冠,她每次燉雞,卻都要把雞頭剁掉。」
芸娘說:「雞頭對身體不好嘛。」
鄭樹森說:「那你可以把雞頭扔了,把雞冠留下啊。」
芸娘說:「前段時間還挺好的嘛。騎著雙人自行車,鈴鐺響個不停。」
鄭樹森說:「誰說不是呢?她喜歡浪漫嘛,要求騎著雙人自行車,車後放著太陽傘、休閑桌、休閑椅。她要求一直騎,還說世上本沒有路,騎著騎著就有了路。騎到鳳凰嶺,騎到桃都山,一直騎到沒有手機信號的地方。樹森都快累癱了。她倒好,一路上靠在樹森背上睡著了,像個小貓似的。還吟詩呢。你若晴空一鶴排雲上,我就便引詩情到碧霄。到了水庫旁邊,她說捉田螺吧,摘野菜吧,挖筍吧,喝點紅酒讀讀書吧。她是個學者,不喜歡搞研究,卻喜歡看偷情小說。書包里要麼放著《包法利夫人》,要麼放著《安娜·卡列尼娜》,翻來覆去地看。她一邊讀著《包法利夫人》一邊問樹森:田螺捉到了嗎?他媽的,哪裡有田螺啊。野菜倒是有的,蒲公英嘛,可她又覺得苦。她把蘆葦當成竹子,讓樹森去挖下面的筍。還說,世上最有意義的飯局,就是自己挖筍,和親愛的人一起煮著吃。還給樹森講道理呢,說一千萬是過日子,一百萬也是過日子,十萬也是過日子,一萬也是過日子。只要內心生活豐富,就是沒有錢,也是幸福的。」
芸娘說:「這話她也跟我說過,我告訴她,當你說一千萬也是過日子的時候,你腦子裡已經有了一千萬這個概念。」
鄭樹森說:「搞得跟真的一樣,搞得樹森反倒覺得自己很庸俗。他
媽的!」
芸娘說:「聽說還在山上住了一夜,吃了土雞。那雞冠就是土雞的雞冠?」
鄭樹森說:「她願意騎車去,卻不願騎車回來。她說她不願意重複。不願意重複為什麼要反覆地看《包法利夫人》?不願意重複為什麼要說世上本沒有路,騎的人多了就有了路?山上叫不到出租。就是有出租,雙人自行車也放不下啊。只好在山上住了一晚。她倒是挺高興的,說自己最喜歡田家樂。她特別羨慕山民,說,養著雞,養著狗,養著毛驢,多好啊。她說,世界上最好的鬧鐘就是公雞。可是早上公雞一叫,她就煩得不得了,說影響她睡眠了。她給人家掏錢,讓人家把公雞宰了。她是喜歡吃土雞的,但是當人家把公雞燉了給她吃的時候,她又覺得人家太殘忍了,說這跟易子而食沒什麼差別。 」
芸娘說:「可她跟我說,那公雞好吃得不得了。」
鄭樹森說:「當時燉了半隻,另外半隻拿回來了。說好給老太太嘗嘗的,他媽的,她卻吃得比老太太還多。還說,距離產生美。所謂土雞進城,美味倍增。樹森認為,這跟距離無關,而跟老太太搶著吃有關。他媽的,說好的減肥,也不作數了。後來老太太就說,你吃吧,你全吃吧,我只吃個雞頭。可是怎麼也找不到雞頭。他媽的,她竟然把雞頭剁了,扔了,喂貓了。」
芸娘說:「就因為一隻雞頭,一隻雞冠?我送你們一筐雞冠。」
鄭樹森抽的煙是魯迅先生常抽的哈德門。這會他把哈德門的煙屁股捻碎了,說:「是她提出離婚的。樹森只是附議。一開始,她並沒有說離婚,只說想出去躲幾天。樹森還去機場送她來著。她最後一句話是,老天,你的耳朵怎麼長成這樣?樹森問怎麼了?她說,你的耳朵把帽檐支起來了。這是什麼話?她說的是兔耳朵還是驢耳朵?後來就接到她的簡訊,說要分居。當年二人讀《傷逝》,記憶最深的,不是子君與涓生如何相愛,而是他們如何分手。子君走的時候,把僅剩的一點錢放在桌子上,讓涓生還能活下去。她倒好,把所有的錢都一掃而空,半個子兒都沒給樹森留下。樹森就想問一句,魯迅的書,她是怎麼讀的?」
芸娘說:「你用第三人稱說話,我有點不習慣。」
鄭樹森說:「就是個習慣嘛。魯迅也自稱『迅哥兒』的。」
芸娘說:「我如果沒有記錯,『迅哥兒』是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但不是生活中的魯迅。」
鄭樹森說:「『魯研界』的人,喜歡這樣說。」
芸娘說:「連口頭禪都是第三人稱。你們『魯研界』,都喜歡這麼說嗎?」
鄭樹森知道芸娘說的是他掛在嘴上的「他媽的」三個字,一時有點不好意思了,低下了頭,但隨即又把頭抬了起來:「不瞞你說,魯研界這麼說的人,還真是不少。魯迅本人也常這麼說的。魯迅不僅這麼說,還
考證了這三個字的歷史。按魯迅的說法,這個『他媽的』,從晉代就有了。為什麼從晉代開始呢?因為晉代有門閥制度,講究出身。你出身名門,就一切OK;你出身寒門,就一切Out。那些出身寒門的人,又不好公開作對,又不敢公開反抗。那該怎麼辦呢?哼,你那麼神氣,不就是因為有個好媽嗎?那就罵你媽!所謂迂迴的反抗,曲線的反抗。當然了,也是卑劣的反抗。魯迅由此得出一個結論,只要中國還有等級存在,這個『他媽的』就不會消失。」
芸娘說:「家裡就三個人,除了你,就是你媽媽,你兒子的媽媽。你反抗誰呢?『魯研界』那些人,也一個比一個過得好。其實我挺佩服你們呢。都說一個人身處逆境的時候,才會和魯迅相遇。你們呢,一個個身處順境,順得不得了,大都處在教授級別的上游,還這麼愛魯迅,所以只能讓人更加佩服。我看『魯研界』最近還特別喜歡談『現代性』,說它有五副面孔。這屬於現代性的哪副面孔?」
鄭樹森終於說道:「芸娘,讓你笑話了。樹森一定改。」
芸娘示意鄭樹森吃一塊蜜餞,然後扭過身子問釋延源:「延源,僧人現在自稱什麼?」
釋延源並沒有像釋延安那樣,以「阿彌陀佛」開口,而是平平常常的,直接說道:「有的自稱貧僧——」
鄭樹森立即說:「還貧僧呢,樹森看他們過得都很舒服嘛。」
釋延源慢慢放下自己的杮葉茶,說:「『貧僧』由『貧道』而來。『貧道』,是說自己道德和智慧不足。近於儒家所謂『憂道不憂貧』之道。後因道士亦自稱『貧道』,僧人便自稱『貧僧』了,也稱『小僧』。我呢,老了,只好自稱老衲了。」
芸娘說:「可見,用第三人稱來談論自己,是有很多說法的。魯迅所討厭的政客們最喜歡這樣說。英文中,有個詞叫『Illeism』,說的就是用第三人稱來談自己的方式。這個詞,源於拉丁語『ille』,即英語中的第三人稱『he』。最早這樣談自己的人,是愷撒。法國的戴高樂將軍,也有這個毛病。戴高樂的口頭禪是『戴高樂知道,國民求助於戴高樂的願望日益強烈』,『除戴高樂之外無人可以勝任』。」
他突然想到了《山海經》中的「其鳴自」:鳥獸的聲音就像在呼喚自己的名字,所謂自呼其名。
鄭樹森說:「樹森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說順口了。」
芸娘說:「你不是研究克爾凱郭爾嗎?那你一定看過他的《論反諷概念》。他有一段話,就是專門講這個的。他說,只有兩種人會這麼說話。一種人,是自大的人,他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就像愷撒,具有世界歷史意義,以致他的生命不屬於自己,而屬於整個世界。這種人要通過不斷地稱呼自己的名字,來向自己表示敬意。另一種人,是自卑的人,他是因為感覺到這個世界過於沉重,使他忍受不了這個重壓,想逃離自己,將自己從沉重的歷史中抽出,或者將歷史從自我中拋出。 [3] 當然,延源師父說的是第三種人,即佛學中人。」
鄭樹森說:「芸娘,這——樹森我還真沒想到這麼多。」
芸娘說:「我相信,不這麼說,並不影響你的表達。你一個人的時候,可以這麼說。」
鄭樹森說:「我記住了。」
芸娘說:「至於什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樣的話,最好不要再說了。」
鄭樹森又來勁了:「不說可以,但你要告訴她,也不要在家裡講什麼女權主義。那叫什麼女權主義啊?一談權力,就講性別平等。一講責任,就講性別差異。樹森真是受不了。樹森不指望她像伯庸老婆那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也別指望樹森像應物那樣娶雞隨雞、娶狗隨狗。」
鄭樹森!你就是這樣看我的?我的問題比你複雜多了。我沒跟喬姍姍離婚,不是要娶雞隨雞,而是因為那雞不是一般的雞,是喬木先生養的雞。當然,這話他沒講。他只是指著鄭樹森,哆嗦著手指,代表自己生氣了。
芸娘這時候問釋延源:「延源,前些天收到你的信,發現你也以第三人稱口氣說話,並且自稱『五一居士』?」
釋延源說:「前段日子,多次想到還俗,就給自己起了這麼個名
字。」
芸娘說:「又來了。以前不是還俗過嗎,怎麼又要還俗了?」
釋延源似乎不願多談,只是解釋了為何要給自己取個「五一居士」的名號。應物兄當時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釋延源竟然對歐陽修很感興趣。釋延源說:「歐陽修自號『六一居士』,所謂集錄金石遺文一千卷,藏書一萬卷,有琴一張,棋一局,置酒一壺,有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我呢,不會彈琴,不會下棋,也不喝酒。但我會畫畫,只是沒有延安師弟畫得好。會吹笛子,有笛子一管。哪天還俗了,也可自號『五一居士』。」
鄭樹森驚呼起來:「出家,還俗,再出家,再還俗?你們還可以這麼搞?」
釋延源說:「若自感不能精進,便可請乞舍戒還俗。若看到僧人醜惡而退失信心,也可還俗。脫下僧裝,以另外一種方式修行,如何不可?可以的。」
哦,釋延源與其說是個和尚,不如說是個隱士。
對了,「居士」在《禮記》中,就含有隱士、高人、山人、奇人之意。 [4]
釋延源問:「應物先生,你這個名字是來自歐陽修嗎?」
他當然知道,釋延源指的是歐陽修那句話,「無常以應物為功,有常以執道為本」。 [5]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釋延源說:「我正要請教於你,如今你是應物還是執道?」
他聽見自己說,我是既應物又執道。但這句話,只有他自己能聽到。他不好意思說出口。隨後,他聽見釋延源說:「正可謂,有常無常,雙樹枯榮。南北西東,非假非空。」
[6]
他半懂不懂,想讓釋延源解
釋一下,但釋延源卻站起身來,向芸娘走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芸娘已經走開了。此時,芸娘正在另一扇窗前侍弄一盆花。他後來知道,那盆花是剛從院子里挖來的。
鄭樹森早已經不耐煩了。
鄭樹森說:「我不懂佛學。這當然是受魯迅先生的影響。魯迅先生談到佛教,向來沒什麼好話。我要不先走一步?」
這天的談話,就以芸娘給鄭樹森送花結束。芸娘就把那盆花送給了鄭樹森。芸娘說:「去把她接回來!你們兩個,腦子裡都有一根筋搭錯了,但錯的又不是同一根,各錯各的,偏偏又湊到了一起。在一起養養花,弄弄草,可能就好了。魯迅先生也是喜歡養花的,也養過這個花。這是什麼花,你回去研究一下。花養好了,你們再給我送回來。以前,不都是拉著手來的嗎?」
他和鄭樹森都沒有認出那是什麼花。
倒是釋延源認出來了,說:「這雞冠花長得好。」
芸娘說:「你看,魯迅和延源也有相通之處,相通於雞冠花。」
釋延源說:「藏經閣後面,多發雞冠花。這雞冠花,又名波羅奢花。民間有說這花是馬可·波羅帶到中國的。這花是印度傳來,與佛經一起進入中國的。別忘了,我是掃地僧,這波羅奢花,有的高如掃帚,有的矮如雞冠。」
鄭樹森問:「佛經關於雞冠花是怎麼說的?」
釋延源猶豫了片刻,說:「佛經中,形容身毛皆豎,常說如波羅奢花。」
其實釋延源故意少說了幾個字。佛經中凡是提到波羅奢花的,常說「遍體血現如波羅奢花」。 [7]
這天,釋延源順便提到了一件事,就是從事植物學研究的人,常到藏經閣的後山上採集植物和花卉的種子,他曾幫助他們找到了幾種植物的種子,其中就有雞冠花。應物兄又如何能夠想到,釋延源說的那個人,就是雙林院士的兒子雙漸。
現在,當應物兄把思維的線頭重新拽回到科學院基地的現場的時候,雞冠花又變成了雞冠,而且那雞冠就長在華紀的頭上。是的,他突然覺得,華紀剛才弄的那個髮型就像雞冠。
一時間,他的腦子有點亂。
華學明再次把釋延安訓了一通:「一個臭和尚,卻每天吃香的喝辣的,過得比誰都滋潤,華公子都跟你學壞了。」
哎喲喂,因為研究出來一個濟哥,不得了了,都把兒子叫成華公子了?
釋延安都結巴起來了:「阿,阿,阿,阿彌陀佛。」
華學明說:「屙,屙,屙,屙屎到外面屙去。」
釋延安反應倒很快:「華先生說得好,佛是乾屎橛,道在屎溺中。」
直到這個時候,應物兄還沒有意識到,華學明的精神已經有點不正常了。那天中午,當他們從華學明那個小院子退出來的時候,他倒是聽他們有過一番議論。侯為貴說:「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氣,越有本事的人越有脾氣啊。雷先生,您說呢?」雷山巴這時候又恢復了第三人稱說話的習慣,說:「這正是雷先生要格外強調的。我們一定要配合華先生的工作,把事業推向前進。」釋延安倒是提到了一個「瘋」字,但他說的「瘋」,指的其實是敬業精神。釋延安是這麼說的:「阿彌陀佛,不瘋不魔不成佛。」 作為華紀的乾爸,應物兄考慮問題的角度更多一些,其中不乏自責。他說:「學明兄可能是被我那乾兒子給氣的。」
雷山巴提醒釋延安:「在華公子面前,真的別吃肉了。」
釋延安說:「雷先生,您知道的,性空吃肉,是有選擇的。性空不吃牛肉。牛耕田勞作,相當於農戶家中成員,性空怎麼忍心吃它?雖說現在的牛是肉牛,奶都不擠,且從不下田,但吃無妨;但性空還是不吃。性空也不吃雞,實在忍不住了,也只吃公雞。」
[1] 〔唐〕皎然《詩式·詩有六迷》:「以虛誕而為高古,以緩慢而為澹濘,以錯用意而為獨善,以詭怪而為新奇,以爛熟而為穩約,以氣少力弱而為容易。」
[2] 魯迅《墳·文化偏至論》:「至丹麥哲人契開迦爾(S.Kierkegaard)則憤發疾呼,謂惟發揮個性,為至高之道德,而顧瞻他事,胥無益焉。」
[3] 克爾凱郭爾《論反諷概念·費希特之後的反諷》:「她就這樣坐在她淫逸的屋子裡,渾渾噩噩,大鏡子從各個角度反射著她的形象,由此所產生的外在意識是她惟一還保存下來的意識。因此,談到自己的時候,她也慣於稱自己莉色特,常常講她寫下、她想寫下自己的歷史,就好像這是別人似的。總的來說,她最喜歡以第三人稱來談自己。不過,這不是因為她在世上的作為像愷撒的一生,具有世界歷史性的意義,以致她的生命不屬於她自己,而是屬於整個世界,不,這是因為這個過去的生活過於沉重,以致她忍受不了它的重壓。對這個過去進行反省,讓它的令人懼怕的各種形態來評判她,這將會過於陰森,不太可能是詩意的。然而,讓她的可悲可鄙的生活融入朦朦朧朧的大輪廓,把它當作與她自己毫無關聯的東西瞧著,這是她所想乾的事情。」莉色特,是德國浪漫派思想家弗里德里希·施萊格爾(Friedrich Von Schlegel)的著名小說《盧琴德》(Lucinde)中的人物。
[4] 《禮記·玉藻》:「居士錦帶,弟子縞帶。」
[5] 歐陽修《道無常名說》:「道無常名,所以尊於萬物。君有常道,所以尊於四海。然則無常以應物為功,有常以執道為本。達有無之至理,適用舍之深機。詰之難以言窮,推之不以
跡見。」
[6]
當年世尊釋迦牟尼在拘屍那羅城娑羅雙樹之間入滅。東西南北,各有雙樹,皆一榮一
枯。佛經中言:東方雙樹為「常與無常」,南方雙樹為「樂與無樂」,西方雙樹為「我與無我」,北方雙樹為「凈與無凈」。茂盛榮華之樹意示涅槃本相:常、樂、我、凈;凋殘枯萎之樹顯示世相:無常、無樂、無我、無凈。如來佛在這八境界之間入滅,意為非枯非榮,非假非空。
[7] 《大般涅槃經》(卷第一):「作是言已,舉身毛豎。遍體血現如波羅奢花。涕泣盈目生大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