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與意不相諧也。
應物兄聽見自己說。這是他再次聽到《蘇麗珂》時,突然萌生的感受。
那歌詞本身是憂傷的,但是唱出來的感覺卻是歡快的。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說:「治世之音安以樂,則詩與志、聲與曲,莫不安且樂;亂世之音怨以怒,則詩與志、聲與曲,莫不怨且怒。」
[1]
而眼下這首歌
呢?則是以樂聲而歌怨詞,聲與意不相諧也。
奇怪的是,儘管聲與意不相諧,他還是覺得好聽。起碼比雷先生唱的好聽多了。同樣奇怪的,他一時竟然聽不出來,那是男聲還是女聲:
為了尋找愛人的墳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只有傷心地哭泣,我親愛的你在哪裡?但我只有傷心地哭泣。我親愛的你在哪裡?
叢林中有一株薔薇,朝雪般地放光輝。我激動地問那薔薇,我的愛人可是你?我激動地問那薔薇,我的愛人可是你?
夜鶯站在樹枝上歌唱,夜鶯夜鶯我問你。你這唱得動人的小鳥,我期望的可是你?你這唱得動人的小鳥,我期望的可是你?
夜鶯一面動人地歌唱,一面低頭思量。好像是在溫柔地回答,你猜對了正是我。好像是在溫柔地回答,你猜對了正是我。
這是應物兄第一次完整地聽完這首歌。現在,他和鄧林要去桃花峪。雙林院士在桃花峪失蹤的消息驚動了欒庭玉。所以,欒庭玉現在派鄧林去桃花峪坐鎮,一定要查清楚雙林院士的下落。喬木先生當然更是格外關心,本來要親自去的,但因為身心受到了刺激,在巫桃的勸說和生拉硬拽之下,只好作罷。他現在,當然是代表喬木先生去的。
鄧林開的是白色巡洋艦。音響很好。鄧林也喜歡這首歌,使應物兄感到意外。在他的印象中,通常都是上了歲數的人才喜歡的。鄧林說,正是因為老年人喜歡,所以他才特意帶上了這盤CD。等見了雙林院士,就給他放一放這首歌。鄧林順便告訴他,老闆也喜歡這首歌,「聽上去,是不是還有那麼一點雄壯?既雄壯,又憂鬱。既堅硬,又柔軟。」
他又一次想到了那個詞:聲與意,不相諧也。
那音樂還在響著,循環往複。
隨後,鄧林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桃花峪的縣長打來的。
那縣長姓楊,名叫楊雙長。楊縣長向鄧林保證,只要雙林院士還在桃花峪,就一定能夠找到。楊縣長有一句話,遭到了鄧林的批評。確實需要批評。什麼叫「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什麼叫「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有這麼說話的嗎?所以鄧林說:「雙長兄,你沒喝多吧?」
放下電話,鄧林說:「這鳥人!用老闆的話說,這個羊蛋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雙長與雙腸諧音,羊雙腸嘛,羊蛋嘛。老闆私下就叫他羊蛋。」
這個楊縣長,應物兄是認識的。喬木先生每次去桃花峪,他都要登門拜訪的。喬木先生抽的煙絲,就是他專門派人送來的。
按鄧林的說法,楊縣長馬上就要升了,到南邊一個地級市當副市長。那個地級市的市長將在兩年後退休,所以如果不出意外,兩年之後,羊蛋將百尺竿頭更上一步,成為正廳。這個羊蛋呢,還真是個銳意進取的人,性格強悍,喜歡大刀闊斧,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闖出一條路」。在桃花峪待了四年,他竟把縣城拆了個遍,活生生地造了個新城。
「書記呢?書記也聽他的?」
「也真是怪了,來個新書記,不知不覺就成了二把手,都得聽他的。前年新搭了個班子,一年不到,書記就被他打發走了。當然,那個書記也有問題。節儉得要命,過於精打細算,剪下腳指甲也要埋在花盆裡漚肥。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當然免不了有些摩擦。那個人走了之後,才敢跟羊蛋斗。羊蛋很快就把他送進去喝粥了。也真是想不到,那麼精打細算的人,那麼謹小慎微的人,竟同時搞了兩個女的。再一審,嘿,操他媽的,搞的女人可不是兩個,而是一堆。還都是他自己說出來的。他能說出來的情婦數量,比他知道的黨紀條規都多。按說,羊蛋這也是立功了。可是風氣啊,風氣不對啊。很多人因此也都對羊蛋有看法了。反正從那之後,再來的書記,誰到這裡來,在羊蛋面前都是乖乖的。他
想幹什麼,沒人攔得住。」
「我聽說,他在桃花峪砍了很多樹?」
「誰說不是呢?桃花峪的坡地上,本來有很多野桃樹,他呢,一聲令下,砍!他竟然要在桃花峪廣種竹子,聲稱要把野生大熊貓弄到桃花峪,說大熊貓生活的地方,不僅適合人類居住,而且適合野人居住,而且適合外星人居住。他要讓別人看看,他治下的桃花峪生態環境發生了怎樣的巨變。你自己想闖出一條路,你闖就是了,幹嗎要連累人家大熊貓?幹嗎逼著人家大熊貓也闖出一條路?胡鬧嘛。恩師,您肯定知道。那些野桃樹大都弄到了桃都山。」
「這麼說,桃花峪的野桃樹已經沒了?」
「少了一多半。羊蛋說,桃花峪嘛,沒有桃花不行,桃花太多了也不行。小工出事之前,暗地裡是支持雙長這麼瞎搞的。不在桃花峪這麼瞎搞一通,那麼我們桃都山的野桃樹就難以成林。不過,小工出事之前,又把羊蛋臭罵了一通,把這個項目給他叫停了。隨後,羊蛋就又想出了一招,就是在桃花峪辦個螢火蟲節。螢火蟲對生態環境比大熊貓還敏感。什麼地方有螢火蟲,就說明那個地方的生態搞得好。這事後來被人告了。因為那些螢火蟲是高價買來的。華學明從別的地方買蟈蟈,花的是雷山巴的錢。羊蛋呢,花的可是公款。一個項目下來,就是兩百萬。兩百萬就為了看看螢火蟲屁股?說是請人看螢火蟲屁股,其實是為了讓人看他的臉。老闆剛才交代我,見了羊蛋,一定提醒他,路可以闖,但方向要對。步子可以大,但一定要穩。」
「這個楊縣長,原來就是你們老闆的部下?」
「恩師的記憶太好了。那年去深圳提溜郟象愚的時候,帶了三個人過去,這個楊縣長就是其中之一。他原來在公安口。還記得大虎二虎嗎,會玩幾句英語的那兩隻鸚鵡?就是羊蛋從南美弄來的。他原來跟小工走得很近。小工出事了,他迷途知返,又來投靠我們老闆了。老闆倒是既往不咎!有好長時間,老闆都叫他雙長同志。老闆說,雙長同志,都是為了進步嘛,想進步也是為了工作嘛。他都哭了,說,老闆,求你了,別叫雙長同志,還是叫我羊蛋吧,我一輩子都是你的羊蛋。老闆這才給了他一個面子,改口又叫他羊蛋。羊蛋是叫了,但老闆還是比較警惕的。小工出事之後,羊蛋急於將功補過,主動向紀委遞交了很多材料。羊蛋認為,小工與雙溝村的團支部書記有一腿,後來查清楚了,人家確實沒有那種關係。小工私生活還是比較嚴肅的。這個羊蛋,現在跟豆花走得很近,豆花不是做杜鵑花生意嘛,桃花峪就從豆花那裡大量購買杜鵑花。老闆對豆花說了,那個雙長同志啊,說不定哪天就捅出婁子了,還是小心點為好。」
事後想起,途中這次談話,關於豆花的內容,才是真正值得留意的。
鄧林說:「說到捅婁子,還沒等別人捅呢,豆花自己就先捅了。老闆氣壞了。欒庭玉的母親是個戲迷,豆花為了討好老太太,最近又開始學戲了,想在老太太生日那天露一手。就在前幾天,她去跟一個退休的老演員上課,那個老演員也真是的,認真得不得了,說她唱得不對,走得不對,手勢也不對,把她弄煩了。上完課出來,她看到有輛車停在她的車前面,二話不說,掏出鑰匙就把人家的車給划了。從後門划到前
門,來回劃,上下劃,劃得跟地震記錄儀上的曲線似的。被人發現了,人家當然不放她走。人家剛拉住她,她就說人家耍流氓。她的鑰匙鏈上掛了個指甲刀,她竟然用指甲刀把人家的臉給劃傷了。沒辦法,人家就報警了。好在她還有一點理智,沒說她是老闆的夫人。」
他說:「不可能吧?怎麼會呢?」
鄧林說:「是啊,說給誰聽,誰都不會相信啊。警察是新來的,不認識她,向她要家人電話。她當然不給。沒辦法,只好關了她。到了後半夜,她被蚊子叮得受不了,才讓警察聯繫家人。她給的是我的手機號。我就猜到是她闖禍了,果然是她。看到了吧,我整天就忙著給她擦屁股了。我只能對警察說,這是我表妹,請高抬貴手。我能怎麼辦?只能要求嚴肅處理。人家看我的面子,象徵性地罰了點款,把她放了。我本來沒打算跟老闆說,可後來那個警察知道她是誰了,主動跑來向老闆道歉,說是負荊請罪。老闆氣壞了,逮住我就是一通訓斥,說我多管閑事,知法犯法。老闆說,關她兩天又怎麼了,讓她長點記性啊。誰讓你把她領出來的?事情到此還沒有完。恩師,你說說,這屁股擦得噁心不噁心?按說,事情過去就算了,但接下來她卻來勁了,聲稱自己懷孕了。她說,抓孕婦是犯法的,必須處理。」
「她真的懷孕了?」他立即想到了唐風在西山腳下的那番說辭。
「已經是第三次懷孕了。結婚的時候,她其實就懷孕兩個月了。但她後來把它打掉了。因為醫生說,她懷的是個女孩。在濟民中醫院的一位老中醫和濟大附屬醫院一位兒科醫生的幫助下,她在四個月之後再度懷孕。這次她終於懷上了男孩,但同時還有兩個女孩。也就是說,她懷
的是三胞胎。醫生在全面檢查了她的身體狀況之後,提出了一個方案,就是她最多只能生下兩個,還有一個必須終止妊娠,否則所有胎兒都會受到影響。老闆和豆花為此專門跑到北京,聽取北醫三院專家的意見。北醫三院也是這個看法。老太太知道了,立即燒香拜佛。一炷香沒有燃盡,就頒布了命令。帶把兒的,不帶把兒的,老娘全要。老闆趕緊解釋,說醫生說了,只能要兩個。老太太說,老天爺說了也沒用,敢弄死一個,老娘就死給你們看。」
「孩子呢?後來怎麼一個也沒了?」他問。他同時又感到奇怪:鄧林從來不說欒庭玉的家事的,今天這是怎麼了?
「就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情。豆花的母親趕來了,肩負著勸說老太太的使命。豆花的母親比老闆還小一歲,老闆不叫媽,可以理解,但老太太不把人家當成親家,就有些過了。人家行李箱放好,老太太就說,來就來了,還帶這麼大的箱子?豆花的母親趕緊說,是出差路過,帶了些換洗衣服。老太太說,都說母以子貴,這當姥姥的也跟著貴了起來。豆花的母親終於忍不住了,說,女兒想吃酸的,給她帶了自家釀的柿子醋,這醋放下我就走,還得趕火車呢。她還真的帶了柿子醋。老闆對這個岳母還是有禮貌的,請她在外面吃了飯。豆花的弟弟,小名叫猴頭,就在豆花的公司上班。老闆把猴頭也叫了過來,讓他們一家人在賓館裡住了兩天。老闆勸說岳母不要把老太太的話放在心上,又交代猴頭陪著母親在濟州多玩幾天,有事情可以直接打他的電話。當然了,老闆給他們留的,其實是我的電話。三天之後,我的電話響了。原來,猴頭在送母親回老家的高速公路上撞了人。好在責任並不在猴頭一方。此前一天,那個地方剛出過一次車禍,一輛卡車將高速公路的欄杆撞斷了,在那裡留下了一個缺口。附近村莊里的一頭毛驢,剛好從那個缺口走上
了高速公路。那是一頭公驢。它聽到了公路另一側一匹母馬的嘶鳴。一種來自遠古的雜交慾望支配著它,讓它穿越高速公路,與那匹母馬會合,趕驢人當然趕緊越過欄杆找驢。事情就這麼巧,猴頭駕駛的那輛越野車正好趕到。幸虧那裡離收費站不遠,猴頭已經提前踩了剎車,不然猴頭很可能也要來個車毀人亡了。」
「消息捂得挺緊啊。」
「您聽我說。我當時就趕到了現場,然後又隨著眾人去了醫院。趕驢人已經死了。在醫院裡,他看到醫生正往那個人的天靈蓋里塞紗布,塞了整整四大卷。人的腦殼怎麼那麼空啊。我的腿都嚇軟了。當時我並不知道,就在我趕往出事地點之前,豆花也出事了。豆花比我先接到猴頭的電話,當場就癱倒在地了。然後,在場的人就聞到了一股血腥氣。她流產了。」
「豆花可真夠倒霉的。」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他腦子裡想的其實是那個養驢人。那塞到腦殼裡的紗布,被血洇紅,變黑。他的眼前一片黑紅色。
「現在,她是第三次懷孕。是她說的,懷沒懷上,我不知道。反正,只要她坐我的車,我都提心弔膽的,好像懷孕的不是她,是我。按說懷孕了,應該少安勿躁,她倒好,整天罵罵咧咧的。她跟艾倫不是朋友嗎?我曾勸艾倫多過來陪陪她。艾倫說,誰敢見她啊。人家是誰?人家是娘娘!動不動就要發娘娘脾氣的。我問,什麼叫娘娘脾氣?艾倫說,
你正跟她說話呢,她可能突然來一句,都退下吧。周圍沒別人,什麼都不都的。她說順嘴了,有一天竟然對老太太說,都退下吧。老太太氣壞了,說,誰退啊?退哪啊?就少不了要跟我們老闆嘮叨,腿都夾不住,還有理了?」
「老太太還好吧?」
欒溫氏從來都喊鄧林為哪吒,那是誇他本事大。欒溫氏說:「娘胎里待夠三年六個月,才能出來一個哪吒啊。」鄧林則稱欒溫氏為奶奶。但這一天,鄧林卻一口一個「老太太」。他再次感到,鄧林這天的談話有點不正常。
「她?畢竟上了歲數,糊塗了。說是糊塗了,有時候又清醒得嚇人。有那麼幾天,因為太忙了,我沒去看她,您猜怎麼著?她竟然以為我陞官了,放道台了,出去鬧海了,是鬧海歸來了,就拉著我說了好多閑話。當然了,那些話,也都是她以前跟別人說過的。」說著,鄧林的聲音就變成了欒溫氏的聲音,蒼老,疲憊。太像了,庶幾可以亂真。鄧林模仿著欒溫氏的聲音說:「小哪吒啊,編筐編簍,重在開頭。開好了頭,還要收好口。織衣織褲,難在收口。」
「老太太說得好。」
「我又能說什麼呢。老闆在旁邊站著呢。我只好對老太太說,奶奶,哪吒捨不得離開您,所以沒走。」
「還有一次,她把我當成了她那死去多年的丈夫。她上廁所,沒紙了,拐杖搗著門,喊人給她送紙。我就去給她送紙。她劈頭就給了我一棍。還喊呢,老不死的,又來偷看了。」
「也真是難為你了。」
「反正我就這樣耗著。我總結了一句話:想做的事做不成,不想做的事做不完。最近,我的主要任務是闢謠。豆花負責造謠,我負責闢謠。辟什麼謠?她說金彧跟老闆肯定有一腿。我勸她,怎麼可能呢?千萬別胡思亂想。她跟很多人說過,艾倫啊,葛道宏啊,鐵梳子啊。說來說去,還是我來擦屁股。有一次,老闆去桃花峪考察,碰巧金彧也隨著濟民中醫院的人去了桃花峪。忘了跟您說了,金彧已經到濟民中醫院上班了。桃花峪有濟民中醫院的藥材基地,所以金彧有時候會到桃花峪。有一天我接到楊縣長電話,曲里拐彎地問我,晚上要不要另外給他們兩個安排個地方。我裝作聽不懂。楊縣長說,你這就是不把我當親人了,艾倫都跟我說了,你還給我裝蒜。」
有一句話,到了嘴邊,他沒有說出來:「你給我交個底,欒庭玉和金彧是不是已經有一腿了?」
鄧林真是聰明過人,隨後就說:「我想,您可能也會懷疑他們兩個有一腿。我以人格和黨性擔保,他們的關係是清白的。老闆只是跟濟民中醫院打了個招呼,把金彧安排進去工作而已。這算什麼,這算政府關心民營企業,積極向民營企業推薦人才。當然了,一進去就當上股東,步子邁得確實有點快了。」
他當然不相信鄧林的說法,但他還是說:「沒有就好。」
鄧林說:「剛子前天對我說,都後半夜了,豆花還給他打電話,追查老闆的行蹤。剛子說,在車上睡著呢。豆花說,把車開來,讓我看看。剛子說,他替老闆喝了兩杯酒,不能開車,正等代駕呢。豆花說,你們在哪裡,我去替你們把車開回來。恩師,您說說,每天這樣疑神疑鬼的,像什麼話。」
「你說的剛子,是他的司機?」
「我正要對您說。我現在之所以比較清閑,就是因為剛子。這個剛子,會開車,會武術,會外語,還會修電腦。這樣的人,黃興竟然因為人家流過一次鼻血,就不用了?就打發人家去養馬了?」
「你說的剛子是黃興留在濟州的那個保鏢?」
「是啊,現在明亮不是在負責養馬嗎?明亮還請了個養馬師傅,兩個人輪替著養馬。這樣剛子就可以抽出身來了。老闆現在負責的事情比較多,舊城區改造涉及太多人的利益,人身安全會受到一點影響。『老一』要求確保老闆的安全,要給老闆另配保安。老闆謝絕了『老一』的美意,說他還是自己想辦法吧。就臨時把剛子叫過來了。當然這是經過董松齡同意的。有時候,他也會回去看看那匹白馬。前兩天他對我說,看到明亮那麼會養馬,他就放心了。我對他說,明亮是誰?明亮是應物兄先生的得意門生,『六經』注得,馬養不得?就在昨天,陪老闆在希爾頓接見客人的時候,我還和剛子上樓頂看了看。明亮給白馬訂購了苜蓿,是
內蒙的苜蓿。明亮說起苜蓿,都頭頭是道的。他告訴我,苜蓿是公元前139年傳入中國的,最早在長安種植,本來就是用來餵養從西域帶回來的御馬的。苜蓿的營養價值很高,粗蛋白質、維生素和氨基酸含量都很高。吃一口苜蓿,相當於吃半塊豆餅。他還告訴我,他天性喜歡馬,喜歡騎馬。他說,『御』也是『六藝』之一嘛。他願意一輩子在『太研』養馬,為程先生養蟈蟈,在『太研』洒掃庭除。」
就在「太研」養馬,養蟈蟈,洒掃庭除?
怎麼可能呢?
他清楚地記得,有一年教師節,幾個弟子湊錢請他吃飯,席間大家戲言,如果可以選擇,自己最願意生活在哪個朝代。有人說民國,有人說晚明,有人說南宋。輪到張明亮的時候,張明亮借著酒意把他們數落了一通。明亮說,你們喜歡的民國,一定不是兵荒馬亂的那個民國,而是林徽因客廳里的那個民國。你們喜歡的晚明,一定是閒情逸緻的小品中的晚明,而不是東廠西廠橫行霸道的晚明。至於南宋,你們喜歡的那個南宋也是挑揀出來的,沒有靖康之恥,沒有崖山之殤,而是只有西湖十景,只是一個富貴溫柔鄉。易藝藝當時就問,你呢,亮子?張明亮倒是一點也不含糊,聲稱自己最願意生活在戰國時代,亂世出英豪嘛!可見張明亮的理想從來不是什麼洒掃庭除,而是掃天下。不是養蟈蟈,也不是養馬,而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明亮最崇拜的人物是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明亮給自己起的筆名是小白。這是齊桓公的名字。明亮住的是四人一間的集體宿舍,但文章落款卻總是要標明「寫於葵丘」 [2] 。
張明亮其實已經向他當面表明過心跡了。這會,他腦子裡就想著張明亮的話:「恩師啊,『太研』一定要成立程先生著作編輯委員會啊。」
「你是說——」
「這個位置不能讓別人佔了,您一定要當這個主任。」
「等程先生回來了,再說吧。」
「到時候,您不方便說,我來替您說。」
「你的意思是,我來當主任,你來當副主任?」
「我?」張明亮說,「我聽您的。您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您讓我做一根蠟,我就蠟炬成灰淚始干。您讓我做一隻鳥,我就青鳥殷勤為探看。您讓我做桃樹,我就多結桃子。您讓我做桑樹,我就多長葉子。」
張明亮本來是個老實人,是個不說客套話的人,那天竟然冒出了這麼一堆話。
他很想對張明亮說,我倒願意把你留下來。如果你真想留下來,我可以去跟程先生說,跟葛道宏說,跟董松齡說。我相信,他們會給我這個面子的。問題是,你是在職博士,讀博士期間,你還領著原單位的工資呢。把你留下來,你對原單位怎麼交代?你跟原單位是有協議的。人家要告你違反協議呢?
出於愛才心理,我倒是想過,如果他掏錢就可以解除與原單位的合同,那麼我倒願意幫他把這筆錢先墊出來。問題是,小荷怎麼辦?小荷是貴州遵義一所中學的英語老師。留下了張明亮,也就必須把小荷調過來。把小荷安排到附中教書?濟大附中可不是輕易能夠進去的。他還曾經想過,就讓小荷做程先生身邊的工作人員吧。還有,他的父母怎麼辦?張明亮是獨生子,父母年事已高,這些年都是小荷在照顧。
一大家子人呢。是不是要先買房?市內商品房,一天一個價格,一個窮博士,你能買得起嗎?哦,想起來,就讓人頭皮發麻。
正是因為考慮到這些,他勸張明亮,關於以後工作的事,要和小荷多商量。
張明亮說:「男人嘛,事業為主。」
這話我可不愛聽。丟下父母,拋妻別雛,有違人倫啊。
這會,他聽見自己說:「從桃花峪回來,我一定找張明亮好好談談。」
白色巡洋艦早已駛出了濟州,在高速公路上賓士。兩邊是麥地。麥子已經收割,光禿禿的,就像剛剃光的頭。麥地里偶爾可以看到玉米秧子,那是麥子收割之前已經套種下去的。不時出現一些丘陵。丘陵上長著杮子樹。過一個收費站的時候,鄧林也非常守規矩地在後面排隊。收
費站一邊的田地里,人們在種植水稻。稻田旁邊的那片地,則是棉花地。棉花尚未吐絮。他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想到了小時候隨母親在地里拾棉花的情景。到了深秋,地里只剩下了棉花稈,一半倒伏,一半支棱,全是褐色的,接近於黑色,有如山水畫中的枯筆。他和母親會將那些沒有來得及吐絮的棉鈴也摘下來。那東西其實沒用,摘它們純粹是出於習慣。或者是出於對它們的愛憐,似乎擔心它們受凍。
棉花地頭,野花在靜靜地綻放,就像綻放在夢裡。
他好像又看到了母親,心中一陣絞痛。
去年沒給母親上墳,今年一定要去,再忙也要去。當然,首先得找到母親的墳。母親的墳在村西的土坡上面。村裡的人死了都埋在那裡,後人通常在墳前種一棵樹,通常是柏樹。柏樹長得很慢,今年什麼樣,明年好像還是什麼樣。只要認出了那棵柏樹,就認出了母親的墳。前幾年市場上崖柏突然吃香,人們到山上到處搜尋崖柏,做成木雕、手串。崖柏很快就砍完了,有人就打起了柏樹的主意,將柏樹烘乾了冒充崖柏。一夜之間,墳地上的柏樹就被偷完了。前年他去給父母上墳的時候,發現各家的墳頭新栽了旱柳,是公安局為平息民憤栽上的。我又怎麼能夠通過那煥然一新的旱柳,確定哪座墳頭才是父母的墳呢?那天我特意帶了保溫箱,裡面裝的是從本草鎮上買來的油炸麻糖,是父母生前最愛吃的。小時候,只有過年過節的時候,母親才炸上幾根。
我帶著保溫箱,本來是想讓父母趁熱吃的。
他的喉嚨咕咚一聲。
他想起來,那天半夜醒來,他發現自己在睡夢中將枕頭墊得很高。他在夢中尋找母親的墳,因為一直朝一個方向看,他竟然落枕了。早上起來,他又去了一次墳地。他歪脖而登高,俯看著死去的芸芸眾生,仍然沒能確定,哪個才是母親的墳。
車隊緩緩向前,終於到了收費口。收費口沒有收鄧林的錢。顯然,這個車牌號在收費站的電腦里是有記錄的。橫杆升了起來。
收費員說:「首長慢走。」
鄧林隨口哼了一句:「叢林中有一株薔薇,朝雪般地放光輝。」
過了收費站,鄧林突然說:「有件事,我想求恩師。能不能跟老闆說一下,讓我去桃花峪?」
一開始,我們的應物兄沒有聽懂:現在我們不就是往桃花峪走的嗎?但隨後,他明白了,鄧林是說,自己想頂替楊縣長。
「我的話管用嗎?」
「您都看到了,在濟州,我幾乎什麼事都能辦成。剛才過收費口的時候,我其實想交錢來著,但人家不讓交。您都看到了,前面的欄杆是自動升起來的。嚴格來講,這就違反規定了。如果有人去告,一告一個
准。所以說,在一個地方待久了,難免會犯錯誤。謹慎謹慎再謹慎,也沒用。您不會眼看著我犯錯誤吧?現在您知道了吧,我為什麼不要孩子?這是高危職業。我可不想連累孩子。」
「父母不催你要孩子啊?還是要考慮老人的心。」
「好吧,我也跟您說說,這次到桃花峪,除了雙林院士的事,我還要幹什麼。老闆當初去深圳領人的時候,帶去了三個人。除了楊縣長,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混得更慘,只混到桃花峪的商業局局長,副處級吧。他是楊縣長帶過去的。這哥兒們說起來還是個文人,琴棋書畫都會一點,最喜歡畫老虎,畫武松打虎。前不久,出事了。他父親死了,他大操大辦,被人告了。沒辦法,書記就把他給撤了。書記點頭了,楊縣長也就不便再說什麼。楊縣長本來打算,等風頭過去了,再給他安排個閑職,比如文化局局長什麼的。他倒好,一點沉不住氣,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聲稱要告這個、告那個,嚴重影響了幹部隊伍的穩定。有人就要求查他。這一查,問題當然就來了。私設小金庫啊,出差坐了頭等艙啊,公款宴請超標啊。什麼都出來了。你不是喊著要打虎嗎?好啊。你是武松,就不怕老虎,但你不是武松。你是誰?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武大啊。你說你,一個武大,一會斗西門,一會打老虎,不是找死嗎?」
照這麼說,還沒有敬修己過得好呢。
「判了五年。誰都沒想到,他竟然藏了那麼多名人字畫,足有上百幅。光是書法作品,啟功的,歐陽中石的,沈鵬的,就有幾十幅。雖然事後認定,大多數都是假的,甚至是根據假的複製的,但受賄的帽子已
經戴牢了。當然也從院子里挖出了一些金條。因為他屬於小魚小蝦,所以媒體懶得報道。沒關在桃花峪。關在哪?其實就關在濟州,就在茫山,就關在敬修己曾經住過的地方。這次去桃花峪,我還得去看看他的家屬。為什麼見他的家屬?因為他的兒子是我的乾兒子,已經上中學了。有一年他帶著孩子來老闆家拜年,老闆不在家,他就在這兒等著。那孩子就跟我玩到一起了。孩子本來叫我叔叔。事後,他非要孩子叫我乾爸。乾爸就乾爸吧。就在前幾天,他老婆給我打電話,說兒子想見乾爸。他老婆對他不離不棄,倒是讓人感動……」
公路把前面的丘陵劈開了,車開過的時候,噪音很大,是那種唰唰唰的聲音。鄧林也暫停了講述。駛出丘陵之後,《蘇麗珂》的聲音又浮現出來了:
你這唱得動人的小鳥,
我期望的可是你?
當鄧林恢復講述的時候,那聲音就低下去了。鄧林說:「我這個人心軟啊。那孩子小時候我抱過的,給他擦過屁股的。這次去,除了看乾兒子,我還得讓他老婆轉告他,為了兒子的前途,他還是要學乖一點,在裡面該閉嘴就給我閉嘴。我也得告訴他老婆,他在裡面沒受什麼苦,已經不錯了。讓她別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又是發帖子,又是發微信,以為全天下就數自己倒霉。那是你自作自受。有一天,獄長來找老闆。老闆沒見,讓我替他見了。我問有什麼事,他拿出了一封信。我一看信封,就知道怎麼回事了。裡面什麼也沒寫,只是用牙膏皮畫了一窩小老虎。我說那就別寄了,撕了算了。我請獄長大人吃了頓便餐,隨便聊了
聊。獄長說,關的人太多了,不好管理。我就跟獄長提到了國外管理囚犯的一些經驗。比如墨西哥,墨西哥也是囚犯太多,不好管理。怎麼辦呢?就從囚犯中選一些人去管理。獄長問,墨西哥很亂吧?我跟他說,千萬不要小看墨西哥。首先,人家是人口大國,有一點三億人呢。其次,因為緊鄰美國,近水樓台先得月,所以人家的市場化程度、全球化程度,比我們都要高,人均收入達到一萬美元了,牛得很呢。」
前面出了車禍。
一輛車撞彎了隔離帶,後面一輛車緊跟著追尾了,車頭癟了,玻璃碎了一地。又一輛車追了上去,但撞得不要緊。消防車和清障車正從對面駛來,它們得過一會才能繞過來。鄧林放慢了車速。有個司機站在隔離帶外面打電話。打著打著,突然向後一躺,栽到外面的溝里了。隨後,警笛響起來了。奇怪的是,警車是從對面的車道上駛過來的。顯然,警察並不是奔著這場車禍來的。對面的車道上,顯然也有一起車禍。
鄧林嘴巴沒停,接著往下講:「我就跟獄長說,所以啊,墨西哥的一些經驗,也很值得我們借鑒。您應該能聽出來,我就差直接說了,就是將那哥們提拔成牢頭獄霸。獄長當然聽懂了,回去就找他談話了。先安排他負責出黑板報,從文字到插圖,都由他一個人負責。你不是喜歡畫老虎嗎?粉筆管夠,水彩管夠,畫去吧。然後又安排他負責給人犯講解政策。他呢,講來講去,就又講到了武松打虎。意在向別人說明,他只是小老虎。您說氣人不氣人?這兩天,聽說他安靜了,不喊冤了,不再給別人寄老虎了。聽說血脂也不稠了。這就對了。再他媽的胡亂寄信,人品就敗光了。估計過段時間,就可以放了。恩師,您覺得,我對
朋友,已經夠意思了吧?」
鄧林說得非常動情。
《蘇麗珂》一直在播放著,就像背景音樂,就像在給鄧林的話伴奏。鄧林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沒有道理。那笑聲初聽上去是粗放的,但又戛然而止,隨後又笑了起來。那笑意又在鄧林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有點苦,還帶著一點靦腆。《蘇麗珂》還在低聲迴響。因為鄧林的笑聲,他覺得,樂詞與怨詞、哀聲和樂聲,突然間顯得相悖又相諧,簡直難分彼此。
他依然分不清那是男聲還是女聲。他腦子裡倒是閃過樊冰冰的名字,但又覺得不像。樊冰冰的聲音有一種誇張,而這個聲音總的來說還是比較內斂的。他想起自己曾在課堂上講過一個故事。遙想當年,喲,這個「當年」有點遠了,都遠到春秋了。不過,雖然遠到了春秋,但想起來仍然歷歷在目。說的是孔子跟師襄學琴的故事。有一首曲子,孔子雖然不知道誰作的,卻很喜歡,覺得聽上去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就反覆地彈奏那首曲子。後來,孔子竟能從曲子中感受到作曲者的模樣:黑臉膛,高個子,目光明亮,視野宏闊,像個統治四方諸侯的王者。孔子就想,這人不是文王又是誰呢?他把這話告訴了師襄,師襄吃了一驚,恭恭敬敬地對孔子行禮,說:「夫子,您彈的正是《文王操》。」
與孔子相比,我就是個樂盲啊。
後來他才知道,演唱者跟樊冰冰還真有點關係:他是樊冰冰的男朋
友。
這當然是小事。與這首歌有關係的另一件事,才算是大事。那件事是欒溫氏八十大壽之後發生的:有一天,人們終於找到了多日未歸的豆花,她躺在慈恩寺的長慶洞里,正拿著手機聽著這首歌。那時候,她已經瘋了。她的身邊有兩個扣在一起的瓦盆,瓦盆里盛著她的孩子。那孩子尚未成形,像剝了皮的兔子。
[1] 沈括《夢溪筆談·樂律》:「古詩皆詠之,然後以聲依詠以成曲,謂之協律。其志安和,則以安和之聲詠之。其志怨思,則以怨思之聲詠之。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則詩與志、聲與曲,莫不安且樂;亂世之音怨以怒,則詩與志、聲與曲,莫不怨且怒。此所以審音而知政也。」
[2] 據《左傳》《孟子》《穀梁傳》《史記》記載,公元前651年,齊桓公會諸侯於葵丘,以周天子的名義給他們立規矩:不得擅自改立太子,不得以妾為妻,不得讓女人參政,不得隨意修壩壟斷水利,不得阻止鄰國來買糧食,等等。雖然最先違背這規矩的就是齊桓公本人,但葵丘之盟,毫無疑問是齊桓公一生中的高光時刻,相當於做了聯合國秘書長。八年後,齊桓公死了,他的五個兒子互相攻打,想不起來為他殮屍,硬是把老爹給放臭了。《史記·齊太公世家》記載:「桓公屍在床上六十七日,屍蟲出於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