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總是下雨,令人疲憊,壓抑。
床墊是用毛竹片編成的,底下支著的兩隻竹馬架已經舊了,一翻身就”吱咯吱咯”呻吟。
家霆躺在竹床上輾轉反側,在黑黝黝的寢室里,傾聽著屋外清脆的雨聲,心事沉重。
昨天晚自習時,訓育主任馬悅光把家霆叫到辦公室,在昏黃的桐油燈光下,不懷好意地看著家霆,十分嚴肅。馬悅光是邵化帶來的人。來 的第一天,家霆就起了綽號:邵化叫”弔死鬼」,馬悅光叫”馬猴」。大家都公認起得惟妙惟肖。」馬猴”瘦精精的,目光銳利,眼窩深深,高顴 骨、癟腮。忽然,他開口了:「聽說你成績很好,愛看書報雜誌,最近看了些什麼書報?」”《唐詩三百首》。」”看共產黨的報紙沒有?」”沒 有!」”你敢說沒有?這是什麼?」”馬猴””嘩啦”拉開抽屜,「啪”地將一張《新華日報》扔在家霆面前。家霆心裡冰涼,啊,怎麼這報會到他 手裡來了?這《新華日報》是馮村上次從重慶帶來的,家霆拿了六張帶到學校給施永桂、靳小翰他們看的。是誰偷了一張送到”馬猴”這裡來了 ?家霆一時有些驚慌,瞬即鎮定下來了,說:「啊,是這啊,揀來的!」”馬猴”陰沉地笑笑:「哪兒揀的?」”四天前,到得勝壩趕場買點吃的 ,路上拾到的!」”你滑頭!我有’耳報神’!你必須如實說:報紙是誰給的?哪些人看過?」他忽然聲音柔和了,「你老實地說,我們會器重你的 。你高三了,得到邵校長器重,上大學是沒有問題的。你要權衡利弊,明天我再找你談,這事不算完!」
蚊帳未掛,過冬蚊子已出來叮人了,「啪”地打了一下沒打到。家霆煩躁,「吱咯吱咯”又翻了個身。雨聲”沙沙沙」,身上有濕潤的涼意。 拉開散發著霉味的被子蓋著身子,心裡充塞著不安、氣惱,像有股火焰要噴發。
邵化一來,原來的訓育主任、總務主任、軍事教官全換成了他的人。」馬猴”四十多歲,據說抗戰前在安徽安慶做過中學校長。他是走了門 路,由邵化過去的一個熟人推薦給邵化的”教育家」。本在重慶一個美專當副教務主任,放棄副職來干這正職,情緒很高。總務主任有黑壓壓的 絡腮鬍,姓陳,大家叫他”陳鬍子」。據說本是做西藥、糖精生意的,給邵化干過囤積居奇放比期的勾當,是邵化斂錢的一根”扒子」。軍事教 官姓藍,骨骼粗大,圓頭圓腦,一對三角眼,軍校十六期畢業,是邵化的”抗戰夫人”的哥哥,既是邵化的小舅子,大家就叫他”藍舅子”了。
邵化來後,高三出現了兩個插班生:一個黃臉瘦子叫邢斌,在高三二班;一個黑不溜秋健壯的小夥子像個打手,名叫林震魁,在家霆所在 的高三一班。兩人來後,很特殊,合住一問小寢室,東鑽西竄,到處跟人擺龍門陣交朋友。《新華日報》被偷,出現在”馬猴”抽屜里,家霆懷 疑同林震魁、邢斌有關。六張《新華日報》五張在施永桂那裡,一張沒看完的藏在枕芯里,是誰偷去獻功的?
家霆住的二號寢室很小,同房的”老大哥”施永桂、”博士”靳小翰、”南來雁”鄒友仁都可靠。現在,「博士”和”南來雁”睡得很甜,家霆煩躁 得睡不安,施永桂的床緊靠著他,感覺到了,輕聲說:「’秀才’,我打聽清楚了。邢斌、林震魁是’弔死鬼’帶來的走狗,每月拿津貼,專打小 報告,報紙肯定是趁我們房裡無人時偷去的。他倆跟教官’藍舅子’一樣,常在吹熄燈號前後到各寢室門口偷聽學生講話。」
「我心裡沉重得很,明天’馬猴’再找我談怎麼辦?」
「老大哥”想得很周到:「堅持咬定大前天趕場時,在石橋東邊賣炒米糖開水的攤子旁從地上揀到的。注意,千萬別說是藏在枕芯里的,就 說隨手扔在床上的,我可以給你作證。至於在石橋附近揀到報紙的事,我來找’博士’說定,讓他作證。我們咬得牢,他能怎麼樣?嚴重的是今 後……」
家霆擔心地說:「我們的讀書會今後怎麼辦?’馬猴’注意我了,我能再去找章星老師嗎?」
這個讀書會,讀的都是進步書。書,都撕去了書皮和目錄,換上牛皮紙封面,寫著《新尺牘大全》等假書名,或者乾脆撕了些《江湖奇俠 傳》、《日劍三俠》的書皮貼換在上面。
竹床”嘎吱嘎吱”響,施永桂似乎煩躁得也在翻身,說:「讀書會的事,不能讓他們知道。書,我先收起來,暫時看了。章星老師那兒,也 不要去。」
雨聲仍在沙沙響。忽然,每夜經常聽到的鈴鐺聲,又清脆地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滴鈴滴鈴”的鈴鐺聲中,還夾雜著”哐啷哐啷”的鐵鏈聲 和”托托”的蹄聲。這是西邊牛角沱煤礦運煤的騾馬和犯人的隊伍,經過學校前邊山下傳來的聲音,聲音動人心魄。家霆和施永桂都默不作聲了 。在黑暗中,聽到夜雨中的鈴聲,心裡凄惻。家霆輕輕問:「’老大哥’,為什麼他們總是夜晚運煤?」施永桂說:「挑煤炭擔子的,聽說有的 還是政治犯。是稽查所長魯冬寒和他的上級重慶稽查處里的人利用職權合夥同開煤礦的袍哥勾結,利用囚犯作勞力挖煤運煤賺錢的。見不得人 ,白天怕出問題,所以夜晚干。」
「犯人腳脖上拴鈴鐺幹什麼呀?」
怕逃跑呀!拴鈴鐺逃跑容易發現,押送的丘八可以開槍射擊。」
「騾馬拴鈴鐺幹什麼?」
「路窄,拴上鈴鐺等於遠遠向來人招呼。對面要是來了人或騾馬,可以停下等待,免得堵塞。」
「老大哥”的話,使家霆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來了。這件事一直縈繞在他腦際。那晚,一覺醒來,月光像一匹銀色的柔紗,從天窗里垂 落下來,將寢室照得清幽幽的。忽然,透過蚊帳,發現”老大哥”躡手躡腳悄悄爬起來了。他回頭似在看別人是不是睡著了,悄悄踅出寢室去了 ,十分神秘。家霆忙穿衣趿鞋悄悄尾隨。夜深人靜,四下無聲。」老大哥”匆匆下山。月光明亮,能看清他的身影、動態。家霆利用大樟樹擋住 身影,閃身遠遠追蹤。由宿舍下山,走出去二百多米處,有條青石板小路一直向南通往得勝壩;又有一條自西而東的青石板小路和往得勝壩的 小路成十字形的,就是從牛角沱通往辰溪的另一條青石板路。」老大哥”向那兒跑去。這時,運煤隊的聲音近前了,騾馬和囚犯的黑影及押解隊 伍的士兵刺刀上銀亮的閃光,都隱約看清了。忽見一棵桐樹後閃出一個人來,同施永桂站在一起,低聲不知說些什麼,一起向小路上走去。誰 呢?銀色柔紗般的月光里,是個女人的身影,修長身材,齊耳短髮,是章星老師!啊?奇怪了!章星和施永桂關係是密切的,讀書會他倆是負責 人。但深更半夜約定在這幹什麼?月色神秘而誘人,奇怪的事又發生了。一個黑影從野墳地旁的樹後躥出來。家霆隱藏著,透過微弱的月光瞥 清是誰了,心”咯噔”一沉,是”馬猴”呀!半夜三更,他在盯章星和施永桂的梢嗎?心裡緊張,伏身不動。」馬猴”一會兒競躲躲閃閃回身走了, 往他住的辦公室附近的宿舍走了。
運煤的騾馬和囚犯隊伍,在士兵押解下過來了。鈴鐺聲、鐵鏈聲和騾馬的蹄聲,越來越近。家霆躲在山下一叢竹子里,見章星和施永桂走 近那兩條青石板小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忽然停步等著。一會兒,見施永桂同押運的兩個丘八不知交涉些什麼,好像是要求什麼,兩個荷槍的丘 八不答允,騾馬和囚犯隊伍也沒停頓,繼續向西去了。
月色里,一切都朦朧、迷離。章星和施永桂折返了不知低低說了些什麼,就分開了。章老師住處是山中央,她詭秘地急匆匆繞梯田上的田 埂走了,「老大哥”也詭秘地由原路回來。家霆從竹叢中閃身而出,一把拽住他,打著四川腔說:「嗨,你搞啥子名堂?」他先是嚇了一跳,認 出是家霆,拖長了聲音說:「啊,是你呀!」”我都看見了,告訴我,你們幹什麼?」
老大哥”顯然不肯說真話,說:「章星老師心臟不好,人給了個土方,說要在這種季節里,半夜在野外路邊上找’澤漆麻’,用它的根葉煎水 喝。我陪她在找,你看!」他手裡果真拿著幾株草藥。
「施永桂,你真不講交情,這是騙我!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又不是傻瓜!」
施永桂平時老成持重,卻沉不住氣了,煩躁地說:「家霆,別逼我了。這件事你知我知,對誰也別說。我求你!我本想告訴你的,因為需要 你也幫著出力,現在你看到了就等於告訴過你了。到需你出力時,就找你,把一切都告訴你!」
「你不知道吧?剛才’馬猴’在跟蹤監視你們呢!」
「什麼?」施永桂像要跳起來,「他看見了?」聽家霆講了情況後,施永桂嘆口氣說:「他要是追查,只有咬住說找’澤漆麻’了。這壞蛋! ,,又說:「輕輕地回去睡吧,不要驚動任何人,連’博士’和’南來雁’都別驚動。人問,就說我倆瀉肚!」
從那到現在,一晃半個月了。」老大哥”夜裡又出去過兩次,都沒瞞家霆,也都是在聽到遙遠處運煤隊的聲音一響就走,到鈴鐺聲漸漸消失 在天邊才回來。」老大哥”是個好人。家霆剛入學時,鄒友仁生過一次急性痢疾,多虧”老大哥”和”博士”關心照顧,端屎倒尿不說,還賣掉了自 己的毛線衣買了一瓶”痢特靈”治好了鄒友仁的病。家霆知道後,自己有兩件毛衣,就將一件送給了”老大哥」。同”老大哥”這樣的人有了真摯的 友誼,使家霆生活中有了溫暖。中國的問題在哪裡?希望在哪裡?」老大哥”常有精闢的見解。對他,是絕對可以信賴的。聽著雨聲滂沱,想起 明天”馬猴”還要找去談話,又想起邵化來後學校里起的變化,家霆心裡七上八下。」老大哥”施永桂似乎窺察到家霆的心事,說:「沉住氣,好 好睡吧。不要急躁,愁也沒有用,要策略地同他們較量!」
夜雨後,晨霧中時隱時現的四周山巒被洗得碧綠碧綠。在遠處的農舍上空,隨風飄著淡淡的炊煙。水汽升騰在田野間。早自習時,教室里 不斷有人咳嗽、打噴嚏。複習外語的人都到田埂上朗讀去了。家霆攤開數學課本,剛做複習題,「馬猴”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說:「童家霆, 來!」真像根藤蔓似的會纏人!他一叫,施永桂就對家霆作了個眼色,意思是:「去吧,照昨夜談的辦。
進了”馬猴”的辦公室,「馬猴”在一把太師椅上坐著,把昨天的話炒了一遍冷飯。見家霆沒有表情,問:「你對同學說我是’揪著你的耳朵 擤鼻涕’,是嗎?」他的”耳報神”真厲害!昨晚回宿舍後,家霆是跟施永桂和小翰他們說過這話的,准又是林震魁等偷聽了打的小報告。
家霆說:「說啦!我覺得揀了一張破報紙的事,怎麼老纏著沒完?」
他笑笑:「願意跟著我們幹嗎?想好了沒有?對你可是大有好處的。」
「不是問那張報紙的事嗎?我除了讀書,什麼都沒興趣,也不想有出息。」
「馬猴”兩隻精明的眼睛好像在說:「唔,我看透了你是說謊!」慢悠悠地說:「你什麼都一推了之!揀到的報紙會偷藏在枕芯里?」”是哪 個不要臉的胡亂打小報告?報紙我是隨手扔在床上的,你問施永桂他們都知道。」
「馬猴”將信將疑:「我當然可以調查。可是你的謊話漏洞太多。說是揀的,揀了為什麼帶回來?」
「好奇嘛!這種報難得看到!」
「馬猴”的聲音又冷又硬,像鞭子在寒夜裡抽打了一聲那樣:「哪裡揀到的?說具體!」
「去得勝壩時在石橋上那賣炒米糖開水的攤子旁邊。」”把地點講清。」
家霆想:幸虧”老大哥”仔細想得具體,要不,就糟了,說:「石橋東邊的地上。」
「誰證明?」
「我同靳小翰一起去的,他該可證明。」
「馬猴”起身,指著一隻椅子:「好,你坐在這裡別動。我把施永桂、靳小翰找來。你不許插話,是真是假,一問就知。」他”啪”地開了窗 戶,用手向一個在操場上晨讀英文的學生”喂”的一指!」快去把高三一班的施永桂、靳小翰找來!」那學生跑步去了。」馬猴”關上窗子,洋洋 得意:「馬上誠誠實實對我說,我不處分,還信任你。要是說謊,一切你自己負責,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他想牽著藤蔓葉子動,家霆心裡踏實,搖頭不做聲,兩人像兩軍對峙。一會兒,施永桂和靳小翰來了,在門口高叫:「報告」。」馬猴”說 :「進來!」他倆進來了,施永桂立正站著,靳小翰弔兒郎當倚在門邊。」馬猴”問靳小翰:「你哪天同童家霆到得勝壩趕場去的?」”博士”昂 著頭:「常去,最後一次——」他故意裝作在想,「是五天前。」嬉皮笑臉不在乎的表情。
「馬猴”看看他:「童家霆拾到過一種報紙沒有?」
「是張《新華日報》吧?重慶報童手裡多得很,公開發行,沒什麼希奇。他少見多怪,拾了要看一看。放著是我,路不拾遺。」靳小翰說 得輕鬆,卻堵住了”馬猴”的嘴。
「是在石橋南邊拾到的吧?」”馬猴”耍花招了。」石橋南邊?不不不,是在東邊!」
「揀回來後,報紙放在哪裡?」
靳小翰眨眨近視眼:「好像扔在床上,我沒看!」。
「馬猴”問施永桂:「你是高三的中隊長,我相信你不會騙我。《新華日報》放在哪裡的?」
施永桂模樣十分老實,訥訥地說:「好像隨手甩在床上,後來就不見了,誰也沒當回事,是童家霆揀來的。這報紙重慶的確多得很。」
「馬猴”像鴨子吞了個大螺螄,卡在長脖子里一時說不出話來,板臉說:「觀眾看到魔法師變戲法是高興的,但我可不是愛看魔法師變戲法 的觀眾。你三個似乎是串通好了的。這事還要調查,不算完。」接著,就”訓育”開了:「我懂得,你們認為社會太黑暗,國民黨太腐敗,就不 滿現狀,思想左傾,是不是?哼!左傾是危險的!邵校長決心嚴密防範這些問題。我們這個國立中學,以前馬馬虎虎,邵校長知道有過共產黨活 動。這方面的情況一定弄得清的。」他踱著方步,「什麼書報可看,什麼犯禁不可看,要分清。你們讀了《中國之命運》沒有?」
家霆和小翰都沉默,只有施永桂裝得那麼老實地立正回答:「報告!讀過了!」
「馬猴”來勁兒了:「施永桂很好!這是蔣委員長——」他像個小丑似的,很可笑地立正,又稍息,「——的著作,你們都應當好好讀一讀 ,應當關心中國的命運嘛!」
家霆怕他再”訓”下去,說:「早自習的時間都佔了,今天還要測驗數學哩!」
「馬猴”鐵面無私地說:「愛聽,我要講;不愛聽,我也要講。」然後,三人才被”大赦」,臨放又叮囑:「這次算了。只是給了你們點顏 色,可不要開起染坊來啊!必須懂得,你們應該當一個被訓育主任信得過的好學生。」
這天,上午課排得滿滿的,三人也沒再談”馬猴”找岔子的事。下課時,鄒友仁等關心地上來探問,有林震魁在,三人都沒吱聲。中飯後, 施永桂說:「家霆,你去找竇平到山頂逛逛,我約小翰、’南來雁’同你們在山頂見面。」
中飯和晚飯後散步,是習慣,一般都是幾個好朋友一起到山頂或四周逛逛。蜘蛛穴山頂風景很美,遠處有碧綠的橘柑林。蔥蘢的橘柑林中 ,樹上已有綠色的橘柑。要是到了秋天,橘柑樹上點點紅火似的結滿了累累的橘柑,真太美了!平時,學生們常站在山上欣賞著映照在幾江上的 夕陽和西天的彩霞;有時,在大黃桷樹下迎風佇立,眺望遠遠近近層層疊疊的梯田和霧氣繚繞的村莊。如果夜晚月色好,這兒就會有”星垂平野 闊,月涌大江流”的景色了。家霆約了竇平到山頂上去。其實,「山頂”僅僅是個高崗。剛走到崗下,迎面就見到了”老大哥”、”博士”和”南來雁 」。五個人邊走邊談興緻勃勃地往山崗上爬。竇平是個東北流亡學生,放聲唱起了《松花江上》:「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博士”說 :「別唱了!唱得人心酸幹什麼?」他把早上”馬猴”叫去對證訓話的事說給鄒友仁和竇平聽。聽完,鄒友仁罵了一聲:「媽的!」竇平說:「以 後,倒要格外小。我們傳看的書怎麼也不能讓』狗’銜去!」施永桂說:「對了,約你們來逛,就是商量一下這事。大家看,以後該怎麼辦?」 家霆的心,好像飛翔著,追逐著縹緲的記憶。
讀書會,是”老大哥”他們在高一時秘密組織的。那時,永桂、竇平、小翰、友仁四個都愛好文學,後來就在國文教師趙騰幫助下組織了讀 書會。趙騰老師三十多歲,大腦袋,高高的個兒,戴副黑邊眼鏡,臉上常有開朗的笑容,體格勻稱,有一頭濃密蓬鬆的黑髮,常穿舊藍布長衫 ,有時穿藍布學生裝。他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生,成都人,四川話很好聽,講課吸引人,批改作文認真,同學都喜歡他。永桂後來常去他寢室聊 天,知道他結過婚,沒有子女,妻子在重慶教中學。他博學多才,有正義感,給永桂、竇平、小翰、友仁介紹很多進步的中外作品,談一些新 鮮、正確的觀點。組織讀書會由趙騰輔導大家讀書,趙騰有個約法三章:第一,秘密。他說:「你們都是進步青年,大家都對當今的社會不滿 ,共同的奮鬥目標是要求抗戰、要求進步、要求團結、反對獨裁、貪污、倒退和分裂。大家都憂國憂民,渴望能讀到些好的進步書籍和報章雜 志來廣知識,增進對大局的了解,好做有用的人才。但現在動輒給人扣紅帽子,特務又多。因此,我們這個讀書會要秘密。」第二,不要急於 發展人參加。他說:「不要自己隨便拉人進來。因為那樣要出問題,而且書也不多。我可以從重慶弄些書報雜誌來給大家傳閱討論,不可隨便 給讀書會外的人看。」第三,你們同我之間不宜表現得過於親密。他說:「要防止引起壞人懷疑,甚至引起縣裡稽查所和縣黨部的注意。」家 霆來校後,在同”老大哥”加深了解後,因為竇平被學校安排遷出了二號寢室,家霆搬進二號寢室,讓家霆參加讀書會閱讀方便,所以破例吸收 了家霆,趙騰老師在同家霆接觸後也很喜歡他。家霆閱讀了許多以前沒有讀過的書:《中國的西北角》、《紅星照耀著中國》、《塞上行》、 《華北前線》、《士敏土》、《母》、《石炭王》……但,以後就發生了趙騰老師匆匆離開而又渺渺無訊的事。大家非常懷念他,家霆心裡一 直懷疑趙騰老師可能是共產黨,怕是國民黨特務暗害了他。雖無根據,沒有信息總是懷念。
接著,寒假開學來了個穿淺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國文教師章星。據說是教育部里一個什麼人向學校推薦,從重慶應聘來的。章星來後 不久,就同施永桂也像趙騰老師一樣親密了。一天,施永桂和家霆在章老師處聊天,施永桂提出了過去組織讀書會的事,說:「現在趙騰老師 走了,希望章星老師像趙老師一樣給我們指導閱讀。」章星馬上答應了。每一本好書每一張進步報紙或每份雜誌,都像一盞暗夜裡的明燈,五 個人依然襲用了趙騰老師的「約法三章」,一切挺好。誰料,邵化使學校里瀰漫了恐怖氣氛,使讀書會的事竟頗為棘手了。
現在,「老大哥”提出要大家商量讀書會的事,「博士」第一個就開口了,毫不在乎地說:「怕什麼,照樣不變,只要秘密,不讓『狗’發 現就行!」
跨過一片草叢,踩著沙礫碎石,逛上山崗。有一條潺潺的泉水,繞過一塊窪地向下流淌。五個人在水邊席地坐了下來。家霆說:「只怕秘 密不了!邢斌和林震魁兩條『狗’東竄西跑,緊盯緊咬,今後我們要盡量避免公開在一起,免得引起注意。章老師那兒,也只准讓永桂一個人悄 悄去聯繫,別人都別往外跑,免得連累她。」鄒友仁、施永桂和竇平都點頭說對。竇平是條大漢,虎頭虎腦,一副固執、倔強的神氣。他身強 力壯,胳膊、胸脯隆起肌肉疙瘩,一生氣臉就紅,五個人中他年歲最大,二十三了。十多歲時,他就從關外流浪到關內,又從華北流浪到四川 。來國立中學上高中前,單身闖蕩過。干過小工,幫川江上的木船拉過纖。在重慶抬過滑竿,吃過許多苦。為人正直,就是性格有些粗魯。這 時,攥著碗大的拳頭說:「邵化一來,『八寶飯’每頓都不夠吃,『什錦粥’更稀了。於豌豆和牛皮菜里一點點油星星也沒有。這都是邵化帶來 的總務主任陳鬍子的德政!光是退讓可不行!要是軟弱,他們就達到目的了;咱偏不軟弱,他們舉拳也得看看打的是塊豆腐還是塊石頭!」
「博士”學究式地說:「這符合阿基米德定理。」
家霆說:「你的話痛快,但蠻幹不行,讀書會的活動還是得暫停。
幾江邊上,有拉縴的船夫唱著動聽的「江號子」,號子聲隨風飄來:「……夥計們,快上前啊!……太陽的光已上山巔!……啊喲喲啊喲喲 ……」大家都靜靜諦聽。施永桂點頭說:「家霆的話值得注意,不能蠻幹。我們多聯絡些同學不吃他們那一套還是有用的,至少要使他們干壞 事有所顧慮。魯迅說過:’這人肉的筵宴現在還排著,有許多人還想一直排下去,掃蕩這些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毀滅這廚房,則是現在青年的 使命。’我們要巧妙地干。」他背誦魯迅那段名言時,不知為什麼,家霆聽著竟覺得血也熱了。
「博士」靳小翰老是在地上拔起一些野草藤蔓隨手扯斷了玩,說:「大家快想點辦法吧,只要想出一個好辦法警告邵化和他的狐群狗黨, 使他們以後有所顧忌,我就出力干!」
竇平出主意說:「先打兩條『狗’怎麼樣?」 鄒友仁拍著巴掌:「妙!可是不能明打,要暗打。」他長得又矮又黑,厚嘴唇,顯得憨,是個 慢性子。」博士”常說他”三鎚子砸不出一個響屁」,現在對打”狗”倒頗有興趣。
家霆說:「明打,我們又得被’馬猴’叫去訓話了!暗打怎麼個打法?」
竇平說:「既是暗打,就得利用黑夜來打。」
施永桂忽然來勁了,說:「對!夜裡打,叫兩條『狗’以後夜裡不敢出來咬人”說這話時他朝家霆看了一眼。家霆忽然好像明白他的心思了。 他那夜和章星老師一起在十字路口等待騾馬和囚犯運煤隊的情景,又浮現在家霆眼前了。」老大哥”是嫌邢斌和林震魁這兩條”狗”礙事。是呀, 兩條”狗”常常出人不意地出來咬人,誰說他們半夜不會出來逡巡呢?打一打,叫”狗”老實些,確有必要。家霆提議說:「我有個好辦法,你們 看行不行?」剛要說,「博士”突然從地上拾起塊碗口大的石頭,大聲嚷了起來:「狗!」話音剛落,石頭脫手飛出,扔在右邊的雜樹亂草叢中 。
瓊霆和大家回頭一望,可不是嗎。黑不溜秋的林震魁不知什麼時候跟上高崗來了,躲在右邊坡旁濃綠的雜樹亂草叢中。他探頭探腦站起身 來了,惱火地大聲說:「靳小翰,你他媽的幹什麼?差點砸了老子的腦袋,這麼大的石頭能開玩笑嗎?」
「博士”揶揄地朝林震魁打招呼:「老子還以為是條黑狗呢,哈哈……」
大家哈哈哈地笑開了,開心的笑聲在山間迴響著。」打狗”的事,突然被一件外來插入的事耽擱了。那天,男生分校全體學生接到通知:過 江到校本部聽馮玉祥將
軍演講,並參加獻金大會。馮玉祥是為發動節約獻金救國運動來江津的。
上午十點,馮玉祥來演講,上了台。台下聚集了縣裡好幾個學校的男女學生:體專的、藝專的、女中的、國立中學的都有。人黑壓壓的, 將大操場擠得滿滿的。學生們整整齊齊排隊站在下面,家霆在前排離台很近。馮玉祥那高大粗壯的身材穿著一套乾淨寬大的灰布衣,戴一頂鴨 舌便帽,足登黑布鞋。邵化和其他一些人,包括女中校長周秀珍等站在馮玉祥身邊,比他足足要矮一頭半。自從去年初秋在重慶見面後,瞬忽 半年多了。馮玉祥那張方臉上兩腮鼓得圓圓的,面色依然健康,聲音也依然洪亮。一聽他的聲音,家霆就感到親切。站在台下,聽著馮玉祥生 動而有鼓舞力的講話,他心裡想:馮玉祥歷來都尊重有學問的人,他同爸爸早就認識,又有去年那次談話。他到了江津,爸爸很可能已同他見 過面了。家霆暗暗作了決定:散會後,找個機會溜回家去,聽聽爸爸跟馮玉祥談了些什麼。
馮玉祥講了將近兩個鐘點的話。講他因為看到士兵們吃不飽、穿不暖實在可憐,又加上軍政部和財政部整天都在嚷著”沒錢沒錢」,所以決 定發起節約獻金救國運動。起初自己賣字獻金,後來到處演講,發動民眾,民眾捐款非常熱烈,也捐了很大的數目。因為大家都懂得有錢出錢 、有力出力來抗日救國的道理。他講了許多動人的獻金事例:有的人把自己母親留給孫女作嫁妝的四十石穀子摺合法幣十萬元獻給了國家,自 己不願說出名字。有的縣商會的人不肯多出錢,學生們就向商會的人跪下了,叫他們要救國家不要只管自己。有的老太婆把她祖母留給她的銀 鐲子都獻了出來。鐲子是黑綠色的,這是她們家一輩傳一輩在家切豬草染上的綠色。在有的小縣裡,民眾獻了金戒指一千二百多隻,軍鞋一萬 二千雙,黃谷三萬石。在成都華西壩,向大學生講話後,男女學生把身邊的錢都拿出來獻給國家了。有的窮學生把毛衣和棉袍也脫下來獻了。 天氣冷,凍得打冷戰。馮玉祥兩手叉腰含著淚說:「我當然不能剝窮孩子的衣服,不肯接受他們的捐獻。可是這些純潔的青年,他們愛起國來 ,連命也不要!中國老百姓的良心裡,有的是文天祥、史可法,若不發掘,是無法看見的。……」
聽著馮玉祥的演講,家霆又熱血沸騰了。會議結束後,獻金開始,竇平和施永桂等同全班同學醞釀了一下,決定全班絕食三天,節餘伙食 金獻給前方將士。
家霆同意這樣做,但想到同學們絕大多數都是十分窮苦,有一部分還沒有家。沒有任何親友在大後方的流亡學生,如果真的三天不進食, 那本來已很瘦弱的身體怎麼支撐得住?就想:我還是回一次家,同爸爸商量,帶點錢回去,好讓同學們不致真的三天不吃飯。他又想起了歐陽 留下的首飾,想取出最後一隻金戒指捐獻出來,用歐陽素心的名字。他相信:歐陽如果參加這大會,是一定會把首飾都捐獻出來的。
獻金大會場面熱烈,許多人都從手指上抹下金戒指捐獻出來。跑上台去獻金的人更多。馮玉祥背著手站在台上,大聲說:「同胞們!我把我 在成都兵工廠做的鋼鐵戒指帶了一些來。這種戒指上面刻有’獻金救國’和’馮玉祥贈’等字,獻一個金戒指,就給一個鋼戒指留下一個紀念抗戰 的東西。當年德法戰爭時,德國軍費難辦,就想出用鋼鐵戒指換金戒指和寶石戒指的辦法。五六百萬隻戒指也能值很多錢。到了第一次世界大 戰後,一個鋼戒指就值十萬、二十萬元了!可見紀念的價值是很大的!」他在那裡,將一隻盤子里放著的許多鋼戒指分遞給捐獻金戒的人,一人 一隻。
會場上人們情緒激動,有些亂了。家霆對施永桂悄悄說:「’老大哥’,我要溜回去一下,你給照顧著些。」他覷個便悄悄走了。經過會場 後面時,眼睛感到一刺。在後面人叢里,他看到稽查所長魯冬寒像個幽靈似的夾在人叢中,不動聲色地張望著台上的馮玉祥。家霆向南安街九 號走去,快要到家了,卻在路口突然遇到了呂營長。呂營長高聲叫家霆:「小老弟,你怎麼今天就回家了?」他是知道家霆每逢周六下午才回 家的。
家霆如實告訴了他聽馮玉祥演講並參加獻金會的情況。
呂營長忽然說:「小老弟,我正要找馮玉祥。我上告傷兵醫院院長程福同的狀子,像小石頭丟進了汪洋大海,水花也不起。只有拼著命再 告。聽說馮玉祥敢替百姓講話,我一定要把狀子送到他手上。馮玉祥住在東門外電燈公司里。那裡邊有講究的招待要人的住處。我本可去找他 。聽說稽查所派人在那兒監視,禁止人近前,我又不想去了。我向你們家看門的老錢打聽,說馮玉祥來後上你家看望過你父親。」
家霆老實地說:「我還不知道。但父親是認識他的。」
「這不就行了!我把狀子交給你,你代我找機會遞一遞,好不好?」
家霆有點為難。按呂營長說,馮玉祥已經看望過爸爸,那麼他們還會見面嗎?何況呂營長說馮玉祥住在電燈公司,有特務監視,就不免有 點為難。但他是個熱血青年,想到呂營長要辦的這件事是正義的,就排除顧慮了,說:「好吧,我跟你去拿你的狀子。」
呂營長說:「哈哈,小老弟,我隨身帶著呢!」從軍裝口袋裡掏出了一封厚厚的狀子,說:「要寫的都寫在上面了!你只要說是有一個渝江 師管區的營長呂大鵬親自寫的就行了。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豁上了等著看下文呢!」說著,對家霆拱拱手,說:「小老弟,拜託了!」
家霆把信揣進口袋,見呂營長臉色不好,眉眼間頹喪,問:「你過得順心嗎?」
呂營長似笑非笑,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唉,大後方住膩了,看不慣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乾和不幹都不行,天天生氣。我寧可早日上前線 !」
家霆關心地嗚嚕了一句:「軍人是該上前線,只是前線總是危險。」
呂營長笑笑:「其實未必。我也想過:留在後方當然安全,送到前線不外兩個可能:受傷和不受傷。不受傷無須擔心,受了傷也是兩種可 能:輕傷和重傷。輕傷無須擔心,重傷仍是兩種可能:能治好和治不好。能治好無須擔心,治不好還是兩種可能:不死和死。不死當然不用擔 心,死了的話么——也好!因為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眼一閉、腿一伸,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說後兩句話時,他的神態、語氣 都是調侃的,對家霆作了個怪臉。
家霆被他逗笑了,心裡卻有點苦味。呂營長同家霆打個招呼,說:「我還有事,小老弟,再見吧!我的狀子千萬別忘了遞!」說著,邁步走 了。
家霆獨自往家裡走。抱著小女兒的老錢和坐在小板凳上忙著擇空心菜的錢嫂在門口看見了他,老錢報喜似的說:「大少爺,你回來了!告訴 你,馮玉祥來發動獻金,我和錢嫂商量後,將她娘留給她的一根發簪送到電廠獻給馮玉祥送給抗日將士去了!這發簪我們再窮也沒捨得賣了花用 。現在,為了抗日早點勝利,我們獻出來一點不心痛。」家霆聽了,心裡感動。老錢又說:「昨天馮玉祥來看秘書長了。嘻嘻,馮玉祥一到江 津,找他告狀伸冤的人好多好多,聽說把電廠門口都擠滿了。」錢嫂插嘴說:「大少爺,今天我燉了真正的雞湯,可不是雞的洗澡水啊!你回來 得正好,我馬上就開飯!」家霆徑直走進書房,見童霜威正在寫那本《歷代刑法論》,案頭堆滿了書卷和資料,他叫了一聲:「爸爸!」
見家霆回來了,童霜威十分高興,說:「好呀,你怎麼這時回來了?你回來得正好!馮玉祥來了,今晚我要回看他,你正好陪我同去。」
家霆坐定,把聽馮玉祥演講和參加獻金的事講了,又把回來想取點錢並且拿一個歐陽的戒指去捐獻的事講了。童霜威說:「錢,把我手裡 有的都拿去,歐陽的戒指你看著辦!」
家霆問:「聽說昨晚馮老伯來過,談了些什麼?」
童霜威搖頭說:「有趣得很,他來看我,除了他帶的秘書和副官外,陪伴的人一大批。李參謀長來了,李思鈞來了,劉縣長來了!
縣參議會議長來了,魯冬寒也來湊熱鬧。還談什麼!只是寒暄了一番,又被那伙人眾星拱月般抬走了。臨走,我對馮煥章說,我要去回看他 。我確是想同他談一談。」
家霆聽說昨天馮玉祥來時魯冬寒也來了,把剛才開會時看到魯冬寒的事講了。童霜威皺眉聽著,想到了程濤聲同馮村走時在江邊河壩船碼 頭上見到魯冬寒的事來了。魯冬寒蒼白、陰險的面容和兩隻詭秘的小眼睛使他厭惡,說:「漢朝的十常侍,明朝劉瑾的東廠、西廠,清朝雍正 的血滴子,恐怕也沒現在軍統、中統這種水銀瀉地無空不入的伎倆了。我是一定要把這些事說給馮煥章聽的!」家霆沒有回校。當晚七點半, 童霜威帶家霆到東門外電燈公司看望馮玉祥。
電燈公司的客房在江津算是接待貴賓的地方,比較寬敞,外邊有會客的客廳,裡邊是卧室。客廳里陳設著沙發、桌、椅、茶几,其實也並 不講究。進電燈公司的時候,有些人貌似接待,實際是稽查所安排的人。因為告狀要求伸冤的太多,昨天起遠遠就有些憲兵和軍警穿著便衣, 將告狀伸冤的人驅散了。童霜威帶著家霆,稽查所的人認識。馮玉祥的副官昨天到過南安街九號,也認得。見了名片,馬上客氣地請進去到客 廳坐下。
客廳里倒是清靜。副官敬上沏好的香茶,馮玉祥滿面春風地大步出來了。他沒有戴帽,穿的仍是家霆上午看到的那套乾淨、寬大的灰布衣 。家霆叫了一聲:「馮老伯!」他高興地請童霜威和家霆坐下,興緻勃勃地說:「啊,童先生,我剛來時,找到這兒的縣太爺談獻金的事,他 說:’想發動獻金捐款恐怕不容易。’我說:’你放心吧!他們捐千千萬,你摸不著,我也摸不著;他們一文不捐,你窮不了,我也窮不了!你不要 管那些,請你把此地父老們和軍隊、機關、學校的首長請來,我同他們談談就成了。’這不,我的話沒有錯!今天一天,就獻了七十多萬!」說 到這裡,笑著對家霆說:「早上我演講時,看到你站在台上的!」
家霆說:「是的,聽了馮老伯的演講,我同大家一樣都十分感動。」
童霜威想:從抗戰到現在,馮玉祥一直沒有事干。表面上黨政軍里掛著些空頭銜,但幾乎一點權也沒有。開會時他都持不同意見,蔣當然 討厭他。他向來愛動不愛靜,老是閑著怎麼憋得了,就單槍匹馬發起獻金,動員各界人士為抗日出錢。這種精神實在司敬。但這也只有他的聲 望地位才能這樣干,換了別人,上邊既不叫干,下邊局面也打不開,說:「馮先生,你這面大旗打開一號召,當然會一呼百應。除了漢奸賣國 賊,中國百姓哪個不愛國!而且,大家相信你馮先生不會貪污,拿出錢來交給你放心。」
馮玉祥摸著頭揮著大手說:「對!賬目是絕對清楚的。我起初自己賣字獻金,每月收的錢都直接送給蔣介石,並且都有收據。如今獻金有專 人管理,一絲不苟。」
童霜威急著想同馮玉祥談談心裡話,就轉換話題說:「馮先生,昨天人多,無法深談。最近的時局使人不安,不知先生有何指教?」馮玉 祥本來興奮的激情,聽到這話在臉上消失了,胸中似滾動著難以平息的浪潮,鼻孔里彷彿噴出了兩道怒氣,滔滔不絕地說:是呀!把嫡系部隊、 美式裝備部隊都放在陝西北部包圍著八路軍,好像不怕鬼子,就怕八路軍,真是怪事!前不久,蔣忽然問我:關於共產黨的事,你有什麼意見? 我想了想說:你這樣的虛心,我有話就不能不說了。我看最重大的事也就是關於共產黨的事。共產黨要求多編幾個師抗日,要向中央要餉要糧 要子彈,為了抗日應該發給他們。不能幻想共產黨可以壓服,壓是壓不服的。只有從抗日上出發來考慮團結的問題,不要分裂和倒退。只要團 結了,國內和國際的觀感馬上就不同了,敵人也就馬上害怕。不過這件事情非得你自己當家不可,不要同恐共病的人商議,更不要同仇共病的 人討論,自己毅然決意地拿定主張把這件事早日辦好。只要這件事辦好了,全國的事就算辦好了一大半,你也就不朽了!」童霜威說:「馮先 生這樣說,他怎麼表示的呢?」
馮玉祥說:「我勸告蔣先生,共產黨敬百姓一尺,我們要敬百姓一丈,爭著替百姓服務。他那天居然點頭說:’喳喳喳,好好好!’可是,我 心裡明白,我的話他歷來左耳進、右耳出。早在民國二七年十二月,蔣在重慶邀見周恩來等,就說過他要堅持取消共產黨。他說:’我的責任就 是將兩黨合成一個組織。」這個根本問題不解決,一切均無意義。’從一九二八年到現在,蔣和他的左右一天到晚以為我準是共產黨,或者以為 我是共產黨的尾巴。其實,我是為了抗的反對侵略,為了國家的統一、團結和富強。」說到這裡,馮玉祥把大腦袋搖了又搖,「我來時,聽說 九十軍、五十七軍的好多部隊都已調到了陝西,又聽說何應欽、白崇禧、胡宗南等要開作戰會議了。《中央口報》在大力宣傳馬列主義已經破 產、中共必須解散。蔣先生的《中國之命運》出來後,我看了這本書,就料到會有好戲唱的。」童霜威憂心忡忡地問:「會自己打起來嗎?」
馮玉祥那張淳厚的面孔上露出一種堅毅的神態,忽然站起身來,忽然又坐下往沙發背上一靠,壓得座下的彈簧”吱吱”響,說:「抗戰以來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磨擦不斷發生,只是戰前剿了十年共也剿不了人家,現在誰相信能達到目的?吃虧的是抗的大業。自己害自己,自己打 自己,不要日本人亡我們,我們自己就亡了我們。禁止人家抗日,取消人家抗的的資格,簡直是神智不清。說到這種事,我心裡就冒火!」
童霜威點頭說:「馮先生覺得我們應當怎麼辦?」
馮玉祥朝童霜威臉上看看,見那張臉上神態真誠,嘆息一聲說:「要改變錯誤政策,恢復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①。我看,除了國民黨外的 政治力量以外,還要聯合一切不滿現狀的國民黨人共同奮
①一九二四年一月,孫中山在廣州主持召開了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大會確立了孫中山提出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 策。
斗!」說到這裡,問:「我聽程濤聲說,他上次來江津,已經跟你大致談過了?」
童霜威想:馮煥章到底直爽,說話清清楚楚,使人聽了感到像濃霧中透入一道陽光,心裡舒暢了。對比下來,程濤聲說話含蓄,有時轉彎 抹角,謹慎小心,點頭說:「是的,他來,我們談過。」說到這裡,想起上次與程濤聲談話的那種不愉快的感覺,心裡怏怏,又模稜兩可了, 想:如今特務橫行,反共的聲浪高囂,我是深有不滿,憂國憂民,感到政治上沒有出路。但立即偏向左邊去值得嗎?是要費斟酌的。」老大嫁 作商人婦”的事干不得吧?心中想著,嘆息一聲說:「程濤聲來,想不到此地稽查所一直在監視他。我送他上船歸去時發現,稽查所長也在船碼 頭上。」
馮玉祥聽了,瞪圓了眼睛,氣哼哼地說:「是嗎?」忽又搖搖頭,「不過,也不奇怪。我到眉山縣發動獻金時,就有特務人員向當地紳士 造謠,說我發動獻金是綁票式的,把你請去非捐多少錢不可,不捐就不放你回去,鼓動紳士們逃到鄉下去。我在新津縣時,特務多得很,打著 幌子說是維持會場秩序,其實是破壞獻金。這次來江津,聽說特務對商會的人說:’最好你們不要獻金,看馮玉祥有什麼法子!’我明白,我來這 里,特務也在監視。」見童霜威點頭,又說:「我來後,有些喊冤的人來,狀子遞了一大堆。此地軍政部的監護隊,把百姓的菜拔了五六船運 到重慶去賣。那些士兵進城到戲園子看戲,不買票,同這裡維持秩序的軍警督察處的士兵開槍打了起來,把百姓打傷了二三十個,有這樣的事 沒有?」
童霜威點頭說:「確有此事,發生在去年我們剛來不久的時候。」接著不禁說:「唉,這種事多得很哪,管也難!」他知道馮玉祥好管閑 事,有些是非之事就不願多說了。
家霆這時卻插得上嘴了,他年輕氣盛,初生之犢,講話無顧慮,先講了傷兵醫院的事,遞交了呂大鵬的狀子,又將聽呂營長講的渝江師管 區的事說了,更談了魯冬寒監視爸爸的事。正講著,不料聽到人聲和腳步聲,正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副官陪著魯冬寒進來了。
一見魯冬寒,家霆停止了講話。馮玉祥外表厚道,其實是個絕不糊塗的精明人。這時,見魯冬寒滿面微笑又跑來了,心裡窩著火。他早認 識這個稽查所長了,忽然好像不認得地對副官說:「我正陪童先生談話呢,你怎麼把生人帶進來了?」
聽馮玉祥的語氣,一看馮玉祥威嚴的態度,童霜威明白要有精彩場面了。果然,魯冬寒一聽,馬上滿面獻媚,躬著身子連連點頭,說:「 啊!馮副委員長,是我,魯冬寒,昨天來過,今天一早也來過。」”啊,你是軍統的是不是?怎麼樣?有事嗎?」馮玉祥問,頗有當年做總司令 時的威儀。
「沒有……啊……是來看望馮副委員長的!」魯冬寒誠惶誠恐,朝童霜威望著,似是請童霜威說幾句情。
童霜威拗不過情面,話中有話地說:「他確是稽查所所長,昨天陪馮先生你到我那裡去的人中有他。」
「啊!」馮玉祥點點頭,鐵著臉對魯冬寒說,「我身體好,用不著多看望,沒事你就回去吧!我跟童先生要好好談談呢!你不必奉陪了!」 說著,不再理睬魯冬寒。見副官將十分狼狽的魯冬寒帶出去了,他咧開嘴對童霜威父子笑笑,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把白開水一仰脖”咕咚咕咚” 喝了個夠,說:「我性子直,這還是客氣的。要不,能用棍子把狗打出去!」他笑著親切慈祥地對家霆說:「來,家霆,你再接著往下說。當 然,我只希望能了解些情況。」他揚揚呂大鵬的狀子,「解決問題,找我告狀,我是心有餘力不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