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霄縱隊打了兩個敗仗,被迫向西後,國民黨西路剿共總司令部及南京統帥部,彈冠相慶。他們判斷,紅軍會繼續向南,到袁水上游和武功山及禾水地區。這一帶碉堡林立,交通便利,是消滅紅軍最好的時機和地區。為了統一這個地區的指揮,他們認為一月前攻佔蘇區中心的段棟樑中將,是最理想的人選。因此,除讓他指揮所屬一個師外,還把這一地區其他部隊歸他指揮。段棟樑感到事關重大,立即統一籌劃,全面布置,大有「滅此朝食」之慨。
段棟樑受到國民黨統帥部的青睞是有歷史原因的。他畢業於保定軍官學校,素喜涉獵古今軍事典籍,加以多年的軍旅生活,經驗頗為豐富,故有知兵之名。紅軍打長沙的時候,他還是少將,長沙戰後,升為中將。此後和紅軍作戰,更賣氣力,曾得到蔣介石和何鍵的讚揚。一九三三年春天,何鍵在長沙成市西路剿匪總司令部,以大軍進攻蘇區,他是主要將領之一。在一年的戰爭中,何鍵進攻蘇區的軍隊,有五個師十五個旅,先後都吃了或大或小的虧,只有段棟樑將軍是例外。羅霄縱隊指揮員,常常想好好打他一下,但始終沒有找到好機會。羅霄縱隊離開蘇區北上的時候,他乘虛佔領蘇區中心一個縣城。從此,更加自負。
來圍攻羅霄縱隊之前,段棟樑聽說國民黨政府軍事委員會要派大員到他的軍隊校閱,他想在校閱官面前顯點本領。就用全部精力,進行練兵。他的目標,是要求部下達到如軍事典籍上所說的「赴湯蹈火,視死如歸」的標準。為達到這種目的,就要把兵士造成毫無理性的機器人,確切點說,就要造成一具具沒有靈魂的行屍,盲目地供他驅使。
檢閱那天,除了國民政府校閱大員外,段棟樑請了上流社會中許多頭面人物來參觀。他命令參謀長為檢閱場總指揮,除了按檢閱的一般規定動作外,還暗囑其在檢閱時表演特殊動作,使檢閩時分外生色。閱兵場在湘江右岸,隊伍站好後,他和總司令部派來的大員同到校閱場,一聲號響,千萬隻腳馬上立正,整齊嚴肅得象按著一定距離打入地下的木樁一樣。大員和貴賓們看到他的軍容,連聲稱讚說:「細柳之風!細柳之風!」
檢閱的最末一項是正步步伐。各部隊按次序開步走,將近河邊,指揮的人不是叫左轉彎,就是叫右轉彎,使部隊從河岸上繞走。河岸邊是一個陡壁,下面是深潭,稍一失足,就會掉到河中。
最末的一隊是段棟樑的警衛隊。這一隊人的裝束,與其他稍有不同,其他部隊的服裝都是灰色,而這一隊都是黃色。腳下不是膠皮鞋,而是短統革靴。警衛隊的後面,還有一個小隊是執法隊,個個提著大刀。他們的任務表面上是隨警衛隊同時檢閱,但兵士們都知道他的實際任務,是來監視他們在檢閱中的動作的。在警衛隊受檢閱的時候,不是象其他各部隊一樣由各部官長發口令,而是由總指揮親自發口令。
總指揮命令他們成二路縱隊,一伍一伍地排得很整齊地前進。快到河邊,走前面的人都以為總指揮發左轉彎的口令,誰知總指揮並沒有發口令,他們只好依然向前直走,這樣第一伍連人帶槍掉下河裡去了。這時第二伍第三伍……正盼總指揮快發左右轉彎口令時,第二伍的人又落下深水去了。他們直沉水底,河中雖然發出水流的巨大的震蕩聲,卻沒有一點人聲。等到第三伍快到河邊的時候,總指揮忽然叫一聲:「左轉彎。」
第三伍的人好象沒有聽到口令似的,來不及轉彎,也落到深水去了。總指揮勃然大怒,甩軍刀向前一揮,第四伍及以後的人都左轉彎了,他們在轉彎的時候,眼睛平視,和身體同時轉動,差不多意識不到自己在幹什麼。
落到深潭的人,只有兩個人順著水流泅水走了,其餘的人根本見不到影子。水花在無規則地蕩漾,無數的水泡從水底下不斷浮起,先浮起的還沒有破裂,後面又浮起了;等後面的浮起後,先浮起的才破裂。於是不斷浮起,不斷破裂,不久,泡沫慢慢減少、消失,水面終歸平掙。
看到生命一對一對的死亡,中將和校閱人員站在一塊,仍談箋自若,好象小孩踩死螞蟻一樣。水面平靜的時候,校閱大員向中將說;「我要把你們的大無畏精神和尚武的氣概報告蔣委員長和何總司令。」
中將兩手向左右一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校閱結束後,段棟樑心中非常得意,不斷地對自己說:「今天成功了!今天成功了!」
他回到住所不久,書記送來書面報告給他。他看了一下,是副官長請他批准淹死的人的棺材費的。副官長建議給每人買口價值三十元的棺材,他不假思索地批了「照準」兩個字,就放在桌上抽起雪茄來。
半根煙後,他無意中又溜了一眼那份報告,這次檢閱共死了四個人,他盤算一下,三四一十二,就是一百二十元。他立即把報告拿到身邊,改批為:「每人發棺材費十五元,撫恤費另議。」隨即叫參謀發還,並吩咐他告訴副官長寫信給長沙的招募處,趕快招兵。
晚上,段棟粱輾轉反側,玩味這一天的成功,推測他的上級和社會名流,對他會產生什麼印象。他忽然想起「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唐詩,寫得多好啊!這是歷史的必然。歷史上有成功之將,就自然有「萬骨之枯」;有「萬骨之枯」,就自然有「成功之將」。他這種人生觀,是多年帶兵確定的。特別是近三年以來,更加深刻。以前他覺得招兵買馬,不是容易的事,因而對兵士的生命,總還愛惜一點,一九三一年江淮河漢大水災的時候,有一天蔣介石問他:「你們隊伍充實嗎?」
他回答說:「不大充實。」
「怎麼不充實?」
「招兵很困難。」
「嚇!」蔣介石驚訝地說,「困難……你們招兵的區域在哪裡?」
「在上湖南,我們的防區內。」
「難怪!」老蔣很惋惜地說,「你駐在上湖南,眼睛就只看上湖南,其實招兵有什麼難!你不知道嗎?今年入夏以來,各地陰雨綿綿,長江流域,尤其是淮河流域,不是發了大水嗎?災民不下一萬萬人,直到現在,還有一百七十縣的水沒有完全退。這些人沒有飯吃,沒有衣穿,他們就是我們的後備兵。你只要派人帶點錢去,招多少也有。江西剿匪部隊,今年差不多都是這樣補充起來的。這樣,不僅增強了我們的實力,而且救了他們的命,做了一番大的慈善事業,豈不是一舉兩得?」
蔣介石還沒有說完,中將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是!是!是!」
「你想,」蔣介石又用教訓的口氣說,「中國地方好大,人口好多……四萬萬以上,幾乎佔全世界五分之一呀。水旱天災,年年難免,不是上年,就是下年,不是這裡,就是那裡,你要兵嗎?到災荒的地方去招就是,政府現在提倡救災,這樣既救濟了災民,又補充了隊伍,我重複一句,一舉兩得呀!」
聽到這裡,段棟樑不覺渾身熱血沸騰起來,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幾乎使他陶醉。他覺得他多年來沒有解決的問題,一下子就解決了。「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他覺得蔣介石的召見才十來分鐘,就遠勝於一夜話,他是多麼偉大啊!
他平素對於蔣介石,五體投地,認為蔣介石是當代三大偉人之一,並且拿他作為自己模範。但這時候段棟樑頓覺得他對蔣介石的偉大實在認識不足。自己雖是個英雄,但在大英雄面前,卻相形見絀。他手足無措,一種慚愧的感覺湧上心頭,幾乎使他無地自容。從此,他不僅注意研究蔣介石的一切著作言論,而且注意學他說話的口氣,舉止,學他在部下面前的態度,特別對於蔣介石這一天所講的話,經常玩味。越玩昧他越認識到人比水賤的道理。俗話說:「冷水要人挑」,沒人挑,水是不會來的。那麼,人呢,他是有腳的,只要印上幾張布告貼到水旱天災地方,他就會自動跑來的。因此,今天當他看到他的部下一伍又一伍地死在水裡的時候,他什麼也沒想,只想到這是他成功的秘訣。現在蔣介石委他以重任,要他掃蕩蘇區,他決心把蘇區化為一片汪洋的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