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咬羊,是第一道熱菜。
看上去就是一條鯉魚。它就像剛從黃河裡跳上來,還在拍打著魚鰭,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好像要跟他們打個招呼。唐風說,魚咬羊,本是安徽菜,這裡的廚師因地制宜地做了些改革,吃過的人都說好。倒不全是手藝好,主要是食材好。徽菜里的魚咬羊用的是鱖魚,這裡用的是野生鯉魚。黃河鯉魚日日搏擊風浪,相當於天天鍛煉身體,所以身上沒有一塊死肉。肉,又緊又嫩。
吳鎮在接電話,低聲問對方到哪了,說:「快點快點!」
唐風介紹說,這魚身上沒有刀口,好像只是上岸休息片刻,待會還要下水。內臟當然已經取出。從哪裡取出的?魚嘴。一雙筷子從魚嘴兩側伸入魚腹,藉助它的彈跳,也就是借力發力,將其內臟和鰓一併絞出。如果是死魚,肯定絞不幹凈。人、魚、筷子,三者要在動態中緊密配合。既然叫魚咬羊,那麼必定用到羊肉,不然就名不副實。羊肉必須是腰窩肉。何謂羊腰窩肉?就是後腹部上後腿前的那塊肉,肥瘦相間,適於燉、醬、燒。那塊肉膻味較小。再小,也得搞,搞起來也得有技巧。先速凍排酸,再解凍燙洗,撇去血沫,所謂冰火兩重天!此時,羊肉已有八成熟了。再用筷子把羊肉一點點塞入魚腹。這個時候,因為沒了內臟,鯉魚會覺得肚子里空落落的,它會配合你,咬著羊肉,囫圇吞棗,全都咽進去,一直咽到尾巴梢。好啊。它是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
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們當然也不能辜負它這份善意。好啊,那就下油鍋吧。
應物兄突然覺得腮幫子疼,像患了化膿性腮腺炎。胃也疼了起來,像患了糜爛性胃炎。腸子也有點不舒服,像患了腸梗阻。
不由自主地,他一手卡著腮幫,一手按向了肚子。
卡爾文這時候已經開始敬酒了。
如果卡爾文還是他的弟子,他當然可以不喝,但現在卡爾文是他的同事,他就不能不喝了。他喝了一大口酒,從嗓子到腸胃,一陣發熱。
一直沒有說話的鄭樹森說:「我陪著應院長喝一杯。」
卡爾文的手機也響了。卡爾文似乎不願接,但它一直在響。卡爾文看著手機,一臉狐疑。上面直接顯示了一句話:未顯示號碼。卡爾文說: 「好不怪哉!瘸子的魄門,夠邪(斜)的。」這小子活學活用,真是聰明。
吳鎮說:「從國外打來的電話,常這樣顯示。是電信部門的程序設置。」
卡爾文說:「這是不行的,侵犯了知情權。」
話是這麼說,卡爾文還是接了。能夠隱約聽出來,對方是個女人。卡爾文說:「我已上飛機。剛才在過安檢。我差點沒過去,安檢人員說,我心裡裝著一個人。那個人是誰?就是你啊。親愛的小傻×。」
吳鎮說:「卡先生,生活很豐富嘛。」
卡爾文說:「剛認識的。手都沒拉過,就要和我睡覺。她對我說,你已弄亂了我的心,什麼時候弄亂我的床?我是那種人嗎?她看走眼了。」
說完,卡爾文開始給大家分魚。卡爾文接下來的話,在濟州的酒宴上其實比較流行,但從卡爾文嘴裡說出來,就顯得有些不一般了。卡爾文先幹了三杯酒,先夾出了一塊魚骨頭,放到應物兄的盤子里,說:「應夫子,應院長,您是中流砥柱,這根骨頭必須給您。」
應物兄說:「謝卡夫子。」
魚唇給了吳鎮。卡爾文隨後又搗啊搗的,夾出了一個魚的牙齒,說:「這叫唇齒相依。我們以後,就是唇齒相依了。」
吳鎮喝了一杯酒,說:「謝卡總!」
卡爾文把魚尾巴給了章學棟,說:「這叫委以重任。」
章學棟喝了一杯酒,說:「謝謝了。」
彷彿還在拍打著的魚鰭,被夾給了鄭樹森。卡爾文說:「祝你展翅高飛。」
鄭樹森喝了一杯酒,說:「爾文兄,謝謝了。」
在卡爾文布菜這個過程中,唐風一直看著他,石斧般的臉上浮現著笑意。卡爾文當然也沒有忘記唐風。卡文爾的筷子在接近魚尾巴的地方夾了一塊肉,放到唐風的盤子里,說:「屁股嘛,腚嘛,定有後福嘛。」又問唐風,「弟子可有說錯的地方?」原來,這一套都是唐風手把手教出來的。
唐風說:「魚眼!忘記說魚眼了。」
卡爾文夾住了魚眼,放到了自己盤子里。
唐風問:「此話怎講?」
卡爾文說:「弟子學得這麼好,你們還不高看一眼?」
唐風笑了,站起來,從斜襟處掏出手絹,一抖,擦了嘴,說:「《周易》有言: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卡爾文,你出師了。」
這話把卡爾文都驚住了。一隻魚眼已經送到了嘴邊,此刻停在了那
里,又被放到了盤子里。那魚眼翻了個身,露出魚眼背後複雜的成分,那是一些軟乎乎的膠狀物質。卡爾文將信將疑地問:「really?我靠!is ittrue?」
唐風說:「為師何曾有半句戲言?來,我敬卡爾文一杯。」
卡爾文很鄭重地接過那杯酒,放下,又倒了一杯酒,端給唐風。然後再端起唐風遞過來的酒,一仰脖,幹了。又倒了一杯,又幹了。然後第三次倒滿,與唐風碰杯。這個過程中,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仰脖喝酒的時候,卡爾文學著唐風的樣子,用袖口稍微擋了一下臉,顯得頗有古風。
四指湊到唐風耳邊說了句話。
唐風說:「請他們進來,各賞一碗雜碎。」
四指正要出去,唐風讓他等一下,又對眾人說道:「什麼叫聞香下馬?這就是了。警察同志什麼沒吃過?可是聞到這香味,還是來了,警犬都帶來了。人犬情深,人犬一體,好!」唐風扭臉對四指說,「也賞警犬一碗。」
四指正要走,唐風又說:「告訴他們,我改天專請他們喝酒。這些人啊,能喝得很。我還不知道?他們家裡的麻雀都能喝上二兩。」
早年多次出入警局的唐風,好像對此深有體會。
又一條鯉魚上來了。
這道菜倒沒什麼稀奇:鯉魚焙面。卡爾文應該是第一次看到這道菜,連忙讓唐風講講。唐風一開口就跑到了二十世紀初:1900年,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為躲避八國聯軍,曾在開封停留。開封府衙的名廚,當時貢奉的就是糖醋鯉魚。史書記載,二人「膳後忘返」。陪同的地方領導,就向廚師暗暗下了指示,既要公開守成,又要偷偷維新。維新?談何容易!就這樣拖到民國,還是沒能改過來。歷史很快進入了1930年。這年冬天,一個廚師將油炸龍鬚面,蓋到了糖醋鯉魚的背上。客人既可吃魚,又可吃面。前者軟糯如湯圓,後者焦脆有麥香。此時離維新變法失敗,已有三十年之久。歷史常常是三十年之後,才可露出真容,所以這道鯉魚焙面可以看作是對歷史的紀念。
卡爾文說:「龍鬚面蓋在魚背上,很像裸女蓋著毛巾被。」
又說,他在日本吃過「女體盛」:「儒家文化中的『食色,性也』,在日本就表現為『女體盛』。」
又問:「先吃魚,還是先吃面?」
四指過來了,低聲對唐風說道:「他們說,巡邏就是巡邏,吃飯就是吃飯,不可混為一談。」
唐風說:「好!反正我們禮數到了。」
一個光頭出現在了門口。哦?釋延安。延安怎麼來了?延安先把隨身帶的一個黃色布兜交給四指,雙手合十,嘴裡唱喏,等著別人請他入席。
唐風說:「坐啊,延安住持。」
沒錯,釋延安如今已是皂莢廟的住持了,只是尚未上任。
只要離開慈恩寺,延安便葷腥不忌。這天當然也是如此。章學棟笑著對延安說:「延安住持,聽說常州天寧寺住持早年寫過一首詩,說的是和尚為何可以吃雞蛋 [1] 。你這不忌葷腥,可也有說頭?」
延安此時已經吃上了,筷子在鯉魚焙面和嘴巴之間來去自如,其間還拿起勺子,舀了口湯汁,耐心地分兩次喝完。
章學棟又問:「延安師父,莫非你這剛做住持,就要還俗?」
延安從嘴巴里拽出一根魚刺,說:「有此疑問,並不奇怪。延安正要告訴諸位,這段日子,延安跟延源師兄學習佛法,了解皂莢廟的歷史。這皂莢廟與慈恩寺,雖然同在濟州,卻一個信奉大乘佛教,一個信奉小乘佛教。皂莢廟最早的住持,那個叫智能和尚的,信的就是小乘佛教。中土佛教並非全部直接傳自印度,也有傳自西域的。傳自西域的小乘佛教,並不反對佛門弟子吃『三凈肉』。」
說過這話,延安夾著焙面,蘸了湯汁,塞到了嘴裡,然後又
說:「延安的話,你們可以不信。延源的話,你們也不信嗎?」
沒有人敢說不信。
因為誰都知道,延源的學問,深不可測。
應物兄後來倒有機會向釋延源求證此事,但終於沒問。那時候已經進入冬天。芸娘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差了,延源想親自挖些蓮藕,做成藕粉,送給芸娘。慈恩寺外面的荷塘幹了,正是挖蓮藕的時候。延源挖蓮藕不用工具,用的是腳。延源說,蓮藕若被鐵鍬劃傷或者弄斷,進了泥水,味道就變了。只見延源把褲子高高挽起,兩手卡在腰間,赤腳在泥地里踩著。踩一會,彎下身子,從泥巴里拎出一根蓮藕。它頭尾完整,根須俱在,泥中見白。他覺得延源的動作很像踏歌。
就在那田埂上,他向延源打聽過延安後來的下落。
早年,延安曾把毛筆綁在「那話兒」上,寫詩作畫。這些視頻,在延安正式就任皂莢廟住持的前幾天,被人翻了出來,重新發到了網上,更是在微信朋友圈快速傳播。僧俗兩界的驚詫和憤怒,是可以想像到的。迫於輿論壓力,延安不得不在上任前一天,寫下一封辭職信。
延源說:「他回了老家,聽說成了殺豬匠。」
這會兒,猛吃了一陣的延安,指著那個黃色布兜,對四指說:「打開它。」
原來,延安是奉吳鎮之命,前來送字的。那是程先生新寫的一首詩,吳鎮對延安的書法推崇有加,就讓延安將那首詩抄寫了一遍。吳鎮要將它送給即將離開濟州的章學棟,以作留念。程先生在序中提到了章學棟製作的沙盤:
又見新作之沙盤,感慨萬端。
門檻上所設之貓道,梅樹上的濟哥籠子,與記憶中無毫釐之差。泥捏之貓咪,與昔日那隻名為將軍掛印之貓咪,亦庶幾相近。嗚呼!白雲蒼狗,世情多變,唯鄉黨情誼,萬古長存。
謹作小詩以記之。
夢裡也知身是客,仁德巷口夕陽斜。
危牆扶正謀虎皮,老房維新掃舊瓦。
濟哥問花花不語,美人走過鞦韆架。
先父當識將軍印,慈母有靈淚濺花。
吳鎮、四指、延安三人,相互配合著將它徐徐展開了。那是一幅書法長卷,可以貼著這包間的牆轉上一圈。章學棟說了一聲感謝,然後又說:「延安師父模仿的是楊凝式的字?楊凝式的字,我倒是喜歡。只是我家裡哪有那麼大的地方。吳鎮兄的心意我領了,我就把它捐給『太
研』吧。」
延安立即說:「那我給先生再寫一幅。」
章學棟說:「我跟葛校長說了,我是赤條條來的,我也要赤條條走,不帶走一個紙片。」
延安說:「既做了住持,延安以後就免不得要常去北京開會,到時候我趕到清華園中,為你寫上一幅。」
章學棟沒說話,給延安端了一杯酒。
延安喝了酒,抹了抹嘴,問:「你既然看出我學的是楊凝式,那你有沒有看出,我對楊凝式的發展?」
章學棟說:「楊凝式寫字,字若分左右,左必大於右;若分上下,上必大於下。是謂左欺右,上欺下,頭重腳輕。住持的字剛好相反,你是右欺左,下欺上,頭輕腳重。說起來,你這是反彈琵琶啊。」
釋延安說:「你說得太對了。」
應物兄眼前浮現出楊凝式的書法。哦,三言兩語,能將楊凝式的字體說得如此清楚的,章學棟應該是第一個人。
他不由得有些遺憾,以前與章學棟接觸得太少了。
他對章學棟說:「你這一走,那院子若遇到什麼問題,我們該找誰呢?」
章學棟說:「能有什麼事?沒什麼事了。剩下的事,傻瓜都能應付了。中國建築,不論亭台樓榭,都是同構的。一個亭子加上四個面,就是閣。閣放大了,就是廳堂。院子放到最大,就是太和。連屋頂上張牙舞爪的脊獸,從程家大院到太和殿,從皂莢廟到雍和宮,都是一樣的。昌明隆盛之邦、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所有建築的構造都是一樣的。以後要在院子里加蓋什麼東西,照葫蘆畫瓢就是了。」
他問:「能否再晚走幾天?聽說還有一些細節,需要推敲。」
章學棟說:「那就是您的事了。中國園林與西方園林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們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有文字。匾額、對聯、碑刻,文字才是主體。比如蘇州的拙政園,有一個亭子叫『與誰同坐軒』,字是清代人寫的,寫的卻是蘇軾的話: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2] 。看到那軒名,你就想到了蘇軾。時間拉開了,你立馬到了宋朝。亭子邊有副對聯,出自杜甫的《後游》: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 [3] 。杜甫寫這首詩是在四川。空間拉開了,你到了巴蜀。這時間空間,你想拉多寬就有多寬,想拉多長就有多長。你在院內小溪旁寫一句話:逝者如斯夫!那你就到了春秋。你既在此地又在他鄉,既在此時又在過往。」
他接著追問:「學棟兄,我還是想知道,這裡里外外,哪裡還需要
改進呢?」
章學棟似乎不願再說什麼。
他對章學棟說:「學棟兄,但說無妨。」
章學棟說:「已經做到最好了。別的,我們就無能為力了。這是因為,我們雖然興師動眾,做了大面積拆遷,甚至引來民怨無數,但大的空間並沒有改變。」
他說:「請學棟兄明言。」
章學棟說:「我的恩師做過幾個古都的舊城改造。他已儘力,但仍有遺憾。他是累死的。死前,他對我說:『空間病了。』我不解其意,附在他耳邊,小聲問:『空間如何能夠痊癒?』他呻吟道:『無法痊癒,因為它患的是時間的病症。』」
什麼意思?坦率地說,他沒有聽懂。
他想繼續追問,但章學棟說:「不要問我了,我至今也不懂。」
他對章學棟說:「章先生,我們相見恨晚啊。」
章學棟說:「若路過濟州,我會來看您。」
這時候,四指陪著兩個警察進來了。哦不,是三個。還有一個女的,穿著便服。她其實是翻譯。四指對唐風說:「他們想跟卡先生說句話。」
警察給唐風敬禮,說:「唐先生,我們向這位外國朋友打聽一件小事。可能需要幾分鐘。這樣做,也是對這位外國朋友負責。」
卡爾文說:「靠,這是我遇到的第二批大蓋帽了。剛才我來的時候,他們就查過我的護照,還問我在哪裡學的漢語。我對他們說,應物兄知道嗎?那是我的恩師。鐵梳子知道嗎?那是我的情侶。欒庭玉知道嗎?他是領導,卻是我的哥們。喂,說你們呢,應物兄就在這,我沒蒙你們吧?」
年齡稍大也稍胖的警察重複說道:「對,所以我們更要對你負責。」
卡爾文要給警察敬酒,警察手掌一豎,說:「工作時間,我們不能飲酒。」
卡爾文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嘀咕了一句:「莫非我的哪位黑哥們出事了?他媽的,Fuck you!」
在座的都沒想到,卡爾文隨著警察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席上繼續上菜:焦熘腸圈,干鍋魚泡,洋蔥炒羊肝。
出面請客的鄭樹森起來敬酒了:「在座諸位都是『太研』的,只有我,是『魯研界』的。早年,我與吳院長是同行。吳院長來到濟州,我請了幾次,都沒有請到。今天我跟吳院長說,晚上我要請應物兄和夫人吃飯,不知道能不能撥冗作陪。吳院長這次的反應快透了。好!我先喝一杯,再敬吳院長賞臉。」
吳鎮當然趕緊解釋,前面兩次未能赴宴,確實有事:「改天我另外請你。」
鄭樹森說:「樹森也很想效仿吳院長,從『魯研界』轉到儒學界。在『魯研界』待久了,常以為自己看透了世界的虛假,知道自己所面對的,就是一個無物之陣。無物之陣里的每個頭銜,都是多麼美好啊: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學問,道德,國粹,邏輯,公義,民意,等等等等,真假難辨。魯迅說了,幻滅之來,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見假。連真中都能看出假來,你還敢相信什麼?正是因為看了太多的魯迅,內心不由得荒涼得很,這荒涼又一天一天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心。但我不願意再跟無物之陣纏鬥了。一句話,樹森也想告別魯迅了,想撤出來了,也想投奔孔子了。『魯研界』不少朋友都信了基督。但是,與其信基督,不如信孔子。我看,那些信基督的人,前後好像也沒什麼變化。時間永是流逝,心裡並不太平。既有前車之鑒,我也就別瞎費工夫了。還是信了孔子吧。算是聳身一搖,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好苟延殘喘。我看你們都過得挺好。我是不喜歡吃雜碎的,但聽說你們喜歡吃雜碎,我趕緊訂到這裡。我得見賢思齊啊。」
樹森兄到底要說什麼?
接下來,他又聽鄭樹森說道:「不過,你們不要擔心。我喜歡孔子,自己喜歡就行了,不需要進『太研』。我說這些,只是因為一件小事。你們知道的,凡事不論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警覺。與我自己有些什麼相干呢?我聽說,吳院長在外面說了,他在『太研』是管事的人,只要和他說一聲,就可以進『太研』。別人問吳院長,樹森呢?樹森只要開口,也可以進去嗎?吳院長說,那要看我高興不高興。我今天來,就是想哄吳院長高興。」
吳鎮說:「樹森兄,誰在你面前亂嚼舌頭?」
鄭樹森說:「先生說了,這些流言和聽說,當然都只配當作狗屁!你怎麼能跟狗屁計較呢?所以樹森並不計較。」
他聽出來了,鄭樹森之所以在這裡請客,就是為了羞辱吳鎮。本來嘛,當他告訴鄭樹森,喬姍姍因為時差沒有倒過來,晚上無法赴宴的時候,鄭樹森大可以臨時取消的,但鄭樹森卻執意要請。
鄭樹森給吳鎮端了一杯酒,說:「吳院長,把酒杯端起來。」
吳鎮說:「樹森兄,你怎麼搞得像鴻門宴似的?」
鄭樹森說:「鴻門宴,須有項莊舞劍。項莊在哪?再說了,這是共濟山,不是鴻門。共濟山,這個名字好啊。先生在《肥皂》里提到過一個詞:惡特拂羅斯(Oddfellows),就是共濟社
[4]
。先生說,聽上去就
像『惡毒婦』。你們不要怪我胡亂聯想,因為又有皂莢廟,你當然會想到
《肥皂》。」
吳鎮說:「好,這酒我喝了。改天我請你喝三十年茅台。」
鄭樹森說:「孔子沒有喝過茅台,魯迅也沒有喝過茅台。所以,你請我喝茅台,我是不敢去的。」
吳鎮把酒杯放下了,說:「樹森兄,你有話直說啊。」
鄭樹森說:「我說了呀,我是來向諸位致敬的,也是來哄吳院長高興的。你不喝,是不是?你不喝,我喝了。」鄭樹森給自己倒上酒,很誇張地昂起脖子,張開嘴,直接倒了進去。
然後,鄭樹森又端起了一杯酒,對唐風說:「唐大師,我也要向你表示感謝。你在清華大學的演講,我已經看到了。受益匪淺,我在『魯研界』公眾號上發了一下,轉發者甚眾。你說孔子是世界上第一個風水師,讓人茅塞頓開。我研究孔子,就從這裡開始?」
唐風說:「鄭先生,未經授權,隨意轉發,是要負責任的。」
鄭樹森說:「歡迎你來告我。」
應物兄擔心鄭樹森喝醉,醉了不定鬧出什麼事呢,就對鄭樹森說:「樹森兄,有話咱們回去再說。」
鄭樹森笑了,慢慢地倒上酒,端給應物兄,說:「夫人今天答應我了,我把別的活動都推了,專門請夫人吃飯。夫人為什麼沒來啊?莫非在夫人眼裡,樹森的話就是流言,只配當作狗屁?」
外面突然響起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類似於爆竹。窗玻璃上迅速閃過零碎的光。鄭樹森說:「煙花?魯迅先生是很愛放煙花的。」
應物兄趕緊接過話頭:「好,好,我們一起出去看看煙花。」
確實有人在放煙花。
一束焰火正在空中盛開,有如巨大的菊花。
這焰火其實已經放了三天了,都是晚上十點以後放的。那是已經在仁德路和鐵檻衚衕搶購到房號的人,在慶祝自己的好運氣。濟州城區,即便是在春節期間,也是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所以他們是偷偷放的。他們其實得到了太和集團的暗中支持:這焰火就是最好的廣告,促使更多的人前來競價購買。
空氣中,隱隱有著硫黃氣味。
有一朵火苗,或者說一個花瓣,脫離了那朵花的整體。它沒有向下墜落,而是向上飛去,帶著一個優美的弧度。雖有弧度,但它依然上升,彷彿要直上雲霄,與遙遠的星辰相逢。它越來越亮,又紅又亮,像一顆燒紅的炭,或者乾脆就像一顆隕石。突然,它又再次綻放了,瓦解
了,崩裂了,變成無數的火星,在空中飄浮著,慢慢熄滅了。剛才變得黯淡的星光,再次亮了起來。
鄭樹森搖搖晃晃地下了山。
章學棟說:「賬單我已經結了。應物兄放心,我送樹森老師到家。」說完,章學棟就迅速地追了過去,這是章學棟留在他記憶中的最後形象。
隨後,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實在太安靜了,他的四周又浮起了蛐蛐和蟈蟈的叫聲。先是怯怯的,然後膽子大了起來。這次,他真切地聽到了。沒錯,就是它們的聲音,那不是鳥叫。它們的個頭比鳥小,聲音卻比鳥大,節奏更快,持續時間更長,而且此起彼伏,有如舉行賽歌會。這些鳴蟲,無疑是最敏感的昆蟲:剛才焰火升起之時,它們因為受到驚動而斂聲屏息。現在,它們要把失去的時間補回來,於是叫得更加起勁,都稱得上熱烈了。
事實上,他不僅聽到了,而且準確地區分出它們的不同。正如它們的名字所示,蛐蛐的叫聲是「去、去、去」,蟈蟈的叫聲是「國、國、國」。
那個疑問再次縈繞在他心頭:這山是剛造的山,是全世界最新的山,哪裡來的蛐蛐和蟈蟈?唐風就是喜歡蛐蛐和蟈蟈,也不可能買這麼多啊。
是啊,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些蟈蟈其實就是濟哥,野生的濟哥。
[1]
相傳乾隆下江南時,在常州天寧寺,曾把雞蛋賞給和尚,試探和尚是聽旨還是遵守戒
規。《大藏經》有云:「一切出卵不可食,皆有子也。」天寧寺住持遂吟詩一首:「混沌乾坤一殼包,也無皮骨也無毛。老僧帶你西天去,免在人間挨一刀。」巧妙化解之。
[2] 〔宋〕蘇軾《點絳唇》(閑倚胡床):「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別乘一來,有唱應須和。還知么,自從添個,風月平分破。」
[3] 〔唐〕杜甫《後游》:「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客愁全為減,舍此復何之?」
[4] 魯迅《彷徨·肥皂》後的注釋是:「共濟講社(Oddfellows)又譯共濟社,十八世紀在英國出現的一種以互濟為目的的秘密結社。」在這個短篇小說中,人物將此聽成了「惡毒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