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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The thirdxelf

所屬書籍: 應物兄

「The thirdxelf」,是文德能留於人世的最後的聲音。用它作書名,倒也合適。這其實是芸娘的建議。芸娘說,她後來終於想起來,文德能說過,他曾寫過一篇短文,但沒有完成,題目就是這個詞,這個生造的詞。

這本書厚達五百五十五頁。這麼厚的書,本該很重的,但由於選用了進口的六十克輕塗紙(LWC),所以顯得並不重。它還有一種從沉重中逸出的輕盈的感覺。

這是文德能的最後一本書,也是他的第一本書。

文德能生前,甚至沒有發表過單篇論文。文德能曾開玩笑地說,自己也是「述而不作」。文德能總是說,雖然自己看了很多書,但總覺得那些知識還沒有內化為自己的經驗,所以無法舉筆成文。哦,有句話,我永遠來不及對你說了:你之所以會被那些知識所吸引,你之所以會向我們講述那些知識,不正是因為它們契合了你的內在經驗嗎?你的「述而不作」,其實就是「述而又作」。任何「述」中都有「作」。「述」即闡述,即闡幽,即開啟幽隱之物。

他記得很清楚,同一本書,文德能總是買兩本:一本自己讀,一本借給朋友讀。文德能總是會以批註的形式寫下自己的閱讀感受。哦,對於那些偉大的著作來說,我們都是遲到者,但是在個人經驗和已被言說

的傳統之間,還是存在著一個闡釋的空間,它召喚著你來「闡幽」,把它打開,再打開。

在他看來,文德能就是這樣一個傑出的「闡幽」者。

此時,在臨近正午的陽光下,應物兄彷彿突然置身於一個黑暗的房間——那個房間現在就埋葬在眼前的廢墟中。他看見文德能舉著燈盞朝他走來。燈盞在這裡不是隱喻,而是事實本身。他們之所以秉燭夜談,是因為那天又停電了。那段時間經常停電。他記得那是郟象愚帶著喬姍姍逃走之後的某一天。他之所以又來到文德能家中,是因為他突然想起來,喬姍姍那天走的時候,將喬木先生家的鑰匙留在這裡了。他來到這裡的時候,阿姨正陪著文德斯吃飯,文德能在房間里陪著費邊看一部日本電影《羅生門》。當他也坐下的時候,突然停電了。事實上,那時候電影已經接近尾聲:雲開日出,樵夫在羅生門旁看到一個哭泣的女嬰,正想著要不要把她抱起。

那部電影是根據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林中》改編的。文德能此前不僅搜集了導演黑澤明的所有資料,而且重讀了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文德能點燃了燈盞,一盞交給了阿姨,一盞拿到了陽台上。兩個燈盞在房間里遙相呼應,相互安慰。他們談話的時候,微弱的燈光就在芥川龍之介的自傳性小說《大導寺信輔的前半生》上閃耀。文德能推薦他和費邊看看這本書。文德能說,我們很多人就像書中的信輔,依賴書本,尚無法從書本中跳出。

文德能已經在那本小說上,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

他和費邊都說,何不把它整理成文呢?

文德能側臉看著一個瓦罐,瓦罐中盛的是沙子,他把手伸進了那些沙子。從黃河裡采來的沙子,乾淨得就像豆粉。那是阿姨采來的,用它來清洗餐具、酒具,用它來炒豆子,也用它來做沙包供文德斯鍛煉拳腳。文德能說,他一直想寫書來著,他想寫的書就像一部「沙之書」。沙子,它曾經是高山上的岩石,現在它卻在你的指間流淌。這樣一部「沙之書」,既是在時間的縫隙中回憶,也是在空間的一隅流連;它包含著知識、故事和詩,同時又是弓手、箭和靶子;互相衝突又彼此和解,聚沙成塔又化漸無形;它是頌歌、輓歌與獻詞;裡面的人既是過客又是香客;西學進不去,為何進不去?中學回不來,為何回不來?

哦,時間的縫隙!如前所述,這個詞也曾在芸娘的詩中出現。

顯然,在他們看來,正如空間有它的幾何學,時間也有它的地理學,而地理也有它的歷史學。這是文德能和芸娘共用的辭彙。

「世上真有這樣的書嗎?」他問。

「至少可以試試。」文德能說,「或許到了老年,可以寫出一章?」

誰又能想到,沒有任何不良習慣的文德能,竟然沒有自己的晚年。死是突然找上門的。在此之前,文德能只是發燒而已,有些氣喘。皮膚上偶爾出現的綠色硬塊,他還以為是郊遊教文德斯爬樹引起的。後來到了醫院,竟然已是白血病晚期。應物兄還記得,最初的震驚過去,他立

即想到,文德能完不成那本書了。

令人慟心的告別時刻到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因為擔心引起出血,醫生不允許文德能刮鬍子,文德能那清秀的臉上也因此雜草叢生。那個時候,文德斯坐在芸娘和阿姨中間,雙眼噙淚,眼看著生如何成為死。文德能臉上的苦楚慢慢消失了,變成了微笑,很安詳,就像睡著了一般,好像隨時都能席地而坐,與朋友們聊天。就在這時候,文德能似乎又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一個字母,一個字母,說出那個單詞:Thirdxelf。

然後又清晰地說出了兩個字:逗號。

正如芸娘後來所說,這個詞其實是文德能生造的一個詞:第三自我。那是文德能最早的一篇文章的題目。它的第一句話,就是:「Thethirdxelf,這是我生造的詞,意為『第三自我』。」哦,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垂危的文德能,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創造性的時刻,也說明他的思考一直清晰地持續到臨終。

文德能的臉色隨之變得微黃,又變得蠟黃。醫生掐著表,記下了那個最後的時間。接下來的一個動作,是應物兄永生難忘的:芸娘抬起了文德能的手,將那隻手抬向了文德能的胸部,然後繼續緩緩移動著那隻手,在它變得僵硬之前,用它合上了那雙眼睛。芸娘後來解釋說,這是文德能本人的要求。

哦,文德能,你用自己的手,合上了自己的眼帘。

文德能最後的淚水溢出了,慢慢消失於那片雜草。因為文德能說過,誰也不要哭,所以當護士給文德能剪去指甲、剃去鬍子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哭。而文德能自己的眼淚,那曾經消失於野草中的眼淚,這時候再次出現了。剃刀挪開之後,文德能的臉有如黃綢,那淚水也就如同在黃綢上滑動,流得很慢,像蜜。

文德能的墓地就在鳳凰嶺,與他父母的墓地相鄰。

朋友們手捧花環來給文德能送行。那白黃相間的花枝,開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金屬圈上。麥子收割之後,大地光禿禿的。一群鳥兒正在低空盤旋,它們嘰喳不停,跌宕起伏,彷彿在朗誦大地的語言。朋友們就在文德能的墳前約定,等一周年的時候,一定要相聚一次。這話當然是真誠的。在後來的日子裡,文德能的名字確實也經常被朋友們提起,那當然也是真誠的。但是一周年過去了,三周年過去了,朋友們再也沒能聚起來。如今,二十年過去了。

哦,死去的人是認真的,活著的人已經各奔東西。

這天中午,芸娘執意要去鳳凰嶺的墓地去看看文德能,但被他和文德斯阻止了。他們覺得,芸娘臉色很不好,點個頭似乎就要晃倒。文德斯說,自己和阿姨去就行。

文德斯和阿姨走後,他和芸娘先在濟河邊的一個小飯店裡坐了下來,然後又來到了小飯店旁邊的一個舊書店。他們要在這裡等待文德斯,然後一起再回到姚鼐先生家裡吃飯。保姆已經來過電話了,問他們

什麼時候回去,共有幾個人。

芸娘說:「讓孩子先吃。」

隨後,芸娘坐到了河邊的空椅子上,面對著河水。他也坐了過去,輕輕地翻開了那本書。他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三十年前,就像一個學生在老師的監督下讀書。他覺得這個時刻既神秘又美麗。在芸娘面前,我內心沉靜。

他聽見芸娘說:「文兒讓我寫序。我想了想,摘了兩句別人的詩,送他作題記。那是我的感受,不是文德能的。德能不會那麼想。他涉及的領域太多了,哲學、美學、詩學、神學、經學、史學、文學、社會學、政治學,來不及孤芳自賞。」

那題記是芸娘手寫的,筆跡略顯凌亂,那是因為每個筆畫都有些顫抖: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1]

芸娘說:「文兒說他不知道依什麼順序來編。我告訴他,你該問應物老師,《論語》各章節的編輯順序是怎麼形成的。我也提醒文兒,一部真正的書,常常是沒有首頁的。就像走進密林,聽見樹葉的聲音。沒有人知道那聲音來自哪裡。你聽到了那聲音,那聲音瞬間又湧向樹梢,湧向頂端。」

他現在看到的第一則筆記,是關於尼採的。文德能先是摘抄了尼採的話,然後寫下了自己的話:

人們應尊重羞愧心。大自然就是因為這羞愧心才把自身掩藏在謎的背後,掩藏在斑駁陸離的不確定性背後。 [2]

在尼採的晚年,他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為《快樂的科學》重寫了序言。這溫情脈脈的言辭,似乎來自另一個尼采。尼采認為,不健康的現代哲學既是啟蒙的代價,也是哲學本身的代價。尼採為何重提羞愧?因為現代哲學已經不知羞愧。羞愧的哲學,宛如和風細雨,它擁吻著未抽出新葉的枯枝。無數的人,只聽到尼采說「上帝死了」,並從這裡為自己的虛無找到理由。但或許應該記住,羞愧的尼採在新年的鐘聲敲響之際,曾經寫下了對自己的忠告:今天我也想說出自己的願望和哪個思想會在今年首先流過我的心田,並應該成為我未來全部生命的根基、保障和甜美!我想學到更多,想把事物身上的必然看作美麗:我會成為一個把事物變美的人。

芸娘說:「如果德能活到現在,我不知道他的想法會不會變。可能會變。當然也可能不變。」

「您是說,現在看來,他有點樂觀?」

「我們可能都是理智上悲觀,意願上樂觀。你知道的,1888年春天的時候,尼采完成了最後一部書稿《權力意志》,他談論的是今後兩個世紀的歷史。他描述的是即將到來,而且不可能以其他形式到來的事

物:虛無主義的降臨。我為什麼會關注現象學?是因為又過了十二年,也就是二十世紀的第一年,胡塞爾開始用他的《邏輯研究》來抵禦虛無主義。他的方法是回到『意義邏輯』和『生活世界』。這個過程極為艱難,持續了一個世紀。我看後來的那些西方哲學家,好像還沒有人能夠從根本上粉碎尼採的預言。似乎夢魘依舊。這也是我試圖走出現象學的一個理由。」

「您是說,德能還是有點天真?」

「他也可能比我更早地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說,想把事物身上的必然看成美麗,想成為一個把事物變美的人。」

芸娘說著,咳嗽起來。

他不便再問了,只好默默地翻書。

隨著書頁的翻動,我們的應物兄再次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兩個燈盞遙相呼應,如微風中的藍色火苗。這是因為他又看到了文德能提到的《大導寺信輔的前半生》。文德能顯然非常喜歡這段文字,不然他不會一口氣抄了那麼多:

這樣的信輔,一切都是從書本里學來的。不依賴書本的事,他一件不曾做過。他是先看到了書本中的行人,才去看街頭的行人。他為了觀察街頭的行人,又去查看書本中的行人。而街頭的行人,對他來說,也只是行人而已。這是不是就是他通曉人生的迂迴之策?為了了解他們,

了解他們的愛,他們的憎,他們的虛榮心,他讀書。讀書,特別是讀世紀末歐洲產生的小說和戲劇。他在這冰冷的光輝中,發現了在他面前展開的人間喜劇。他發現了許多街道的自然美:靠了幾本愛讀的書,他觀察自然的眼光變得尖銳了一些,發現了「京都郊外的山勢」、「鬱金香花叢中的秋風」、「海上風雨中的船帆」、「蒼鷺在黑夜裡飛過時的叫聲」。他在自己的半生中,也曾對幾個女性產生過愛,然而她們卻沒有一個使他懂得女性的美。至少沒有使他懂得書本以外的女性美。「陽光中女性的耳朵」和「落在面頰上的睫毛的影子」,他都是從戈蒂耶

[3]

、巴爾扎

克、托爾斯泰那裡學來的。

這個夜晚,曲終人散,我再次驀然從朋友的背影中讀出了信輔。他們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他們這是要去觀察街頭的行人?而我佇立窗前,如同信輔看著信輔,如同一個信輔看著另一個信輔從書中走向街壘。

「這個夜晚」是哪個夜晚?就是我取鑰匙的那個夜晚嗎?他們是誰?是我和費邊嗎?遺憾的是,這些筆記都沒有註明時間。街壘?這個詞沒有用錯吧?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回去得很晚,街道非常安靜,哪裡有什麼街壘?哦,翻開下一頁,他看到文德能對「街壘」這個詞的解釋。原來,文德能使用的「街壘」一詞是有特指的。他也由此認定,文德能這段話,是在另一個晚上寫的:

在這個晚上,我懷著道德的重負,提到了蘭波。1876年8月15日,在印度尼西亞爪哇島,一名華人在海邊救起了一個瀕死的士兵。這個人大口地吐著海水,自稱是詩人蘭波。他確實就是蘭波,隸屬荷蘭外籍軍團,是這年5月被派到爪哇島的。三個月後,他就成了逃兵。我講這

些,是因為我的朋友,一個寫傷痕小說的人,每次見面必談蘭波。我曾經喜歡蘭波,但後來不喜歡了。我很想告訴他們,蘭波的詩,在這個時代可能已是陳詞濫調。

在二十世紀,「蘭波族」成為專有名詞,蘭波的詩句「生活在別處」

[4]

,成為很多人的口頭禪。二戰以後,美國作家亨利·米勒,蘭波的崇拜者,一個真正的混子,一個流氓,一個癮君子,宣稱在未來世界裡,「蘭波型」的人將取代「哈姆雷特型」的人和「浮士德型」的人。他似乎說對了。於是在1968年,在法國巴黎,反叛的學生將蘭波的詩句塗於街壘:「我願成為任何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我很想對朋友說:不要成為蘭波,不要成為亨利·米勒筆下的蘭波;不要相信蘭波,因為蘭波本人從未成為蘭波。

文德能當然也摘抄了他喜歡的理查德·羅蒂。很多年前,文德能從竹編的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那本書就是《偶然,反諷與團結》。應物兄記得,文德斯曾經說過,哥哥走得太早了,沒看到羅蒂的另一本書《托洛茨基與野蘭花》,看到了,可能會更喜歡的。不過,現在他看到的不是文德能對那本書的摘抄,看到的是羅蒂關於海德格爾的一次發言:海德格爾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歐洲思想家,而在真實世界裡,海德格爾卻是一個納粹,一個怯懦的偽善者。文德能幾乎全文翻譯了羅蒂的那篇發言,然後簡單地寫下了幾句話:

從邏輯上看,海德格爾沒有活著的理由,因此他才將餘生投入到比自我更偉大的目標中。我可以想像,海德格爾在他垂危之際,會祈求上帝給他力量,讓他再度過一天,或是一小時,或是一分鐘,讓他繼續投入到那個目標當中去。

他覺得,他觸摸到了文德能那顆悲憫的心。

對文德能來說,僅僅悲憫是不夠的。他不會停在那兒,他還要披荊斬棘繼續往前走,繼續「思」。哦,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海德格爾說,在我們這個激發思的時代最激發思的東西恰恰是我們尚不會思。海德格爾後來對納粹言行的緘默,是因為他在思。

海德格爾尊崇黑格爾,認為黑格爾是西方形而上學的完成,終結了兩千年來無數的哲學家不斷地給西方哲學打上形而上學印記的傳統。海德格爾顯然對黑格爾的那段名言耳熟能詳:「在我們這個富于思考和辯論的時代,假如一個人不能對於任何事物,即便是最壞的最無理的事物,說出一些好理由,那還不是一個高明的人。世界上一切腐敗事物之所以腐敗,無不有其好理由。」

海德格爾在他的思中,拒絕給自己找一個奇特的好理由。為壞事物找到好理由,已經耗盡了多少聰明才智。

書中影印了一些筆記。從影印的圖片上看,文德能的那些文字,簡直是疊床架屋:他甚至不斷地繼續給自己的筆記作注。比如,他將黑格爾的那段名言畫下來,又在旁邊寫道: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駁斥資本家所謂的延長童工勞動時間的荒謬理由時,也引用了這段話。「好理由」何止存在於黑格爾、馬克思、海德格爾所處的「富于思考和辯論的時代」?越是「最壞的最無理的事物」,越

是會有一個最冠冕堂皇的「好理由」。關於這則筆記,文德能要批註的內容還多著呢。就在這一頁的頁腳,文德能用批註的形式談到了海德格爾對馬克思的評價: 海德格爾也驚嘆馬克思的深刻:「因為馬克思在體驗異化時深入到歷史的本質性維度中去了,因此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優越於其他的歷史學。但胡塞爾沒有。據我看來,薩特迄今也沒有在存在中認識到歷史事物的本質性。所以,無論是現象學還是存在主義,都沒有達到可能與馬克思主義進行建設性談話這一維度。」

[5]

我已提醒芸娘這

一點,並期待與她進一步討論。

他問芸娘:「你們討論了這個問題嗎?」

芸娘說:「這段話,應該是他最後寫下的。很可能是在醫院寫下的。他總是在不同時間重新翻閱自己的筆記,再給以前的筆記做批註。」

舊書店老闆讓服務員給他們送來了兩杯茶。這箇舊書店,三十年前就有了,他和芸娘都曾經是這裡的常客。老闆只有一條胳膊。當年還是個年輕人,現在已經老了。書店門上寫著一個紅色的「拆」字,筆畫上的顏料往下滴,一直滴到地上,使那個字顯得格外長,像三十年歷史一樣長。應物兄想起,九十年代初他再次來到這裡的時候,八十年代那批啟蒙主義理論的書籍,已經被論斤賣了。有一套書,曾經是他最喜歡的書,是李澤厚先生主編的,叫「美學譯文叢書」。當年為了把它配齊,他曾不得不從圖書館偷書。當時,那套書就躺在書店裡那間既作廚房,又作會計室,還兼作小便室的房間里。那些書摞了一層又一層。它們都還用紅色的塑料繩捆著,還沒有解開呢。老鼠曾用它來磨牙,在書脊上啃出了月牙似的豁口。蟑螂曾用它做婚床,在上面留下了黑色的斑點。那

捆「走向未來叢書」,他曾視若珍寶,可在這箇舊書店裡,老鼠竟在上面掏了個窩,在裡面留下了自己的形狀。他記得很清楚,當他跪在地上,歪著腦袋朝窩裡看時,一隻土灰色的蜘蛛爬了出來。老闆看見了他,在身後咳嗽了一聲。

老闆笑了:「幫個忙,拿出來,拿出來晒晒。」

於是他依著老闆的意思,把它放到了窗台上,讓它接受微風的吹拂。老闆摸著書脊,指著那個洞,說:「就像拔了一顆牙,留了個洞。」

現在,這裡的書大都已經搬走。老闆之所以還留在這兒,是想拍下拆毀的鏡頭以作留念,還為了與老顧客告別。里里外外都打掃得很乾凈,跟顧客說話的時候,他不時抬起右手用袖管擦擦桌面。桌上還放著幾本書,每本書上都夾著紙條,紙條上寫著老顧客的名字。那是等待最後的顧客來取。

已經過了十二點了,文德斯還沒有回來。

芸娘讓他給文德斯打電話,告訴文德斯,直接到姚鼐先生家裡去。

奇怪的是,文德斯竟然去了機場。他說,他要接的朋友飛機晚點了。

老闆問芸娘:「文先生,走了二十年了吧?」

芸娘說:「你還記得文德能?」

老闆說:「怎麼不記得,當年你們兩個經常來這裡淘書。」

芸娘說:「大概也只有你還記得他。」

老闆說:「他弟弟上周送來幾本書。他說,整理哥哥的書架,發現有幾本書是從這裡借的,裡面還夾著條 [6] 呢。當年我向外租書,一月五毛。他說,按這個價格算,那就是天價了。文先生定是忘了是租來的,在上面東畫畫,西畫畫,畫了好多記號。他弟弟一定要付錢,我收了一百塊。」

他趕緊問了一句:「那些書呢?我都買下來。」

老闆說:「都被一個人買走了。」

芸娘也追問道:「是你的老顧客吧?你一定認識他。他是誰?」

老闆說:「這人呢,路過這兒,就會來坐坐。也不說話,陰著臉。他不是濟州城的笑星嗎?自己卻從來不笑。過年過節,他常在電視里露臉的。去年春節晚會他又出來了。『想死我了吧?我才不想你們呢,我是路過。』他第一句話總這麼說。他是學狗像狗,學貓像貓,學驢就打滾,學牛就哞哞。他肯定是文先生的老哥們。他把二十年的租金,一股腦全都掏了。他記性真好,扳著指頭數,第二年租金就漲了,漲到了兩塊,第三年漲到了四塊。我逗他,第四年漲到了五塊!他搖頭搖得跟撥

浪鼓似的。不不不,第四年你就只賣不租了。腦子多好使!一共七本書,他付了兩萬塊。是不是覺得老漢我丟了飯碗,該買個燒餅充饑?他說,他手裡也有幾本,也忘了還了,算是一併結了。真知道顧全老漢的面子。不客氣了,我收了他五千塊。」

他聽出來了,那人是小尼采。

哦,小尼采,我的朋友。

這時候,有個老顧客來了,五十來歲,問老闆吃了嗎?老闆分明沒吃飯,卻說:「吃了,不過了,老漢我只揀好的吃。吃了兩隻烤鴨。不過呢,這濟州的北京烤鴨,跟北京的濟州丸子,一樣難吃。」

那老顧客徑直去桌上拿書,然後拉開抽屜,把一百塊錢丟了進去。

老闆又說:「這事,我跟文先生的弟弟說了。就又往這裡搬了一箱書。數了一下,五十本。說是送給哥哥的朋友。」沒錯,桌子旁邊的板凳上,就放著一摞《The thirdxelf》。「可是,這一半天,店就要拆了。你們要不都拿走?再者說了,讀書的人不少,可會讀書的人不多。讀這一本書,等於讀了一屋子書。你們還是拿給會讀書的人看吧。」

後來,他把那箱書搬到路邊,招手攔車。

等車的時候,他問芸娘:「這些書,要不先放到我那?」

芸娘問:「喬木先生給太和寫了一幅字:太和春煖?『春煖』這個詞,含自我取暖、獨自得暖之意。這本書,就是給學人看的。你發給你的學生吧。得告訴學生怎麼讀,要帶著問題去讀。這只是初步整理出來的筆記,就像線團。得有進入線團的能力,還要能跳出來。」

在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討論學術,是不是不合時宜?有那麼一會,應物兄想到了這個問題。他想,如果對方是另一個人,那麼不僅自己會覺得彆扭,也會替對方感到彆扭。但這是聽芸娘談,跟芸娘談。芸娘在哪裡,哪裡就會形成一個學術的場域,就像在荒野里臨時支起了一頂學術帳篷:一切都順理成章,合乎時宜,水到渠成。線團就悄悄地等在那裡,知趣地、靜靜地等在那裡,等著芸娘把它解開,等著芸娘把它織成一塊飛毯。

芸娘說:「這是一代人生命的註腳。看這些筆記,既要回到寫這些筆記的歷史語境,也要上溯到筆記所摘引的原文的歷史語境,還要聯繫現在的語境。你都看到了,這本書沒有書號,沒有出版社。它只能在有心人那裡傳閱。可是很多人都睡著了,要麼在裝睡。你無法叫醒裝睡的人。怎麼辦?醒著的人,就得多干點活。需要再來一個人,來給這個註腳寫註腳。這個工作,你本來可以做,但我指望不上你了。」

他認為自己說的是真話:「倒不是因為忙。我是怕自己能力不夠。」

芸娘說:「你倒不需要責備自己。所有給《論語》作注的人,都比不上孔子,但他們的工作仍然值得尊重。等你有時間了,你可以幫文兒把這個工作做好。文兒的國學功底,哦,國學,權且用這個詞吧,畢竟還不夠紮實。你可以幫他。文兒說,小時候,他以為那些注啊,那些眉

批啊,都是作者吩咐他哥哥寫的。他有個說法,把我逗樂了。他說小時候看見通紅的煤炭,覺得很神奇,以為它是小精靈拿著紅刷子刷上的。他後來覺得哥哥的工作,就是用紅刷子把煤炭刷紅了。應物,現在那煤炭暗了下去,所以需要刷掉外面的灰燼,然後繼續刷。一個刷子不夠,那就用兩把刷子,三把刷子。我想,你可以成為那第二把刷子。可你現在正忙著刷別的煤炭。我對文兒說,要是應物兄院長指望不上了,那我們就得另找一把刷子。」

他還不知道,文德斯此時在機場要接的那個人,就是「另一把刷子」。

他更不知道,那「另一把刷子」竟是陸空谷。

當然,還有更多的事情,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哦,倒不是芸娘故意要隱瞞我。幾天之後,當應物兄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將對自己這麼說,對芸娘,他唯有感佩。那個時候,他也才能知道,芸娘其實是在安排她的身後事。

[1] 蘇軾《卜運算元·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2]

尼采《快樂的科學·自序》:「『親愛的上帝無處不在,這是真的嗎?』一個小女孩問媽

媽。『我認為這麼問,有失規矩。』這便是對哲人的提醒。人們應尊重羞愧心!大自然就是因為這羞愧心才把自身隱藏在謎的背後,隱藏在斑駁陸離的不確定性背後。」

[3] 戈蒂耶(1811—1872),法國唯美主義詩人、小說家。「為藝術而藝術」的倡導者。代表作為《死亡的喜劇》、《琺琅與雕玉》。

[4] 見蘭波《巴黎狂歡節》。

[5] 海德格爾《人道主義的書信》。

[6] 借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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