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軍順利地渡過修水,在山地走了三、四天,到了一個縱橫五六里的大田壩,田壩中有個大村鎮,鎮中有好些高大的房屋,其中有個特別高的,頂上聳著十字架。
按照老規矩,北進的羅霄縱隊,不僅要執行打仗的任務,還要發動群眾、組織群眾、武裝群眾,開展土地革命。每天宿營後要調查土豪。這項工作由各宣傳隊兼任。陳廉率領的宣傳隊,對這項工作既熟悉又努力,每次都出色完成任務。這天,他們僅用一個多小時就把情況了解清楚了。爾後,陳廉帶了一個宣傳員到政治部民運科。這時民運科已經來了很多人,他們有的是宣傳隊員,有的是供給員,管理員。民運科長看到人到齊了,就以兼任沒收委員會主任的名義開會。並叫第一組作調查報告。
陳廉把日記本子拿出來,大聲說:「先說教堂,牧師是義大利人,名叫貝爾克。人們叫他貝爾克牧師。他到這裡有十年了,來此之前,這裡雖然建立教堂二三十年了,但信教的人不多。他來之後,常常接近人,講他那套道理。看到讀書人,就送一本福音書——不管你看不看。他為了教人信教,除了講他那套耶穌救世主外,還吹捧蔣介石宋美齡,說他們是了不起的人,他們都信耶穌,大家為什麼不信耶穌?他還能講不少中國話,又辦了一個福音學校,不收學費,這樣好些窮苦的人就送孩子去上學,接受他那套宣傳。最近六七年,放了好多高利貸,但自己不出面,都經過教友,可是老百姓都知道是他放的。利息起碼三分,最高到七分,他有兩匹馬,幾個奶羊,吃的穿的用的差不多都是從外面買來。我看貝爾克不是簡單的宣傳宗教,政治上是同情蔣介石,經濟上搞封建剝削的。」
民運科長有點激動,急切地說:「這樣的牧師,過去我們調查過。也沒收過不少天主堂、福音堂,他們到中國主要是搞文化侵略,但為宣傳耶穌教義,有些人還做點好事。我聽郭司令說,在滿清科舉時期,他們在中國辦學校,不僅讀孔夫子,還要學算術理科。過去中國出版的自然科學,有不少是傳教士從國外翻譯的。那時候他們對中國科學技術的發展,不自覺地起了和他們原來目的的相反的作用。象貝爾克這樣搞封建剝削,勸人擁護蔣介石的牧師不多!真壞透了,等下討論如何處理。」
陳廉繼續說:「貝爾克兩天前聽說我們到石霖,就騎馬往南昌去了。現在只有兩個中國教徒和三四個工人。」
陳廉接著報告了一個大土豪,名張全光,老百姓都叫他張百萬,是縣裡第二個大財主。有水田六百五十畝,有五百五十畝出租,牛五頭、馬三匹,請了五六個長工,買了三個丫頭,放了兩萬多塊錢高利貨,他有很大勢力,不只老百姓怕他,就是縣長到任,也要拜訪他。縣的事,要他同意才能辦。他家裡平常象個衙門,經常有四五個人跑腿,對老百姓,尤其租戶債戶,有一點不如意,就抓起來,輕的關牛欄豬欄,重的打屁股,罰款,有時候還要送到縣衙門去。這一帶的老百姓,怕得要死,也恨得要死。前年冬天,有個晚上,不知道什麼人,在他後門上貼了一付黃紙寫的輓聯。上聯是「早死一日天有眼」,下聯是「遲留半載地無皮」,橫批是「當大事」三個宇。對子還落了款,上款是「張全光先生千古」。下款是「江右餘生敬輓」。門口外面不遠,插了一塊木靈牌,寫了他的名字。第二天上午,他看到這付對子,氣得直咬牙,馬上撕了,同時叫長工把木靈牌燒掉,長工去拔靈牌,又發現靈牌背後有張黃紙,送給他看了一下,是他的姓名和生庚八字,他罵道:「哪個王八!我沒有挖你的祖墳,你卻來埋我的生庚八字!」但又不知道是誰幹的,沒有地方出氣,就指著長工的鼻子大罵起來:「你這個短命鬼!怎麼這樣的東西也拿給我看!」
長工說:「我沒讀過書。」
張全光更火了,「你沒讀過書,難道黃紙也認不得!」
張全光認為長工給他晦氣,會招不祥之禍,立即趕出門,並請了十幾個道士,做了七天道場,演了三天大戲,以辟邪消災。
張全光家裡除工人外,有二十一口,一個兒子在上海什麼大學讀書,還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在南昌讀書,他父親母親,都七、八十歲了。早不管家了。他一家人都在昨天下午和今天早晨,跑到縣城去了,現在看家的是管家。
還有一個土豪叫李福才……
接著是第二組報告。
「關於張百萬的情形,要補充一點,就是他還在本街和別人合夥開了一個雜貨鋪,資本他佔一半,約一萬元,我剛才走到他店時,鋪面很漂亮,店員都在。其他情形,同第一組調查的完全一樣,遠近的老百姓都知道他——我們在昨天就知道他家裡的大概情形了。」
民運科長收集完材料後,叫大家討論一下,都認為天主堂和張百萬李福才家,都要沒收。並決定第一組到天主堂,二三兩組到張百萬家,第四組到李福才家。
大家正要走,第二組組長問民運科長:
「張百萬在街上開的商店怎麼辦?」
「不能沒收。」他肯定地說,「只沒收他家裡。凡地主兼商人,只能沒收他封建剝削部分,不能沒收他商業資本的部分,我們一路來都是這樣。」
「我懂得你的意思,不過張全光和一般地主兼商人不同。他是一個兇惡的地主,是個惡霸。」
民運科長沒馬上回答,陳廉輕輕搖了兩下頭,說:「那也不行。」
「怎麼不行!」第二組組長提高聲音對著陳廉,「難道張全光是一般的地主兼商人?」
陳廉也不讓步:
「我看是不行。張全光兇惡,可以把他的封建剝削部分統統沒收,如果沒收他的商業資本部分,是違反黨在民主革命階段的政策的。」
「政策也不能用到張全光這樣的惡霸頭上。」
「我也講不出多少道理,總覺得這樣不好。同時我們從這裡路過,沒有多少時間作宣傳,所以更不能這樣。」
到會的人,有贊成第二組組長的意見的,也有贊成陳廉的意見的,民運科長站起來說:
「我覺得把張全光的商店沒收是不好的。這正象小陳說的,違背黨在民主革命階段的政策,我們現在干民主革命,主要打倒帝國主義和封建制度,地主兼商人,只能沒收封建的部分。好些年來,我們都是這樣辦的。去年十月我們到萍鄉,也遇到這樣的情況,政治部就討論過這樣的問題,黃主任的結論是不能沒收。他還講了個例子,一九三○年春,紅四軍由閩西進到贛東,有個支隊沒收了一家地主兼商人的資本部分,縱隊黨委立即給支隊長支隊政委停職一個月的處分。至於張全光,雖然有些不同於一般的地主兼商人,但他的商店。總是商業資本部分,同時他的商店是同別人合開的,我們從這裡路過,沒有時間把他那一部分財產清出來,也沒有時間講清道理,所以我不主張沒收。等一會我向黃主任報告一下。」
會議結束不久,天主堂及張百萬、李福才家的大門外,來了許多人,有沒收委員會的,有供給人員,有宣傳員,有衣履襤褸的貧民。小孩子突出兩隻大眼珠,向門內探望,但門口有衛兵,一般人不能進去。
首先進大門的人,是沒收委員會的,他們進去後,只見屋內不是美麗的衣櫃,大床,就是巨大的穀倉米桶。不是雞,就是鴨。有些人好象不知從哪裡下手。陳廉忽然想到渡修水前兩天的夜行軍和急行軍來。渡修水後又是在山溝里行軍宿營,三四天以來,不是少水就是缺菜。大家沒有好好吃頓飯,這一天他雖然不擔心沒有米和肉吃,但卻擔心吃飯太慢,於是建議:
「先搬米糧雞鴨,好早點煮飯。」
民運科長同意了。他幾個箭步跑到大門口,叫道:
「供給員進來。」
「來了」
等在門口的人攜籮帶筐地進去,挑出一石一石的白米、臘肉、乾菜來,隨即又傳出雞鴨的鳴聲,豬的叫聲:
「宣傳員都進來。」
「好!」門外的宣傳員擁進來。
陳廉向他們說:
「把衣服和輕便的用具都搬到戲台上,準備分給老百姓。」陳廉又吩咐幾個宣傳員,號召老百姓開大會。隨即跑到殺豬的地方,見到大塊大塊的肥肉堆在桌凳上,他問管理員:
「有豬肉分給老百姓嗎?」
管理員指著那一大堆肥肉說:「有,多得是。」
「怎麼沒有精的?」
「精的,各個伙食單位要吃。」
「也不能只把肥的和皮分給老百姓!」
「我們人多,天天走路,也要多吃點精的。」
「我們當然可以多吃點精的,但老百姓也要分一點,不然,老百姓一定會說,我們不要的東西才給他們呢。如果我是老百姓,吃了也不領情!」
「哪裡?」管理員還是不大同意地說,「老百姓一年吃不上幾次,分到肥肉和皮,就是福氣了。哪有不領情的。」
「夥計,你的話有點不對頭,我們打土豪分肉給老百姓,不僅僅是為了要他們領情,更重要的是同情和體貼窮苦人,為了發動群眾。我看這樣不大好,如果科長知道了,一定不會同意。」
管理員覺得陳廉的話有道理,同時他怕科長知道這件事,就同意他的意見,陳廉帶了幾個人扛了好多豬肉就去會場了。
會場是個戲台,台前小廣場,老老小小,到了幾百人,民運科長正在台上大聲講話。他走上去,同他說分給群眾的豬肉都準備好了。民運科長很快結束講話。陳廉接著說:「今天要分豬肉,凡是到會的,每家一人,站在戲台前面,等一會跟我走。其他的人,散會回家。」
會場中立即有三四十個人站在戲台前,陳廉帶他們到屠案前,叫他們列隊。這時管理員已經在那裡準備好了,他身旁還站著三團二連指導員張洪海,手裡拿一把屠刀。
陳廉見到他的模樣,問:「老張,你也來,你連里還沒有豬肉?」
「我不是為我連分豬肉,我們連已經分到了,」他左手向街道左前方指了一下,「聽管理員說,老表要來這裡分豬肉,我來幫幫忙。」
「你幫得上嗎?會用屠刀嗎?」
「你看看罷!」
陳廉轉向老表,開始召喚。老表很有次序,叫一個來一個。第一個來了,張洪海問他:
「你家裡幾口人?」
「老小五個。」
張洪海準備下刀,又同陳廉說:「這裡大約有三百多斤肉,一口人能不能分一斤?」
陳廉眉頭一皺,說:「可以,可以。」
張洪海高舉屠刀,用勁一砍,又割兩下,對老表說:
「拿去,不用過秤了。」
陳廉看到了張洪海的刀法,驚奇地對他說:
「你真有兩下!」
「會一點而已。」
第二個老表第三個老表按次序來了,每來一人,張洪海先問家裡有幾口,然後下刀,都不過秤。老表歡歡喜喜地拿走,他們都相信紅軍手快刀利,不會少斤缺兩。
因為不過秤,肉分得快,將近黃昏,老表都走了,陳廉和張洪海準備回隊,他倆邊走邊聊:
「老張,我以前只知道你會打仗,會做支部工作,今天才知道你還有這一手。你可以稱得上是『一刀屠』呀!」
「哪裡!」張洪海有點不好意思,「什麼『一刀屠』?我只是估著下刀,多砍一點,反正是土豪的。」
「看你下刀有勁又准,你怎麼會的?」
「小學畢業,就跟父親種田。伯伯是屠戶,他有時叫我幫忙,我看他下刀,他有時也讓我動手,就慢慢學會,也有勁了。當兵以後,學刺殺,打手榴彈,勁更大了。」
「難怪,你還是家傳呀!你把手藝和群眾工作結台起來了。今天群眾大會分豬肉,你不請自來,分外光彩。開始我還以為你要搗什幺鬼哩!」
兩個人談了幾句就分手了,張洪海離駐地只二三十步,一提腳就到了。陳廉要走到街那頭,有半里地,快到家,看到左側鋪店房頂後面高高豎起的十字架,就從小巷進去,走到天主堂門前,看到老表出出進進,他興頭又來了,大步進去。
不看則已,看了叫他一驚。玻璃門窗,好多煤氣吊燈,通通打破了,能搬的東西搬走了,搬不動的也打破了。雖然快黃昏,還有不少人,更多的是兒童和小青年,從這間房到那間房,從樓上到樓下,翻東倒西,地下滿是玻璃碎片,紙張圖書,就是耶穌聖像,也被踏臟踩亂。
陳廉看到老表來打「洋土豪」,就說:
「老表,你們為什麼不把東西搬回家——卻把它砸破?」
老表看著陳廉,中等個子,臉龐稍圓,眼睛清亮,講一口吉安話,既易懂,又和藹。他們一拍即合,坦率地說:
「這裡搬得動的東西,先來的人早搬走了,現在砸破的是搬不動的。」
「搬不動就搬不動,為什麼砸破?」
「紅軍兄弟,你不知道,我們欠了洋人的錢。」
陳廉早就知道天主堂教主放高利貸,同情地說:
「難怪你們要出口氣。」
「出口氣是小事,我們還不起洋人的帳。」
「砸了他的玻璃,煤汽燈那些東西,就……」
「就是因為還不起。」老表放低聲音說,「砸破他的房子和用具,他知道房子不能住,就不會回來了。他不回來,還他的球!」
「喏!這個道理。」陳廉又提醒一下,「傳教士還是可能回來的。」
「回來也找不到我們。」
「我們不怕。」又有些老表說。「如果他真回來,在快到的時候,我們就起陣風。說紅軍游擊隊要來了,他就不敢回來了。」
「你們自己斟酌罷!」
陳廉身邊的老百姓越來越多,他忘記了疲勞,拉呱好久,有些人還在翻破爛,他本想從天主堂找些自己作宣傳有用的工具,天黑了,屋裡光線太暗,找不著,便回政治部了。
剛剛到家就開飯了。這一餐是豬肉雞鴨一鍋煮,大家「不亦樂乎!」
飯後,他作了第二天的行軍宣傳準備,就和衣睡在早已安排的門板上,只蓋一床三層布夾被。
正睡得香,隱約昕到起火了的聲音,他醒了,揭去被子,爬起來,許多人都起來了,走出門,向衛兵指的方向一看,正是天主堂起了火。他和幾個人拿起水桶,有的從大水缸打水,有的到井邊汲水,走到天主堂,看著許多老表在火光周圍歡呼,陳廉大聲向他們請求說:
「老表,救火!救火!」
老表被紅軍緊張的動作弄得一時茫然,以為得罪了紅軍,無從回答。他們有些人在黃昏時同陳廉談過話,對他有一個好印象,現在在火光中更看得清楚,有兩個老人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說,雙膝跪下。陳廉倉皇去扶,連聲說:
「老伯起來!起來!有話好商量,好商量。」
他們起來了,帶著哀求的口氣,連聲說:
「老總,救命!救命!」
這時還有許多來救火的紅軍,看到老表要求紅軍不要救火,也弄得不知所措,只好觀望,陳廉誠懇地說:
「老表,有什麼事,你們慢慢說吧。」
老漢還是緊張,要說也說不出,旁邊一個青年接上來說:
「我們這裡有好多窮苦人借了天主堂的錢,每月要付利錢。我們三餐稀飯。那裡付得起。如果現在不平了它,洋人回來了,我們就會死。」
陳廉覺得燒房子是不好的,尤其在他們從這裡經過,必然會給敵人以造謠的資料。陳廉讀過蘇維埃許多法令文件,知道燒房不對。但在群情激憤老表面前,也毫無辦法。他們既不主張燒房子,也不能再叫救火,於是火越燒越大。
「管它!火是老百姓點的,我們勉強去救,反而不好。」一個紅軍戰士說。
他們陰一個陽一個走了,火光依然熊熊,火舌上升,不斷舐著天主堂頂上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