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哀三分鐘。
腦袋整齊地低下去,然後又整齊地抬起來。
何為先生,或者說何為先生的遺體,並不在現場。她還在冰櫃里放著呢。她的遺言是,讓張子房先生來給她致悼詞。誰也不知道張子房先生在哪,誰也不敢違背她的遺囑,所以她只好還在太平間的冰櫃里待著。濟大附屬醫院的太平間,被一家名叫鳳凰的殯儀公司承包了,遇到這種不願及時火化的情況,他們自然喜不自勝。處理何為先生後事的董松齡,從濟大附屬醫院獲悉,濟州有九家醫院的太平間,都是鳳凰殯儀公司承包的。公司已經派人來說,考慮到何為先生的名望,也考慮到與濟大的關係,他們願意將停屍的費用打八折,並去掉零頭,取個吉利的數字,即每天只收888元。
已經過了「頭七」了。
過了「頭七」第二天,濟大哲學系舉行了一個小型的紀念儀式。
喬姍姍也來了。她前天從美國回來。當他們站在一起默哀的時候,他們就像一家人。幾乎就在人們把頭抬起來的同時,哲學系主任把何為先生的遺像從牆上取下來了。然後,人們紛紛從哲學系的會議室出來,
互相握手告別。這個時候,應物兄和喬姍姍又成了路人。喬姍姍和巫桃分別挽著喬木先生的左右臂,走在前面,應物兄跟在後面。他跟在他們後面走出會議室,走下樓梯,走下樓前的台階。因為他們是整體移動,所以在外人看來,他們其實還是一家人。
巫桃邊走邊回頭問道:「中午回家吃飯?」
他說:「還有些小事要處理,可能回不去了。」
巫桃說:「我正有點事,要和你商量。」
說著,巫桃的手從喬木先生的右臂那裡抽出來了,轉過身,等著他。巫桃似笑非笑的眼神說明,她認定他是故意找借口,逃避與喬姍姍一起吃飯的。我不是故意的。只能說湊巧有個理由,可以不與喬姍姍一起吃飯。雷山巴此時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站著。雷山巴現在既然是以文化人自居,那就得經常出席文化人的追悼會、紀念會,並在個人網站上發布照片。進入會議室之前,雷山巴還和他談了一下濟哥文化的宣傳問題。這個問題當然可以談,但場合不對。他對雷山巴說:「待會再議。」這句話,喬姍姍也應該聽見了。剛才走下台階的時候,雷山巴又湊過來,說:「你那哥們,這裡好像有點問題了。」雷山巴是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說的。當然說的是華學明。關於華學明的不正常,他已經略有耳聞。據說華學明經常跑到慈恩寺的塔林,在那裡一坐就是半天。有一天竟在塔林放火。幸虧塔林有監控,一群和尚及時趕到,將火撲滅了。
雷山巴說:「雷先生有時候認為,得把他捆起來。」
他立即覺得,這個靠養林蛙發家的雷山巴,腦子裡住著一個癩蛤蟆。
他對雷山巴說:「學明兄的事,就是我的事。一會我們商量一下。」
這話,喬姍姍也應該聽見了。都涉及捆人的問題,當然是大事。所以,喬姍姍也應該覺得,他不是在找借口。
還有,他們剛走下台階,季宗慈就跑了過來,說:「老太太的文集快出來了,準備開個發布會。老太太的追悼會到底還開不開了?最好是開完追悼會,接著就開發布會。治喪委員會到底是誰負責的?」
這話,不僅喬姍姍聽見了,喬木先生也聽見了。喬木先生仰臉看著天空,發出了一聲長嘆:「唉,這人啊,從何說起呢。」
也就是說,如果他不回去吃飯,理由完全是說得過去的。
這會巫桃又說:「沒看見她不高興了?」
「沒有啊。她就那樣。」
他本來還想說,不高興對她來說是常態,高興反而是不正常的。
「鄧林昨天來了。」巫桃說,「他到桃花峪上任了,和楊雙長搭班
子。他說,他和楊雙長都希望我和先生到桃花峪住幾天。」
這時候易藝藝走了過來。易藝藝好像從當初的打擊中恢復過來了,明顯地胖了。巫桃順便問易藝藝:「還好吧?交了男朋友帶過來,我替你把把關。」本來就是這麼順口一說而已,不料易藝藝卻一本正經地說:「不交了,再也不交了。我現在是性冷淡,冷淡了,淡了。」這孩子,到底會不會好好說話?
等易藝藝走了,他問巫桃:「哪天去?」
「明天就去。姍姍也去。你和我們一起去?」
喬姍姍這次從美國回來,他事先並不知道。也真是巧了,鄭樹森剛好去機場送人,就把她從機場捎了回來。喬姍姍先去了喬木先生那裡。把喬姍姍放下之後,鄭樹森還打電話來邀功:「看你怎麼感謝我!」
他差點脫口而出:「你把她領走算了。」
現在,他知道,巫桃想讓他一起去桃花峪,其實是為了減少她和喬姍姍的摩擦係數。或者說,是為了將那摩擦係數,不管大小,全轉移到他這裡來。巫桃和喬姍姍是無法相處的。事實上,昨天他和喬姍姍通過電話之後,巫桃就把電話打過來了。巫桃顯然是在院子里打的。巫桃上來就說,先生想讓喬姍姍回國。「我也想讓她回來。先生年紀大了,她回來可以多個幫手。當女兒的,平時就該多回來的。回不來,也該常打電話。她倒好,只管自己瀟洒,哪管家裡雨打風吹。什麼養兒防老,哄
自己空喜罷了。」他當然趕緊代喬姍姍向巫桃表示歉意。巫桃說:「她回來,看什麼都不順眼。陽台上的花都能惹她生氣。說龜背竹葉子都黃了,也不知道上肥。不是沒上肥,那是先生上肥上多了,燒的!也真是活見鬼了,書案上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剛好爬了一條蜈蚣。她小題大做,又拍照又錄像,發給很多人。莫非蜈蚣是孫悟空變的,知道她回來了,故意來嚇她?」
那張照片,他也在第一時間看到了。
照片上的蜈蚣,腰已經斷了。但它每隻腳都還抓著一團東西,內容很豐富,有泥團,有蒼蠅,有螞蟻,或者是一截細細的樹枝。看到那些東西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它要把那些東西獻給誰?獻給蜈蚣王,還是送到孩子嘴邊?哦,書案上那盆新買的文竹說明了一切:那蜈蚣是被花圃的園丁弄傷的。它雖然受了傷,但還是要爬行。它本想回到自己幸福的家庭,卻不幸地在死亡之前介入了人類的家庭紛爭。
「你們準備在桃花峪待多久?」
「待不了幾天。蘭梅菊大師快來濟州了。先生說他要看蘭大師的演出。」
「怎麼回事?以前,蘭大師親自送票上門,他都不去看的。」
他示意雷山巴等他一會。雷山巴指了指鏡湖,說:「我在湖邊等你。」
巫桃說:「這次才知道,先生一直沒有原諒蘭大師。當年在五七幹校,蘭大師曾揭露過雙老:學習《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的時候,雙老不好好聽講,在沙地上寫字,寫的是鬼啊神啊的,大搞唯心主義。科學家怎麼會唯心主義呢?雙老寫的其實是陶淵明的一句詩:『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雙老為此被批鬥,為此被剃了陰陽頭。都不讓他餵豬了。先生只好替雙老餵豬,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差點累死。前兩天,蘭大師打來電話,跟先生談起雙老,說他們當年相處得多好,只差義結金蘭啊。先生一時激動,竟把這陳年老賬翻了出來。蘭大師哭了。表演藝術家嘛。說哭就哭,說笑就笑——」
「所以,先生也不要太在意。」
「先生確實嚇了一跳。蘭大師說,從桃花峪回到北京,確實能吃飽了,但沒過幾天好日子『四人幫』就倒台了,他就被隔離審查了,說他追隨江青的文藝路線。雖然沒有給他剃陰陽頭,但那比剃陰陽頭還難受。說完又哭,邊哭邊唱,第一句是『喬木啊,聽君言不由人珠淚滿面』,第二句就成了『叫一聲公瑾弟細聽根源』,原來唱的是《卧龍弔孝》。先生說,你不是唱青衣的嘛,也會唱老生?蘭大師這才住了口。」
「蘭大師沒有說漏嘴,跟先生說雙老已經去世了?」
「先生早就知道了。一天早上,他起來後,不穿衣,不洗臉,不吃飯,一個人坐在樓上。你跟他說話,他也聽不見。他手裡拿著早報,早報上有這個消息。」
「這些天,他情緒肯定不好,你也只好多擔待了。」
他得先送巫桃回家。他們雖然朝家裡走去,但巫桃卻沒有上樓。巫桃後來在那株高大的懸鈴木下面站住了。巫桃在那裡種了幾棵絲瓜,秧子上開著黃花。跟他說話的時候,她偶爾會仰起臉,看向自家的陽台。
一隻流浪狗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圍著垃圾桶轉圈,那個垃圾桶沒有蓋子,垃圾堆得冒出來了。那隻流浪狗猛地一跳,從上面取下一個東西。那是個嬰兒的尿不濕。它用嘴一點點撕開它,然後去吃裡面的東西。在它看來,那一定形同點心!相當於慈禧太后愛吃的豌豆黃。它吃得慢條斯理的,還不時伸出舌尖把嘴唇周圍舔上一遍,一點屎星子都捨不得浪費。它吃得很銷魂。
同是流浪狗,木瓜過的是什麼生活?
除了沒有愛情,木瓜什麼都有。
巫桃抬頭看看自家的窗子,目光最後落到了一朵黃花上。絲瓜的黃花開在懸鈴木最低的那截樹枝上,花後已經長出來拇指大的絲瓜。
「先生倒沒有太傷感。」巫桃說,「先生說,這麼些年,他從來沒有夢見過雙老。這些日子,他天天和雙老在夢中見面,一起餵豬,一起鋤地,一起挖紅薯尾巴。天天見面,高興還來不及呢。」
「這就好。人嘛,花開花謝——」
「好什麼好!那天午睡,他夢見了何為先生。到了晚上,就聽說何為先生走了。今天一大早,他就跟我講何為先生的事。姍姍呢,當女兒的,陪著爸爸出去走走啊。她不,就鑽在家裡,哪也不去,除了挑毛病,就是讓她爸爸給她講五七幹校那些破事。還說,她以後就研究這個了,題目就叫《五七幹校里的女性》。她還說,她最關心的,除了蘭梅菊大師,就是何為先生。這句話倒把她爸爸逗樂了。她爸爸說,蘭梅菊是男的。她連這個都要爭辯。還摸著她爸爸的頭:沒發燒吧?沒糊塗吧?怎麼會是男的呢?」巫桃冷笑著,說,「就這水平,還要在美國申請學術專項基金呢。」
他真正感興趣的,是巫桃轉述的關於何為先生的一件小事。
是關於貓的,關於一隻黑貓。
按喬木先生的說法,何為教授下放的時候,跟當地農婦無異,也是青布衫褲,藍圍裙,到了冬天就裹上頭巾,像個農民起義軍中的女兵。大家都餓得要命,幾個月不見葷腥,何為先生當年是負責餵雞的。都以為她能吃飽的,可她餓得比誰都瘦。她連老鼠運到鼠洞里的雞蛋,都要挖出來,如數登記。閑下來的時候,她就像農婦一樣坐著曬太陽。不同的是,農婦喜歡坐在牆根,何為先生喜歡坐在河邊,靠著土崖,面對黃河。她既是免費吸收鈣,也是觀水。
想起來了,她有一篇文章,提到自己曾在黃河邊觀水。她一邊觀水,一邊思考問題:東西方哲學都以水的流動性來揭示萬物的變易。不同的是,中國歷史上有大禹治水,對中國人來說,沒有治好的水是災難,治好的水是喜悅。但西方哲學中,面對洪水,首先想到的是逃亡,
是想獲得上帝的救贖。
有一天,她在河邊曬太陽的時候,看到一隻黃狗與一隻黑貓打起架來,為了爭一隻死去的山雀。貓把麻雀吃了,但卻被狗咬傷了,還掉了一隻耳朵,動不了啦。看貓和狗打架的,可不止她一個。一個農民拎著鐮刀走了過來,就像彎腰提鞋子似的,神不知鬼不覺,就砍掉了貓頭,剁去了貓爪,把貓皮給剝了。黑貓轉眼間變成一團白肉。那隻狗又踅摸了過來,把剁下來的貓爪挨個兒吃了,血也舔得一乾二淨。
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然後呢,農民就拎著貓去黃河沖洗。都說貓有九條命,看來是真的。那隻貓突然從農民手裡溜走了,跑掉了,順流而下。農民氣得直跺腳。那隻狗呢,也沿著河岸跑著。它倒不是要與貓打架。此時,那貓在它眼裡,與在人眼裡,具有同一性:都是食物。何為先生看見那隻貓,好像很有靈性似的,藏身於岸邊的樹根里了,藏得嚴嚴實實的。按喬木先生的說法,何為先生暗中為貓高興。誰說哲學家都是一根筋?何為先生就聰明得很。她不說話,裝作沒看見,在河邊轉悠,好像在思考嚴肅的哲學問題。等農民垂頭喪氣地走了,何為先生就下去了,把貓給抱了起來。貓已經被沖洗得乾乾淨淨,只是嘴裡有沙子。哦,對了,沒頭了,沒嘴了。反正看不出是只貓了,只是一個肉團。
接下來的事情,是別人想不到的。
何為先生把它煮了。
這事本來沒人知道,是何為先生自己講出來的。她就病了一場,說胡話,總認為是貓在向她索命。再後來,何為先生見到貓,就覺得欠它們的。
巫桃說,喬木先生承認,他和雙老都喝了一碗貓湯。
喬木先生還提到一個細節:他們喝貓湯的時候,連何為先生養的雞都為他們高興。雞在外面散步,好像知道他們在吃肉喝湯,主動為他們站崗放哨,一個個抖擻著翅膀。看到有人過來,公雞母雞一起叫。喬木先生說,連雞都能理解,我們難道不能理解嗎?所以,沒必要覺得欠貓什麼。
按巫桃的說法,喬姍姍聽了這故事,認為她爸爸與何為先生後來對貓的不同態度,正說明東西方哲學不同之處:中國哲學不知懺悔,西方哲學則以懺悔為先導。「這句話,惹得先生不高興了。」巫桃說,「我和你雙伯伯都快餓死了,喝口貓湯又怎麼了?就得懺悔?你知道什麼叫懺悔嗎?你在美國都待傻了,懺悔是佛教的概念。懺者,懺其前愆。從前所有惡業,愚迷驕誑嫉妒等罪,悉皆盡懺,永不復起,是名為懺。悔者,悔其後過。從今以後,所有惡業,愚迷驕誑嫉妒等罪,今已覺悟,悉皆永斷,更不復作,是名為悔。故稱懺悔。我後來又喝貓湯了嗎?一句話,說得她啞口無言,只好又拿那隻斷掉的蜈蚣來給我找碴。」
哦,與其說那是懺悔,不如說那是感激。何為先生曾說過,因恩惠而產生的感激,與因禮物而產生的謝意相比,在情感上要深入得多。禮物可以回報,恩惠無法補償。何為先生曾在文章里寫到,感激讓你意識到,你和恩惠之間的關係,有一種無限性,它不但不會枯竭,而且還在
不斷地湧現,你不能夠通過有限的贈禮來窮盡。
當然,這些話,他沒有說出口。
巫桃說:「看,姍姍這會兒在換窗紗呢。她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昨天她就要換,我沒讓她換。你知道的,原來的窗紗,上面有蝴蝶,有花,挺好的。還是先生自己選的。她卻要換成純白的,什麼圖案也不要。有什麼好?掛在窗前,就像患上了白內障。不行,你得跟我上去。」
他只好上去了。
晚了一步,喬姍姍已經把客廳的窗紗換過來了。舊窗紗攤在客廳里,在無風的空間里顫動。窗紗上的蝴蝶好像振翅欲飛,窗紗上的花也好像在緩緩開放。這都是因為木瓜。那小東西從這頭鑽進去,從那頭鑽出來。如果鑽不出來,它就急,哼哼唧唧的,給人的感覺好像舊窗紗在申訴,為什麼把它換下來。木瓜終於鑽了出來,得意地看一眼喬木先生,又用前爪撩起窗紗,要再次鑽進去。喬木先生說話了。喬木先生說的是狗,但他覺得那其實是對喬姍姍的委婉批評:「你呀,木瓜啊木瓜,一會兒抓蝴蝶,一會兒採花,跳來跳去,全憑興趣,什麼也抓不到。」
喬姍姍用舌頭頂著腮幫子,看著狗。
這會,聽了喬木先生的話,她目光突然警覺起來。
巫桃和小保姆把飯端上來了。
他當然走不開了。只好跟雷山巴打電話,說回頭再去基地找他。
當著喬木先生的面,他們客客氣氣地吃了一頓飯。那個酒罈子里還泡著五爪金龍。雙漸的話,還沒有告訴喬木先生呢。喬木先生親自給他斟酒。喬姍姍一句話,倒沒把他當外人。細品一下,好像有幾分親昵。喬姍姍說:「爸爸,別慣他,他又不是沒長手。」
喬木先生笑著說:「我給我們家姑爺倒杯酒,不行啊?」
記憶中,喬木先生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姑爺」二字。其中的家常氣息,本該讓他放鬆的,但卻讓他緊張起來了。
喬姍姍吃飯的時候,似乎躲避著他的目光,雖然他並沒特意去看她。她穿著棕褐色的衣服,那是畫眉的顏色。她的頭髮也有些發灰了。歲月也在喬姍姍身上留下了影子。一時間,他真想和她好好地共度餘生。但隨即,她的一個動作又引起了他的不滿:喝水的時候,她不是把杯子端向嘴巴,而是把嘴巴探向杯子。這是在美國學來的嗎?這可不好。要以食就口,不要以口就食。只有動物才以口就食,那是因為它們不會使用工具。當然,這話是萬萬不能說的。哪怕以開玩笑的方式說出來,喬姍姍也敢把桌子掀了。
於是,那共度餘生的念頭,轉眼間就又打了一個折扣。
喬木先生說:「待會,你們回你們家去。跟以前一樣,周末再過來。我這暫時不需要人。」
他當然聽得出來,喬木先生是要他把喬姍姍帶走。
喬姍姍似乎變了,變得懂事多了,吃完飯竟然主動幫著巫桃和小保姆把碗筷收到了廚房。收拾完之後,喬姍姍對小保姆說:「你跟我走一趟,幫我把應院長的狗窩收拾一下。」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當然,他快速回憶了一下,上次與朗月見面之後,戰場是否打掃乾淨了。應該是乾淨了。哦,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聽見喬姍姍說:「我聽見了,有人等你是吧?我忙我的,你忙你的。我的門鎖沒換吧?」
哦,「我的」!門鎖也是「我的門鎖」。
他說:「沒換。那你先回去?」
喬姍姍有個大箱子。他要幫她拿下去,但喬姍姍說:「我有手,我自己會拿。」但轉臉就把箱子交給了保姆,「幫我一下。」
巫桃笑著說:「女學者辦事,就是不一樣,凡事都有板有眼。」
喬姍姍立即懟了過來:「學者就是學者,還分男學者、女學者?」
巫桃說:「看到了吧先生,我又說錯了。」
喬木先生和起了稀泥:「學者嘛,確實不分男學者、女學者。何為先生也常這麼說。可姍姍你是研究女性問題的,說你是女學者,是誇你呢,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
喬姍姍說:「爸爸是批評我好辯?」
喬木先生說:「好辯不是缺點。孟子就好辯。你說他好辯,他還要跟你辯論一番呢,『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喬姍姍說:「知女莫若父。予亦不得已也。」
喬木先生笑笑,說:「應物,你留下,我也正好有話對你說。」
然後,喬木先生就帶他上了樓梯,在書房裡坐下了。
喬木先生笑著說:「姍姍好辯,但好辯之士,其實都是單純的人。孟子就比孔子單純。有人說,孔子說話如春風沂水,你自然也就如沐春風。孟子呢,那是吹風機,如秋風掃於舞雩。孔子善對話,孟子好辯論。對話是我聽你說,你聽我說。辯論是我說你聽,你還得聽懂。你裝作聽懂,不就得了?」
哦,先生還是來和稀泥的。
他正想著如何答話,喬木先生卻好像只是要點到為止,並不求他回應,已經順勢提到了另外一個人。喬木先生是這麼說的:「姍姍好辯,
但不是最好辯的。最好辯的是誰?校園之內,張子房要算一個。我以為,子房今天會露面的。我今天去那裡三鞠躬,當然是為了跟何為先生打個招呼。其實人都死了,去不去,她也不知道。她就是知道,也不會在乎。這位大姐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我知道她不在乎。我是奔著子房去的。我以為他會去的。這個張子房,就是天下最好辯之士。七八、七九年的時候,濟大公廁還多是旱廁,每日早起,一排人蹲坑。蹲著坑,他也不忘辯論。那真是舌辯滔滔。辯論什麼呢?看不見的手。手當然看不見,都夾在膝窩下面呢。不不不,也不是夾在膝窩下面,你得提著褲子,隨著換坑,否則那些摞成寶塔的糞便就頂著屁股了。你拎著褲子,半蹲著,就像空投。這時他也要跟別人辯論。辯論什麼呢?市場經濟好,還是計劃經濟好?來一撥,他辯走一撥。時間一長,難免雙腿發麻,腦部缺血,有一次他差點栽入糞坑。他這次該露面的,卻沒有露面,要我看,這也是一種辯論。你們都以為我會來,可我就是不來。」
哦,原來是要談張子房。
應物兄一時有點感動。
喬木先生顯然知道,何為先生曾說過,須由張子房先生來致悼詞。喬木先生現在提起張子房,其實還是因為關心何為先生的後事。
何為先生的後事該如何處理,身為治喪委員會主任的葛道宏,並沒有發表過意見。具體負責此事的,是新上任的哲學系主任,此人就是那個著名的「風衣男」。如前所述,這個人長得有點像電影演員陳道明,說話陰陽怪氣的,除了夏天,任何時候都穿著風衣。「風衣男」評職稱時,拿出來的著作竟是自己的寫真集,只是在每張照片旁邊都寫上一段話而
已。那些話大都摘自經典作家的著作,但他卻聲稱那就是他的「哲思」。這天,「風衣男」雖然沒穿風衣,但衫衣下擺過膝,也基本上穿出了風衣的感覺。對於何為先生的後事,「風衣男」拿不出一個主意。他把何為先生的遺像從牆上取下來的時候,別人問他,追悼會還開嗎?這麼簡單的問題,他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風衣男」平時說話從來不用口語的,都是書面語。但這天,「風衣男」慌亂之中竟來了句濟州土話:「我被老太太騎驢了。」濟州方言中,「騎驢」是被騙的意思。他說他去看過老太太,委婉地問過老太太還有什麼要交代的,老太太說她都安排好了,不會讓系裡為難的。大概覺得,這種場合聲稱自己被騙實屬不宜,就又補充了一句:「我說的是,騎驢看唱本,只能走著瞧了。」
下台階的時候,有人嘀咕道:「這哥們還是會說人話的嘛。」
不到萬不得已,「風衣男」怎麼會說人話呢?
這隻能進一步說明,事情非常棘手。
這會,喬木先生問道:「那隻黑貓,還給子房先生了嗎?」
喬木先生看來也已聽說,何為先生還有一句遺言,她死後,把柏拉圖還給張子房。如前所述,張子房先生重譯了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其譯後記《再論「看不見的手」》,在八十年代曾經風靡經濟學界,所以何為先生習慣以亞當稱之。何為先生的原話是這麼說的:「柏
拉圖還給亞當。它本就是亞當的。」
他說:「應該沒還吧。我聽說,哲學系的人去找經濟系的人,要他們帶著去找張子房,經濟系的人說,張子房先生早就離開經濟系了,不屬於他們的人。所以,直到今天,好像還沒有和張子房先生聯繫上。」
喬木先生說:「你知道嗎,當年張子房先生與雙林院士也吵過架的。後來雙林院士每次來濟州,除了想見雙漸,就是想見子房。」
這些天來,他留意了一下雙林院士的相關資料。他了解得越多,越覺得雙林院士和他的同伴們,都是這個民族的功臣。他們在荒漠中,在無邊的曠野中,在凜冽的天宇下,為了那蘑菇雲升騰於天地之間而奮不顧身。他覺得,他們是意志的完美無缺的化身。與他們當年的付出相比,用語言對他們表示讚美,你甚至會覺得語言本身有一種失重感。
最難能可貴的是,雙林院士拒絕將自己和同伴們的生活神聖化。與北京木樨地一所中學的孩子們對話的時候,他提到,那時候他的夢大都是關於吃的。「空中成群地飛著脆皮烤鴨,撲稜稜地飛向你的嘴邊。」雙林院士說。
雙林院士隨後提到了一件小事。
關於當年全國人民勒緊褲腰,舉全國之力去造原子彈,確有一些專家反對。一直到八十年代,還有人對此持有異議。當時,他和同伴們可能有些不理解,有些人還覺得有些委屈。但是,過了這麼多年,他也理
解了他們:
有個朋友是經濟學家,友人都叫他亞當。他既單純又善良。舉個例子,他很少去參加告別儀式。他不能去。只要一聽見哀樂,他就會哭,哭得止不住。哪怕那哀樂是為一個與他不相干的人播放的。他就當面對我說過,他反對造原子彈。他給我算過一筆賬。從1956年到1964年,按八十年代的物價,八年間花了128.6億。抗美援朝花了多少?也依八十年代的物價,花了62億。造原子彈,等於打了兩次抗美援朝。根據他的研究,1962年的時候,中央曾經討論過是否下馬。花銷實在太大了。第一顆原子彈,就動員了20個部和20個省市自治區的900多家工廠、科研機構、大專院校,參與人數達數十萬人。這些材料,現在已經解密了。聽他這麼一講,我都蒙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只知道埋頭干,不知道這些啊。他說,這個代價太大了。要是考慮到這期間,還有大躍進,還有三年自然災害,中國人飯都吃不飽,代價太大了。從感情上,我接受不了他的觀點。我們足足吵了兩天。後來,我聽說他為自己說過的這番話付出了不小的代價。那是幾年之後的事了。有人把他當時私下說的話寫了出來,引來了批評,說他污衊核科學家的勞動。那篇文章也引用了我的話。我為此而感到慚愧,因為他的不幸也有我的原因。其實他只是說出了事實,說明自己的觀點不該受到責備的。因為科學家首先是要面對事實,要找到事物之間的因果關係。當然,去年我聽他一個哲學家朋友說,他的想法變了。他現在研究經濟史,已經意識到,現實生活中的任何一點、任何一件事,都是歷史演變的結果,背景有著無限的牽連。 [1]
這樣的話,不是每個科學家都能說出來的。他再次為雙林院士而感動。
這會兒,他向喬木先生提到了雙林院士這個談話。他問喬木先生:「雙老所說的哲學家,應該就是何為先生。聽雙老轉述的意思,張子房先生好像並沒有瘋掉。瘋子怎麼能研究經濟史呢?」
喬木先生的說法,讓他吃了一驚:「我從不認為,子房瘋了。」
「你是說,他只是裝瘋?」
「他這個人,怎麼會裝呢?」
「我記得曾在街上見過他。見他在垃圾箱里翻啊翻的。」
「誰知道呢,他或許認為,垃圾裡面也有經濟學。」
「不會吧,我記得他的嘴唇都變厚了——」
「或許是摔倒了,在什麼地方碰傷了呢?」
「那您知道他住在哪嗎?」
「我不知道。還是上次辦書法展的時候,看到過很像他的身影。」
當時,喬木先生曾吟誦了一首詩。這會,喬木先生又將它吟誦了一遍:「州亦難添,詩亦難改,然閑雲野鶴,何天而不可飛』?」和上次一
樣,喬木先生好像還是在讚頌子房先生,有著閑雲野鶴般的自由。
喬木先生又說:「上次我路過皂莢廟,看到一個人,有點像張子房。我還想,子房信佛了?再一看,不是。當然不可能是。他這種人,是不可能信佛的。巫桃說,子房先生若信佛,倒是可能成佛。這就是婦人之見了。自古以來,殺人如麻、如砍瓜切菜者,佛家倒是鼓勵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連一隻猴子,都能成為斗戰勝佛。那些行善的人,那些吃齋念佛的善男信女,成佛的機會反倒很小。這就像老師帶學生。壞學生經常不交作業,偶爾完成一次,老師趕緊發個獎狀給他。那些規規矩矩的好學生,老師頂多口頭誇上兩句。」
喬木先生的話,是不宜細品的。
稍微一品,也就知道,那好像也與程先生歸來伊始,便盡享榮華有關。
喬木先生又順便問道:「風聞釋延安要去皂莢廟做住持?怎麼樣,德行高遠的釋延源只能苦苦念經,調皮搗蛋的釋延安倒是什麼也沒耽誤。」
接下來,喬木先生又提到了喬姍姍。他本以為喬木先生又要再和一遍稀泥的,不料,喬木先生突然說道:「姍姍這次回來,說她也開始研究儒學了。好啊,她可能是受了你的影響。這就是志同道合了。我不想放她走了。就讓她去太和?」
如果說,他對此沒有一點預感,那顯然是不確切的。從巫桃告訴他喬木先生想讓喬姍姍回來那一刻起,他就擔心會有這麼一出。他只是不願承認,這會變成真的。哦,其實相當於另一隻鞋子掉了下來。
跟喬姍姍一起工作?
不,不,不!他立即有一種窒息之感。當然,他盡量不讓喬木先生看出他的情緒變化。他認為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坐姿不變,手勢也不變。當然,和喬木先生說話,他其實是沒有手勢的,因為他的兩隻手通常平放於膝蓋,就像在給自己的膝蓋按摩。但喬木先生似乎還是捕捉到了他的內心變化。喬木先生的眼睛突然變冷了,有如義眼。喬木先生說了三個字:「怎麼樣?」
他小心地問道:「姍姍也有這個想法?」
那雙義眼好像有點溫度了:「先別管她。先說你。」
他說:「她說過她不願在國內待的。她每次回來嗓子都要發炎。她說過,只要想到要回來,嗓子就會提前發炎。」
喬木先生拿起了通條。那銀色的、有如綰髮的簪子似的通條,透著寒意。喬木先生把它捅進了斗柄。喬木先生說:「我知道,你們以前常鬧彆扭。不鬧彆扭的夫妻,我還沒見過。關於夫妻關係的論述,比世上所有的經文都多。但誰都沒有我們那個女道士說得好:至親至疏夫妻。[2]
『至親至疏』四字,道盡了婚姻的甘苦。別在意。年齡大一點就好了。
夫妻嘛,就是個有限責任公司。」
「先生,我是想和她把日子過好的。」他聽見自己說。
「婚姻幸福的關鍵是什麼?我送你四個字:記性要差。記住了?」
「我一定記住,記住記性要差。」他盡量保持鄭重的語調,重複說道。
「你那個太和,盡心即可,不要想那麼多。聽說你們蓋的那個院子,外面看上去稀鬆平常,但裡面用的水泥鋼筋,都可以建個太和殿了。那個章學棟說,他求的是永恆。哎喲喂,你們這些年輕人啊。處理好你們現在的生活就行了。永恆這個東西,是老天爺說了算,不是你能說了算的。以前的高門大戶,哪家門前沒有兩株歪脖樹,哪家屋後沒有一株蟠龍槐?現在都在哪呢?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麥蕎先生的情況,你知道嗎?編一套沒人看的文集,也聲稱要藏之名山、傳之後世。這倒好,文集還沒出版,人卻不行了。起落架和發動機都失靈了。我明天還得去看他。」
喬木先生也引用起小工的話了。
「您代我問個好?」
「當然會代你問好。人生無常啊。」
「先生,雙老和何為先生的死,可能讓您傷心了。別想那麼多。」
「我才不想那麼多呢。我只想著,讓閨女回來。怎麼樣?就讓姍姍進去?」
「我沒意見。只是,為什麼要進太和呢?」
「你還不知道她?自以為講課很受歡迎,其實人家恨不得把她轟下講台。壞就壞在她那脾氣!竟會和學生在課堂上吵起來。進了太和,她就安心做她的研究,能做到哪一步是哪一步。她不焦慮了,不發火了,你也就不必再當煙囪了。」
「這事——程先生知道嗎?」
「就是程先生建議的嘛。程先生提到姍姍,說了四個字:秀外慧中。」
「那姍姍的意思呢?她若不同意呢?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啊。」
「你出面請他,她扭捏一陣,就答應了。」
「她能來當然是好的。我只是擔心,有人會說,太和怎麼成了夫妻店。」
「我的姑爺啊。你又不是院長,開什麼夫妻店?姍姍得回來。我想閨女了。我知道,她那個臭脾氣,可能讓你受了傷。」
「沒有,沒有。」他聽見自己說,「沒有受傷。就是有,傷口也結了痂。」
「結了痂,就要脫皮了。不管在家裡受了什麼委屈,都不要出去說。如今網路發達,小保姆每日也用手機上網,又哭又笑。要我看,每日上網者,都有嗜痂之癖,都是拿別人的苦,當自己的樂。太和大事已定,波兒不在家,你們夫妻二人,每日靜坐讀書,少管閑事,敦倫理,屏嗜欲,必有所成。我哪天就是走了,跟雙林這個老夥計抬杠磨嘴去了,這邊也沒有要擔心的了。回去吧。」
哦,敦倫,敦倫理!
喬木先生用語極雅。這其實是委婉地提醒,喬姍姍在家等著他呢。
這天,喬木先生還戴上貝雷帽,拄著手杖,罕見地送他下了樓。出了電梯,喬木先生又陪他走了幾步。喬木先生突然說:「我們這代人,終於要走完了,要給你們挪地方了。」
不用說,雙林院士和何為先生的死,還是讓喬木先生感受到了死亡的陰影。他當然立即勸喬木先生要保重身體。「以後,我會多來看您的。」他說。
喬木先生動了動貝雷帽,讓它好看地歪著,說:「死嘛,我有九個字:不想死,不等死,不怕死。不想死,是因為活著挺好。不等死,就是該說什麼,還說什麼。不怕死呢?人人如此,怕有何用。」
[1] 見《中原人物周刊》(2011年第15期)載《與中學生談談當代科學史》一文。
[2]妻。」
〔唐〕李冶《八至》:「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