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河中游有個不大的城市,年代雖久,但很堅固。城的近郊,有許多新建築的碉堡,象星點一樣的散布起來,成為城牆外圍的防禦地帶。這裡經常有強大的軍隊守備,此刻,又成為國民黨湘鄂贛閩粵西路軍第二縱隊的指揮中心。
城中有個小高地,有幾座新的半中半西的大房子,俯視全城。房子四周,有橢圓形的粉白的圍牆圍繞,圍牆只有一個大門,一個小門。這裡就是曾士虎將軍的行營。大門外兩旁,各有兩個穿深黃色軍裝和掛憲兵肩章的兵士,肩著手提機關槍,不分晝夜,威風凜凜的站著。
圍牆上面,有好些斗大的紅紅綠綠的標語。
「剿滅赤匪!」
「抗日必先剿匪,攘外必先安內!」
圍牆裡面的三座院子,相距各約一丈,成一條線排列著,左右兩院的後面,各有一間小房子,中間那個院子前面七八步處,是一口用堅硬的石塊築成的半圓形小池,池的四周,圍著石凳,凳上擺著花盆,花盆內只餘下枯枝殘葉。
房門常常是閉著的,有時也可看到單個的或三兩個軍人,從這個院子走到那個院子,有時也可以看到他們在曬太陽。
中間那個院子的正廳是辦公室,兩旁一邊是會客室和餐室,一邊是寢室和儲藏室。辦公室中,四壁都懸掛著湖南胡北江西福建廣東各省軍用地圖,有五萬分之一的,有十萬分之一的。中間有一張長約一丈,寬約六尺的大辦公桌,桌上鋪著精緻的黃色絨毯,上面堆滿報紙和文件、筆墨和紙張。桌子周圍,擺著精緻的凳子和靠幾。正廳的右下角,靠著一張三角小桌,桌上擺一部新電話機,左上角是西式鐵爐,煙筒通到室外,在那寒冷的大天地中,這是塊溫暖的小天地。
曾士虎將軍雖然剛進入中年,就蓄了短須。他的頭髮烏黑而光采,整齊的倒梳著。胸部挺出,兩眼平視,有旁若無人之態。微寬的口,說起話來有聲有色。他穿著黃呢軍官服,兩肩掛著陸軍上將的肩章,三八刀帶從來沒有離開過腰身。他時而坐在辦公桌上批閱書報,時而離開辦公桌,面向四周牆壁看地圖,有時兩手反扣,低著頭在辦公桌周圍徐徐打圈子,他常在閑散的時候,有時甚至看了地圖之後,頭稍微向左向右轉動,垂下他那英雄的眼帘,斜視掛在肩上的輝煌肩章。有時看得得意,就自言自語地說:
「大丈夫居宜如是!」
曾士虎是浙江人,曾畢業於保定軍官學校和日本陸軍大學,從國民黨軍閥的派系來說,屬於蔣介石嫡系。三年以前,蔣介石為了控制和瓦解地方實力派,就以中央名義,派他到何鍵的第四路軍當參謀長。何鍵雖然不大歡迎他,也不好拒絕,他也在行,自覺的以客卿的地位工作,何鍵對他,除人事和經理權以外,在作戰指揮調動上,都照他的。一九三三年夏,國民黨設湘鄂贛閩粵五省東、西、南、北四路進攻紅軍的總司令部,蔣介石就委任他為西路軍參謀長。不久,又兼任西路軍第二縱隊司令官。紅軍北上後,他除了指揮第二縱隊外,蔣介石又臨時指定兩個師和三個獨立旅給他指揮。兩禮拜前,去南昌見蔣介石,回來以後,和紅軍作戰的信心更加強。他每天清早起來,看電報看地圖,接電話,吩咐幕僚辦理大小事務,忙個不休。有時甚至在吃飯的一點時間,也不安靜。假如哪天事務沒有處理清楚,就挑燈夜戰。他常常在疲勞或興緻來了時搖頭擺尾,用他那有節奏的語氣,讀他的座右銘,鼓勵自己的情緒和勇氣。
「成敗利鈍,非所逆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不久以前,他聽到外界對於他的軍事指揮有很多異議,同時又接到蔣介石指責他督剿不力的通報,他對於外來的責難,雖然更加警惕,但又覺得已盡最大努力,問心無愧,因而頗為不滿和苦悶,但又覺得事業重大非破釜沉舟幹下去不可。他為解除內心矛盾,就去尋找多年來最崇拜的老師——曾國藩的遺言來安慰自己。
「成敗聽之於天,毀譽聽之於人……」
「國藩昔在江西湖南,幾於通國不能相容……唯以造端過大,本以不顧死生自命,寧當更問毀譽。」
夜深了,勤務兵給他一杯咖啡,他喝了幾口,無意中又有聲有色的,念他生平最崇拜的一句話:
「大丈夫生不能留芳百世,死亦當遺臭萬年!」
這時候他非常自得和自負,忽然聽到門外叫了一聲:
「報告!」是譯電員的聲音。
「進來!」
譯電員進了門,對他鞠躬後,把譯出來的三份電報雙手放在他的面前。他看了一眼,是孫威震發來的。又舉杯向唇邊,在芬芳濃郁的氣味中,顯出得意的微笑,在他那眼色裡面,好象是說:
「今天的消息,不錯吧?」
但沒有說出來。
他一面喝,一面默讀電報:
「司令官鈞鑒:吻戊電奉悉,偽羅霄縱隊北渡修水後,有竄擾南潯路企圖,職師(缺一旅)奉令於日午抵九江西南山嶽地帶,協同九江
正西兩個獨立旅,南潯路中段之獨立旅,枕戈以待。如匪東竄,則尊委座本早電喻,竭力堵截。請飭友軍,勿分晝夜,銜枚疾追,務期殲匪於南潯路西及修河以北。謹聞。孫威震阮亥。」
他又看了一份,雖然來自另一個部隊,但內容差不多,他一連點了三次頭,把看過的電報放在一邊,又舉杯深探地喝了一口,得意地吐了一口大氣,隨即把頭向左低下,垂著眼帘,看一下肩章,搖頭擺尾地哼起來:
「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
譯電員依然在他旁邊,提醒他看完最後的一份電報,但他卻不大在乎,有點忘形地說:
「差不多吧?」
「那一份不是我譯的,我不知道內容。」
譯電員剛剛回話,他的眼睛已經向著電報了,他一面看一面小聲念出來:
「司令官鈞鑒:匪軍正由修河中游以北向東猛竄,職師連日與匪激戰,斬獲頗眾,據俘匪稱,匪彈盡糧缺,千里奔走,極為疲憊
,懇飭追剿各軍,晝夜兼程,堵剿各軍,嚴守要點,務祈滅此朝食,免貽後患,謹聞。柯雲吻午」
他讀到這裡,微笑了一下,把電報順手交回譯電員,似乎勝局已定,小小斬獲,很不足道似的。他又順手從熱水壺中倒出一杯開水,移開凳站起來,喝了一口,口裡念念有詞道:
「運籌唯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他打算睡了,譯電員又送來電報,又是孫威震將軍從原地發來的。孫威震在兩周之前,跟蹤追擊紅軍到仙梅附近,他「反客為主」地等了幾天,由於客人不僅不來,反而繼續北去,於是進到仙梅,也準備繼續追擊,正巧接到蔣介石的命令,說紅軍繼續向北,有侵擾南潯鐵路企圖。南潯路是國民黨北路軍在江西進攻紅軍的交通動脈,一定要保障安全,叫他率領主力,走直路到南昌,乘車北上,進到南潯路中段布防。紅軍進到武興以北,蔣介石叫他到九江西南地帶,到達目的地那天晚上,南昌行營判斷紅軍主力在秦山地區,就命令秦山周圍的國民黨軍隊,準備圍攻。孫威震的部隊是向西。他在接到命令後,覺得他的左右都有友軍,他的駐地合乎軍事上的要求,他的後方,設在主力的左後面,也很安全。可是,在到目的地的第一、二天晚上,紅軍卻從小路襲擊南潯路,正打到他的後方,這一失利,出乎他的意外。他為了面子,不想把這次失利的情況對上報告,但又有潰兵是向南潯路跑的,他知道隱瞞既不可能,偽報更加不好,只好比較老實地向曾士虎報告。
「司令官鈞鑒:職部昨日抵九江西南山區後,即協左右友軍堵匪東竄,正期大舉迎戰,將匪殲滅之際,而匪由間道東竄,一部直抵鐵路,昨夜南潯各站,烽火連天,本早雖無炮聲,但戰況不詳。另一部出職部之左後方,我輜重行李醫院及警衛部隊,全部損失,職聞變之下,欲率主力向南截擊,奈時機已失,功虧一簣,殊由痛心!」
他看完這封電報,臉色嚴肅了,心跳加劇了。隨即又看下一封電報,這時他的手微微有點顫抖,生怕再有類似的事出來,但只好硬著頭皮讀下去。
「頃探報,進竄鐵路之匪,已於本早西竄,職正激勵士卒,準備再戰;務祈殲彼醜類,保障南潯路之安全。特聞。」
他再也不能忍耐了,他拿著電稿,向桌上用力一擲,隨即踢開凳子站起來,皺著眉頭,怒氣沖沖地說:
「出鬼了!」
這時候他懷疑先看的幾個電報說什麼「與匪激戰斬獲頗眾」,什麼「匪彈盡糧缺,極為疲憊」及其他「務祈滅此朝食」等等。他又回想起兩年來的剿共戰爭中,他的部下有時以真報假,以假報真,弄得他有時真假難分。特別對於孫威震,更加不滿。他最近從好幾方面的報告,認定仙梅戰役,孫威震本來可以按照他的命令,按時趕到目的地和褚耀漢、孟當仁配合夾擊紅軍,他卻站在二十里外觀戰。這也罷了,而在他給他的報告中反而把沒有消滅敵人的責任,完全推到別人頭上。同時他還懷疑孫威震剛才的報告是不是完全真實。他不由得跳起來,把孫威震大罵一頓,然後在地圖上看來看去,看了一會,又反背兩手,圍著辦公桌,慢慢打圈子,軍靴輕輕地落在地板上,發出有節奏的響聲。
門口「吱呀」一聲,進來一個掛著中校肩章的青年軍官,向他報告說:
「行營轉武興來的電話,偽幕阜山獨立師進到秦山以西地區,現在離武興城不過四十里了。」
「有鬼!」他感嘆地說,「他們鑽了我們的空子,他看到我們在修河中游和其他部隊向東,他就來個向西」,他停了一下又說:「這明明是牽制我們向東的追擊部隊。」
「看樣子就是這樣的。」
「他們都有無線電嗎?」
「聽說有一架。」
「那就奇怪了,他們一個走東,一個走西,相隔幾百里,中間又是我們的軍隊,如果沒有無線電,怎麼能……」
「他們……」中校說到這裡,拉長聲音,似乎很佩服地說,「他們行動很靈活,又沒有保存實力的觀念,能協同動作。」
「還有,」青年軍官又說,「行營說飛機報告,赤匪從鐵道回頭,現在離秦山地區不過二三十里了。」
他再不說話了,雖然覺得紅軍有值得佩服的地方,但從來不表示出來,而且也不願意服。可一時想不出對付紅軍的辦法,同時又怕蔣介石再來一次申斥,何鍵更可能利用這件事擠掉他的飯碗。特別使他懷恨的,段棟樑在一個月之前佔領羅霄山中段赤區西面的屏障七谷嶺之後,有電文給他討論贛西北的軍事形勢,他說一年以來,贛西北大軍雲集,碉堡林立,理應迅速消滅紅軍和贛西北赤區,但結果適得其反,表示非常遺憾;可是,他又沒有提出具體的有效辦法,而在末尾卻有「吾兄總參營幕,懷濟世才,宏猷嘉謨,走筆立就……」的話,這隱隱約約譏諷他是紙上談兵。他恨死了,急於有所作為,同時也特別注意到段棟樑此後的軍事行動,是否也有錯誤,以便一有機會,就抓住報復一下。但天不由人,兩周之後,降級記過,現在他指揮的隊伍,又吃了些虧。這時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無頭無腦地走到寢室,躺在靠几上,好久沒有動一下。
「唉……」他終於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
他低頭看到肩章,覺得肩章上的光輝,幾乎完全暗淡了,他再不向左或向右低頭了,這時候他十分焦急,又找不到好辦法,覺得對不起蔣介石,對不起肩章,也對不起自己。不覺張開兩掌,撫著他那素來愛好面子的臉。
「我是個將軍呵……」他沉痛地想,「假如赤匪勝利了,那就真會象蔣委員長在上前年春天的訓詞中說的:『生無立足之地,死無葬身之所』,那時候,誰還看上我的肩章……我就任西路軍剿匪總司令部參謀長的時候,不是當著政府和國人宣誓過一定要剿滅赤匪嗎?今天……」
他想到這裡,出了一陣冷汗,心怦怦地跳動,用力咬著牙關,好象防止心從口裡跳出來似的。他想消滅紅軍,又沒有信心,也想不出方法。想來想去,忽然想到兩周之前,到南昌去請示,蔣介石和他親口說過的話:「我們剿匪無論如何要勝利,我們根據什麼可以相信一定剿滅土匪?我的《剿匪手本》就是我們剿滅土匪的證據……所以隨便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作戰的時候,行軍的時候,或者危險艱難的時候,就拿過《剿匪手本》出來看看,一定可以有方法,來解決我們當前的危險和困難。」他想到這裡,突然吸了一口大氣,好象在黑暗中遇到光明一樣。隨即從書匣中撿出《剿匪手本》來,看了一下牆上的蔣介石像,就打開書本,虔誠地翻閱,讀到「成敗利鈍,非所逆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和「討寇之志,不以一管而自撓……」和「眼前只見一義,不見有生死求,只從義利辯得清,認得真,有何生死可言」這些警句的時候,牙關一咬,好象發瘋一樣,雙腳跳起,拍案大叫:
「有我無匪,有匪無我!」
他的幕僚,在另一個院子里,聽到他雷霆一聲,以為在指責什麼人。
「老總發誰的脾氣?」
「不知道。」
他們問站在他門口的衛士,衛士回答說:
「沒有人進房子。」
但他們大體上都了解他的個性,所以也不十分驚奇。
這時候他已經走到地圖面前,頭和眼珠轉來轉去,對於紅軍現在活動的地區和幕阜山東端,看得非常仔細。眼睛不斷地被千千萬萬條曲線和字跡所吸引,他看到紅軍一定要到幕阜山東端,於是用紅鉛筆劃個大圈,同時拿來達尺在地圖上比來比去,從南到北,從北到南,量上量下,一分一厘都不粗心,於是又用綠鉛筆從紅圈的西南向秦山劃個矢標,又轉到東南方和東方各向秦山劃個矢標,幾根綠的矢標從紅圈外面越過紅線指著紅圈中心諸村落,又在北面和西面,在有些復圈的符號上,用綠鉛筆劃個較大的圓圈,於是回到辦公桌前,在桌上沉重地擊一掌,隨即放低聲音默念著《曾胡治兵語錄》中的話:
「天下事只在人力作為,到水盡山窮之時,自有路走,只要切實去辦。」
夜不知不覺過去大半,雞聲喔喔,衝破了靜寂的夜。曾士虎將軍更加興奮,把門一推,大聲對衛士說:
「叫李參謀處長來。」
參謀處長已睡著了,但為長期緊張的軍事生活所養成的習慣,一聞呼聲,就坐起來。他急速走到曾士虎將軍房子里。正在看地圖的曾士虎頭也不抬,嚴肅地說:
「孫師的飛機報告,羅霄縱隊今下午可到秦山。我看他們這幾天,天天走路,天天打仗,一定會到秦山休息,我們應乘機把敵人殲滅於修水以北,秦山地區很小,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不過百多里,山地很窮,糧食不多,到處有剿共義勇團隊、靖衛團打擊他們,這一帶地方,對於我們有利,對於土匪,是非常困難的……」他說到這裡,看了參謀處長一眼,用米達尺指著鉛筆所劃的綠矢標和記號說,「褚師柯師及喬師一個旅從大小蚴餘霞橋向秦山中心進攻,由褚耀漢師長統一指揮。孫師主力從岷山向秦山,獨立第四旅及獨立三十六旅,由瑞安向秦山,修河中游一帶,由柯師堵防;南潯路中段,由獨七旅堵防;鄂南方面,通知第三縱隊丁繼明司令注意,各軍限後天進至攻擊準備位置和堵截位置,大後天向秦山總攻,中心目標是九固源——秦山地區的中心,你馬上根據這個意思和這個圖的標示,發出命令。」
參謀處長把這段話記在心裡,好象很有把握似地說:
「好!」
他回到辦公室,急速擬好了電稿,親自送給曾士虎審查。曾士虎一面詳細看,一面順手刪改。看畢,就在電稿頭上批幾個字:
「萬萬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