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美獨自躺在單人病床上。
車禍後一個星期,4月21日。
她的臉是純白的,風平浪靜,沒有任何錶情,像被白色壓路機壓過一樣。她的眼睛偶爾向著天花板眨一下,裡面沒有一絲風。
她臉上的紅潤和肥皂泡般絢麗多彩的感情似乎再也不會復活了。香噴噴的咖啡放在面前的愜意、跟朋友一起開懷大笑、打網球或羽毛球、讀詩或小說時翻動書頁、敲擊鋼琴鍵盤、翻開厚厚的法典、披著黑色法官服站到法庭上,最重要的是跑向心愛的人擁抱他、用手撫摸他的喜悅……所有這一切,所有這些感情,似乎都從貞美的臉上溜走了,那殘酷的失落感似乎把皮膚變成了極細極細的沙漠。這時的貞美已經經受了幾天幾夜感情的劇烈衝擊。
我……活下來了嗎?還是死了?說話啊!無論是誰,快跟我說話啊!自己告訴自己也行,如果有那樣的自信。金貞美!明確告訴我啊……你是好好活著呢,還是生不如死,或者不如索性死去?說個明白啊……不要欺騙,不要猶豫,一個字一個字明明白白說出來!不用別人……就讓自己告訴自己!
她的眼睛裡,突然間波濤洶湧。
火花在跳躍,猛烈的颱風、打落花瓣的暴雨、穿透青瓦屋頂的冰雹、刮斷所有蘆葦的狂風、把岩石變為沙土的烈日、埋沒所有山路的暴雪,種種感情在心裡起起落落,時而把她捲入漩渦,時而把她送上峰頂。對這種破壞的力量,她已經非常熟悉了,心裡早已天塌地陷,變成了一片荒漠。經歷了一小時幾次、一天幾十次這樣的衝擊後,她似乎已經萬念俱灰了。
現實如此殘酷,她卻不得不接受。委屈和憤怒的感情依然帶著敵意和殺氣藏在心底最深處,只有時刻警惕它們的存在,才能避開致命的威脅。
現在,那個撲倒我、撕扯我、咬我、揚揚得意地踏在我身上的陰險兇殘的野獸把頭埋在身體里睡著了嗎?貞美從未想到人心中的感情居然會那麼猛烈,那麼勢不可擋。
只能挪動頸骨上部的貞美稍稍抬起頭,看著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的自己的身體。雖然遭遇了車禍,但幾乎沒什麼外傷,只有幾處冬青葉子大小的青腫和樹葉邊緣一樣長長的擦傷。
車禍後兩個小時,貞美就醒過來了,感覺像是做了一場短暫的噩夢。夢中她渾身發冷,想點堆火暖和一下,但空中到處都充滿濕氣,無論如何也擦不出火花來,那種可怕、陰沉的寒意如影隨形,擺脫不掉。
恢復意識的時候,貞美知道父親就在身邊低頭看著自己。
「爸……爸!」
「嗯,貞美,醒了啊,感覺怎麼樣?」
「有點兒……迷糊。我……遇到車禍了,是吧?」
嗯,金校長沉重地點了點頭。女兒的眼睛、聲音和表情跟早上沒什麼區別。
但是,剛才主治醫生仔細看了女兒的X光片,看到很多鋒利的骨頭碎片嵌入了神經,他表情沉重地嘆了口氣,只說了一句話:要繼續觀察。
這句話金校長聽在耳中,只覺得更加驚慌害怕。
千萬……神啊!早早離開人世的貞美媽!請保佑我們的貞美!
金校長在心裡一遍遍祈禱,祈禱女兒能順利闖過這一關。他比誰都盼望女兒蘇醒,但又十分害怕那一刻的到來。表面上,他裝著若無其事,直視著女兒的眼睛,硬擠出一絲笑容,就像把臉上厚厚的馬糞紙一點兒一點兒弄皺一樣。
「怎……怎麼樣?還好吧?」
「嗯,好像……沒受什麼傷啊。爸,我沒覺得哪兒疼。」
貞美無心地抬了一下頭,連接頭骨和頸椎的部分隨下巴一起抬了起來。
她轉頭看著父親。
「您看看,我的臉也沒受傷吧?是不是?」
「嗯……沒什麼外傷,也沒傷到大腦,嗯……」
「啊!」
貞美分明想抬起手摸自己的臉,但手一動不能動。
「爸……爸,奇怪……」
「嗯,怎麼了?」
「這……不是在做夢吧?我明明想抬起手來著……想拿手摸摸臉,可是,我的手和胳膊……一點兒都不能動!」
一時間貞美感到迷惑不解,稍抬起頭,看著自己的手。
「看呀,我的手老老實實靠在身邊。哦?腿也是一樣……怎麼回事?我現在……被麻醉了嗎?打了什麼特效針嗎?感覺真奇怪……」
「……」
金校長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彷彿血全漏到身體外面去了。醫生曾說過女兒可能會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當時自己覺得簡直是無稽之談,現在居然變成了殘酷的現實,而女兒正在親身體驗這一現實!
「真是的!怎麼回事啊?這麼奇怪,可是好像並不好笑。不管怎麼說……有點兒……那個,像是夢……卻又不是夢,爸爸這麼清楚地在我面前。」
那一瞬間,貞美無法判斷自己所處的情形,感到迷惑不解,像被沉重的鎚子狠狠砸了一下。
金校長看著女兒,恨不得閉上眼睛,就此落入死亡的萬丈深淵,心像蝸牛在刀刃上爬行一樣,提心弔膽,無法平靜。千萬!千萬!他在嘴裡重複著。
一臉茫然的貞美又開始動了。嗯,身體的確很奇怪,明明大腦叫後背和肩膀動一下,叫身體蜷起來,但身體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一動不動,壓根兒連動的跡象都沒有,就像被人用強力膠結結實實地粘在了床墊上,又像是上方的空氣粒子有千萬斤重,把身體平平地壓在床上。
這……怎麼了?這……是我的身體嗎?
她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彷彿看到頭髮一根根豎起來在跳舞。如果醒來的時候父親沒有坐在身邊,恐怕貞美會以為自己是到了《格列佛遊記》里的侏儒國,像螞蟻一樣的小人兒用細得看不見的繩子把自己的四肢緊緊捆了起來,捆得連腳趾都無法隨意動一動。
慢慢地,貞美不再覺得好笑,不安代替了莫名其妙,恐懼在心裡慢慢擴散。爸爸為什麼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貞美突然感到一團怒火在胸中升騰,想大哭一場,想大喊大叫,但她只是抬頭看著從椅子上欠起身來的金校長,微笑著喊道:
「爸!」
「嗯……」
「我現在……沒死吧?是不是?」
「沒有,絕對沒有。你怎麼會死呢?不是在跟爸爸說話嘛。不過,你現在,在車禍中受到震蕩,算是後遺症吧,身體和思想暫時可能不太一致,醫生會治好的。」
金校長竭力忍住心頭劇痛。
對他來說,這也是頭一次恐懼到彷彿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就連貞美的母親去世的時候也沒這麼怕過。貞美慢慢會明白她的處境,到那時,自己該對她說什麼呢?她已經長大成人了,要瞞也瞞不住,但急著安慰或鼓勵也不合適,一不小心就會對她造成傷害,真的不知如何是好。金校長只覺得痛苦已經把內心烤得焦黑。
但願這一刻能順利通過!
無意識中,金校長雙手握住女兒無力地垂放在床單上的手,似乎想把自己的力量傳給女兒,告訴她自己一直在她身邊。
貞美突然抬起頭,看著自己的身體。
「爸……爸?」
「嗯?」
「爸握著我的手,是不是?」
「是……是啊。」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你受的震蕩還沒過去呢,一定是這個原因。」
剎那間,貞美腦海中響起晴天霹靂:爸爸的聲音為什麼發抖?爸爸緊閉成一字的嘴唇為什麼在顫抖?瞬間電閃雷鳴,彷彿劈開了她的大腦和骨髓,眼前一片漆黑。一定是出什麼問題了,而且問題非常大。恐懼無情地揪住了貞美的心,所有的思想、邏輯,全部被什麼東西磨成了粉末。
怎麼回事?我……到底出什麼事了?
彷彿有一條長長的尾巴,無窮無盡的長尾巴,一動不動地掛在脖子下面,取代了自己的身體。
貞美感覺有人用手緊緊攥著她的心臟想殺死她,慌亂和恐懼在心中亂撞,整個人隨時可能像炮彈一樣爆炸。
護士開門走進來說,主治醫生請病人家屬去趟辦公室。
「我去一下,馬上回來。」
金校長後退幾步,掉過頭,跟著護士腳步匆匆地消失在門外。
獨自留下的貞美大口呼出憋在心裡的氣。
眼睛看得到胸部在起伏,卻一點兒都感覺不到。不會的!不會的!貞美使出全身的力氣,想否認眼前的情形。別泄氣!她使勁眨了眨眼睛,晃了晃頭,在心中整理起事情的前因後果來:發生了車禍,一點兒都不痛,雖然奇怪,但還是值得慶幸的,既沒有骨折,也沒有被身上的青腫折磨。
此刻對貞美來說,過於清醒反而是個負擔,她努力想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
……是啊,值得慶幸。可是,怎麼總覺得奇怪呢?脖子以下的身體彷彿是別人的,自己使喚不了。
貞美再一次小心地把意識和行動聯繫起來檢查,肩膀、胳膊、手、手指……抬腿,彎膝蓋,伸展腳背,動腳指頭……
沒有一個動作能順利完成,連動一下手指,動一下腳趾都不行。
啊!怎麼會這樣?簡直要把人逼瘋!
貞美連忙深呼吸,重新考慮:是不是現在自己躺在全身固定的石膏床上呢?她仔細察看,不過是鋪著白床單的普通病床而已。
這……這樣的話!
貞美的大腦彷彿突然氣化了。難道……難道我?似乎有人不停地扯起白布要把自己蒙在裡面,心臟和胸膛不由分說地猛烈跳動著,顫抖著,全身陣陣痙攣。
不!不!媽媽!幫幫我!幫幫我啊!爸爸!
黑色傳單一樣的紙片不停地從天花板上落下,紛紛揚揚,不但睜開眼睛看得到,閉上眼睛也看得一清二楚。
一定是幻覺!冷靜!貞美,你別……別抖得太厲害了!你,你經歷了什麼事呢?是啊,發生了車禍,車頭像西紅柿一樣被擠癟了,像廢紙一樣皺了起來,道路上灑滿車窗玻璃的碎片。駕車的人,一個是你,另一輛車裡的人呢?
血!鮮紅四溢的血!啊……不!
自己眼下的傷勢慢慢變得清晰了,貞美猛烈地搖起頭來。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會!不可能!這是現實和無意識之間的一種錯覺,是時空不一致造成的暫時的混亂,是這種混亂造成的表面現象。嗯,是啊,或許是靈肉分離,近距離面對死亡後人可能會經歷的……
你?真的相信嗎?還是寧肯相信?
心底深處有人用黑色的語言提出了一個黑色的問題。
貞美在無意識中拚命否認自己的處境,臉白得像一張紙,一會兒,臉色轉黃,臉頰和睫毛簌簌發抖,接著,臉色又開始泛青。似乎她的臉是插在身上的一朵花,心裡的色彩變幻原封不動地通過脖子傳到臉上,而臉色就像石蕊試紙一樣隨時變化著。
噢!上帝啊!爸爸!這麼說,我動不了了?全身癱瘓了?走不了,也坐不起來,不能翻身,是這樣的嗎?是嗎?不會的,絕對不會!一定是像爸爸說的那樣,有什麼地方暫時出了問題。可是,爸爸……爸爸怎麼不回來呢?是啊,醫生,對了,先得問問醫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問他我現在是不是被施了什麼魔法?是不是打了什麼針,只讓意識清醒?無論如何得讓醫生把我恢復到以前的狀態,就算是有問題,也一定要他向我保證現在的情況是手術或藥物能治好的才行。
貞美的呼吸急促起來。為了緊緊抓住那一線希望,她把眼睛睜到最大,接連深深吸氣。
啊……
雖然說每年都有數十萬人因車禍成為殘疾人,生活遭到永遠無法恢復的傷害,但是……現在,居然輪到了我身上?難道?不會的,但願不是,千萬不要是那樣!我千辛萬苦才走到這一天,我曾經是那麼努力!
呃!怎麼會這樣?這不可能!我又沒有做錯什麼,冤枉啊!明明是對方的錯!就算是我不該開車的時候打電話,但我規規矩矩地走我的路,車速保持60公里,明明是對面那輛車的問題,他開得太快了,一個急剎車越過中央線滑到我這邊來的。
救命啊!救救我!媽媽!天上的媽媽啊!
我並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受到這麼殘酷的懲罰?媽媽你也很清楚,我從不撒謊,也沒偷過別人的東西,沒在背後說過別人的壞話,沒做過任何對不起別人的事。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一定是我遇到了這樣的事呢?
不公平!天大的冤枉!
什麼啊!這是什麼啊?快放開我,放開我的身體!你到底在幹什麼?放開!放開!從我身上拿走你的手!想殺死我嗎?好吧,我會死的,放開我!
突然,貞美猛烈地晃動起腦袋來,像瘋了一樣。她的喉嚨里發出尖利的慘叫,那是哭泣,是想從巨大的恐懼中逃離的掙扎。彷彿有人在掐她的脖子,壓她的身體,胸膛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腦海中一片漆黑,如果不瘋狂地大聲喊出來,頭和身體就會炸裂。
救……救命啊!
過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時候,貞美疲倦了,慢慢冷靜下來,而她的臉上,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流出來,很快變得冰涼。
或許還不如死了呢。要是什麼都做不了,連坐都坐不起來的話,倒不如索性變成連意識也沒有的植物人,或者徹底死掉。死,比現在的這種折磨好受百倍。貞美忍不住羨慕起車禍的另一方來,他沒系安全帶,腦袋猛然撞到擋風玻璃上,當場命喪黃泉,那似乎是一種幸運。
而且……喻寧,一想起喻寧,淚水就不由自主地湧進貞美眼裡,哪怕只是想起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微笑、他的聲音,只要想起一點一滴,那記憶就頓時化為淚水,像細細的線一樣順著臉頰流下。
現在該怎麼辦呢?以後該怎麼活下去呢?就這個樣子?一定要這樣活下去嗎?
真殘酷啊!現在連寒戰都打不了!
金校長一直默默守在女兒身邊,即使她掉轉頭不看自己。貞美透明的淚水一刻也不停,血液似乎已經被稀釋得淡到了極點。金校長熱切地盼望著從前那個貞美能回到自己身邊,就算身體的情況無法扭轉,至少可以回復從前那顆熱情豪爽的心。
儘管身體不聽使喚,貞美還是貞美,她的思想、智慧、勇氣、堅韌和學識,都還是原來的樣子,是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的。
從現在開始,得清理很多東西,那些青春的雄心、夢想,甚至愛情,全都得放進箱子里,密封起來,從自己的身體和心裡送走,這是一項極其艱巨的任務,任誰也無法輕易完成。
活著的感覺是如此真實,意識和思想毫髮無損、活躍依舊,卻在身體的逼迫下不得不放棄那麼多,她該多麼不甘心啊!意識閃爍著光芒,身體卻無能為力,這又是怎樣的幻滅啊!
某個瞬間,貞美不知不覺中把「愛情」這個詞在嘴裡嚼得粉碎,確認異性的愛再也不會來到自己身邊了。就在那一瞬,模糊遠去的喻寧的臉浮現在她眼前。
金校長已經向學校遞了辭呈,打算餘生守在女兒身邊。儘管她的頭腦比誰都清醒,意志比誰都堅強,但四肢被捆住了,就相當於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處處都需要照顧。
得給她喂飯、洗臉、刷牙、換衣服、翻身、還要洗澡、處理大小便、用毛巾擦拭身體、替她擦痱子粉……
突然極端退化的身體,必須接受親人的照顧,貞美意識到了這一點,也意識到自己別無選擇。開始幾天,她尖聲慘叫,發出刺耳的哭聲,咬牙切齒。生活,自己的生活以後只能以這種方式持續下去了,每念及此,心中就充滿絕望。
爸爸,姐姐……讓我死吧!把我隨便扔在什麼地方別管我了!求你們了!
這些話好幾次涌到貞美喉嚨口,最終還是被她費力地咽了下去,因為她明白,這些話一旦出口只會令親人心如刀絞,肝腸寸斷。
從昨天開始,父親給貞美換尿布。
貞美掉過頭,緊緊閉上眼睛。辭呈已經被批准不再是現職校長的金校長也恨不得閉上眼睛,但沒有掉過頭去。貞美根本感覺不到大小便,照顧她的人只能隨時察看。貞美通過父親彎下的腰和身體的動作,知道父親正抬起自己的身體,在用毛巾擦拭。
貞美靜靜地看著父親用毛巾擦拭自己的胳膊。她把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都拿出來,才可以坦然面對這一切。
「爸……」
「嗯?」
「沒必要繼續待在醫院裡了吧?醫生不也這麼說的嗎?」
「雖然這樣……」
貞美的眼神和聲音恢復了一些活力。
「回家吧!我不喜歡這兒。」
「真的?」
「嗯。回家那天,爸,能給我買個蛋糕作為回家的紀念嗎?呵呵,香檳酒太鬧騰了,就算了。」
金校長瞪大眼睛。
「蛋糕?」
他重複了一遍女兒的話,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金校長本以為從此以後,照耀女兒的那些燈泡全部熄滅了,親愛的女兒只能分分秒秒躺在黑暗中了,所以一直放心不下,擔心女兒深陷在那些不死不活的黑色感情中不能自拔。可是,看女兒現在的樣子,她的感情正在慢慢恢復,儘管痊癒還遙遙無期,但那些紅紅綠綠的燈絲已經開始發亮,光明一點一點重新爬上女兒的面頰。
大喜和大悲,這兩種極端的感情在金校長心中交織著,女兒出事以來一直忍在心裡的淚水突然像噴泉一樣奔湧出來。
「別哭,爸……哭吧!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次,爸爸心裡也能舒服點兒。」
金校長抱著貞美,把自己的臉貼在她臉上。女兒的心居然這麼深沉,這麼堅強!
他不停地撫摸著女兒的臉頰,哭聲像吹過歷經滄桑、久經歲月洗禮的松林的風聲。
沒關係,爸,別哭了,別為我哭泣!我,真是個不孝的孩子。
貞美無聲地說著,把臉頰貼在心碎的父親的臉上,內心充滿對承受了比自己深幾倍的痛苦的老父親的內疚和自責。
對不起,爸爸,對不起!
我……曾經希望有一天,能把我的法官服披在爸爸身上,把我的法官帽戴在爸爸頭上,可是……短短几天時間,我居然變成了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娃娃」。如果不是爸爸拿起勺子把飯送到我嘴邊,我早就絕食而死了。現在,我不得不活下去,全都是因為爸爸,所以,我真的很恨你,爸爸!可笑吧?但這是我的真實想法,因為在我看來,死比活著更舒服。可是,看到爸爸的兩鬢白髮、憂心忡忡的眼神和表情,我只好放棄那種想法,堅強地活下去,看著爸爸離開這個世界,這是我能為爸爸做的惟一的事。從今以後,我要儘可能、盡最大的努力跟爸爸一起快樂地生活。雖然我笑的時候爸爸還是會心痛,我面無表情的時候爸爸一定心情沉重,儘管如此,我還是要開發我的才智,逗爸爸開心。從懂事後就沒跟爸爸撒嬌了,以後也要撒撒嬌。就這樣,跟爸爸一起日復一日地努力,把家建造成一個兩人的小樂園。姐姐出嫁了,媽媽在天堂里,爸爸和我應該形成世界上最簡單的家庭,快樂地生活下去。只要爸爸在世一天,我就會努力配合您好好活下去,我發誓!所以,爸爸,不必太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已經沉到了底,以後只能上升了。慢慢習慣之後,陽光會照進心裡,風也會吹進心裡,是不是,爸爸?您了解我的這種心情吧?
貞美的臉貼在以淚洗面的父親耳邊,不出聲地說著。
金校長用毛巾替女兒擦乾臉,又擦了擦自己的,兩個人的臉都像剛洗過一樣,容光煥發。
「爸爸的臉真乾淨,還發光呢,這種洗臉方法真神奇,是不是,爸?」
貞美輕聲笑著。
「是啊,我們要不要申請專利?」
「呵,戀人們可以照著做啊!」
金校長這時才感覺呼吸順暢了一點兒,女兒的堅強給了他力量。他朝女兒伸出雙手,熱淚盈眶地說:
「走,孩子!咱們回家!」
貞美歪了歪頭,頑皮地喊:
「好啊,爸爸給我買奶油蛋糕,我們回家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