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體出院了。德斯在開車,他讓我告訴你。」
晶體就是芸娘。那是弟子們私下對芸娘的另一個稱謂。芸娘對這個稱謂很感興趣。芸娘曾說:「這也算我一個綽號吧。我倒喜歡這個綽號。他們是說我有不同的切面。笛卡兒說過,人是一個思想的存在,而思想就是呈現。所以人是一個呈現的晶體,是以顯現作為其本質的存在。」 [1]
芸娘做完了手術?效果一定不錯,不然不會這麼快就出院。
他當然不知道,此時的芸娘正躺在陸空谷懷裡。她沒做手術,只是接受了化療。化療之後,她極度虛弱,並且已經開始脫髮。現在,她頭上戴著陸空谷的黑色禮帽。他甚至不知道,陸空谷新換了手機,那簡訊就是陸空谷發來的。
多天之後,他才會知道,芸娘拒絕做手術,也拒絕再化療。
文德斯後來告訴他,芸娘問醫生,如果不做手術,還有多長時間。醫生顧左右而言他。芸娘又問,如果做了手術,還有多長時間?請告訴我實情。醫生說,兩者其實差不多。差不多,為什麼要做手術呢?芸娘問。
醫生說:「基本上都是這樣的。」
看她態度堅決,醫生就又倒過來勸她:「也有不做手術,生存期更長的病例。醫療標準是一樣的,但患者個體有差異。您這麼堅強,這樣做或許是對的。我其實既想說服您,又不願說服您。」
芸娘說:「有人說,哲學就是研究死亡。我研究了一輩子,還沒有死過呢。這次我要自己死一次。」
幾天之後,當他見到芸娘,發現芸娘比住院前的情況好多了。他想,芸娘拒絕做手術和化療,或許是對的。他進而覺得,芸娘甚至是歡樂的。她膝蓋上放著兩頂絨線帽,那是她小時候戴過的絨線帽。她說,她發現人長大了,頭好像還那麼大,正好戴著玩。
他們說話的時候,保姆把一台縫紉機挪了出來。很多年來,那台縫紉機一直被用來碼放書籍。那還是芸娘結婚的時候,丈夫家裡送的,但她從未用過。她當然不是要重新學習縫紉,她是要保姆給孩子做幾件她自己設計的衣服。
他以為她說的是保姆的孩子呢。
那台縫紉機被抬到了保姆的房間里。因為擔心影響她休息,保姆乾脆又把它抬到那間房的陽台上。芸娘自己反倒忍不住要去看個究竟,並在保姆指導下踩了一趟線。保姆做好一件,她就看一下,仔細檢查著,剪掉上面的線頭。在隨後的一段時間裡,尿布和襁褓,鞋襪和小帽,竟
然就這樣被她備齊了。從衣服尺寸的變化上,可以看到一個孩子在成長。那些衣服,四季分明,但看不出是男孩穿的還是女孩穿的。
芸娘說:「也不多做,只做到三歲。」
為什麼只做到三歲呢?因為三歲的孩子就上幼兒園了。芸娘記得,她三歲的時候,就絕對不穿哥哥留下的衣服了,要自己選衣服,她已經可以頑強地表達自己的意志了。「大人不同意,還不行。那時候怎麼那麼能鬧人。」芸娘說。
那些衣服其實是給文德斯的孩子準備的。
有一天,她把那些衣服拿給了陸空谷。她還什麼都沒說,陸空谷已經流淚了。陸空谷說:「芸娘,我聽您的。」
就在那一天,我們的應物兄又再次接到了這個手機發來的簡訊。
陸空谷說:「我和德斯要結婚了。我知道你會祝賀我們。因為芸娘要參加我們的婚禮,所以此事還要早辦為好。周六你有空嗎?我們周五領證,周六上午,如果你在濟州,我們五個人小聚一次如何?」
他當然要表示祝賀。
他只是問,能不能換個時間?
她說,最好別換,因為那天是芸娘的生日。
他從來不知道芸娘是哪天生日。在他的記憶中,芸娘也從不過生日。芸娘說,當你突然想明白了一個問題,你就會覺得那一天就是你的一個生日。這樣算下來,你的生日會有很多。一個研究哲學的人,有時候一天要死三次。死了三次,也就意味你又出生了三次。這樣算下來,你的生日就太多了。
接到那個簡訊的時候,他已經快到本草鎮了。
他是奉程先生之命,前往本草鎮程樓村的,他要在那裡等待一個孩子降生。
那天下著雪。先是小雪,下著下著,就變成了大雪。他擰開收音機,聽見天氣預報說,整個中部地區以及太行山沿線都在下雪。後來文德斯打來了電話。文德斯沒提結婚的事,只是告訴他,芸娘的狀況不是很好,芸娘的丈夫已從國外趕回,姚鼐先生也從二里頭回來了。
他把車停在路邊,在車內抽煙。
窗外,雪花飛舞、隕落、消融。路邊的麥地里,最後的綠色正被白色覆蓋。鴉群散落在麥秸垛上,背是白的,翅膀是黑的。他想,此時此刻,那雪花也應該飄落在程家大院,飄落在那片黑色的屋脊之上。那屋脊,先變成灰色,再變成白色。雪花當然也在鏡湖上空飄落,就像從湖面升起的濃霧。它飄落在鳳凰嶺、茫山、桃都山,以及整個太行山地
區。那雪花當然也飄落在桃花峪,飄向九曲黃河。雪落黃河寂無聲,風拋雪浪向天際。
第三天午後,他接到了文德斯的電話。
文德斯說不成句子,無論如何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隨後,他聽到了陸空谷的聲音:「我是六六。德斯和我感謝你派人送來的鮮花。你送給芸娘的芸香,她也看到了。芸娘昨晚走了,今日上午火化。」
陸空谷轉告了芸娘的遺言:「若有來生,來來生,我們還會相逢 。」
哦,芸娘,有一天我會到你那去的,你卻再也不能到我這來了。
[1] 轉引自芸娘的未刊隨筆《存在何以隸屬於顯現》:「米歇·昂利(Michel Henry)認為,使存在論隸屬於現象學,也就是『使存在隸屬於顯現』,這本來早在西方思想史的一個關鍵時刻中就已經被笛卡兒所發現。對笛卡兒來說,人是一個思想的存在,而思想就是呈現。所以,人是一個呈現的晶體。他是以顯現作為其本質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