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大土豪家裡的戰士們,從室內走到室外,從室外到室內。從這間房子走到那間房子,從這個門穿過那個門,看來看去,以滿足生平少見的慾望。最引起他們注意的,是一座大樓房,樓下層中間是正廳,兩旁是小偏房。正廳的中間,有高約一尺的木壇,壇上擺著一張約八尺長,四尺寬的大桌,桌的周圍,擺著帳簿、驚堂木、硃筆、石硯、戒尺……大廳的右牆角上,掛了幾付手銬。這一帶老百姓,有許多在這房子里罰過跪,打過手板,打過屁股,也有些在兩旁小房關過十天八天,他們稱這樓房為閻羅殿。陳廉先一天曾來到這裡,因為要去找迫切需要的東西,晃一下就走了。這時又來這裡,他環視一下,走到右牆角,把手銬取下來,狠狠地向地下一擲,咬著牙說:
「他媽的!真是『早死一日天有眼,遲留半載地無皮』!」
站在他旁邊的何雲生也說:
「這個土豪好惡,設了公堂。」
「他自已也明白,昨天就跑了。」
「可不可以挖窖?」
「有什麼不可以!」陳廉毫不遲疑地說。
「好!」何雲生歡呼了一聲,同朱福德說,「咱們現在就動手。」
不一會兒,幹部戰士有的拿鋤頭,有的拿钁頭,找不到鋤頭钁頭的,就拿火鑽,砍斧,他們分了許多小組,分配房區,挨次序挖窖、找夾牆。他們走一步用鋤頭在地下蹾一下,靜聽地下的迴音。
陳廉看著大家挖得起勁,提醒大家特別注意走廊圍牆,廁所旁,豬牛欄門口。
朱福德用鋤頭在走廊下慢慢地蹾,忽然說:
「這裡的聲音有點不對。」
同他一塊的何雲生也去蹾了幾下說:
「是。」又蹾了一下,「挖吧。」
土一鋤一鋤地掘開,二三尺後,土更鬆了,他們雖不相信有窖,但不願停手。
「這裡土很松象埋了窖。」
又挖了好久,依然沒有結果。
朱福德伸起腰,說:
「沒有,看樣子這裡以前是埋過窖,後來起走了。」
「算了,算了!」大家都說。
又走到灰房門口,他們蹾了好些下,雖然沒有什麼徵候,但卻是值得注意的地方,於是又挖起來,三四尺後,發現一塊石頭,有人失望地說:「沒有,沒有!」
陳廉聽說有石頭,說道:「慢點,看是什麼石頭。」
挖的人又把土鏟開一些,說:
「好象是塊石板。」
「蹾它兩下。」石板上發出微弱的咚咚聲。
「裡面有東西。」好些人都說,「啟開石板。」
石板啟開了,底下是一層快要腐朽的木板,有人懷疑說:「沒有窖,木板都朽了。」
陳廉說:「不一定,挖開再說。」
木板掘開了,露出一個一抱大的瓦瓮,陳廉和所有的人都歡呼道:
「挖到了!挖到了。」
揭開瓦蓋,就看到一個紙包,紙包上寫著「家諭」兩字,取出紙包就見到銀錠,銀錠呈土黑色。陳廉和朱福德都叫起來:
「是個老窖。」
銀錠很快取出來,堆得滿地都是,他們數了一下,大小一百五十錠,但不知道有多少銀兩,有人估計二千,有人說三千,也有人說銀子沒有花邊好,不好使用。陳廉去剝那個紙包,一層又一層,剝了三層,都沒有字跡,他以為是個空紙包,但為好奇心所驅使,又剝了好些層,才看到最後一張紙上,寫著:
字示爾輩子孫:為永立家業,吾將大小銀錠一百五十,共三千二百兩,藏諸正廳西側三十步之灰房門口深窖內,此窖世世相傳,非至不得已時,不得啟用,爾輩子孫,須知吾創業之艱難,至囑!至囑!
國財手封
乾隆十三年元月
陳廉讀畢,身旁有人在議論:「乾隆是個什麼皇帝吧?」
「乾隆就是皇帝,有名的皇帝。從前用民錢的時候,還有他的民錢和銅板。」
「多少年了?」
「那就不知道了,看樣子恐怕有百把年。」
陳廉在初中讀書時,記下了滿清入關後各朝皇帝的年代,默算一下,說:「一百八十六年。」
大家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他們過去雖然也挖過很多窖,但從來沒有看到這麼多的銀子,七嘴八舌地說:「真是老土豪!老土豪!難怪叫張百萬。」
何雲生又去翻抽屜,找到幾封信和一些照片。他從信件中取出像片來,大家都去看像片,陳廉和書記,只在像片上過一下眼,看信去了。
「祖父祖母大人膝前,」陳廉很感興趣地高聲朗誦,「敬稟者,咋閱報章,知修水上游及五梅山一帶,匪勢又熾,南昌西數十里之萬壽宮,股匪獨立師亦出沒其間,孫等雖遠寄異鄉,深為大人慮。前曾函稟請立即離鄉,到南昌或九江旅居,不識首途否……故鄉實不可居,土匪如虎為害,必須暫避,以防萬一……」
「他螞的!」書記生氣地說:「這個老土豪被他孫子叫走了。」
接著又看第二封信。
祖父祖母大人膝前,跪稟者,昨接請示,以家計纏身,未便離鄉。夫今日之欽安,非承平時代之欽安,今日之家計,亦非承平時代之家計,生此亂世,無可奈何……宜識賊匪行蹤不定,二老年逾七旬,如不及時離鄉,臨時亦難躲避。請火速東來,萬勿遲疑。家中穀米細軟,交父親及叔父經理,叔父理家有法,盡可放心,否則,萬一不測,孫等雖願當不孝之罪,然亦不願抱恨終身也。……
「呵呵!」陳廉叫了一聲,「這個老土豪還養了個狡猾的孫子呢。」
書記說:「這個老土豪可能跑了?」
「不一定,從這信上來看,他是不大願跑的。」
「大概跑了,他孫子總是寫信要他走。」
「難說,如果他走了,為什麼他們的信、相片和放大鏡都沒有收拾?」
「大概是跑得倉促罷。」
「很可能。」
談笑之間,何雲生忽然驚奇地叫道:
「你們聽著嗎?」
「什麼?」
「我好象聽見有人輕輕咳嗽。」
大家肅靜起來,但又毫無動靜。
「小鬼造謠。」
「我好象真聽到了似的……」
書記把眉頭一皺。
「莫非老土豪還藏在家裡?」
「可能。」陳廉指著信件說,「從這封信來看,老土豪不願離家。」
何雲生氣壯,說:「找一找吧。」
「對。」大家都說。
於是所有的人都動起來,樓上樓下,箱子里,米桶里,床腳下,尿桶邊……所有的地方都翻遍了,但什麼也沒有,只好回到原地談天。
管理員端了一大盤糖果來,有些東西,好些人都沒有見過。
「是沒收天主堂的。」
「好!」他們一面伸手去拿果品,一面說,「這才真叫做『發洋財』。」
管理員說:「今天這一窖,夠我們一個縱隊二十天的菜錢。」
「值這麼多錢?」幾個人都說。
「是。你們算算看,一塊光洋七錢二,三千二百兩值多少錢?」
他們都心算一番,陳廉算得最快,說:
「值四千四百多塊。」
何雲生有些驚奇地說:
「四千四百多塊錢就夠二十天?」
「夠。」
「象這樣大窖,如果再挖它十個八個,就夠半年了。」
於是大家都歡笑起來,笑聲剛停止,陳廉就說:
「哪裡有這樣的紅手?」
朱福德接著說:
「你的手就紅,你是小秀才加挖窖紅手。」
「碰上運氣,說不上紅。」陳廉反駁說。
「你的手不紅怎麼常常找到窖?」
「其實我也沒有別的辦法,我一出蘇區,就想到隊伍要吃飯,要發動群眾。辦法是多調查土豪,想法挖窖。這個道理,是去年九月打寧岡的時候,朱團長同我講的。他說,南昌暴動失敗以後,朱總司令帶著他們,從廣東的三河壩經福建到江西。那時隊伍沒有飯吃,有些高級官長很著急,說軍隊沒有餉發就會餓死。當時敵情又比較嚴重,幹部戰十逃跑的很多,軍隊真象要垮的樣子,大家都有點悲觀。可是,朱總司令的見解卻不同,他在大家覺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堅定地說:『……我們是革命軍,革命軍是要實行土地革命的。怎樣革法?就是打土豪。要沒收土豪劣坤的土地,分給農民和革命軍人。這樣就使天下的老百姓個個有飯吃有衣穿。現在我們打了敗仗,我們的革命委員會也垮了,沒有政府發餉。會不會餓死?我說不會。你們或者會說,不發餉還有不餓死的道理,我說就是餓不死。沒有米嗎?就到土豪家裡去挑谷,沒有菜嗎?就到土豪家裡去殺豬……三天打他媽的一個縣,五天打他媽的一個州,四海為家,普天之下的工人農民,都是我們的親兄親弟,同志們,你們想想發餉不發餉有什麼關係……』朱總司令的話馬上打動了大家的心,以後,他把這一支沒有人發餉的軍隊,帶到了湘南,和地方黨一起發動了湘南暴動。後來這點隊伍,上了井岡山,就是頂會打仗的二十八團。我從聽了這個故事以後,才知道南昌暴動失敗後,餘下的一點隊伍,是靠打土豪養活的。同時我自己在作宣傳的時候,也有個經驗,你僅甩嘴說共產黨如何主張土地革命,要解放工人農民,過好日子,可他們愛聽不聽的。如再加上到某財主家挑谷,殺豬,捉雞鴨,分衣服,老百姓的情緒就起來了,他就什麼話也告訴你,有的小聲說,有的公開說,真象他們的親人一樣。」
「難怪,你打土豪這樣積極。」
正說著,突然有人叫起來:
「好象有人在輕輕咳嗽。」
雲生搶先說:
「我又聽到了。」
「有問題,有問題。」許多人都叫起來。
頃刻之間,整個房子翻遍了,雖然比以前翻得更細緻,但依然找不到蹤影。陳廉、何雲生、朱福德他們雖然有豐富的打土豪的經驗,也感覺棘手。但陳廉死也不放鬆,他認為好些人都聽到有人在咳嗽,無論如何有問題,他左思右想,忽然向大家說:
「我看如果真有土豪,就會在這房子附近,因為我們是在這裡聽到咳嗽的聲音。我看不必到處去搜,就集中力量搜附近的房子。」
何雲生他們幾個人,到附近堆積破爛傢具衣物的房子。這房子四面裝了板壁,前左右三面,顯然沒有夾牆。只有背面看不清楚,但板壁上貼了一張兩尺見方的佛像,傳說可以擋邪氣,他們都知道這個習俗,誰也不理它,就轉到了背面,背後卻是牛圈,牛圈和堆破爛的房子,同一背牆,但牛圈的背牆卻是磚的。他們更懷疑了,就回到原房,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件件搬開,又重重地敲了幾下板壁,什麼也沒有。雲生氣得眼睛冒火,就去撕佛像,撕了一半,看到佛像下鑲著一塊二尺見方的板,他更懷疑。
「這裡為什麼鑲塊大木板?」
旁邊的人經他一指。也生了懷疑,於是用刺刀插入板縫中,用力向外一撥,木板啟開了,雲生用電筒照一下,裡面是夾牆,坐著幾個人,有張小桌,還有小凳和生活用品。他大聲叫道:
「找到了,找到了!」
裡面隨即發出老年的顫抖聲:
「呀……!我自己出來。」
於是人家都狂歡起來。
老土豪出來了,陳廉用狡笑的態度問他:
「老土豪,你可害苦了我們……」
出來的人是二老一少,老的是老張百萬和他的大老婆,少的是他的小老婆。在紅軍快到的時候,別人向南昌逃跑,他自己和大老婆卻堅持留在家裡隱藏。他家裡的人也覺得紅軍不過是過路,而且夾牆很好,過去兵荒馬亂,也曾躲在裡面,沒有出過岔子,也就聽他自己擺布了。
一陣狂歡後,逐漸平靜起來,陳廉走到張百萬的正廳,把狼藉在地下的硃筆拾起來,依然擺在桌上,他叫人把土豪帶來審訊。土豪還沒有帶來之前,他先坐在堂上的太師椅上試一下,做個樣子看看,書記在下面笑著說:
「小陳今天出洋相了。」
「我今天就是要出出洋相,用張百萬審老百姓那套辦法審他一下。」
「你會坐堂嗎?」
「會。我看過衙門裡審案子。」
「那就要象個樣子才行。」
「當然,裝龍象龍,裝虎象虎。」
張百萬由士兵押來了,陳廉突然嚴肅起來,驚堂木一響,叫道:
「跪下!」
張百萬聽到驚堂木響,抖了一下,服服貼貼地跪下。
「你是老張百萬嗎?」陳廉問。
「是」
「你家裡的人呢?」
「上南昌去了。」
「你為什麼不去?」
「老了,不願出門了。」
「你的孫子孫女不是叫你到南昌去嗎?」
「我在家裡住了七八十年,不願離家。」
「為什麼?」
「外面哪裡有家好,外面的金窩銀窩,當不得家裡的狗窩。」
「好吧。」陳廉笑起來,「好在你不願出門。」
「唉!對老土豪小聲嘆息起來,「自作孽!」
「張百萬,你是老財主,罰你一萬元,馬上交款。」
「天呀!」他長嘆一聲說,「把我的房屋田地通道算起來也不到兩千塊,怎麼能出一萬現錢?」
陳廉想到隊伍很快要走,只求快點拿到錢,不願和他慢慢講價,就用開導的口氣說:
「你如果午飯前拿出來,七千也可以,到了下午則一文也不能少。」
「天呀!」張百萬又長嘆一聲,「我哪裡拿得出錢來!」
「你叫張百萬,還拿不出一萬?」
「張百萬是我高祖的名號,到我父親手上,就窮下來了。」
「你現在也是張百萬。」
「今天的張百萬,比不得從前的張百萬。從前的張百萬,也只夠吃。今天的張百萬,稀飯也難了。」
「不管是今天的張百萬,還是早年的張百萬,一定要拿錢來。」
「唉呀!」張百萬長嘆一聲,「割我的肉也拿不出來。」
「張百萬,我們調查了,你拿得出來。」
「我只有一條老命。」
「張百萬,你要識點時務,你快八十歲了,留那麼多錢幹什麼。俗話說『退財人安樂』,你明白吧?」
「我無財可退,現在只留下一付老骨頭。」
「張百萬,我知道你不是沒有錢的,」陳廉指著他的房環視一下,「你自己看看,你的房子多高大,油漆得多好。」
「唉呀!這是餘下的一點老祖業,除了這點以外,什麼也沒有。」
「難道真不拿嗎?」
「我一個錢也拿不出,要就是一付老骨頭。」
陳廉突然聲色俱厲,右手抓起驚堂木,在桌上猛打一下,「啪」的一聲,接著大聲喝道:
「住口!」
又看了一下監視張百萬的士兵說:
「捆起來!」
繩子到頸上,張百萬慢慢舉起左手,伸出兩個指頭,向陳廉說:
「少太爺,我只能拿出兩塊錢。」
陳廉又抓驚堂木在桌上猛打一下,厲聲說:
「老土豪,你真不識好歹!」
張百萬把手一捏,慢慢伸出食指說:
「十塊好不好?」
「呸!」
張百萬又五指張開,說:
「好!五十吧——這就割我的肉了。」
「胡說!」陳廉同戰士同時罵道。戰士還用手在他額角上揮了一下,故意威嚇他,「要你的老狗命!」
「一百塊好不好?——這一百塊也要向鄰舍借五十塊才交得齊。」
「放屁I」
他們互相討價還價,土豪最後答應兩千元,馬上交付。紅軍為了很快出發,也不再要求了。
陳廉押著土豪去取款,老土豪的臉暗淡得象一塊乾燥的土塊,眼睛無神地向下,扶著鳩杖,一步一挪地徐徐走動,口中發出微小的哼哼聲,好象一條快要病死的老狗進屠場門似的。兵士們跟在後面。他走一步站一步的,進了一間堆柴禾的房子,進門的右前角,有個大瓦缸,他指著瓦缸說:
「搬開缸,你們挖罷!」
十幾分鐘後,發現一個罈子,老土豪看到罈子蓋揭開了,傷心地說:
「這樣多啊!」
陳廉問道:
「多少?」
「一千塊。」
罈子搬出來了,五十塊大洋一封,共二十封,剛剛一千。陳廉又同老土豪說:
「還差一千。」
老土豪說:
「剛才我從夾牆出來,身上的十五兩金子,你們全拿走了。十五兩金子,可值一千二百多塊,你們該還我兩百塊。」
「放屁!」
陳廉叫人把老土豪帶到沒收委員會,建波把他釋放。他們出門後向西面走,正從灰房經過,老土豪看到門口挖了一個大洞,乾枯的老眼立即湧出一股淚潮來,傷心地頓足道:
「天呀!天呀!誰開了我的窖,我的窖——整整埋了七代的窖……」
老土豪乘勢向前一躍,兩條象朽木一樣的腿,忽然發生了新的強力,越過窖口四周高達數尺的積土,跳下窖去,眼睛眯著,口鼻急促地喘氣。發出若斷若續的聲音:
「我願……死在窖里……!死在窖里……埋了七代的窖……七代……!」
聲音由大而小,由急促而緩慢,微小的聲音也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