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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從工作間出來,累得彎腰勾背,穿過一片黑暗向家屬樓走去。嘴裡不由自地發出一聲聲疲勞的嘆息。有時候,立在寂靜無聲的院子里,感動十分凄涼。想想過兩個小時天就大亮,到處一片沸騰,人們將開始新的一天,而我卻會拉起窗帘,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中。
是的,我已經完全脫離了正常人的生活規律,感覺一直處在黑暗之中。我渴望明媚的陽光照耀著我。
體力已經明顯地不支,深夜上樓的時候,手扶著攔桿,要在每一個拐角處歇一歇,才能繼續往上走。
當你竭力想逃避各種干擾以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時候,無數干擾卻會自動找上門來,讓你不得安寧。
最可怕的是那些沾親帶故的人。他們並不忙,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找你的麻煩。你在這裡虛構別人的故事,他們在遠方的山鄉圪里虛構你的故事。據說我的「官」熬大了,為我設立了好幾道崗,栽絨地毯一直鋪到機關大門口,吃飯對用的是金碗銀勺象牙筷子,專車上刻著「路遙專用」幾個字。
這已經是伊麗莎白二世的待遇了。他們誰能相信我披一件棉依渾身酸疼龜縮在一個破房子里,一天有時只湊合著吃一頓飯,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呢?
於是,他們紛紛找上門來,叫你安排工作,問你要錢,讓你給某某人寫信解決某某問題。我越來越失耐心,有時真想對他們歇斯底里發作一通。
親戚,這個詞至今一提起來都讓人不寒而粟。我曾在《平凡的世界》中借孫少平的口評論道:「人和人之間的友受,並不在於是否是親戚。是的,小時候,我們常常把親戚這兩個字看得多很美好和重要。一旦長大成人,開始獨立生活,我們便很快知道,親戚關係常常是庸俗;互相設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難也常常是親戚們造成的;生活同樣會告訴你,親戚往往不如朋友對你真誠。」也許這些情緒極端了一些。記得俄羅斯偉大詩人普希金在《歐根·奧涅金》中對此也過類似的情緒。我想有人會反對這種看法,但肯定會有人支持這種看法。姑且作為一個有爭議的題目留給讀者去評說。
另一種干擾出自周圍的環境。說實話,文學圈子向來不是個好去處。這裡無風也起浪。你沒成就沒本事,別人瞧不起;你有能力有成績,有人又瞧著不順跟。你懶惰,別人鄙視;你勤奮,又遭非議;走路快,說你趾高氣揚;走路慢,說你老氣橫秋。你會不時聽有人鼓勵出成果。可一旦真有了成果,你就別再想安寧。這裡出作家,也出政客和二流子。一事無成可能一生相安無事並可能種豆得瓜。在這樣一種機關,最有趣的現象之一是:孩子們最忙,晚睡早起,勤於功課;其次是太太們忙,早出晚歸,忙於上班;最不忙的就是文人先生,可以一杯清茶從早喝到晚。
如果有企圖「成名成家」,不免會有暗潮湧動,讓你大亂方寸。由於各人對生活的理解大有差異,這些衝突就是自然現象。
雖然文學圈子並非全都如此,但了不是言過其實。這些地方雖然聽不見槍炮之聲,且有許多「看不見的戰線」。毫無疑問,我國的文學體制也需要深刻的改革。這當然是後話了。
在當時的狀況中,我無力對所有的一切做出反應。為了完成作品,即使有屎盆子扣在你頭上,也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堅信生活將最終會對是非做出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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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大的壓力還是來自文學形勢。我知道,我國文學正到了一個花樣翻新的高潮時刻。其變化之日新月異前所未有。
文學理論仍然「大於」文學創作。許多評論文章不斷重複談論某一個短篇或中篇,觀點大同小異。
很多人在憤憤不平地抨擊瑞典皇家科學院那幾位年邁的老人,為什麼不理會中國當代文學這些成就?
於是,找來這些作品中的一些代表作,抽空翻了翻。的確有些很不一般的表現。但無疑和卡夫卡、喬伊斯、福克納、海明威、西蒙、塞拉、伯爾、倫茨、幸格、伯樂赫斯、馬爾克斯、略薩等西方和拉美現代派大師比較,還有相當大距離,要談不到超越。
可是,必須正視我國文學發展的這個現實。作為作家,絕不能狹隘地對待各種不同的文學觀點和創作,而要認真分析,認真思考。只有看清你所處的環境,才有可能看清你自己。別人不是唯一的,你也不是唯一的。
問題又回到了寫作前那個老地方——只能按自己的方式從事自己的工作。
當然,這種巨大的壓力是相當嚴酷的。你感動你完全被拋在了一個無人知曉的黑暗的落里,似乎不僅僅是用古典式的方法工作,而自己也已經變成了一件入土的文物。這間黑暗的作坊就是象徵。只差幾張蜘蛛網了。
好在第一部全部完稿了。
暫時把桌面完全清掃乾淨,只留下二十本稿紙放在那裡。
靜靜地抽了一個下午紙煙,不停地喝了許多杯咖啡,然後一個人在蒼茫的暮色中來到古城牆下的環城公園。望著滿城燈火,想了許多事。過去的、現去的、現在的、未來的;別人的;家庭的、個人的;社會的、國家、世界的。只有這個時候,才完全離開作品,可以想想別的事了。同時想應該用一整天時間去買幾身衣服,買一點像樣的生活用品,把自己打扮一下。一年多來,一切生活都是湊合著過,邊件換洗的襯衣都沒時間去買。
並不是完全輕鬆了下來。
沒有。更嚴峻的問題就橫在面前。
按當時的文化形勢,這部書的發表和出版是很成問題的。
首選當然是因為這部書基本用所謂「傳統」的手法表現,和當時文學的文學潮流背逆;一般的刊物和出版社都對新潮作品趨之若鶩,不會對這類作品感興趣。另外,全書共三部,這才是第一部,誰知後面兩部會是什麼樣子——關於這一點,說實話,連我自己也不踏實,怎麼能讓人空信任呢?更重要的是,全書將有一百萬字,這麼龐大的數字對任何一家出版單位(尤其是雜誌)都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有些雜誌和出版社已表現出迴避的態度,我完全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