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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風波浩蕩,夜雨聞鈴腸斷聲 四

所屬書籍: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灰濛濛的厚厚的雨雲,仍在向廣闊的天空鋪展。天總是潮濕悶熱,陰晴相間,夜裡也總是降雨。
貼滿罷課標語的蜘蛛穴山上山下,到處散散落落地有躑躅著的學生。住在縣城和得勝壩街上的教師們,都不到學校里來了。住在學校里的 極少數教師也不見露面。
鄂西激戰已經一月余了。這些日子,第六戰區以十四個軍的兵力阻止日寇六個半師團進攻,進進退退,終於恢復了所失陣地,給日寇以一 定的消耗,斃傷日軍萬餘人。報上常在報道戰果,卻沒有眼前學校的罷課受學生注意。
罷課堅持著,學生仍在畫漫畫、貼標語,並且”沒收”了訓育處的油印機也印起仿製的傳單到處散發,也往重慶郵寄。連由縣城開往重慶的 火輪上,也貼滿花花綠綠的傳單和漫畫。學生罷課委員會的代表們,發動子女回家做父母的工作,爭取同情,到縣城的校本部進行聯絡,揚言 三天之內邵化不給滿意答覆女生也立即罷課!
這是第二天上午,家霆和竇平被訓育主任馬悅光找去”談判」。兩人經過操場到李氏宗祠馬悅光的辦公室里去。
家霆心情十分複雜。有時,在這種尖銳、複雜搏鬥似的生活中,一天所學到的東西確實”勝讀十年書」。怎能想到”馬猴”不但不是壞蛋而且 是這樣一個人呢?又細細一想,他哪點像猴子呢?其實一點也不像,給他起綽號是損他的。真懊悔給他起了那麼一個難聽的綽號”馬猴”了。
家霆思前想後,憑著自己已了解的情況加上想像、分析,找到了馬悅光的”軌跡」。許多事情一件件像電影放映時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呈現在 眼前:
他,一定是同趙騰老師有聯繫的。趙騰失蹤後,他失去了聯繫。為了尋找關係,他不能等待。既然趙騰是立足這個中學的,那麼,這學校 里必然會有留下來的人。他自然千方百計來到這個中學。
終於,發生了《新華日報》事件。邵化要查,他一定以為通過報紙可以找到線索。他追逼,牢牢不放,並想通過考驗,看看是不是能找到 他要找的人,可不可以發現線索?
邢斌和林震魁兩條”狗”是邵化掌握的。當他感到我是可靠的時候,有意透露”狗”的活動,也透露藍教官是軍統特務,這是打招呼。
他一定是從邵化那裡聽到徐望北是檢查郵件的。那時,他對徐望北也不了解。所以他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警告我不許投稿。現在想想,他講 的許多話都是很有意思的雙關語了。
他聽到邢斌、林震魁報告施永桂在夜間運煤隊經過時的舉動後,他自己也想了解一下情況,夜問就發生了”跟蹤”的事。他可能也是知道運 煤隊里有政治犯的,這很難估計了。他為打”狗”提供條件,讓我們避開”狗”的追蹤,自己卻在暗中窺探保護。他同我關於”澤漆麻”的談話也是 含有深意的嘛!他一定早就開始肯定章星、施永桂和我是他要找的人呢!
蒙霆向馬悅光的辦公室走去,雖然估不透馬悅光怎麼干,但心裡透明透亮。竇平卻心中無數,虎頭虎腦地說:「童家霆,’馬猴’是個壞家 伙!我們去,看他怎麼談?態度好,就談,態度壞,不吃他那一套!」
家霆心中有底地說:「他同邵化不同!不能再莽撞了!要學得乖巧點。跳高或跳遠時,需要後退一步再跑;伸出拳頭之前,也每每需要把手 臂先縮回來。」
竇平用一種欽佩的眼光看著家霆,使家霆感到自己曾用類似的這種眼光看過施永桂。竇平說:「’秀才’,你的話有理!我一定耐著性子!說 實話,我也不希望開除和逮捕,只要成立伙委會的事學校同意,能改善大家的生活;只要’藍舅子’打人的事是非分清,讓學校保證他今後不隨 意欺壓學生,我自己吃些虧不在乎!」
兩人理直氣壯地走進了馬悅光的辦公室。說也怪,家霆看了看他,好像重新真正認識了他。他的樣子絕不難看,他精神煥發,既不兇狠也 不邪惡,態度大方、平靜。他要家霆和竇平坐下,給一人倒了一杯開水,說:「學生起了火,我訓育主任只好做消防隊,找你們兩個罷課委員 會的負責人來,想同你們談一談複課的事。我想,是談得攏的。我從來不把你們看作壞學生,更不把你們看作是別的什麼。因為我認為你們不 是!渾水裡亂摸魚是捉不準的。你們是比較單純的青年學生,我喜歡你們。這一點,我會向邵校長說清楚的。」
話說得真妙。家霆開門見山地問:「學校方面能接受我們的條件嗎?」
馬悅光善意地看看家霆:「談判不必跑馬拉松!該想到的我都給你們想到了,桌上有張協議書八條。你們看看,如果同意,我再去請示邵校 長。他點了頭,雙方簽了字,你們就複課,好不好?」說著,他起身指著辦公桌上一張寫滿毛筆字的協議書,說:「來,你們來看。」
家霆和竇平上前去看,見寫的是:
經訓育主任馬悅光與學生代表竇平、童家霆商談,協議八條如下,立即執行:
1.學生方面自本協議簽字日起立即複課;
2.學生方面負責將校內外此次張貼之標語、漫畫、傳單等全部毀除,不再印發、張貼、郵寄有關此次罷課事件之任何宣傳品:
3.學生方面立即恢復總務主任之行動自由;
4.學生方面應將此次罷課引以為戒,今後應維護校長威信,恪守校規及軍訓紀律;
5.學校方面同意學生選舉伙委會管理伙食改善。生活;
6.學校方面保證不處分此次帶頭罷課的學生代表;
7.學校方面負責今後督促軍事教官嚴格管理但不得體罰學生,並收回處分竇平及高二學生的決定;
8.學校方面給予各班學生以出壁報的權利。
竇平讀了一遍,出乎意外地滿意,似乎提不出太多意見。他轉臉朝家霆瞅著,彷彿問:「你看怎麼辦?」家霆心裡想:咦,真想不到事情 急轉直下!馬悅光擬這八條,花費的腦子比誰都多,周到,符合心意。但卻故意說:「我們要拿回去給同學們看看。」
馬悅光點頭:「可以!」又雙關地說得有滋有味的:「文字的協議不可沒有,但也不能全相信、依靠它。事情複雜,邵校長一心認為學校 里有異黨分子,也可能有漢奸。他是個會用鐵腕的人。因為不想事態擴大,才對你們客氣些。因此,有些條文含混些或不符合心意,過分挑剔 也就不必要了。重要的不是現在,而是將來。我是夜長夢多,所以希望這個協議的通過能順利些。」
家霆覺得,他是在把這些事透露給我們知道。
馬悅光又說:「俗話說:’貓和貓能相處,貓和老鼠難攀親!’現在,是解決問題的好時機。我想,抓緊辦好不好?」
象霆體味著他的話,說:「可以!」竇平也點頭表示可以。
馬悅光笑了,從容不迫地說:「我喜歡青年人的活力和朝氣,但你們應當在自己身上不斷地生髮和積聚力量,冷靜、機敏、堅韌不拔。作 為一個學生,在學校里最重要的是當一個好學生。我是從愛護青年才說這些話的。」
家霆笑了。真有趣,他講的話就像八卦圖,可是我聽得明白,說:「我們以後要做好學生!」
馬悅光臉上浮現著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說:「我想,以後我們會談得來的,你們以後要做好學生的決心我要報告邵校長的!」竇平用一 種奇怪的目光看著家霆。他不了解馬悅光,正面話也是要作為反面話聽的。他一定覺得家霆的話也很玄。-
外邊,有同學在大聲叫:「竇平!童家霆!」聽出是”博士”、”南來雁”他們的聲音。他們一定是不放心,所以在外邊高喊助威。家霆給竇平 做手勢:「你去,跟他們說一說,我們馬上就談完了,免得他們不放心。」
竇平應了一聲拔步外出。他這裡剛出門,馬悅光忽然笑著向家霆點點頭。一股熱浪”轟”地衝上了。家霆洋溢著喜悅,也笑著點頭,覺得心 是相通的。
這天半夜裡,又下開了霏霏的小雨,蚯蚓在草叢泥土縫中被雨水淋得斷斷續續哀鳴,荒村的狗吠聲也時而響起在耳邊。這正是四川多雨時 節。在蜘蛛穴下的青石板路上,那支士兵押運的由囚犯和騾馬組成的運煤隊伍又在淅瀝的雨聲中,在漆黑的暗夜中從西向東負荷著沉重的煤炭 路過了。鈴聲先傳來,然後,慢慢地,鐵鏈聲、騾馬的蹄聲接著傳來。一下下都彷彿敲打在家霆心上,久久地鳴響在耳際,縈迴不斷。
家霆仰面躺在竹床上,周圍是昏天黑地的夜。他清醒地沉默著。穿著舊藍布長衫的趙騰老師戴著眼鏡、頭髮蓬鬆的面容,又浮現在眼前。 彷彿聽到趙老師在說:「曙光從黑暗中誕生,春天從冰雪中走來。」立刻,又出現了那摔倒在面前遞橘柑過來的白鬍子犯人的身影。趙騰老師 是不在人世了!今夜,在這運煤隊伍中,白鬍子的革命者一定又正在皮鞭下邁著艱難的步伐吧?
家霆的心凄惻哀痛,卻又充滿著信念和希望。同寢室的”博士”又在咬牙了,「南來雁”也在打鼾,家霆感到”老大哥”施永桂並沒有睡著,聽 到他有輕微的唏噓聲。家霆明白:他心裡想的一定和我一樣。
就在那一個夜晚,當運煤隊的鈴鐺聲在迷茫的黑暗中遠遠逝去後,家霆又聽到了幾江洶湧的江水在默默中奔流的”嘩嘩”聲。它引人想起黎 明時船夫在江上拉縴時唱的”川江號子」。家霆似乎領會到了生與死搏鬥的嚴峻,一種神聖的獻身感情在心中萌發。他覺得自己突然更成熟一些 了。
學校里的風潮似乎要平歇了,誰知風雲突變,第二天早飯後,想不到競發生了一件絕對意想不到的大事。
早晨,仍舊下著毛毛雨。吃早飯時,家霆、”老大哥”、”博士”都還沒有起床,托”南來雁”吃早飯時替他們用缸子盛點稀飯帶回來。」南來 雁”去得遲。忽然,他慌忙跑回來了,說:「快快快,不得了啦!你們快起床來看!……」
家霆第一個翻身起來,問:「怎麼啦?」
「老大哥”也赤膊起身,穿上舊襯衫問:「發生什麼事了?」只有”博士”仍舊像熟睡著。
「南來雁”喘息著說:「我想,可能是中毒了!喝了粥吃了早飯的人,都在劇烈嘔吐。從上邊飯廳一路下來,到這宿舍里,人全站在路邊哇 哇地吐,臉色都變了!有的喊肚子疼,蹲在路邊站不起來了!」
家霆和”老大哥”都隨”南來雁”急急跑出寢室。」博士”聽到,也馬上跟著跑出來。只見確像”南來雁”形容的那樣,從上邊半山食堂附近起, 沿路上到教室那裡,沿路下到寢室這裡,都有人在彎腰嘔吐。有的捧著肚子蹲著,有的站立,有的互相攙扶,真是驚人。誰也沒有見到過這種 景象。
「南來雁”說:「我上去得遲,見喝粥的人都在吐了,就沒敢喝。大家都說:準是誰在粥里下了毒!」
「博士”說:「我看準是邵化這渾蛋派人下的毒!他恨我們,要破壞……」
「老大哥”說:「先救人要緊!小翰,你趕快到得勝壩鎮上請徐校醫來!」校醫住在得勝壩,平時她總在校本部,每周只到男生分校來一次 。罷課後,她當然乾脆不來了。」
「博士”應了一聲:「好!」空著肚子邁步朝下山的路飛也似的跑步去得勝壩了。
家霆心裡火燒火燎,說:「我去發動未中毒的同學都來救護中毒的人,把中毒的人都集中扶到寢室睡下。」
施永桂老練,向”南來雁”說:「你去飯廳,把稀飯桶找人保護起來,不讓破壞。再舀些稀飯趕快過江,找衛生所化驗。看看中的什麼毒, 有了結果,問了解毒方法馬上回來。最好能買葯帶回來!」”南來雁”說:「買葯的錢呢?」他連擺渡的船資也沒有呢!家霆把身邊的錢掏給了” 南來雁」,說:「我寫張紙條,你到南安街九號找我父親,請他籌點買葯的錢由你買了葯帶來!」說著,從襯衫口袋上取下鋼筆,從口袋裡掏 出小紙片寫了一張便條。
他把紙條遞給了”南來雁」,忽然又對施永桂說:「永桂!我看,在這裡乾等不行,靠我們自己也不行。人命關天,是不是組織人把中毒最 重的同學乾脆立即送過江去,請縣政府收容救命?」
正說著,只見馬悅光和章星老師踉踉蹌蹌從上邊沿著山路跑著來了。馬悅光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十分著急,老遠招呼著說:「童家霆、施 永桂,這很像是中了毒!嘔吐、腹痛、腹瀉,我看,快把重病號送過江去讓衛生所搶救。放在學校里既無醫生也無藥物,耽誤了時間可不行。」
章星老師也是滿臉焦急,說:「得趕快組織一個搶救隊,馬上行動!馬上動員沒病的同學抬重病號過江。」
施永桂對尚在等待的鄒友仁說:「那,你就快找個同學一同辦稀飯化驗的事吧!買葯的事就不辦了!」
鄒友仁將家霆寫的條子還給家霆,飛步就向上邊飯廳方向跑。這裡,馬悅光、章星和施永桂、童家霆馬上分頭去組織搶救隊。馬悅光去組 織未中毒的伙房工人,章星和施永桂到教室一帶去找未中毒的同學,家霆到宿舍里發動未中毒的同學。大家忙了一陣,中毒太重需要立刻渡江 搶救的學生,有竇平等二十七人,其中有的已昏迷不醒。組編成一支五十多人的搶救隊,包括伙房工人和學生,連背帶抬,由馬悅光、章星和 施永桂帶領,立即下山到得勝壩擺渡過江。商量好在搶救重病號的同時,買了解救藥品由施永桂及時送回來。
重病號轉移到對江後,學校里還有大批輕病號和沒中毒的同學。家霆感到自己應當留在學校里,不能離開,又重寫了一張紙條給爸爸,讓 施永桂如在必要時可以去找童霜威支持。
章星老師臨走時,心情沉重地輕輕對家霆說:「我看確實像是有人在稀飯里下了毒。這件事出現得蹊蹺,說不定是邵化之流玩了什麼鬼!老 馬擬稿你們同意的協議書八條,邵化本來同意,忽又完全推翻了,說:’不同意,不能讓步!’據老馬說:昨晚,藍教官和邢斌鬼鬼祟祟回來過。 會不會是他們乾的壞事呢?這事他不便挑明,只有先救人要緊了。不過,我怕邵化要借這件事做文章了!你要特別謹慎小心!」
搶救隊抬著、背著重病號走後,家霆在山上看著隊伍遠去,心中一陣凄涼。他頭腦里思索起來了:為什麼突然發生這樣嚴重的事呢?發生 了這件事邵化會怎樣?越想越苦悶煩躁,有一種”山雨欲來鳳滿樓”的感覺籠罩心上。
到山下請校醫的”博士」,渾身汗濕地跑步回來了。他帶來了住在得勝壩的校醫徐秀偉。徐秀偉是物理老師朱啟的太太。兩夫婦一樣都有點 本事。男的課講得好,女的醫術也不壞。兩個人都一樣老實,也一樣都被生活重擔壓得抬不起頭。他們有兩個孩子,但一個男孩風癱,一個女 孩肺病。平時兩人在家,總找點可憐的活路干,賺錢貼補家用。據說朱啟天天半夜起來給附近一家傷兵開的麵館揉面切面,也給人家代寫書信 、刻木圖章。徐秀偉則替人家打針、織毛線衣、補衣服、繡花。現在,徐秀偉氣喘吁吁地來了,問了詳情,由家霆和”博士”陪著到寢室里看望 中毒較輕的學生。徐秀偉問了病情,翻看了好幾個學生的眼皮,看了舌苔,看了癥狀,最後說:「看來是急性中毒!但不化驗還難說是中的什麼 毒。我覺得有點像砒中毒:劇烈嘔吐、腹痛、腹瀉。為怕誤了病,趕快去買點生雞蛋給大家吃。如是砒中毒,能有好處。」
聽徐醫生這樣講,家霆馬上同”博士”找了些同學分頭籌錢,自己又找了幾個本地紳糧家的同學借了錢,馬上派人到周圍農家收購雞蛋。
又忙了好一陣:照顧瀉肚的同學上廁所,掃除嘔吐出來的臟物,找人給大家去煮開水送開水。徐醫生和家霆分頭在病號集中的寢室里護理 病人。這時,有的腿快的同學,已將收集到的鮮雞蛋陸續送來了。徐醫生和家霆就把雞蛋敲開一頭,讓中毒的同學吮吸吞食,每人二枚。忽然 ,家霆聽到有”橐橐”的皮鞋聲和聽不清的說話聲,似乎來了些人。家霆剛想從五號寢室走出去看看是誰,意外地看到藍教官和魯冬寒帶著四個 憲兵出現在門口,並且六個人都走進寢室里來了。
「啊,童家霆,你在這裡啊?」藍教官神氣活現,突然盯著家霆問:「咦,你怎麼好好的一點事兒也沒有啊?」
家霆感到他眼中有刺、話中有話,說:「我早上起遲了,沒有吃稀飯:所以沒中毒。」
「啊,那真太巧了!」藍教官朝魯冬寒看看,似乎用眼在交談,說,「魯所長,這就是童家霆!這次鬧風潮的英雄,倡導罷課的學生代表! 」
魯冬寒陰沉的臉上毫無表情,白皙的臉上刮光了的鬍髭,烏青地襯得他那表情更加冷森森,兩隻細小的眼睛也不正視家霆。其實,他早認 識家霆,這時抹下了臉,一副公事公辦的神色。
家霆聽藍教官話裡帶著挑撥和陷害,冒火地說:「現在發生了中毒事件,你藍教官來不要大搖大擺七嘴八舌,你該像我們這樣做點實事, 使中毒的同學早點脫險才對!」
想不到藍教官忽然凶相畢露了,不懷好意地說:「中毒?不是還沒有化驗嗎?你怎麼知道是中毒?既是中毒,當然是人放的毒噦!誰放的? 你知道不?」
見他栽贓了,家霆氣憤地反駁:「誰放的毒誰自己。心中有數!」”我看你心中是有數!」藍教官高叫,「如果是中毒,這麼多人都中毒了 ,偏偏你例外,不是太奇怪了嗎?而且,誰也沒有說是中毒,你卻脫口而出漏了餡。不明真相的人會這樣說的嗎?嫌疑太大了!你這個一貫要把 水攪渾的傢伙!」
家霆不能忍受,臉都紅了,說:「你血I21噴人!」
誰知,魯冬寒開口了,說:「童家霆,你帶頭鬧風潮,給學校造成的損失很大。鬧鬧鬧,又鬧出了這樣嚴重的事情,我們是要仔細調查破 案的。這件事,任何在校的人都不能說沒有嫌疑,你也在內。我們一同過江,我要同你好好談談。」
家霆明白:一張網已經罩在自己頭上了。真是暗無天日啊!他大聲責問魯冬寒:「是要抓我嗎?」
魯冬寒陰絲絲地回答:「現在還沒有!如果該抓,我們有的是手銬。你跟我們走吧!」
家霆心裡想:估計有爸爸在,他們還不能把我怎麼樣!不存在的事總是不能成立的。這一想,倒坦然了。出祠堂,下山去得勝壩,藍教官和 四個憲兵隨後跟著,樣子很像押解犯人。家霆邁著沉甸甸的步子,跟著魯冬寒沿著印有深深轍印和騾馬凸凹蹄印的小路,朝得勝壩走。走到遠 處,回首望時,見熊氏宗祠門口有好些同學扶病在張望。」博士”悵悵站在那裡,徐校醫也悵悵站在那裡。家霆在稽查所里被拘留了整整一星期 。算是優待,未進牢房,住的是一間潮濕陰暗的小房,有張竹榻,但無蚊帳,被蚊子叮得渾身是疙瘩。有人一天送三餐飯,家霆一再提出希望 通知家裡,未得答覆。
所謂”調查」,是魯冬寒親自三次訊問。每次訊問,魯冬寒的態度不壞也不好,他就像一隻無感情的冷血動物,臉上冷冷的,陰沉得可怕, 說話輕輕的,聲音不大,卻使人起雞皮疙瘩。問的問題,老霄是同樣那幾個:「你為什麼那天偏偏不去吃早飯?是否你事先知道了什麼?」”你 現在當然已知道這是一次放毒的事件了,可是那時你為什麼一下子就肯定這是放毒?你的根據是什麼?」”現在經過化驗,確是砒中毒,毒是不 是你放的?」”你為什麼思想左傾?」”你知不知道這學校里誰是異黨分子?誰是漢奸?」家霆受了折磨,不由想起了一句西洋的諺語:「河裡 的魚一上岸就會渴死。」如今,特務是把我當作一條魚了!他們要我離開水,讓我渴死。
對於魯冬寒顛來倒去的訊問,家霆也只能顛來倒去地回答。他心裡好像油煎,真咽不下這口氣。拘禁一星期,家霆感到時問像一張砂紙, 慢慢地想把自己渾身的稜角都打磨光了。
天氣悶熱,常常說晴不晴,說陰不陰。從小房的窗口看到灰濛濛的天上,有時能隱約見到的頭無端地發白,像個月亮,真是白晝也有暗夜 的感覺了。
一星期後的一個晚上,魯冬寒突然進了小房,坐在竹榻上,說:「童家霆,現在先放你回家。但有兩不準:第一,不準對外邊人講這裡的 一切情況;第二,學校里已經將你開除!(家霆一驚,心頭像被猛地戳了一刀。好呀!竟將我開除了!竇平他們呢?啊,他們一定糟了!)你以後不 准再與同學聯繫來往,不準再插手學校的事。說實話,我們還是看令尊的面子才對你寬容的。沒有刑訊,沒有拍你一巴掌。但你的嫌疑並未完 全消除,我們也許隨時還會再找你回來問問什麼的。」
家霆蠟黃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也沒有做聲,只能在肚子里咬牙切齒。心想:能放出去就好!心裡急切地想了解這一周來,外邊發生了些什 么?學校里情況怎樣?同學們怎樣?還有人被捕被開除嗎?只有趕快回家,看看爸爸,從他那裡一定可以知道些情況的。他離開稽查所,出門 回頭看了一眼掛在門口的那塊白底黑字的木牌上的字樣:「重慶衛戍區總司令部稽查處江津稽查所」,忽然感到那一個個扁方的字形都像一張 張鬼臉,非常猙獰可怕。
馬路黝黑,路燈燈泡壞了,只剩下電線杆伶仃佇立。胸膛里鬱積著委屈、怨恨,墨染的沉沉夜色使他心裡充滿憂鬱。他腳步匆匆,一口氣 走到了南安街。
當他跨進九號大門時,在往爐子里用火鉗夾煤球的錢嫂看到了他,驚喜地高叫:「啊呀,謝天謝地,菩薩保佑!大少爺,你回來了!」馬上 關切地問:「聽說你給稽查所抓去了,是真的嗎?現在放你回來了?」她那善良的臉上充滿關切,使家霆感到溫暖,「怪不得今天一早,鄧六 爺園裡大樹上的喜鵲老是’喳喳’叫,我就知道有喜事!阿彌陀佛!」
家霆點頭回答她的好心,問:「我爸爸好嗎?他在裡面嗎?」
「好好好!」錢嫂點頭微笑著回答,有一種欣慰,「秘書長在裡邊,可把他急壞了!你快進去吧!我來給你弄東西吃。」
家霆回答:「我吃過了,不吃了。我進去了。」同錢嫂打個招呼,就心跳著走回家去。
書房電燈下,見到童霜威時,家霆發現爸爸氣色不好,顯得憔悴,眼泡有點浮腫,家霆說:「爸爸,我回來了!」他自己也不理解為什麼 此刻心裡反倒不那麼激動了。原來,他想見到了爸爸自己可能是會流淚的。現在,堅強得一點也沒有想流淚的感覺了。
童霜威卻是十分激動的。走了上來,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見兒子這麼冷靜,他仍然抑止不住地說:「啊呀,孩子!你真把我急壞了!現在 ,整個形勢是暗中在反共,共產黨的代表在重慶談判,一個問題也未談成,周恩來等都離開重慶回延安了。所有的事扣上紅帽子就倒霉。怎麼 樣?吃苦沒有?他們怎麼待你的?」
父子倆在椅子上坐下來,錢嫂提了瓶開水來,要給家霆泡茶。家霆謝了她,讓她把水瓶留下,給爸爸茶杯里斟了水,自己倒了杯白開水坐 下,把七天的經歷全部講了。最後,問:「爸爸,你知道學校里的情況不?」
童霜威點點頭嘆氣說:「你是放出來了!我費了好大的勁,能找的人都找了。可是你兩個同學:竇平和靳小翰都出了事。竇平還是中毒極重 的,說他放了毒故意又假裝服了毒的。你那個好朋友施永桂來找我主持正義,可是特務是不管青紅皂白的,說兩人都是要犯,聽說用了重刑, 都有了口供,早送到重慶稽查處大牢里去了。」
家霆聽到這裡,忍耐不住了,說:「真是誓無天理了!」他氣惱得想哭,說:「我完全明白了!他們放了毒,接著就栽贓鎮壓!你看,抓的 就是竇平和我還有靳小翰,因為最仇恨的就是我們三個!竇平和我最先反抗他們,靳小翰寫了大標語,又撒貼過傳單,邵化和藍教官一定非常恨 他。真惡毒啊!他們一定是被重刑屈打成招寫出口供來的。」
童霜威嘆息說:「唉,木已成舟了。你們學校複課了!邵化、魯冬寒由李思鈞陪著來過一回,算是給我一個面子,說中毒的事上邊很重視, 不能不秉公處理,有嫌疑的學生總得調查清楚,不然不好交代。又說校有校規,為了整肅校紀,不能不開除你,希望我能諒解。反正是要我默 認就是了!」
家霆體內升騰起一股熾熱得能熔化一切的憤怒烈焰,他高昂著頭,仍掩飾不住內心深處那種沉重的孤獨和錐刺的痛楚。突然流下淚來,而 且潸潸滿面了,說:「我恨這些壞蛋!我要永遠恨下去!」但又冷靜下來了,問:「爸爸,施永桂不知怎麼了?」
在童霜威那憔悴和帶著不快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說:「我知道你同施永桂好。你被捕後,他來過兩次,一次是為竇平 、靳小翰被捕的事求我援救;後一次來時留了張紙條給你,說第二天要去重慶,但第二天去重慶的那隻船,在小南海觸礁沉沒了!」
「啊!」家霆好像當頭被猛擊了一棍。
「是啊!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會有這麼巧的事!」童霜威說,「我特地把報紙留著給你看的呢,川江水險,小南海那地方常有 船出事。但怎麼偏偏施永桂坐了這條船?唉!」童霜威去書架一L將一張放在那裡的《中央日報》拿來遞給家霆。
家霆含著淚將報紙打開,上邊一條花邊新聞,重霜威用毛筆打了個黑框框,新聞寫的是:
【本報最後消息】 昨日由江津駛渝之”民渝”輪,於上午十一時駛抵小南海險區時,因輪機陳舊,過灘時用力過驟,不勝水力,損壞後於江 心觸礁,不幸翻覆沉沒,船上乘客近三百人,在激流中大半喪生。水性嫻熟者有十數人免遭沒頂外,迄至今日凌晨本報截稿時止,已撈起屍首 八十餘具。
像一聲驚雷,炸得他頭昏眼花,家霆嗚咽起來,說:「爸爸,施永桂留的紙條呢?」
「啊,你看,人老了,心情不好,就這樣丟三忘四的。我剛才說要拿給你的,一轉眼又忘了。」童霜威去房裡寫字桌抽屜里,找出一張折 著的紙條遞給家霆,說:「這我看了,好像他是和你的一個老師一起走的。」
家霆沒有就回答,急忙接過紙條一看,確是”老大哥”的字,寫的是:
家霆:相信你是會出來的!校中情況你出來後當會了解。由於有要事,我隨星師明晨即乘民渝輪赴渝。未能握別,十分遺憾,後會有期!
永桂留條
啊!家霆又目瞪口呆了。沉沒的船上不但有施永桂,還有章星老師呢!可是他們都沒有好水性,在川江湍急兇險的激流中是難以逃生的。這 么說,難道就真的永別了?
「那個’星師’是誰?」童霜威問。
家霆忍著悲痛回答:「一個非常好的老師,教國文的!」他頭腦里翻來覆去地想:從永桂的信上看,他一定是隨章星老師匆匆轉移了。很 可能是竇平、小翰都被捕了,怕被牽連;也可能是察覺到邵化和魯冬寒之流要下毒手。從永桂的留條上看,他說”後會有期」,就是說明他們走 了,並非三兩天就會回來的。那麼,他們足屬於轉移則絕無問題了。再說,那封從白鬍子犯人手裡得來的信,章星老師也一定是立即要轉上去 的吧?她去為了這,也是可能的。章星老師和”老大哥”競這麼不幸!小南海的礁石,你為什麼這樣殘忍?川江的湍流,你為什麼這樣無情?想起 章星老師和”老大哥”死於非命,身上帶著秘密,家霆淚水再次濕了臉頰。
唉,唉!丟下了我,我怎麼辦?
那天,章星老師談話時的情景猶在眼前,但,現在煙塵消殞,泥濘荊棘,我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了!你們離開了我,學校開除了我,我怎麼 辦?他爆發似的大哭起來。
童霜威似乎能了解兒子的悲戚,其實也不了解兒子為什麼這樣痛心疾首。他對兒子內心深處埋藏的秘密知道得太少了,喟嘆地安慰著說: 「亂世人命不值錢,這川江上翻船死人的事常常發生。家霆,事已如此,不要難過了。古人詩云:’嘗恨知音千古稀,那堪大子九泉歸’①,但 人生賦命有厚薄,天地無窮,人生難卜,強求不得的。」
①唐錢起《哭曹鈞》詩。
家霆沉默著,沒有回答。爸爸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他的痛苦只有靠他自己克服,別人無法幫助。逝去的事,像一個殘破飄零的夢。
「嗚!——」汽笛嗚叫,電廠在九點半鐘的時候要停電,這是在警告用戶快點蠟燭或者油燈。
這一夜,父子一同睡在童霜威卧室的大床上,二人抵足共眠,談到夜深。當童霜威打起鼾聲來時,
家霆仍醒著。睡在床上,從窗口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夜間的星空,他真想在星空中尋找未來的 夢。他的眼一直睜到天明。他心裡有個想法 :我要到小南海附近去找”老大哥”和章星老師的屍體,我也要設法找徐望北同他聯繫,我更要到重慶去探監,看望靳小翰和竇平,給他們送些 吃食和零用……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 第二卷 風波浩蕩,夜雨聞鈴腸斷聲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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