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德丸子,曾經多次出現在程濟世先生的談話中。
應物兄記得很清楚,程先生認為,仁德丸子,天下第一。北京的四喜丸子,別人都說好,他卻吃不出個好來。首先名字他就不喜歡。四喜者,一喜金榜題名;二喜成家完婚;三喜做了乘龍快婿;四喜闔家團圓。全是沾沾自喜。儒家、儒學家,何時何地,都不得沾沾自喜。何為沾沾自喜?見賢不思齊,見不賢則譏之,是謂沾沾自喜。五十步笑百步,是謂沾沾自喜。還是仁德丸子好。名字好,味道也好。仁德丸子要放在荷葉上,清香可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精細莫過仁德丸子。
程先生說:「奔著仁德丸子,老夫也要回到濟州。」
在後來的一段日子裡,應物兄多次來過曲燈老人住的這個院子,並吃到了曲燈老人親手做的仁德丸子。
冬至那天中午,應物兄請子房先生和老更頭吃飯。到了晚上,老更頭做了餃子和仁德丸子送到了大院里。老更頭問曲燈老人,這丸子跟馬老爺子做的丸子比起來,味道總是欠一點,到底是怎麼回事?
曲燈說:「你師父的手藝,還是我教的。他這個人,要面子,不讓說。他死了,聽不見了,我可以告訴你。」
哦,那是他第一次聽到仁德丸子的做法。
曲燈老人說,做丸子,用的不是前腿肉,不是後腿肉,也不是臀尖。是槽頭肉。槽頭肉,有肥有瘦。先把瘦肉一點點剝出來,一點肥星都不見的,細細剁成肉泥,都是綠豆大小,大了不成,小了也不成。再是肥肉,一絲瘦肉都不見的,也剁成肉泥,也是綠豆大小,大了不成,小了也不成。再找幾枚鵪鶉蛋,蛋清和蛋黃分開,用蛋清還是用蛋黃,倒是忘了。只能用一種。別的丸子味道跟它不一樣,就是這蛋清蛋黃沒有分開。哦,想起來了,用的是蛋清。蛋黃取出來,可以再喂鵪鶉。用蛋黃喂出來的鵪鶉,跟用別的喂出來的鵪鶉,那鵪鶉蛋的味道是不一樣的。這以後呢,就是把蛋清攪入瘦肉餡,攪,攪,攪。從左往右攪,不能攪反了。攪好了,放一邊,醒著。再攪肥肉餡,攪,攪,攪,也是從左往右攪。攪好,放一邊,醒著。這以後呢,把發好的冬菇啊,冬筍啊,黃花菜啊,切碎,再攪入肉餡,先攪入瘦肉餡,再攪入肥肉餡,也是從左往右攪,攪,攪,攪。攪好了,都放到一邊,醒著。別急,可以先去忙別的。彈個曲子,翻翻書,逗逗孩子。曲子彈完了,書也讀了幾回,孩子哭了給他媽,再來做這丸子。把瘦肉餡和肥肉餡放到一起,攪,攪,攪。這以後呢,就是捏成團了。丸子上沾一點菜末,沾了菜末,就要上籠了。籠屜里要鋪個東西。要沾了菜末,就不鋪了。最好鋪上瓠瓜的葉子,可匏瓜葉子夏天才有。蒸熟了,蓋揭了,上桌!
曲燈老人說得很平靜,就像拉家常。
說話的時候,曲燈老人輕拍著懷中的貓。
老更頭問:「何不把槽頭肉一起剁了,一起攪了?」
曲燈老人眼皮抖動著,似乎有些動了感情,但說出來的話卻是平靜的。就是那句話,讓應物兄對眼前這位老人再次刮目相看。曲燈老人說:「做一件事,才能忘了另一件事。」
老更頭問:「是您師父教您的?」
曲燈老人說:「師父?我就是自個的師父。是我自個尋思著做的。」
老更頭問:「聽說程將軍最喜歡您做的丸子?」
曲燈老人說:「他只吃過一次,就再也忘不了。那是我來到程家的第一天。晚上,他們告訴我,將軍要回來了。他以前常聽我拉二胡的。我忙著換床單,鋪被子。聽見有人敲門,我便去開門。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鬍子拉碴、又黑又瘦的人,叫花子一般。我還是認為,他就是將軍。他又打了敗仗回來了。我就開始替那張床擔心,這麼乾淨的床,怎麼能睡這麼髒的人。他還沒吃東西呢。我就把白天做的丸子給他吃。我做了十幾份丸子,這會已經沒剩下幾個了,都被濟世偷吃了。就那一次,將軍跟我說,這丸子天下第一。」
這些天來,曲燈老人已經知道,我們的應物兄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程濟世先生。所以曲燈老人這會就對應物說:「這個濟世,一直把我當姐姐。我聽說他要回來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他。」
那是應物兄唯一一次聽曲燈老人談到程濟世先生。
那天晚上,曲燈老人睡下之後,他們轉移到子房先生的房間里,圍著火盆繼續說話、喝酒。老更頭的酒,可不是什麼好酒,是他從街上打來的散酒。老更頭本人,很快就喝暈了,和衣躺到了子房先生的床上。他和子房先生都覺得那酒太難喝,也就喝得少了一點,腦子也就還算清醒。那是他和子房先生最後一次談話。
子房先生說,他正在寫一本書,但願死前能夠寫完。
那本書與他早年翻譯的亞當·斯密的名著同名,也叫《國富論》。子房先生說:「只有住在這裡,我才能夠寫出中國版的《國富論》。只有在這裡,你才能夠體會到原汁原味的經濟、哲學、政治和社會實踐。只有在這裡,你才能夠看見那些『看不見的手』。」
這天晚上,應物兄就和子房先生、老更頭擠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應物兄接到了程濟世先生的電話。
他翻身起來,披衣走出老虎尾巴,來到外面的小院子。這麼多天來,他是第一次接到程先生親自打來的電話。有那麼一會,應物兄有一種衝動,就是告訴程先生,他現在就待在他童年時代生活的那個院子里。他也想告訴程先生,他見到了燈兒。
但這些話他都沒有說。
程先生急切地向他打聽一件事:「你的學生易藝藝與我聯繫了。她
懷上了剛篤的孩子。這自然是好事,畢竟是程家的後代。只是,那胎兒正常嗎?」
一時間,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這事,他和董松齡談過。董松齡比他還要緊張。這當然可以理解。他已經從酒後的吳鎮那裡得知,易藝藝其實是董松齡的孩子。董松齡說,他和羅總商量了,既然已經錯過了打胎的時間,那就生下來吧。
董松齡認為,雖然懷孕前後易藝藝和程剛篤都曾吸食過白面兒,但易藝藝後來再沒有吸過,胎兒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如果有問題,現在醫學這麼發達,應該有辦法處理。董松齡也知道珍妮生了個三條腿的嬰兒,但董松齡認為,這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在易藝藝身上。
這會,他對程先生說:「應該正常。」
程先生說:「我也問了醫生,最壞的可能是生個眉目不清的孩子,一個肉團,一個渾沌。若是個渾沌,你知道該怎麼辦。」
對易藝藝的情況,程先生似乎比他還清楚。程先生甚至知道,易藝藝和她的父親羅總,此時住在本草鎮程樓村,他們準備在那裡生下孩子。程先生說,這其實是他的建議,他小時候,就出生在那個老家的房子里,那裡依山傍水,風水是最好的。程先生接下來提到,自己從不燒香的,但此時正在燒香,祈禱神靈,保佑母子平安。
他沒吃早飯,匆匆上路了。
如前所述,在奔赴程樓村的途中,天開始下雪。先是小雪,下著下著,就變成了大雪。他擰開收音機,聽見天氣預報說,整個中部地區以及太行山沿線都在下雪。到了傍晚時分,他終於趕到了本草鎮程樓村。
進村之前,他心情緊張,把車停在路邊,在車內抽煙。
車窗之外,雪花飛舞、隕落、消融。路邊的麥地,已被白雪覆蓋。遠遠看去,村子已經深深地陷在雪地里。他緩緩地開著車,想找到一個人問路。後來,他看到有人冒雪到井邊打水。當他趕到程先生說的那個院子的時候,他發現那個院子其實已經修葺一新。領路的人告訴他,那是鎮上撥款,為他們老程家新蓋的房子。原來的房子早就沒影了。
羅總把濟大附屬醫院最好的婦產科醫生,都請到了程樓。
應物兄在那裡待了三天,等待著一個健康孩子的降生。到了第四天的早上,當他起來的時候,發現院子里已經空無一人。他立即跟羅總聯繫,但無論如何聯繫不上。後來,他與董松齡聯繫上了。董松齡告訴他,羅總帶著易藝藝,已經連夜趕回了濟州。董松齡說,大人沒什麼事,小孩有點問題。
究竟什麼問題,董松齡說,他也不知道,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
應物兄於是再次匆匆上路。
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後來,他就發現自己先去了本草鎮。在鎮政府旁邊的一個餐館裡,他吃到了小時候最喜歡吃的麻糖。他吃了一根,另一根拿在手上,邊吃邊趕路。從本草到濟州這條路,他開車走過多少次,已經記不清了。他不知道,這將是他最後一次開車行走在這條路上。
他最後出事的地點,與那個拄單拐者最初開設的茶館不遠。他曾坐在那裡,透過半卷的窗帘,看著那些運煤車如何乖乖地停到路邊,接受盤查。此時,超載的運煤車還在源源不斷地從對面車道駛來,它要給千家萬戶送去溫暖。道路被運煤車染黑了,但運煤車卻是白的。那白色在晃蕩,顛簸,顫動。他身後也是運煤車,一輛接著一輛。它們已經卸貨了,正急著原路返回。事實上,當對面車道上的一輛運煤車突然撞向隔離帶,朝他開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躲開了。他其實是被後面的車輛掀起來的。他感覺到整個車身都被掀了起來,緩緩飄向路邊的溝渠。
監控錄像顯示,這起事故他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
起初,他沒有一點疼痛感。他現在是以半倒立的姿勢躺在那裡,頭朝向大地,腳踩向天空。他的腦子曾經出現過短暫的迷糊,並漸漸感到腦袋發脹。他意識到那是血在湧向頭部。他聽見一個人說:「我還活著。」
那聲音非常遙遠,好像是從天上飄過來的,只是勉強抵達了他的耳膜。
他再次問道:「你是應物兄嗎?」
這次,他清晰地聽到了回答:「他是應物兄。」
後記2005年春天,經過兩年多的準備,我動手寫這部小說。
當時我在北大西門的暢春園,每天寫作八個小時,進展非常順利。我清楚地記得,2006年4月29日,小說已完成了前兩章,計有十八萬字。我原來的設想是寫到二十五萬字。我覺得,這是一部長篇小說合適的篇幅——這也是《花腔》刪節之前的字數。偶爾會有朋友來聊天,看到貼在牆上的那幅字,他們都會笑起來。那幅字寫的是:寫長篇,迎奧運。我不喜歡運動,卻是個體育迷。我想,2008年到來之前,我肯定會完成這部小說,然後就可以專心看北京奧運會了。
那天晚上九點鐘左右,我完成當天的工作回家,突然被一輛奧迪轎車掀翻在地。昏迷中,我模模糊糊聽到了圍觀者的議論:「這個人剛才還喊了一聲完了。」那聲音非常遙遠,彷彿來自另一個星球。稍為清醒之後,我意識到自己還活著。後來,從車上下來兩個人。他們一句話也不說,硬要把我塞上車。那輛車沒有牌照,後排還坐著兩個人。我拒絕上車。我的直覺是,上了車可能就沒命了。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弟弟的電話,說母親在醫院檢查身體,能否回來一趟?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地攫住了我。我立即回到鄭州。母親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你的腿怎麼了?」此後的兩年半時間裡,我陪著父母無數次來往於濟源、鄭州、北京三地,輾轉於多家醫院,心中的哀痛無以言表。母親住院期間,我偶爾也會打開電腦,寫上幾頁。我做了很多筆
記,寫下了很多片段。電腦中的字數越來越多,但結尾卻似乎遙遙無期。
母親病重期間,有一次委婉提到,你還是應該有個孩子。如今想來,我對病痛中的母親最大的安慰,就是讓母親看到了她的孫子。在隨後一年多時間裡,我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麼是生,什麼叫死。世界徹底改變了。
母親去世後,這部小說又從頭寫起。幾十萬字的筆記和片段躺在那裡,故事的起承轉合長在心裡,寫起來卻極不順手。我曾多次想過放棄,開始另一部小說的創作,但它卻命定般地緊抓著我,使我難以逃脫。母親三周年祭奠活動結束後,在返回北京的火車上,我打開電腦,再次從頭寫起。這一次,我似乎得到了母親的護佑,寫得意外順暢。
在後來的幾年時間裡,我常常以為很快就要寫完了,但它卻彷彿有著自己的意志,不斷地生長著,頑強地生長著。電腦顯示出的字數,一度竟達到了二百萬字之多,讓人惶惑。這期間,我寫壞了三部電腦。但是,當朋友們問起小說的進展,除了深感自己的無能,我只能沉默。
事實上,我每天都與書中人物生活在一起,如影隨形。我有時候想,這部書大概永遠完成不了。我甚至想過,是否就此經歷寫一部小說,題目就叫《我為什麼寫不完一部小說》。也有的時候,我會這樣安慰自己,完不成也挺好:它只在我這兒成長,只屬於我本人,這彷彿也是一件美妙的事。
如果沒有朋友們的催促,如果不是意識到它也需要見到它的讀者,這部小說可能真的無法完成。今天,當我終於把它帶到讀者面前的時候,我心中有安慰,也有感激。
母親也一定想知道它是否完成了。在此,我也把它獻給母親。
十三年過去了。我想,我盡了力。
2018年11月27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