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下起霏霏細雨來了。遠處梯田問,有撲朔迷離的薄霧。霧在流瀉,瀰漫、回蕩在橘柑林和山巒之問,它遮住了人們的視線, 擋住了山,隱沒了路,遮住了浩瀚的幾江,使人們的眼前泛現出一片茫茫的白色。
下午,有兩節空堂。有人興高采烈地在談報上登載的關於空軍英雄周至開的報道。空軍第四大隊中隊長周至開單機起飛,驅退入侵梁山機 場的日機,擊落敵轟炸機三架,擊傷多架,創造空戰光榮紀錄,叫人聽了興奮。」博士”說周至開是他哥哥的好朋友,說到周至開的事,他特別 興奮。
這兩節空堂,多數同學用來自習,也有人在寫壁報稿。班上的壁報名字仍舊叫《盍旦》,是趙騰老師在時取的名字。他說過:「盍旦,一 種鳥名。盍旦鳥在天將亮之前夜鳴。它叫了以後,東方就露出魚肚白,天就亮了。它是追求光明的象徵。」趙老師走了,大家認為這名字好, 仍保留這個壁報的名字,也是為了紀念趙騰老師。自從知道趙騰老師被捕,並且常常夜間在運煤隊中經過山下青石板小路後,家霆腦際老是出 現趙老師的面容,彷彿看到他那蓬鬆著黑髮的大腦袋,那熱情的眉眼表情和嘴角的淺笑,又似乎老是聽到耳邊在重複著他有一次說過的話:「 童家霆,一個人不能坐等別人把社會環境改造好了,才開始選擇自己的目標。你如果憂國憂民,發現國家存在著什麼嚴重問題,你就應當自己 首先起來為之奮鬥,把”老大哥”搖頭:「危險確有,不能不這麼辦哪!她必須露臉,趙老師才信得過呀!」
「為什麼?」
「老大哥”沒回答,說:「萬一遇到人,還是那句借口:我們是幫章星老師挖’澤漆麻’的!」
家霆心裡納悶:趙騰老師交出的是什麼東西呢?為什麼他見到章星老師就可以信得過呢?
見家霆點頭,「老大哥”說:「為了牽制押運的丘八,也為了多磨蹭些時間,今夜,我佯裝酒醉,好擋住運煤隊的道。聽到運煤隊那鈴聲一 響,就起來到十字路口等候。」
家霆突然想到地說:「那我們三個夠嗎?」
竹林里一片沉寂,抬頭張望,透過被樹葉割碎的天空,看到有鉛樣的彤雲遮閉了上空,天有雨意。」老大哥”說:「到十字路口去拿東西是 夠了,要對付’狗’還不夠。我也準備好了,對付’狗’是要借竇平、靳小翰和鄒友仁的力量一用的。」
「跟他們說了嗎?」
「還沒有。你記得上次’馬猴’不小心透露出的那個情況嗎?邢斌、林震魁是躲在宿舍東邊大樟樹下居高臨下監視我們的。今夜,要讓竇平 、小翰和友仁埋伏在那兒再打一次’狗’!最近這兩條’狗’好像收斂了,實際’狗’心未死,說不定夜裡還會監視我們的。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 」
家霆說:「’馬猴’這壞蛋,卻供給了我們情報,你這步棋精彩。但是,我們的事告訴竇平他們三個嗎?」
「老大哥”臉上很誠懇地說:「他們可以信任。但目前沒有必要讓大家都知道。等到需要知道時,會讓他們知道的。目前,只能說幫章老師 挖’澤漆麻’。他們只要能對付’狗’,將’狗’嚇跑,就完成任務可以去睡覺了。」
有腳步聲傳來,「老大哥”警惕地回頭張望,是些散步的同學走它當作自己的事業目標。不要自卑個人力量的渺小,只要懂得團結更多的有 識之士,一起戰鬥,生命就會充實而有意義。」可是,誰能料想啊!趙騰老師竟被秘密逮捕作為囚犯在忍受慘無人道的折磨了!……家霆思索著 ,神思恍惚,只好強制自己定下心來寫壁報稿。他同”老大哥”等商定:有意識地和同學們個別接觸,談論伙食必須改善,發動大家寫稿。家霆 自己就執筆寫一篇貌似心平氣和實際內容尖銳的稿件,題為《對伙食的感想和建議》。」感想”談的是伙食每況愈下的現狀,「建議”是提出必 須成立伙委會,由學生自己推選信得過的同學辦伙食,要邵化表態並照辦。家霆隨意起了個”為眾”的筆名署在稿件上。大家談起伙食問題,誰 都沒有忌諱,誰都很氣憤也很敢說。有趣的是連林震魁也在教室里蹺著二郎腿,慷慨激昂地說伙食如何如何不好,大罵陳鬍子貪贓枉法,害得 大家肚裡一點油水也沒有,肚子里整天唱”空城計」。他罵得口水飛濺,也許是出於真心,因為這同他的切身利益有關。再說,都是邵化的走卒 ,也不能就不狗咬狗呀!可是,家霆心裡防他一手,怕他是’假話,引大家上鉤。又想:既然你林震魁也罵罵咧咧,總比悶聲不吭好,就故意說 :「林震魁,你也寫一篇嘛,把你剛才說的寫上!」林震魁卻不幹了,連連搖頭,尷尬地笑著說:「我寫不來,也寫不好。你們寫了,就代表 我了!」家霆故意說:「行,我把你的意見全寫上,帶你署名。」見家霆這樣說,他一臉為難,連聲說:「不不不!」找個機會就溜走了。見 他那副狼狽樣,大家都哈哈大笑。
家霆正埋頭寫抄稿件,忽然,去小便的”博士”風風火火回來了,叫嚷著說:「學校出布告了!高二有兩個同學給記了大過!」邵化來後,親 自用”違犯校規”等理由,已經無理處分過好幾個學生了。現在又發生了這樣的事,大家七嘴八舌地問:「為什麼?」怎麼一回事?」有的人已 經出門奔下坡崗去辦公室前構布告欄看布告去了。教室里的空氣緊張,秩序也亂了。
博士”靳小翰說:「昨晚熄燈號後,’藍舅子’到高二的九號寢室偷聽學生談話,誰知有個大水盆放在寢室門口。’藍舅子’在黑暗中偷偷摸摸 跨進寢室,’哐’一腳踩翻了水盆,’嘩啦’潑得腳上、腿上濕淋淋的。」
大家聽了,鬨笑起來。」博士”繼續說:「’藍舅子’發火了,昨夜在九號寢室里追查時,動手打了一個同學的耳光。今晨又到高二查這事, 說是膽敢侮辱教官云云。結果查明了是誰放的,放水盆的兩個人都記了大過。現在布告貼出來了。」
大家氣憤地議論紛紛。這個說:「到底誰不對啊?是偷聽的不對還是學生不對?」那個說:「放盆水有什麼錯啊?不是你’藍舅子’自己偷 偷摸摸踩進水盆里去的嗎?怨誰?」又有人說:「’藍舅子’憑什麼打人耳光?」
「博士”說:「高二同學中激起了公憤。’藍舅子’專門體罰學生!前天上軍訓課時,在沙灘上罰兩個高一的學生雙手平舉步槍彎蹲著腿曬太 陽!高一學生也恨死他了。布告欄那裡嚷成一片聲了,說要去找學校當局講理。」
犬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又扯開了。有的說:「對,是該找學校講理!」有的說:「太欺侮人了,法西斯!」有的說:「這’藍舅子’軍校畢業 後,不上前線,依靠裙帶風到學校里來耍威風。要由著他這樣橫行霸道,今後日子怎麼過?」有的說:「把他趕走,讓他滾蛋!」
家霆心裡氣憤,看著教室窗門外陰雲密布的天空和紛紛揚揚的牛毛細雨,胸里感到濕熱鬱結。見”老大哥”坐在一邊沉默著思索,心裡就提 醒自己了:今夜有重要任務呢!可不能節外生枝出岔子影響了夜裡的大事啊!最好能平平靜靜暫時不出事,等今夜把同趙騰老師見面的事辦妥了 再說。這麼一想,就不吱聲了。
可是,「博士”不了解這一點,見”老大哥”和家霆不說話,高聲嚷道:「你們倆怎麼悶聲大發財?不氣憤嗎?」
家霆沉住氣說:「當然氣憤,可是光氣憤有什麼用呢?要從長計議嘛!看看應當怎麼辦。想得周全些,不要一哄而起,又一哄而三二的竇平 他們剛好拿了壁報去張貼,壁報上對陳鬍子開了炮,要他公布賬目,指摘他做了手腳,提出要學生自己管理伙食。這下布告欄那裡鬧翻了天! 」
「博士”催促:「說得快點行不行?」
「南來雁”說:「’馬猴’躲著不出面,教務主任許平連影兒也不見!」這矮小的老頭兒——教務主任許平是鄧宣德賞識的人,一個有點學問 但不愛多管閑事的老老好。鄧走後,他很少講話、露面。實際並不起教務主任作用,只不過排排課表,自己兼一點化學課。平時來了就躲在辦 公室里,上完課就回家。他負擔重,小孩多,在附近農民家租房住,有空常在家整理菜地。他是時刻準備著被邵化免職的。
「南來雁”繼續說:「結果,’陳鬍子’和’藍舅子’出來了,陳鬍子’嘩啦’將壁報撕了。大家圍上去,竇平同陳鬍子鬧起來了,叫我來搬救兵 !」
「博士”頓腳:「嗨,搬救兵你還不快講!」果然,聽到下邊辦公室那兒人聲鼎沸。」博士”把手中畫筆一扔,說:「走哇!這還了得!快支 持高三二班去!」他一號召,同學們七七八八都跟著他出教室,一條龍地向下邊辦公室方向跑去。
家霆急忙看看”老大哥」,用眼睛問:怎麼辦?
「老大哥”皺了皺眉,忽然跑到門口大聲招手:「靳小翰,你們大家停一停!」大家腳下煞車,靳小翰轉身跑過來幾步,問:「怎麼?」” 老大哥”像下命令:「你留下!還有——」他指指另兩個在寫稿的同學:「你和他,也留下來!」又指指家霆,「你也留下來,別人都可以去!你 們快把壁報趕好,馬上貼出去,用這來抗議陳鬍子撕壁報不比什麼都好嗎?我們的《盍旦》只功虧一簣了!」
沒有他後幾句話是留不下”博士”的。他一說,「博士”認為在理,馬上說:「對,我立刻劃拉劃拉,保證三分鐘內完工!」家霆也說:「我 只剩一個尾巴了。」家霆有心草草收兵,好下去支援竇平他們。
散。那樣,可對付不了’弔死鬼’!」
「老大哥”真有主見,這時接著說:’秀才’的話對!大家不要急著就鬧。現在,不是要出壁報嗎?壁報是學校讓辦的,就用壁報來達到的的 。除了改善伙食,用壁報把藍教官的跋扈揭露出來,反對他的法西斯作風,反對學校不分青紅皂白隨意處分學生。……」正談到這裡,看見林 震魁突然又走進教室來了。施永桂閉上了嘴。」博士”故意上去,說:「林震魁,看到下邊的布告沒有?」
林震魁看看大家的臉色和眼神,感到孤立。挨揍後,同學中傳開了他和邢斌每月拿津貼,更沒有人多沾他倆了。有的見了他倆遠遠就咳著 嗽:「咳咳,『狗’來了!……當心,有『狗’!」現在,他心裡明白”博士”是挑弄揶揄,站起身說:「沒有沒有!我……看是看了,弄不清怎麼 回事。」轉身想溜,不知誰故意嚷嚷:「你不要走,你談談!」話音未落,林震魁已狼狽走了。大家鬨笑起來,趕走了”狗」,人人心裡痛快。
見林震魁走了,「老大哥”馬上說:「大家快寫!早點將《盍旦》貼出去。」
家霆說:「對,我的稿馬上抄好了。」
「博士”說:「我抓緊畫壁報題頭!」他會寫美術字,會畫水彩畫和漫畫,歷來壁報上的美術裝飾是他一手包辦。
班上的同學電都歡聲笑語,有的說:「我這就趕寫一篇稿評評出布告這件事,題目叫《評牛頭不對馬嘴的布告》!」有的說:「我寫一篇 《反對偷聽》!」有的說:「我寫一篇《談狗》!」有的說:「我出個題目:《熱烈歡送藍教官上前線殺敵》,誰寫?」大家嘻嘻哈哈一陣笑 ,埋頭複習的人一個也沒有了。
忽然,「南來雁”踱方步似的走進教室來了,瓮聲瓮氣地說:「下邊鬧起來了!」他頭髮和衣服都被細雨淋濕了。
「老大哥”忙問:「怎麼了?」
「南來雁”說話慢:「高一、高二的同學圍了一大堆看布告。高那兩個同學,本來寫了一大半,也都抓了紙筆坐下。別人都一陣風地向布告 欄跑去。家霆等在這兒用飛快的速度趕編壁報。
家霆第一個交卷,說:「’博士’,交給你了!」說著,向施永桂打招呼:「永桂,我下去看看。」
「老大哥”點頭,對靳小翰說:「’博士’,你完成後馬上帶他們張貼,越快越好。我也下去看看!」說著,和家霆一起順坡向下邊的布告欄 跑去。路上,他輕聲說:「’秀才’,這事亂鬧或大鬧都不行,要適當克制,站在理上,叫邵化他們被動。要達到我們成立伙委會的目的,澆一 澆’陳鬍子’和’藍舅子’的氣焰。」家霆點頭。
牛毛細雨已經停了。兩人急忙跑下去時,只見布告欄前人頭攢動。人群中央,「陳鬍子”正同竇平面紅耳赤地在大吵大鬧。穿綠軍裝佩武裝 帶的藍教官在指手畫腳,幫著”陳鬍子”打嘴仗。竇平周圍一大夥學生也在幫著竇平點點戳戳。學生的情緒洶洶湧涌,像波濤衝擊岩石。」陳胡 子”和藍教官漲紫了臉、口沫橫飛,正在想用兇惡的眼神和語句阻擋怒濤。
「……快去上自習!這樣胡鬧成何體統!」藍教官擺出教官架子,揮手要學生散開。
「學校的事有校長和我們管!學生不能干涉!」”陳鬍子”放聲怒吼。
學生嚷嚷成一片,大家都流著汗。竇平虎頭虎腦,聲音最響:「你們亂處分學生,把伙食辦得不如豬狗食,卻還要撕壁報!我們忍無可忍了 !」有人在嚷:「撤銷布告上對高二兩個同學的處分!」也有人在嚷:「要求學校對撕壁報的事件進行處理!」不知從哪裡有人高叫了一聲: 「罷課!」頓時,「罷課!」”罷課!」眾人的聲音像山呼海嘯,震得人人的心像要跳出胸膛,血都沸騰了。
「藍舅子”低估了學生,橫眉豎起三角眼,大吼:「誰敢挑動罷課?開除!」
「陳鬍子”也想威脅:「早聽說你們中問混雜了壞人!誰敢說罷課?」
話,像石頭扔進了沸水鍋,鍋里的沸水濺射出來了。後邊的學生擁擠前邊的,前邊的學生都擠到藍教官和”陳鬍子”身旁來了。推推搡搡, 有喊的,有罵的,有想動手打的。藍教官和”陳鬍子”連聲吆喝:「你們想幹什麼?」”不準推!」
竇平被後邊的同學擁得一肩撞在藍教官胸脯上,藍教官”哎喲”一聲,揮起巴掌,惡狠狠”啪”地打了竇平一個耳光。家霆一見,渾身發燒。 學生們”啊!」”啊!」哄叫起來。竇平捂著蒼白的臉,鼻血流了下來。他瞪大了眼,攥起拳頭,向閃身往”陳鬍子”背後逃避的藍教官正要揮手 回擊,突然被一隻有力的手握住了右臂。家霆看到,是”老大哥”!」老大哥”高聲說:「竇平!克制一下!」
學生見藍教官打了竇平,齊聲哄叫:「反對教官打人!」”揍死他!……’打!」藍教官自知理虧,驚慌失措。竇平鼻血塗得一臉,怒目相向 ,藍教官和”陳鬍子”像過街老鼠,想從學生堆里鑽出去逃跑。可是學生圍成的圈子裡三層外三層,他倆像被網裹住逃脫不了。放在別人來阻止 性如烈火的竇平,是阻止不了的。施永桂的話竇平聽。竇平左手拭著鼻血,右手捏拳對藍教官說:「要講打,我三拳就能打斷你的脊梁骨!…… 我等著看學校懲不懲凶!不懲凶,我得打還!」
家霆站在施永桂和竇平身旁。依家霆的性子,恨不得和同學們衝上去,一起將藍教官和”陳鬍子”揍個半死。但家霆懂得”老大哥”這時勸阻 是相當高明的。竇平一還手,勢必將藍教官打得遍體鱗傷不可收拾,事情鬧得太大了,說不定邵化會將憲兵隊什麼的都找來,學生會受損失的 。再說,今夜的重要任務也可能受影響;藍教官挨打後,就有了互毆的借口。現在,是教官打了學生,將學生打得血流滿面,是非很清楚,更 易引起公憤,邵化也講不出理來,可以要求學校懲辦打人兇手藍教官和撕壁報的”陳鬍子」。家霆覺得自己完全懂得”老大哥”的意圖,也懂得他 這個人能不露面是決不顯山露水的。所以,家霆舉起右臂像呼喊口號似的高嚷:「同學們,要求學校懲辦打人兇手!要求學校處理撕壁報的壞蛋 !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這一說,同學們冷靜下來,不再嚷打了。有的高叫:「開除打人兇手!」有的高呼:「不要打人兇手做教官!」……這邊正在吵吵嚷嚷不 可開交,將圍在中央臉上流汗的藍教官和”陳鬍子”逼得狼狽不堪。那邊,「博士”帶了兩個同班的同學已經編抄好《盍旦》來張貼了。家霆回身 一看,「博士”在壁報欄上方先貼上了一條用美術字寫的大標語:「嚴懲打人兇手藍教官!撤換貪污主任’陳鬍子’!」有人高聲喝彩。學生們差 不多全擁到這兒來了,密密麻麻黑鴉鴉,足足有三百人。一見”博士”等貼的壁報,大家又”嗬””嗬”哄叫起來。藍教官、”陳鬍子”被推推搡搡擠 在學生中間,更加膽戰心驚。
一些在學校里的教職員和伙房工人,都早已出來觀看了。有的看看就走了,有的還遠遠站著作壁上觀,沒有上來干涉的。教職員工們都知 道藍教官和”陳鬍子”是邵化的親信,也都知道這兩個壞蛋一個飛揚跋扈,一個貪污中飽私囊把伙食辦得很糟,見學生這樣,都給予同情,心裡 痛快。邵化平日像兔子三個窩,有時在縣黨部里,有時到校本部,有時在江津縣城他公館裡,有時到這兒來。今天,他不在。能來勸阻拉架的 只有訓育主任馬悅光。馬悅光挺乖巧,競沒露面。邢斌和林震魁那兩條”狗」,早嚇破膽不知躲到哪裡去了。馬悅光的辦公室窗戶緊閉,實際從 窗戶里是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況的。家霆猜,「馬猴”一定在那裡朝外張望。家霆舉目逡巡,看到章星老師和教數學的蔣老師等都站在遠處冷眼旁 觀。轉瞬問,就不見章星老師了,不知她是回住處去了還是怎麼。就在這時,聽到有學生嚷嚷:「看,邵化來了!」”弔死鬼來了!」
家霆回身朝同學矚目處一看,果然,邵化同一個人一起,由蜘蛛穴山下沿著濕潤的青石板小道向山上走來了。跟在他身後的人是誰?仔細 一看,看清楚了,是徐望北!又是這個穿褐色西裝不見笑容的徐望北!
邵化來了,藍教官和”陳鬍子”像盼到了救命觀世音菩薩,用力擠著想衝出學生的包圍圈。藍教官嘴裡嚷嚷:「放我走!」”陳鬍子”也大聲 狂叫:「校長來了!我要找校長!」竇平把臂一攔:「走?沒那麼容易!」藍教官和”陳鬍子”一見竇平的氣勢,都像漏了氣的皮球。學生們也都 不讓他倆走,鐵桶似的緊緊圍著他倆。同學們見邵化和徐望北來了,膽大的故意把口號叫得震天響:「反對教官打學生!」”反對總務主任撕壁 報!」”嚴懲打人兇手!」”反對胡亂處分學生!」”要求成立學生伙委會改善伙食!」有膽小的,見邵化來到,站在前邊的忙把身子往後邊縮。 極少數三青團員,有想改善伙食的就不吱聲,有的卻在輕聲嘀咕:「亂鬧什麼呀!」”校長來了就別這麼鬧了!」
邵化穿一套淺灰派力司中山裝,手拿一根”司的克」,在學生們的口號聲和鼓雜訊中,順著青石板小道的石階,帶著大高個兒徐望北一步一 步地上來了。他剃的平頭,皮膚白裡透紅,臉上長滿酒刺,表情陰陽怪氣,兩眼一大一小,看起人來總給人一種不懷好意的感覺。也真有趣, 他一出現,「馬猴”也從辦公室的門裡走出來了。看來,「馬猴”機靈,怕邵化責怪他為什麼學生鬧事他不出場。他出了辦公室的門就迎著邵化 和徐望北迅步走去,似是向邵化報告什麼。
學生仍在”哦””哦”起鬨,有的仍在叫口號。家霆見”老大哥”用手一碰竇平,說:「找邵化去f,’又悄聲對身後站著的”博士”和”南來雁”說 :「讓大家看住那兩個壞蛋!」
竇平出著熱汗,臉上塗著未擦凈的鼻血,被簇擁著向邵化、徐望北和”馬猴”所在的方向走去。
「馬猴”一定已經把事情扼要向邵化報告了。邵化見一大夥學生擁著滿面鼻血的竇平上來,皺著眉,臉上更加陰陽怪氣了。他裝出關切地擺 著手說:「你,快去洗洗臉躺一躺吧!滿臉是血,很不雅觀。事情由學校調查後處理。一切我會管的!」
竇平不依,說:「藍教官打人,我的血在面上擺著,還要調查什麼?我要求懲辦打人兇手!」
一群簇擁著竇平的學生馬上哄叫起來:「立刻處理!」”懲辦打人兇手!」
邵化用”司的克”指指藍教官和”陳鬍子”被包圍的地方,高聲說:「把人放了!」他裝作心平氣和,「有問題可以商量。非常時期,用公費 讓你們上學,鬧事可不行!學校是求學的地方,不容許鬧事。我要提醒大家,這個學校很複雜,你們年輕幼稚,別受壞人利用。今天的事要相信 我邵化來處理!」他咳了一聲,又說:「先把教官和陳主任放了,你們有要求可以提嘛!這個學生,你叫什麼名字?」他指指竇平。
竇平昂頭說:「竇平!」
邵化點頭:「好,是東北人嗎?Ⅱ母,鼻子淌血我看見了,快去歇歇。你們的壁報不也出了嗎?我們得看一看,研究研究!要給我們些時間 來解決問題嘛!大家看,我這樣說在不在理?」
「馬猴”見邵化來了,又活躍了,在邊上插嘴幫腔說:「邵校長是教育家,言出必行,大家散了吧!把藍教官和陳主任放了,大家都回教室 去,不要影響讀書。」
大個兒徐望北居然也在一邊說:「大家散了吧!聽邵校長的話!」
竇平挺身上前一步,說:「我們可以散,但學校明天一定要答覆!」
邵化臉上陰沉得像頭頂上灰暗的天空,居然爽氣地冷冰冰說了兩個字:「可以!」
學生紛紛散了。藍教官、”陳鬍子”滿臉仇恨灰溜溜地從學生包圍圈中走出來。家霆和大家一同向回教室的路上走去。西邊天際凝聚著濃密 的灰雲,天有大雨的跡象。遼闊的山野間,覆滿橘柑林的山巒,變得朦朧不清,猶如一片將要呼嘯的浪濤。家霆心裡不禁想:為什麼邵化這麼 爽快呢?有什麼陰謀詭計嗎?
往常,這些家鄉淪陷的遊子,心頭醞積得最多的是鄉愁。夜晚在宿舍里,臨睡前,常常唱《思鄉曲》:「月兒高掛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 ,在這個靜靜的黑夜裡,憶起了我的故鄉……」只要思鄉了,大家對前方老打敗仗,後方烏煙瘴氣牢騷就更多了。今天下午,出了”陳鬍子”撕 壁報和藍教官打人的事後,熊氏宗祠改成的寢室里氣氛緊張,大家忘了思鄉,下午發生的事成了談論中心。」南來雁”也不拉胡琴唱”我好比南 來雁”了。藍教官當然不見影子,邢斌、林震魁也不知去向。可能,兩條”狗”正在邵化的辦公室里參加議事,也可能他們不敢早早回來睡。他們 雖不在,在家霆感覺上,老覺得黑暗中似乎有一雙雙鬼眼在閃爍窺察。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天,擦黑時分下起了”沙沙沙”的小雨,雨聲清 脆地打在大黃桷樹葉上,打在屋頂上。
點燈的桐油少,大家都沒掌燈。天悶熱潮濕,每間寢室里,蚊子嗡嗡叫,學生都摸黑坐著擺龍門陣。除了極少數還想置身事外的人,大家 都在揣測明天邵化怎麼答覆,怎麼處理。誰也不認為邵化會處分他的舅子,誰也不認為邵化會撤換他的心腹總務主任。事情如何發展呢?
施永桂和家霆心事重重。
家霆的心事複雜。最擔心的是”馬猴」。這壞蛋,看到他那種令人云山霧罩的表演,總覺得此人不簡單。想到他上次夜裡跟蹤的事,家霆更 不安了。他會不會下毒手?家霆晚飯後同施永桂談過。」老大哥”說:「我也擔心這,同章老師研究過。她說’要防備!接受趙騰的教訓,我們會 儘早得到消息儘早採取預防手段的。」’家霆有點不解,說:「他真要下毒手,我們怎麼能早早知道呢?」施永桂似乎也回答不了,家霆也只好 又納個悶葫蘆。
比下午發生的事更使家霆掛心的,是今夜要見趙騰老師了。今夜要從趙騰老師那裡取到那件重要物件了!心情緊張,只要一想到夜裡聽到” 滴鈴……’滴鈴”的鈴鐺聲,只要一想到夜裡要採取的行動,家霆的心就像打鼓似的咚咚蹦跳。望著木柵的玻璃窗,窗外漆黑的夜色中雨絲正在 飄拂,玻璃窗上淋漓地交錯著雨水凝成的淚痕。家霆用一種等待的心情盼著同學們早點安睡,盼著能在夜深人靜時遠處響起每夜都能聽到的運 煤隊的鈴鐺聲、鐵鏈聲和蹄聲。
淅淅瀝瀝的雨啊,帶著一點初夏夜晚的潮熱,在無邊無際降落。飄飄洒洒,近乎無聲。雨大時,像有千萬條針線,密密地把漆黑的天地都 嚴實地縫合在一起。在這種時候,幾江江水的洶湧流淌聲是聽不到的,全被雨聲蓋沒了。家霆和”老大哥”、”博士”、”南來雁”都躺在床上。」 博士”還在火冒三丈地談著下午發生的不平事,一而再,再而三。他咬牙切齒地說:「渾蛋的’藍舅子’,最好將他趕跑!他是邵化的一條大腿, 砍不掉也得一棍打瘸他!」
「南來雁”咯咯笑了,竹床”嘎吱嘎吱”響。他瓮聲瓮氣慢吞吞地說:「對!砍不斷也要叫他拄拐杖。」
「博士”從床上支起身子,插科打諢地說;”邵化決不會拿出’轅門斬子’的氣度來對待’藍舅子’的,明天答覆如不滿意,乾脆趁大家都在火 頭上,發起趕走教官!到處貼上大標語!我想好了一句上聯,’秀才’你來對個下聯貼在他門口好不好?」
家霆問:「上聯是什麼?」
「既是軍人為何貪生怕死躲在後方享清福?」……秀才’,你就對個下聯吧!」鄒友仁說。
「好,我來試一試!」家霆想了一下說,「我對:若非孬種理應鼓足勇氣跑上前線殺敵人!」
鄒友仁說:「精彩!」”博士”和”老大哥”也被逗笑了。
「博士”說:「還有橫批更精彩呢!橫批是’馬革裹屍’!」大家又笑。
外邊,雨仍在飄飄洒洒,雨聲時緊時松。有蚯蚓在牆角磚縫下呻吟。可以想像得出,此刻山屹樑上的樹木、梯田、橘柑林和小路,都被細 密的雨幕和夜色遮蔽成混沌一片了。幾江的灰黃色的湍急而有漩渦的江水,漂浮著泡沫、樹葉、柴草,轉著彎在奔騰地流。」老大哥”惦記地說 :「竇平怎麼還不來?」
「博士”霍然從床上坐起,說:「我找他去!」
話聲未落,只聽見門”吱呀”一響,竇平高大健壯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寢室里沒有點燈,竇平一進來,「吱嘎”朝”老大哥”床上一坐,就哈哈 笑起來了。」博士”和”南來雁”也都下床擠到施永桂和家霆竹床上坐。」博士”性急,埋怨地說:「還笑呢!你再不來,我要去找你了!」
竇平又咯咯笑了:「你們猜,敝人在幹什麼?」”老大哥”說:「別打啞謎了,快說吧!」
竇平說:「天老在哭,依我估計,兩條’狗’不會淋著雨往外跑。下午出了事他們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今夜咱根本不必在大樟木樹下等 他們。……」
家霆打斷他的話說:「別大意失荊州了!萬一’狗’去了呢?」竇平說:「去不了啦!剛才,我見他倆悄悄摸進宿舍來了,鬼魂似的踮著腳怕 人看見,悄悄踅進自己那間小房,輕輕掩上了門,燈也不敢點。我想,乾脆讓他們出不來,省得咱淋雨空等,就輕輕上前,把他們門上的鎖鎖 上了。這下,別說現在他倆出不來,明天早上也出不來,除非將門踢破。不過,門很牢,踢破也不容易。」
「博士”咧嘴笑:「這一手漂亮!」家霆和施永桂、鄒友仁也都笑了。
施永桂點頭說:「竇平把’狗’鎖住,幹得好。那你們安心睡吧!」
竇平說:「下午的氣還憋在肚裡,睡不著,我就盼著黑夜快過去。天亮後,明天看邵化怎麼辦?他要是不處分’藍舅子’,我決不甘休!非出 這口氣不可!」
施永桂忽然說:「只是為了出自己的一口氣,就什麼條件什麼後果也不考慮了嗎?得有一個目的,不能蠻幹,也不能亂干。」
「老大哥”話說得高明,大家都在思索。」老大哥”又說:「快睡吧!不早了,別的寢室也靜下來了。明天的事看情況找對策。估計不會很順 利,必然有艱苦的交涉在前面啊!」
四下里,只有雨聲散落在各處,發出各種各樣輕的、重的、脆的音響來。竇平站起身說:「好,我去睡了。」他輕輕踮腳走了。
空氣濕得能捏出水來。」博士”和”南來雁”也回到自己床上去了。家霆和施永桂默默無聲地躺著,聽著雨聲滴答,等待時間到來。時間這東 西最怪,你盼它快過去,它偏慢得要命;你希望它慢點走,它卻消逝得飛快。一會兒,「博士”又”咯吱咯吱”咬牙了,「南來雁”又打起他波浪 式的鼾聲來了。周圍非常靜,家霆不知”老大哥”在想什麼,躺在竹床上,腦際不斷浮現出過去同趙騰老師相處時的片段回憶。彷彿看到他穿一 件舊藍布長衫,戴黑邊眼鏡,用手掠一掠大腦袋上的濃密黑髮,臉上帶著笑容說:「童家霆,那本書看完沒有?覺得怎樣?」又彷彿聽到他有 一次在朗誦詩句:「曙光從黑暗中誕生,春天從冰雪中走來……」家霆心酸了,明白像他這樣被秘密逮捕了的人,命運難以預卜。腦海里又突 然浮出幻影,似乎看到趙老師蓬首垢面,眼鏡也沒有了,膚色蒼白,塗滿煤黑,滿臉鬍髭,穿著破爛的衣服,腳上拴著鐵鏈,系著鈴鐺,挑著 沉重的煤炭擔子,正在騾馬和囚犯組成的運煤隊中艱難地走在青石板小道上,迎著撲面的風雨,滿身水淋淋……想著想著,眼眶濕潤了。
見”老大哥”躺在床上不聲不響,家霆擔憂地悄聲問:「天氣惡劣,現在還聽不見聲音,會不會今夜運煤隊不來了?」
「老大哥”似乎也愁悶,輕輕說:「等著吧!」
就在這時候,從天而降似的,在雨聲中,遙遠處傳來了渺不可聞的鈴鐺聲。家霆興奮地輕輕一個鯉魚打挺,下床趿鞋,見”老大哥”也坐起 來了。
「老大哥”壓低嗓子興奮地附耳說:「來了!」他將早就準備下的兩頂蓑笠從床下拿出來,遞給家霆一頂,自己戴上了一頂。兩人悄悄出了 寢室掩上了門,心上打著小鼓,摸黑繞著迴廊小道走出了熊氏宗祠宿舍。
外邊,漫天是淅淅瀝瀝的雨水,雨一點沒有停歇的意思。有小風裹著細雨往身上、臉上撲來。戴著蓑笠撩起褲腿,在黑水洋般的夜色中, 衣褲很快就濕了。雨和夜色,簡直像一面天羅地網裹著兩個人。家霆用巴掌抹著滿臉的雨水,跟著施永桂邁開大步挾風裹雨地向山下青石板小 道方向走,不禁想:好大的風雨,章星老師一個女人,獨自出來,多艱難啊!聽到了鈴鐺聲,她現在該也和我們一樣正向同一方向在走吧?
遠處,暗夜中荒涼的幾江上,一定有一隻渡船靠在江邊。船上點著半明不滅的一盞小燈,星星似的在濃黑的天地間一閃一閃,這算是目光 所及範圍中惟一的一點螢光般的光明了。周圍的山巒全部融沒在黑暗和細雨之中,使人想起杜甫寫雨的詩:「……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家霆跟著”老大哥”高一腳低一腳深深淺淺地走著,運煤隊的鈴鐺聲越來越清晰。在這夜雨的時分,鈴聲特別 凄愴,鐵鏈聲和蹄聲也逐漸聽清了。自從知道趙騰老師在這運煤隊里以後,鈴聲聽來有了一種和從前更加不同的感覺了。原先,夜間聽到鈴聲 ,心裡也有難以形容的凄側,卻不像現在這麼沉重。現在的夜雨聞鈴,使人心碎腸斷,不知什麼時候,淚水早已和雨水混和在面頰上了。血沸 騰著,家霆心裡像有火在燃燒。今晚,漆黑的雨夜,能看見趙騰老師,能看清他的面孔並且讓他也能看見我嗎?……雨聲和”滴鈴”的鈴聲中, 鐵鏈的”哐啷”聲和”托托”的蹄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重。看到趙騰老師的時刻快到了!運煤隊正由西向東走來。心像要從嗓門裡跳出來,感情也更 激奮更難以控制了。
不知何時起的霧,紗一樣的在空間繚繞。家霆的兩條眉毛上掛滿了水珠,潮濕的蓑笠上也在滴水。突然,樹後出現了一個披風雨衣的人的 身影。
「老大哥”和家霆迎上前去。黑暗中,接近了,見章老師穿著濕透了的風雨衣,風雨衣裹著她纖弱的身材,使她變得比平時多了一些英武之 氣。天雖黑,在迎面時,發現她蒼白的臉上,兩隻很美的眼睛黑得發亮。一見面,她第一句話是:「啊,你們渾身都濕透了!」她的聲音帶著 感情,有不安,也有安慰。她從手裡遞過來一束”澤漆麻」,分了些給家霆,又分了些給施永桂,說:「我提前來了一會兒,’澤漆麻’已經採到 了!」她想得真是周到。
斜風細雨,三個人一起走,要趕在運煤隊來到前在十字路口同運煤隊碰面。腳步匆匆,臉上水花晶瑩。初夏的夜雨,也是冰涼沁人的。一 股清爽的夾雜青草樹葉味的雨腥氣撲鼻而來。道旁梯田的水溝里,響著彙集的雨水經過缺口沖入田間去的沙啦聲,間或有些蛙鳴聲”咯咯”傳來 。運煤隊里傳來的鈴聲、鐵鏈聲和蹄聲,像一曲哀傷而沉重的交響樂,越來越響地奏起在耳邊。終於,三個人到達青石板小道的十字路口了。
他們沒有停步,由施永桂帶著頭向西插去,迎著運煤隊來的方向在青石板小道上向前走去。有心在狹窄小路上同運煤隊迎面相遇,使小道 堵塞,耽誤些時間,然後好通過同押運士兵的談話,讓趙騰老師看到是誰,好拿到他要交出來的重要物件。
果然,施永桂當先,章星老師隨後,家霆在最後,三人同運煤隊迎面在狹窄的青石板小道上相遇了。聽到施永桂打起四川腔,裝得像個醉 漢似的說:「你們……啷格……不先吆喝一聲嘛!」
一個丘八上來,兇狠地開口就罵:「格老子,耳朵聾聽不見鈴聲嗎?」
家霆用四川話回嘴:「罵人做啥子啊!不要急嘛!這路兩邊不好下腳,我們退回去讓你們就是。」
施永桂故意打著酒嗝,說:「章星,童家霆,你們退就退!老子不退,路是大家走的嘛!」
章星老師說:「施永桂!童家霆!讓讓讓!」
家霆在細雨飄拂的夜色中,睜大兩眼想尋找趙騰老師,只見青石板小道上黑壓壓一長串,有騾馬,有押運的丘八,有囚犯棚5兒辨得誰是趙 老師呢?家霆高聲說:「章星!你退回去,退到十字路口等著我們!我和施永桂靠邊擠著讓一讓就是!」
背槍的兇惡的丘八不願意了,厲聲說:「不行,這麼窄的路啷格能擠啊?把騾馬擠到兩邊摔下去,你們負不了這個責!快退回去!」
施永桂仍打著酒嗝說:「格老子,老子喝了酒頭裡暈糊糊,退不回去了。我站到下邊爛泥地里讓你們!」說著,他真的往下邊田地里一站 ,爛泥陷到了他的腳脖子。他這樣做,是想挨近運煤隊好先同趙騰老師聯絡呀!
家霆和章星老師連忙往後退。退到十字路口,等著運煤隊在面前過去。家霆想:「老大哥”是第一關,我們就算第二關。在十字路口一個一 個地順序看,一定會看到趙騰老師的。運煤隊里幾個押解的丘八,罵罵咧咧,「快走!」”快!」手執鞭子打得”啪啪”響,驅趕著騾馬和犯人又 開始走動了。在鞭子的驅趕下,運煤隊走得很快。家霆緊盯著從面前過去的犯人看:第一個,不是趙騰老師;第二個,又不是;第三個,仍不 是!他心裡緊張極了。在雨中咽著唾沫,急切地觀察、等待。
一個中等個兒的犯人走過家霆的面前,朝章星老師和家霆看看。忽然,他在滑溜溜的小道上”乒”地滑了一交。挑的一擔煤從他肩上”嘩嚓” 滑下來撒了一地。他正摔在家霆和章星老師之間,摔得很重。家霆以為是趙騰老師,「哎”了一聲忙去扶他。細細一看,是個不認識的有白鬍子 的陌生人。他這兒剛一摔交,押運的丘八就過來了:「鬼兒子!」罵聲剛落,皮鞭像雨點似的”啪!」”啪!」打在犯人的背上。章星和家霆懷 著同情心,扶著犯人起來。忽然,家霆感到黑暗中犯人往他手裡塞了一隻橘柑。啊!怎麼一回事呢?一個想法立刻像火花一閃亮在心上:會不會 就是今夜我們要來取的那個重要物件呢?可這隻橘柑有什麼用呢?天黑,又灑著雨,看不清,也沒有時間看清。家霆靈機一動,迅即將濕淋淋 的橘柑朝褲袋裡一塞。那個白鬍子犯人早巳爬起來,在丘八的皮鞭下,不斷用雙手將灑了的煤塊捧入籮筐,挑起擔子,腳上響著鈴鐺和鐵鏈聲 ,拔步在雨中走了。
心中懷著一種異樣的感情,看著那人走遠了,在黑暗的雨線中消失了背影。家霆渾身濕透,和章星老師站在十字路口。家霆忍不住深深嘆 了一口氣,沮喪地說:「奇怪,怎麼沒有?」
章星老師也嘆了口氣,說:「是呀,沒有!」
黑糊糊的天空,像一隻滿是砂眼的鍋底,雨絲在篩落下來。施永桂跑過來了,把臉湊在家霆和章星之間,輕輕說:「沒有趙老師。今夜, 白來了!唉,怎麼的呢?」
家霆急忙說:「有件怪事:剛才一個白鬍子犯人在我和章老師跟前摔了一交,我去扶他,他悄悄塞了一隻橘柑在我手裡……」話未說完, 章星老師忙說:「一個橘柑?快!童家霆,拿給我看!」
家霆將褲袋裡的橘柑拿出來。橘柑冰涼,橘皮濕濕的。家霆遞到章星手裡。她說:「一定就在這裡了!一定在這裡!」語氣帶著欣慰,又說 :「帶回去看吧!」又挂念地說:「不知趙騰怎麼沒有來?不會出什麼事吧?」
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呀,家霆和施永桂都沉默著。
施永桂終於說:㈠陝回去吧!章老師,我和家霆送你一程。天太黑了,這倒霉的雨,老是下得不停。」
章星老師也不拒絕,說:「你們倆沒有雨衣,可受罪了。但希望這個橘柑里有我要的東西l,,
三個人匆匆向回來的小路上走。雨仍舊撲面飛來,調皮地將水珠灑在臉上、脖子里。雖是六月天,夜晚淋了雨仍可以凍得人打’顫。白晝中 午時的暑天餘威,毫不存在了。
黑夜中的霧氣雨簾遮攔了視線。運煤隊逐漸遠去,鈴聲像遠在天邊似的,終於聽不見了。
三人踩著泥水和沾滿雨水的野草、岩石,抄小道走向西邊章星老師的宿舍去。中學的教師,有家屬的大部分是在得勝壩鎮上或對江縣城裡 自己租屋居住。章星老師是住在學校里的惟一單身女教師。她的宿舍在靠近高三教室西側那片房屋裡。在她的寢室周圍,有總務處的貯藏室, 有兩個單身教師的寢室。學校新近又將”馬猴”的寢室安排在不遠處。現在,已是半夜,雨仍在不停地”沙沙”下,到處偃燈熄火。腳踩過被水浸 泡透了的長著小草的地面,發出”噬嵫”的水聲,常趕得青蛙跳出來。繞過一些槐樹叢,快走到通向章星老師寢室的一條小路時,章星老師輕聲 說:「你們回去吧。」
施永桂和家霆立定了腳步。施永桂說:「章老師,您回去吧。我們在這站著,等您到了寢室,點亮了燈,我們就回去。」
章星老師剛說了一聲”好!」忽然,家霆嚇了一跳。發現在身邊那棵老槐樹旁邊,站著一個黑黝黝的披雨衣的人。家霆說:「呀!誰?」施 永桂也問:「誰?」章星老師停住腳步,又回身走了過來。
那人的手電筒一亮,又熄滅了。天哪!家霆心急如火!看清了,是”馬猴”!這壞蛋躲在這兒監視著呢!啊,家霆真想握著拳頭上去狠狠揍他一 頓。但他忍住了,知道不能冒失,冷冷地說:「你在這幹什麼?」
「馬猴”過來了,用一種異常平和的聲音說:「學校今夜不平靜!本來這一片分工讓藍教官查夜。我說我住在這兒,分給我吧。章星老師— —」他轉身說:「你們是採集’澤漆麻’的吧?採集到了沒有啊?」
聽來覺得話裡有話,可又估摸不出他是什麼意思。只聽章星老師平靜地說:「採到了一些,多虧這兩個學生幫忙。這是個偏方,要下雨天 半夜採集的’澤漆麻’,治病效果才好啊!」聽得出章星是耐著性子回答的。假戲也要真做嘛!果然,施永桂揚揚手裡的”澤漆麻”說:「天太黑了 。不然,你就看清這草藥是什麼樣子了。」”馬猴”也不知心裡安的什麼機關,說:「你們這兩個學生,我對你們印象不壞。不過,鬧事兒可得 注意,不要亂鬧。事兒鬧大了不會有好處的,你們得要注意。還有,你們回寢室,說不定會碰上邢斌、林震魁,同學之間要和氣,不要鬧起來 半夜三更驚動全校!」章星似乎不愛聽,說:「你們別多談了。我,回去了。太遲了!」
她的腳步聲和身影輕輕地遠了。家霆也不想聽”馬猴”噦嗦,心裡好笑:你”馬猴”知道個屁!」兩條狗”早給竇平反鎖在寢室里了。家霆說: 「我們得回去睡了。雨淋得身上涼冰冰的,都起雞皮疙瘩了!」
施永桂說:「馬主任,我們回去睡了。」他有個本事,在學校這些主任、校長、教官面前,總是特別老實,特別有禮貌。
「馬猴”說:「去吧!我也要回去睡了。」他背著手冉冉走了。
雨仍在下,雨星涼森森地落到頭上。家霆覺得一顆災星懸在上空,不知會有什麼禍殃要降臨!他腳步沉滯,和施永桂往熊氏宗祠寢室這邊走 ,繞的仍是小道。施永桂忽然長吁一口氣,說:……秀才’;我心裡不踏實呢!’馬猴’今夜又監視我們。他的話越說得平和沒有火氣,我越不踏 實,老覺得有些捉不到、摸不到的可怕東西在我們周圍。我不是膽怯,是覺得要警覺啊!」
家霆緊鎖雙眉地懊喪地說:「是啊,真倒霉!事兒反正麻煩,我看’馬猴’一定會報告的。真想像不出會怎麼樣!」
夜色在流動,到處如有無形的黑牆,阻擋著,又阻擋不住。
家霆腦子裡亂糟糟的,又說:「我想,明天,我們乾脆發動同學們把事鬧大,轉移目標,趕走藍教官!事兒鬧大了,就是’馬猴’報告了邵化 什麼,邵化也顧不上追究了。你說怎麼樣?」
施永桂嘆氣說:「不行不行!事鬧大了,邵化狗急跳牆會下毒手的。他們幹這種事是家常便飯。你沒聽說過?有些學校風潮鬧大了,最後總 是抓人、開除!」
「那怎麼辦呢?」
「唉,可惜馬上不能再去找章老師商量。這麼大的事要我們拿主意太難了。可是回去找她,再遇上’馬猴’,更糟了!」
兩個人渾身濕透,十分小心地悄悄鑽進了熊氏宗祠宿舍。所幸,既未遇見”狗」,也未碰上”藍舅子」。他倆輕輕進了二號寢室取下蓑笠, 脫下了濕衣褲,用毛巾擦乾身子,換上了乾衣,便匆匆躺下。
黑暗中,「博士”仍在咬牙。他曾開玩笑地說:「我是為社會的黑暗和不平咬牙切齒!」鄒友仁也仍在打鼾,像拉風箱。他也慢吞吞地笑著 說過:「我是為了喚醒民眾而在黑暗中發出雷鳴般的呼聲!」
家霆蓋上散發出霉昧的被子,身上仍涼津津的,心裡很複雜。他知道:「老大哥”一時也是睡不著的。沒能見到趙騰老師,使他心裡凄楚又 遺憾。今夜那隻綠色橘柑是怎麼回事?任務算完成沒有?」馬猴”會採取什麼行動呢?明天,邵化會怎樣答覆學生的要求?
心中充塞著不安與憂慮。彷彿聽到幾江的江水在奔騰流淌。腦子裡交雜著許多問號,終於在”沙沙沙”的雨聲中睡熟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鑒於學校形勢,家霆決定下午不過江回家。早上,雨停了,操場泥濘,沒有升旗,遠山近嶺,雲封霧鎖。
在熊氏宗祠寢室里,學生們像往常一樣,天亮以後陸續起床漱洗。邢斌、林震魁起來,門仍反鎖著。他倆在屋裡伸出手臂來,拿著鑰匙哀 求:「X x X,謝謝你給開開門!」”×X,幫幫忙!」誰知,沒人理睬,被叫的人和周圍的人,都裝作聽不見,有笑的,有唱的。急得兩條”狗” 七竅生煙。最後,高二一個姓金的紳糧家的少爺清早來學校,他是住在得勝壩家裡的,一早來上課,見學校罷了課,準備回去,到了熊氏宗祠 寢室,經不住邢斌、林震魁請求,給他們開了門,才將兩條”狗”放了出來。
早飯照例是喝不飽的”什錦粥」。大約為了表示學校有心要改善伙食吧?早飯從每桌一點臭爛牛皮菜改為一碟油炒豌豆,豌豆是先煮熟後炒 的,裡面有一點點油星味。炒時油委實太少了,豆子多數都炒得焦糊了。儘管如此,比腌牛皮菜強得多。吃粥時,大家議論起來。」博士”說: 「好苗頭!好苗頭!」”南來雁”說:「不反抗一下,連這點油星星也沒有。」竇平敲著飯碗走到家霆桌旁來,說:「聽說’藍舅子’到江邊迎接邵 化去了,早飯後要緊急集合。我們要看看’弔死鬼’怎麼答覆?」大家心裡都打著問號,等著揭曉。
所謂”食堂」,也是”禮堂」。下雨時星期一舉行紀念周,就在這兒行禮如儀唱黨歌聽訓話。這是李氏宗祠進門來有明柱的祠堂大廳。開飯 時擺上一個個方桌,開會時將方桌挪到一邊疊起來。方桌是竹製的,很輕巧。大廳做”食堂”的時間長了,在這雨後潮熱的天氣,空氣里瀰漫著 一股餿昧。平時,吃早飯時,「馬猴”和藍教官都會露臉,站一站或者巡視一下,今天早晨藍教官去接邵化了,「馬猴”也不見面。邵化的公館 在對江縣城裡。昨天天黑後開完會,據說”藍舅子”送到江邊,他在徐望北護衛下冒雨回去了。他今天還沒有來,學校里表面還平靜,實際卻像 一場緊鑼密鼓的戲快開場了,空氣使人壓抑。
喝粥的聲音”沸沸”響,議論的聲音也震得食堂里發出”嗡嗡”的迴音。忽然聽到有同學嚷嚷:「邵化來了!’弔死鬼’來了!」一嚷,大家一窩 蜂都跑到食堂大門外向下張望。家霆也忙捧著碗往大門外擁去。
穿著灰色中山裝的邵化拄著”司的克」,正向山上走來,後邊跟著的,一個是穿褐色舊西裝的徐望北,另一個是挎武裝帶穿綠軍裝佩上尉銜 的藍教官。再後面,還有兩個腰掛”盒子炮”的憲兵。家霆心裡立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邵化帶了人馬來,是為了保駕,還是為了鎮壓?假如他 很順利地答應學生的正當要求,不會採取這樣的陣勢吧?……正在想,見同學們也有同樣的預感了。有的說:「看!帶憲兵來了!」有的說:「 ‘弔死鬼’要耍硬的了!」施永桂不知什麼時候早已走在家霆身邊了,說:「來者不善!」家霆點頭”Ⅱ母”了一聲,說:「你看他會怎麼辦?」
「老大哥”將碗中剩粥一口喝盡,自言自語:「他不用高壓倒還罷了,一用高壓非出事不可。你沒看到同學們的情緒嗎?」
只見竇平邁著大步過來了,說:「看到了嗎?憲兵也帶來了!你看’藍舅子’走路那副架子沒有?得意忘形,有恃無恐!」他攥著右拳拍著左 掌說:「我心裡埋著火藥!要是再欺壓,非爆炸不可!」竇平臉上那剛毅的線條和慍怒的神色,像暴風雨來臨前濃雲密布的天空。家霆意會到今 天決不會是平靜的了,草草喝完了碗里的粥。
「博士”也過來了,學著電視劇里諸葛亮的口氣說:「憲兵光臨,不出山人妙算,三天之內,這蜘蛛穴上定有一場惡戰也!」話雖滑稽,卻 沒有人笑。
家霆發現施永桂心情沉重,問:「’老大哥’,怎麼辦?」他的眼睛盯著正在走上山來的邵化一夥。」老大哥”抬臉看看家霆,將家霆用眼色 引到一邊,輕聲地說:「看事情的發展吧!糟的是我現在沒法去同章老師商量了!」
家霆說:「走吧!到教室里把碗筷放掉,等著看吧!’
兩個人回到教室,將碗筷放進竹子課桌的抽屜洞里,坐在位子上拿出了書本,心裡不安。不一會兒,聽到在吹號了,吹的是高昂的緊急集 合號。號聲像一個催命鬼在大叫,使已離開食堂紛紛回到教室、寢室的學生從山上、山下都向操場上跑。操場泥濘,邵化已經站在旗杆旁的大 青石上掏出手帕拭汗了。」馬猴”、藍教官、”陳鬍子”、徐望北站在他身旁,兩個穿草綠軍衣的憲兵戴著粉紅色的上士軍銜牌子,佩著盒子炮, 護衛在兩旁。一些教職員和伙房工人零零落落擠在布告欄附近。各班整隊,大家只好站在爛糟糟的泥地上。
人頭攢動,嗡嗡嚶嚶,空氣壓抑。家霆站在隊伍里看見章星老師也來了。她站在布告欄附近,臉上毫無表情。再看看邵化,那弔死鬼似的 臉上罩滿殺氣,一大一小兩隻眼睛凶光畢露。學生整隊以後,他舉目掃視,將三百多學生一張張陰暗的、營養不良的臉看了個遍,目的是威懾 學生。接著,乾咳了兩聲,演說起來了:「今天,先談伙食問題。物價飛漲,伙食不能盡如人意。非不為也,乃不能也!總務主任並沒有貪污, 不可胡說!學生成立伙委會,俟條件成熟後可以同意。方法是:由學校批准伙委會成員,在總務主任統籌下發揮作用,避免各自為政。須提醒的 是:國家收容流亡學生上學,你們理應感恩思源,不應聚眾鬧事。倘有害群之馬,惟恐天下不亂,膽敢肇事罷課,國有國法,校有校規!」說 到這裡,他突然”司的克”一指竇平,咆哮起來了:「你不就是東北流亡學生竇平嗎?出來,站到前邊來!」
竇平出乎意外,虎頭虎腦地從高三二班隊伍里站了出來。看得出來,他是強忍住怒氣的,臉色因氣憤變得毫無血色。這是個雨後的陰天, 微風拂動他的頭髮,他像鋼打鐵鑄似的筆直立在那裡,兩眼瞪著邵化。
邵化盯著竇平上下一打量,說:「竇平,昨天的事我已查清。你先打了教官,教官忍無可忍無意碰了你的鼻子,你就煽動學潮,想用罷課 威脅學校,真是豈有此理!為了嚴肅校紀,不處分不足以平眾憤。學校決定給予你大過處分,以儆效尤。布告一會兒就張貼,現在先向大家宣布 一下。竇平你必須好好反省!過去,本校在前任鄧宣德放縱下,校風很壞。我們掌握可靠情況,學校里可能有壞人潛伏作祟。已與稽查所、憲兵 隊取得聯絡。一有發現,立即逮捕!」他用威嚇的語調和表情對著大家,又說:「學校實施軍訓,學生對教官的命令必須無條件服從,更不得 侮辱毆打。今後,如再發生與教官對抗或破壞軍訓之行為,今天處分竇平就是一個先例。學校決不姑息養奸!」
家霆氣得七竅生煙,按捺不住,也聽到周圍同學中發出的一片不滿的嘁嘁喳喳聲。
邵化的鎮壓太突然了!他完全背棄了昨天的諾言。大家一時競被震懾住了,沒有人說話。家霆察覺竇平的臉色慘白,咬唇強忍住憤怒,像一 枚快要爆炸的炸彈,冷冷地立在那裡。章星老師的臉色也異常蒼白。施永桂立正站在前邊左側,沉默著,臉上是不平靜的。
人格的侮辱,比肉體的疼痛更難忍受。邵化的話,像冰水撒進了油鍋。竇平忽然開12了,他臉紅到脖子根,用震耳的聲音對著邵化抗議道 :「藍教官打了我,昨天人人有.目共睹,你今天不但不處分打人兇手,反倒記我大過!這公平嗎?難道因為他是你的舅子,你就維護他?難道 我是一個家在東北淪陷區的流亡學生,無權無勢,你就這麼欺侮我?我抗議!」說到這裡,他回頭對著全體同學說:「你們說說公道話吧!我求 求你們!這樣欺壓人能行嗎?」他這條大漢,聲淚齊下,使人感到他的骨節在”咯咯”響。
意識深處的神經,像引線被觸發了。正義感使家霆真的爆炸了,簡直粉身碎骨也不顧了!他忽然走出隊伍,用冰雪崩裂似的聲音說:「竇平 說得對!他昨天被教官打得淌鼻血,我們都是看到了的。為什麼包庇教官反而處分竇平,太不應該!」
邵化站在青石板上,臉都氣歪了。藍教官在他身旁,氣急敗壞,像要發作。兩個憲兵東張西望,不知所措。站著隊的學生群上空飛揚著激 憤、不平的聲浪和”嗤嗤”的噓聲。竇平一號召,家霆一帶頭,響應的人立刻動起來了。
家霆繼續慷慨激昂地說:「同學們,昨天學校答應處分藍教官,今天忽然變卦了!學校里出現了憲兵,是想威嚇我們嗎?有熱血有心肝的同 學站出來!我們抗議!要求撤銷對竇平的處分!也撤銷昨天對高二兩個同學的無理處分!嚴懲打人兇手藍教官!讓學生管理伙食、改善伙食。要是學 校蠻不講理,我們就罷課抗議!」人群中憤憤不平的聲浪更高,起了風暴。家霆話出口了,又冷靜了一點,陷入感情和理智的矛盾:冒失了!事 先也沒有同”老大哥”商量,就放了一炮!後果如何?確實已經無法考慮了。他偶然瞥見章星老師,她的臉色不好,籠罩著愁雲。家霆覺得,我這 樣也許已經造成了難以收拾的局面。但是,我不能讓竇平孤立無援遭受冤屈和欺凌呀!……事情也正像家霆料到的,在他之後,緊跟著”博士”” 南來雁”等都站出來了。學生隊伍像火山突然爆發,「嘩啦”一下全亂了。高三、高二的隊伍先亂,學生們都高叫:「罷課!」”罷課!」有的嚷 嚷:「抗議!」有的嚷嚷:「反對處分竇平!」”嚴懲打人兇手藍教官!」學生一散,操場上的局面已經不可收拾。面對學生的強烈不滿和反抗 ,邵化強作鎮靜。徐望北和”馬猴”好像在勸他從青石上下來,避進辦公室去。他搖搖頭,站在青石上還在兇惡地高叫:「不準罷課!誰帶頭罷課 立刻開除!」又高叫:「散會!大家回教室照常上課!」回答他的是學生的一片噓聲。看看實在已無法收拾局面,邵化只好帶了他那伙親信匆匆 竄進辦公室去了。兩個憲兵拔出了盒子炮,也匆匆跟著走了。他們一定是去醞釀陰謀去了。學生們互相聚合著,議論著,怒罵著,像火石撞擊 著冒出火星。竇平、”博士”和其他許多同學,都上來圍著情緒仍在激動的童家霆,好像他是一個英雄,向他表示同情、支持、慰問和感謝。大 家談了一會兒,都各自散了。家霆心裡很亂,渴望找”老大哥”談談。學校很不寧靜,到處有人聲,喊的、叫的、罵的。家霆突然看到:「老大 哥”在前面走,忙趕上幾步,追上了他,說:「我忍不住了!我為竇平抱不平,就那麼做了!你看,怎麼辦?」
「老大哥”臉色難看,似乎疲勞,但平靜地說:「當火山爆發時,誰也擋不住岩漿迸流的。你不出來講,別人也會出來講的。竇平他們高三 二班已經宣布要罷課大鬧了。他們的中隊長剛才通知我,要我們班也採取一致行動……」他話沒說完,看到高三二班門口圍了一堆人,傳來”打 打”的聲音。家霆說:「發生什麼事了?」”老大哥”說:「你去看看去!我們分頭做點聯繫同學讓大家齊心的工作。我們暫時少在一起,我好留 一點餘地。你先同竇平他們好好乾起來。」說完,就走了。
家霆點點頭,離開了施永桂上前去看。只見邢斌已被竇平等幾個同學打倒在地,滿身泥土,正在討饒,嘴裡像含著青果似的說:「我…… 我決不破壞!……我不管!……別再打了!」竇平不知說了些什麼,閃開了身子。邢斌爬起來像個被貓放了的老鼠,躥著身子跑了。引起一陣哄 笑,有人拾起石塊朝邢斌身上扔去。
噪音聲浪在衝擊,像沸騰的油鍋里的油在飛濺。家霆能感染到同學們打”狗”的痛快情緒,他說:「干吧!罷課!趕教官!我負責回去發動高三 一班。我們一致行動,有難同當!」
竇平感激地又上來一把攥住家霆的手說:「童家霆,我忘不了你!我是豁上啦,大不了蹲大牢!」他眼眶濕潤了。有的高三二班的同學說: 「要抓把我們大家都抓去!」有的說:「先趕教官!目標就集中在教官一人身上!」也有的說:「帶兩個憲兵就想彈壓我們三百學生?做夢!」 家霆和大家一樣激動,又清醒地感到危機四伏,有一種駕舟在狂濤中沉浮前進的感覺。家霆說:「竇平,我們快分頭干!只要大家齊心,就不怕 邵化!只怕一盤散沙五分鐘熱度。現在各班同學都很氣憤,我們要使大家團結起來對付邵化。我馬上回班上去寫標語歡送藍教官上前線!」
離開竇平時,高三二班的同學已經分頭到各班遊說,發動大家堅持罷課並且驅趕教官去了。家霆匆匆往教室跑,想找”博士”幫著寫標語。 一進教室,見同學們正圍著”博士”看他寫大標語呢。」博士”用扁筆寫美術字,白紙黑字,將對聯寫得像一副輓聯:
既是軍人為何貪生怕死躲在後方享清福?若非孬種理應鼓足勇氣跑上前線殺敵人!家霆想再找施永桂,施永桂不在教室里。剛才從施永桂說的話看來,他是同情罷課的,認為高壓必然會引起爆炸。在這種情況下,他是不會不同大家一起的。他很可能是找機會看望章星老師商量什 么去了。多麼希望他回來後拿出點主見來呀!現在,各班都已經自己在爆炸了,就炸吧!炸成什麼樣以後再說!家霆覺得自己和竇平二人都是有危 險的。邵化什麼惡毒的做法干不出來?但已經開了弓,射出的箭怎麼止得住拉得回呢?以後會怎樣?已無法計較盤算了。家霆決定像竇平說的” 豁上了!」決定到每間教室、每間寢室里去,發動大家堅持罷課,堅決趕走特務教官”藍舅子」。
其實,無須誰再發動。乾柴上投下了火星,總是會起火燃燒的。什麼事有了帶頭的,擔風險的,別人跟著干也就比較容易了。有了竇平帶 頭,更有了家霆出頭,跟著乾的人都分外有勁,全校很快貼滿了大標語:「堅決要求嚴懲打人兇手藍舅子!」”反對無理處分竇平!一定要由學 生自己管理伙食!熱烈歡送藍教官上前線抗日!」……」博士”寫的那副對聯貼在李氏宗祠的大門口。一批學生由南來雁”帶著,拿著大標語到縣 城裡和得勝壩街上去張貼了。竇平真的豁上了,他有組織能力,以高三二班名義同各班協商。各班都推出了代表組織了罷課委員會。他是主任 委員,家霆是副主任委員。這一切,都在一個多小時里辦成了。罷課委員會正式貼出了一張”罷課聲明”在布告欄里,邵化帶了藍教官和兩個憲 兵看了聲明」,馬上匆匆到對江縣城裡去了。邢斌、林震魁失蹤了。據說也過江躲到縣黨部里去了。留下了那個總是板著臉不笑的徐望北,像 是作為邵化的耳目,留下來監視學生鬧風潮的。他躲在”馬猴”的辦公室里,同馬悅光一起並不露面。」陳鬍子”走遲了一步,被學生看管起來, 理由是要查清他的賬目。他被看管,學生們吃飯就不會發生問題。那些在外邊租屋住的教師,學校一鬧風潮,都在家呆著不來了。學校成了學 生的天下。高三二班立刻選了一個五人伙委會,同夥房的伙夫一起掌管起自辦伙食的大權來。高三二班提出:以後每個班輪流選出伙委會,管 理一個月的伙食。家霆忙著同竇平商量事兒,心裡老記掛著施永桂。竇平說:「’老大哥’什麼都好,就是膽小怕事不好!他怎麼不見了?」家霆 離開竇平,見到仍在教室里寫標語的”博士」,問他見到”老大哥”沒有,他搖搖頭。一種不安全的感覺老是無聲無息地壓在家霆的心上。膽怯, 倒沒有;憂慮,是濃重的。因為無法預料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快近中午,家霆在教室後的小路上,意外地見到了施永桂。家霆快步迎上前 去,發現他臉色疲憊。家霆問:「’老大哥’,你到哪裡去了?」
他抓住家霆的手腕,看看家霆說:「我到章星老師那裡去了一次,也正想找你呢!」
家霆看著他蒼白泛黃的臉色,問:「有什麼事嗎?」
他點點頭說:「我馬上有件要緊事急等去辦。我們找個地方談幾句。」奇怪,家霆發現他的眼神里流露著悲戚。
天,陰沉沉的,遠處霧蒙蒙。兩人蹲在潮濕的梯田田埂上開始談心。家霆還沒顧上問他有什麼要緊事急等去辦,他先開口了,說:「我不 放心你和竇平呀!老話說:出頭的椽子先爛!邵化陰險毒辣,他是要鎮壓要報復的。我煩心的是怎樣才能保護你們。想來想去缺少辦法,不能不 去找章星老師。」
家霆忙問:「她責怪我和竇平嗎?」
「老大哥”搖搖頭,說:「她肯定了你們的勇敢精神和正義感,也肯定了這樣一來,會使同學們進一步看穿邵化之流的真面目,受到教育和 鍛煉。邵化和他的爪牙以後也可能收斂一些。但是,她認為本來可以更策略些。現在自然已經來不及了。她不主張使罷課堅持下去,她認為到 適當時候可以複課,目的是保護同學們。一戰退兵後,可以轉入長期鬥爭。」
家霆聽了,對”老大哥”的話體會不深,思索著,沒有做聲。施永桂突然又說:「她想同你當面談一談。學校里現在那些’狗’走了,你馬上 快悄悄去一下。」
家霆心裡興奮,忍不住又問:「昨夜那個橘柑?」
沒等家霆講出來,施永桂疲憊的臉上更悲戚了,說:「昨夜的橘柑里藏著章老師要的一封信,趙騰老師被捕前未來得及將一些事作交代。 但是 “老大哥”的語氣和臉色為什麼那樣難看呢?家霆急著問:「怎麼啦?」
「趙騰老師已經不在人世了!已經被秘密殺害了!他死前托別人辦了這件事。」施永桂悲傷地說,看得出痛苦抓住了他的整個身心。
家霆好像雷轟頭頂,心裡苦澀,愣著說不出話來,熱乎乎的淚水頓時遮住了雙眼。他拭著淚說:「我馬上到章星老師那裡去!」他心裡急 切地想去看看那封信。趙騰老師那蓬鬆著頭髮戴著眼鏡的面容,又浮現在腦海中了。
出乎意外的,施永桂拍著家霆肩膀親切地說:「你去,要注意,別讓章星老師太傷心了。你要知道,趙騰老師是誰?他,就是章星老師的 丈夫呀!」
啊!家霆一下子全都明白了。那夜雨中的鈴鐺聲、鐵鏈聲和馬蹄聲呀!那在刺刀皮鞭下與騾馬一樣運煤的政治犯隊伍呀!他彷彿能看到,夜雨 瀟瀟,一燈明滅,當運煤隊在山下青石板小道上經過的時候,章星老師半夜未眠,聽著鈴鐺聲和鐵鏈聲,是怎樣在寄思於同志和親人的了!心裡 空落落的,簡直想放聲哭一場,但他強忍住了。離開施永桂,他急切地穿過小徑,向章星老師的寢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