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懷著一種特殊的心情,獨自購了車票,離開重慶,坐汽車去到北碚。
說他的心情特殊,是因為他並不感到高興,也已沒有當年遊山玩水的興緻。為什麼居然去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固然,他告訴家霆:「 我想到北溫泉去散散心,住二三天就回來。」實際,去卻不僅是為了”散散心」,還有其他的目的。
那是十多天前的一個晚上,家霆去上學了,樂錦濤到余家巷二十六號來看望童霜威。
國民黨五屆十一中全會正好在重慶結束。這幾年,共產黨和一些名流及民主人士都一再提出應當實行憲政,延安還成立了各界憲政促進會 ,桂林、重慶方面這種呼聲也高。蔣介石在大會上宣稱:「準備在戰爭結束後一年內,召開國民大會,制定憲法頒布。」這使童霜威感到一點 欣慰。一是戰爭的結束看來確是不會遙遙無期了;二是自己這個國大代表還不是完全空空的頭銜。他又注意到蔣說:「中共問題是一個純粹的 政治問題,應該以政治方式解決。」儘管蔣也大罵了一通共產黨,派去包圍陝北中共根據地的河防大軍仍虎視延安駐紮在那裡。但有這麼一句 話,使童霜威感到形勢可能不會太僵。在這次會上,通過了《國府組織法》修正條文:「國府主席為海陸空軍大元帥,五院院長由國府主席提 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選任。」選舉蔣介石正式繼任國府主席併兼任行政院長。童霜威覺得可笑:林森做主席時,主席空而無權,林森當了 十二年有職無權的元首,他自嘲自己是”監印官」。蔣自己作了主席,主席馬上就有偌大最高權力。說來說去,還不都是這個”大獨裁者”一個人 在操縱政權,他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國民黨是法無定規、權從人轉的,童霜威不禁慨嘆”法治”之淪喪。樂錦濤來,閑談了一番五屆十一中全會 會上的情況,說:「一樣是和尚,有的和尚念的是假經!蔣主席反共這一條是不會變的。他說的話凡反共的都是真經,凡不反共的都是假經。」 說得童霜威呵呵大笑。
後來,換了話題,樂錦濤說:「嘯天兄,與你相交,感到你為人有書卷氣,規矩、正直而善良,是當今不可多得的君子。那天街頭相遇, 公子在旁,有件事我未出口。從六號開始,又去開五屆十一中全會湊數,沒空前來。我這人歷來不愛多事,如今卻誠心想為你作伐,能成最好 ,不成電不要緊,希望能聽我一述。」
童霜威搖頭說:「啊,錦濤兄,我如今倒也清靜慣了,何況很不得意,一時還不想續弦。謝謝好意,是不是免了吧?」
樂錦濤表情和語氣都真誠而固執,說:「啊,佛門弟子恪守五戒、八戒或十戒,戒的猶只是’不邪淫’。你不信佛,正當的媒娶是人之常情 。我如今要給你介紹的絕非普通女子,而是一位高操、聰慧的天下奇女子。這事未必能成功,要看造化和緣分。我只是牽一根紅絲線,希望天 下的好人終成眷屬。因為我不忍見她十分消沉,又想到你一定也十分寂寞。學佛的人應普為一切生眾解除苦難得到快樂。你們均不是風塵中的 俗人,我才多這件事。你就不要堅拒我於千里之外了!」
童霜威覺察到他的真誠,又對他所說的”天下奇女子”懷有好奇,就耐心地聽樂錦濤繼續介紹。
樂錦濤說:「事情是這樣的:內子是你們江蘇人,世家出身,她最愛的小妹名叫盧婉秋,今年四十二歲。早年,在南京國立東南大學哲學 系畢業,下嫁章銘華師長。銘華黃埔四期畢業,進過湖南人,抗戰爆發後轉戰各地,功勛卓著。三年前,棗宜會戰時,率部與日寇血戰七天, 敵眾我寡,援兵不來,身負重傷,在地圖上寫下遺言:’誤國之罪,死何足惜,願我同胞,努力殺敵。’日寇騎兵衝擊,形勢危急。他吩咐所部 突圍,自己舉槍自戕,壯烈犧牲,時年四十三歲。去年十二月,國府命令表彰併入祀忠烈祠……」
童霜威聽到章銘華師長英勇作戰身負重傷,居然還自責”誤國之罪,死何足惜」,實在是嚴於律己,忠勇少有,肅然起敬。回想當時自己正 在淪陷了的”孤島”陷身在敵偽魔掌之中,隨時都有死亡的危險。往事歷歷,不禁嘆了一口氣。
樂錦濤繼續說:「銘華夫婦,感情極好,人皆稱羨。婉秋本來生性爽朗,是個情感極為豐富的人,銘華死後,卻因感受太深,對人生心灰 意懶,一下子變得與以前判若兩人。她本是世家之女,錢財首飾維持生活尚無問題,但從此住在北碚閉門不與人交往。後來,吃素茹齋,誦佛 學經,在縉雲山的縉雲寺旁,賃得農家三間整潔小屋,獨自居住,無異帶髮修行,成了四川人說的’齋姑娘’了!內子與我前去勸她離開那裡來重 慶與我們同住。我們去過兩次,她都堅持不肯。這次我又去,仍勞而無功。我見她對人生如此淡泊,心如死灰,與內子心裡都十分難過……」
童霜威插嘴問:「沒有子女嗎?」
「有個兒子,本在沙坪壩讀大學,被征去做翻譯了,隨中國駐印軍在印度。」樂錦濤接著又說:「內子出了個主意,因為平常聽我談起你 的才貌文章,她就問:能不能作伐,使你們兩個有情人能結成伉儷?並且說:這事也只有請嘯天兄幫助,即使不成也希望嘯天兄勸解開導她一 下,使她不要太苦了自己,有傷身體。當然,這要勞嘯天兄你親自去趟北碚,作一次看望,見見面,互相交談交談,有個了解。有緣千里來相 會,我們想到把你和她聯結起來.,本身就是一種緣分。這事我們不好先跟女方講,所以先同嘯天兄你坦率地交底,實在是因為你們都是極優 秀的人傑。她過去好讀李清照詩詞,其實自己的才賦不亞於李清照。」
童霜威聽到這裡,心上一動。近年來與方麗清處得多了,在上海到又與塵世中的凡夫俗子處得多了,像易安居士李清照那樣俯視巾幗壓倒 鬚眉,博覽群書綜觀文史,獨放異彩的女詞人,使他不禁心嚮往之。並不一定就是想什麼結為伉儷,但能認識一位這樣的奇女子,談談心,也 感到是一種快慰。又想:過去我只覺得樂錦濤面目醜陋,覺得他可能愚蠢,其實人不可貌相,看他剛才這番話,說得多麼有才氣、有分寸!
想著,聽樂錦濤又說:「她是很大方的!嘯天兄,你去,我和內子寫封介紹信帶著,她一定不會失禮的。我看你在重慶也很空閑,北碚既有 溫泉,縉雲山又被稱作’川東小峨眉’,你何妨去一游悠閑幾天,不知嘯天兄意下如何?」
童霜威覺得這種事可遇不可求,情不可違、義不容辭。主要不是為了續弦,而是有一種好奇心,一種俠義心腸,而且覺得能同這樣一個不 同於一般的殉國將領的未亡人見見面,幫助一下樂錦濤夫婦了個心愿,也是成人之美。所以,終於在這十月艷陽天,獨自乘汽車沿上清寺、歌 樂山、賴家橋、青木關直達北碚了。
北碚是重慶的一個風景勝地。童霜威早聽說抗戰期間,北碚名流薈萃,文風頗盛。十點鐘,汽車到達,下了車,見街道整潔,比起重慶的 喧鬧、骯髒不可同口而語,印象很好。童霜威決定按照樂錦濤的指引,到縉雲寺去借住。
雇了一乘滑竿,由北碚順著嘉陵江邊的羊腸山徑去北溫泉,兩個抬滑竿的壯漢徒步行走健步如飛。童霜威坐在滑竿上,有時身子向後仰。 一路瞰望縉雲山,只見群峰高聳、巍峨崢嶸,雲霧繚繞,嵐光滴翠,美麗極了。不到半小時,就到達了北溫泉。北溫泉地勢高於北碚,是一座 小山上的公園,背負蔥蘢的縉雲山,前臨翠綠的嘉陵江,早在千多年前,這兒就是遊覽勝地。江畔,有一斷壁殘岩,岩壁上鐫有”第一泉”三個 草書,字體圓潤,刻工精細。可惜荒草湮遮,已弄不清是誰寫的。童霜威凝坐滑竿,一路欣賞水色山光,心情雖不急迫,但在滑竿上晃動得有 些害怕,加上天熱,仍滿頭是汗。他回溯一下,抗戰軍興以來,幾乎已從未有過獨自遊山玩水的雅興和機會了。現在卻由於一種意外的遭遇, 忽然又漫遊在山水之間,而且是有目的又似無目的地去看望一位抗日殉國的中將師長的未亡人,人生際遇多麼奇怪。
到北溫泉後,他決定不坐滑竿了。因為縉雲山山勢更高,他決定步行。向人打聽,從北溫泉一條山徑,可以登縉雲山。山,滿眼是山,沒 完沒了的山的巨浪。山巔即是古剎縉雲寺,他大步流星地踏上了山路。
童霜威來前早已尋找查考過有關縉雲寺的記載。寺建於宋少帝劉義符景平元年。唐太宗貞觀二十年,賜額”相思寺」。唐禧宗乾符元年,相 思寺經和尚宏濟重建。宋太祖開寶四年,又重修過。宋真宗趙恆賜名”崇勝寺」。明代天順年問,英宗朱祁鎮改崇勝寺為”崇教寺」。萬曆年間 ,神宗朱翊鈞依縉雲山名,改崇勝寺為”縉雲寺”獻忠率領的農民起義軍到此地後,燒毀了這座古寺,到清朝才又陸續重建成現在這般模樣。一 路上,只見沿途密楠蔥蘢,古樹參天,松濤滾滾,苦竹青幽。俯瞰山下,蜿蜒如帶的嘉陵江,風光秀麗的北碚鎮與它對岸的黃桷鎮,鐵橋飛跨 的觀音峽,逶迤如浪的雞公山,都盡收眼底。
童霜威一路找人指點,不時在太陽穴上搽點萬金油,偶爾在山間坐下歇息一會兒,近中午時分拾級登山到達了縉雲寺外。廟宇極大,樹木 崢嶸,名僧太虛法師在這裡辦有”世界佛學苑漢藏教理院」,自任院長。使童霜威想起江津支那內學院今年已經去世了的歐陽竟無大師。他想: 太虛與歐陽漸都是出家人,佛教學者,都為弘揚佛學奮鬥一生,但兩人的觀點頗有分歧和爭議。誰是誰非,各有所宗。可見佛門之內也不平靜 。人間戰爭頻仍,也就不足為怪了。
縉雲寺門前,有聖旨”迦葉道場”石牌坊一座,明朝萬曆三十年修建的。石牌坊結構仿木建築,前邊有兩隻石獅匍伏。童霜威手上挽著早已 脫下身的西裝上衣,將鬆了的黑領帶又整一整好,掏手帕拭汗,持樂錦濤的介紹信進入寺內。
寺內有天順六年重修寺碑一座,清雍正年問修廟碑一座。兩碑文字都已模糊得看不清了。石坊前有石照壁一座,上雕一獸,身披鱗甲,側 有芭蕉,是麒麟。童霜威見有些遊客正在瞻仰大雄寶殿,有的進去行跪拜禮。他走了一圈,看了看佛堂上寫著的”曇花藹瑞”四字和莊嚴的佛像 ,然後,取出信來找住持聯繫。
出來接待的知客僧四十歲光景,出口不俗。看了信,說住持法舫隨太虛法師外出了,表示歉意,隨即安排童霜威到後邊凈室居住,並讓管 理飲食、住宿等的典座僧前來同童霜威見面,隨後由小和尚上茶,又送來了香噴噴的素麵。
童霜威獨住一間小屋,自己舀水洗了臉,喝了茶,不由得想起在蘇州寒山寺被囚居的情景來了。那時,讀了不少佛學經書,目的不外是想” 轉迷為悟”、”離苦得樂」,更堅定自己的不屈不撓信心,更堅強地使自己履苦如飴。同時,又以佯作消極出世的態度來抵禦日本侵略者和漢奸 的進攻。那段錐心刺骨的日子喲!怎麼忘懷得掉?在寒山寺里聽到鐘聲激起心底漣漪的感覺,猶在眼前,回想起與柳葦一同在楓橋鎮共同度過的 幸福時日,也猶在眼前。想起那些過去了的感情上的折磨和精神、肉體上的煎熬,童霜威覺得人生痛苦太多。早年,他在失意懊喪時常有過要 出家做和尚的想法,可是如今,卻是來到縉雲山去拜訪盧婉秋勸她不要消極出世,應當回到紅塵中來,豈不矛盾?只是人生也每每是在矛盾中 存在並進行的,是矛盾又不矛盾。《五燈會元》里有句諺語說:「泥佛不度水,木佛不度火,金佛不度爐。」佛猶如此,何況是凡胎的人!活在 世上,如果太消極,必然是走向毀滅自己的道路。等待著生命的結束,又有什麼意思呢?有時候,死比生容易,生比死難。自己在”孤島,陷身 魔掌時就是如此。當時簡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但終於沒有用消極態度對待,而是用積極態度戰鬥的。正是這樣,學佛經學佛性看是消極 ,實可積極,終於同忠華帶家霆一同逃出淪陷區來到了大後方。這也就是選擇。一樣學佛讀經,可以有出世與人世兩種選擇;一樣生活,也可 以有積極、消極兩種選擇;一樣面對厄運與逆境,也可以有克服和退讓兩種選擇。我的選擇顯然是對的。此時,在古剎之中,看到和尚來去、 香客出入,聞到香煙觸鼻,他忽然有一種想用生命直截了當地投入對世界與人生的體驗,在活潑潑的體驗中自見自性而開悟的願望了。他覺得 對盧婉秋談些這種道理,還是對她對自己都是有益的。
他向小和尚詳細到盧婉秋住處的路途,知道離縉雲寺不算遠,是在縉雲寺與獅子峰之間的一條岔路附近,就走出寺來,從寺側林間幽徑順 路而上。
中午時分,十月的太陽本來還有點猛烈的餘威,但大山披垂綠髯,這裡氣候涼爽,林幽竹翠,鳥兒鳴囀,樹葉清香,安靜而又凝滿詩情畫 意。山上涼爽,蝴蝶成雙結隊,翩翩飛舞,斑彩之美,難以形容。看到遠處山峰峭壁高懸,蜷曲的老樹掛在崖邊,風光無限,童霜威也不感到 勞累了,坦然地邁步向前走去。
依傍山勢,按照小和尚指點的路徑,走著走著,看到了濃綠的樹叢竹林問,一些農舍模樣的房子出現在眼際。是建立在一塊較平坦的山地 上的用竹笆建成的平房,白牆黑瓦,映著綠色的修竹和夾竹桃,分成兩攤。一攤舊些,一攤新些。舊的一攤房屋多些,約摸五六間,新的一攤 不過三間屋,門窗漆了碧綠的顏色,窗戶配了綠紗。門前一條小溪泉水彎曲流過,有石塊砌的橋路,通向卵石曲徑。
忽然,聽到有悠揚的鳳凰琴聲,叮叮咚咚,彈著一曲空靈、崇高、超凡人聖的曲子,飄飄搖搖,行雲流水般盪逸旋轉在山林叢樹之間,令 人有陷身夢境之感。童霜威向前走去,來到新建的三間綠窗小屋前,站在濕漉漉苔蘚布滿的嵐岩旁,忽然聽到有輕輕的女子歌聲悠揚地傳出來 ,側耳細聽,唱的是:
「……人天長夜,宇宙腿閻,誰啟以光明?三星火宅,眾苦煎迫,誰濟以安寧?大悲大智,大雄力,南無佛陀耶!昭朗萬有,衽席群生,功 德莫能名!今乃知,惟此是,真正皈依處……」
童霜威依稀記得,這好像是太虛法師寫的《三寶歌》,作曲的是弘一法師李叔同。李叔同精於音樂,民國十九年與太虛同在廈門之閩南佛 教院執教。他持律謹嚴,後人推為近代律宗祖師。這歌是他配的曲子,很出名。無怪乎如此飄渺高潔,又如此不同凡響。童霜威來到此處,還 未見到盧婉秋卻已聽到歌聲,可以想見其為人。他記得,李叔同當年有一首《滿江紅》熱烈歌頌辛亥革命,他是十分欣賞的。還記得下闕是: 「荊軻墓,咸陽道;聶政死,屍骸暴,盡大江東去,余情還繞。魂魄花成精衛鳥,血心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山河,英雄造。」真是慷 慨激昂,熱血沸騰。可誰知李叔同幾年後競在杭州虎跑寺出家剃度當了和尚。奇人、奇女子為什麼都會這樣?心情不由得激動起來。
童霜威的手指叩在門上了:「篤篤篤!」門是緊閉著的,安著綠紗的窗戶則開著。歌聲就是從窗里傳出來的。他懷著急切的心情想看看來 開門的是怎樣一個人。
門”吱呀”開了。童霜威突然感到眼前一亮。
呀!一個穿黑色旗袍、身材中等體型勻稱的美麗女人站在面前。她看上去不過三十幾歲,滿頭烏髮,梳了一個好看的髮髻在腦後,烏髮黑衣 襯得皮膚格外白皙,像施了粉一般。眉眼長得很美,有一種傲氣與悲戚籠罩在臉上,素凈而大方,高雅而又矜持。童霜威憑想像是絕對想像不 出這麼一個盧婉秋來的。可是面前這個女性確實必是盧婉秋無疑。
她有一種冷峻的美,美得異常,沒有開口,也在打量著童霜威,態度似是問:「找誰?」
也許童霜威的外表、氣度給了她不壞的印象,她帶著冷氣的面容並沒有表露出一種厭煩或拒絕的神情。童霜威禮貌地點了點頭,開口說: 「我是來拜訪盧婉秋女士的。這裡有封樂錦濤兄寫的信。,’他將信遞給門內站著的她,心裡想:樂錦濤夫婦給我寫的這封介紹信里寫了些什麼 呢?是怎麼寫的呢?信,是封了口的,自然是有的話不便給我看到,也自然是為了便於向盧婉秋說些可以不被我知道的話。反正樂錦濤夫婦總 不會寫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來的。這樣倒好,我可以少些拘束,自然一些,隨便一些。因此,聲音不高不低,拭著額上的余汗,態度親切有禮地 又說:「我住在縉雲寺。」對方把信撕開,沒有看完,就伸手作了個”請”的手勢,不卑不亢地說:「請進來坐。」
童霜威進屋坐下,撲鼻聞到一股沁人的馨香味。屋內明窗淨几,雅靜得很,給人一種特別清潔的感覺。見盧婉秋坐下在細細看信,就打量 起屋裡的陳設來。雪白的粉牆下首掛著一幅字和一幅畫。一幅字筆走龍蛇,剛健流麗,自成一家,寫的是李清照的《漁家傲》詞,天接雲濤連 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這是李清照乍失伴侶,彌天哀痛,而且國事日非,流離 異地,無子無女,身將何依,深痛當前、深憂以後之作。使童霜威從掛這幅字上似可窺察到盧婉秋的內心。一幅墨綠彩畫,不知出自什麼畫家 之手,畫的是竹林旁一所小庵,小庵僅露一角,只見竹林,不見人跡。題詩云:「深深竹林下,園庵最幽僻。高懷本恬曠,野趣助閑適。眾人 奔名徙,浮世榮物役。豈知庵中樂,道勝心自逸。」詩畫都頗有雅意。
雪白的粉牆上首卻怪,掛的是一幅雪白無字亦無畫的屏條,用白綾裱得十分精緻,可是一片空白,叫人估不透猜不著是怎麼回事。這奇女 子確實是奇!
童霜威再看看屋裡,外問與裡屋有門相通,用一塊雪白的布簾.羅遮隔。外問是書房,又似是誦經的房間,臨窗的一隻桌上放著無數佛經 、佛學書籍,一盞煤油燈玻璃罩擦拭得透明透亮立在左側,有隻古瓶供著一束野菊立在右側。桌上有講究的文房四寶,還有一盤紅得像火的橘 柑。西邊有張小案,上面擱著一架鳳凰琴,一杯清茶正悠悠冒著熱氣。剛才主人一定就是坐在這裡彈琴吟唱的。東邊沿牆,放著兩隻竹書架, 每隻四層里里外外整齊地滿滿放著書籍。童霜威約略一看,多數是線裝書,一隻竹書架的底層,還放著一副講究的圍棋。書架旁的茶几上,則 是熱水瓶和茶具。童霜威想看看有無木魚,卻未看到。主人肯定極愛乾淨,地上桌上窗上均是一塵不染。童霜威在一張竹椅上坐著,見盧婉秋 讀完了信,臉上平靜,掀簾進裡屋去了。一會兒出來,手裡拿著一隻乾淨的蓋碗和一小筒茶葉,乾淨利落地將一撮茶葉倒進杯里,又去沖了開 水,放到童霜威身旁的几上,說:「請喝茶!」又將一盤火一樣的紅橘柑放到童霜威面前敬客,說:「請吃點!」
見她這樣,童霜威明白既然泡茶待客,就是表示了不嫌棄請多坐自叮意思。樂錦濤夫婦已經寫了信,無須再說明來意了。他對主人印象甚 好,但卻像面對一潭綠水不知深淺,見主人在對面遠處書桌前的竹椅上坐下了,就說:「這裡真是人間仙境,一路走來,兩眼美不勝收。」
盧婉秋點點頭,雖然臉上依然是冷,眉眼問也依然是傲氣與悲戚籠罩,卻輕聲細語地說:「再過些時候,在秋冬季節,如果由此攀登獅子 峰,可以觀賞霧海奇景。早晨,茫茫霧海,銀浪翻騰,蔚為奇觀。倘若等待日出,不但能看到緋紅的太陽在乳濤中跳躍著冉冉升起,還能看到 燦爛的光環,絕不亞於峨眉山金頂的佛光。」
見她肯說這樣多的話,童霜威感到更自在些了,不假雕琢地問道:「縉雲寺原名相思寺,我來之前查過典籍,說縉雲寺即古相思寺也,寺 前多相思樹,有相思岩生相思竹,形如桃釵,又有相思鳥,羽毛綺麗,巢竹樹間。今日來時,知道相思岩在寺東香爐峰下,也見到了相思鳥, 只是竟連一棵相思樹也未看到,不知何故?還有這相思竹不知與這門前的竹子有何不同?」
盧婉秋似乎並不嫌童霜威問得噦嗦,用手指指童霜威的茶碗,說:「霜老,請飲茶。這是山中特產縉雲甜茶,味甘芳,養胃健脾,滋喉潤 心,請試試。」
童霜威道謝,捧起茶杯,水還燙,喝了一口,清香可口。
盧婉秋自己也喝著茶說:「這問題我也答不好。有人說,當年相思寺曾遭火焚,相思樹全被山火燒光了。有人說,縉雲山上根本就不長相 思樹,只有另一種紅豆杉,只因有’紅豆’兩字,便與被叫作相思樹的紅豆樹相混淆,皇帝糊塗,就錯賜了寺名。至於相思竹,有人說就是夾竹 桃,’形如桃釵’,相思岩前不少。另一種說法是相思竹就是苦竹。清人毛澄留有《相思寺》詩一首:’相思寺里相思竹,千般桃釵掃石塵。紫粉 難揩啼夢痕,翠環若伴苦吟身。巴娘曲罷遠江雨,越鳥聲多幽谷春。欲向靈山問迦葉,拈花何似散花人。’就是吟的這種苦竹。其實,這些考證 並無太大意義,知道這點我就覺得夠了。」
童霜威微笑,發現盧婉秋確實既博學又有見地,忽地又想起了柳葦。她們兩人之間似乎有一些共有的東西,如博學強記,如一樣都那麼美 麗,又迥然不同。這是個消極出世者,柳葦是個積極人世者。這個在帶髮修行,柳葦卻為做共產黨獻出了熱血和生命。此想彼想,既覺得柳葦 比盧婉秋要高,又覺得盧婉秋也自有她不平凡之處。由於想起了柳葦,引來了感傷和那種曾經滄海的感情。一時間,只覺得應當同盧婉秋好好 談談,了解她,並勸慰她,對於樂錦濤夫婦作伐的事,反倒拋到腦後去了。
童霜威又喝一口茶,指指牆上那幅雪白的無字無畫的屏條,說:「盧女士,這幅屏條怎麼沒有畫也沒有字呢?我看到後想了很久,忽然悟 到戰前有一年我去西安,游唐高宗和武則天合葬的乾陵時,見到與歌頌唐高宗的文治武功碑對稱放置的是一塊六米多高的’無字碑’,上面當時 一個字也沒有刻。這是武則天的特立獨行。為了表示自己’功高德大’難以用文字來表達,故而立了這樣一塊無字碑於乾陵。我想,面前這幅空 白的屏條,也許應該是幅佛像,不知這推測是否有點道理?」
從她那烏亮、美麗的眼神里可以看出,盧婉秋似乎感到對方不是尋常人了,帶點肅然起敬的態度點頭,說:「是呀,佛陀到底該怎樣畫呢 ?我見無數佛像,都將佛畫得太醜陋粗俗,太像凡人了。與我心中的佛,相去太遠。用這潔白的紙,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見映照在這紙上。 不但如此,在戰場上為抗日而犧牲了的先夫,我覺得他與眾多英烈,也是應當立地成佛的。我為他修心練性,為他誦經禮拜,我也能從這潔白 的紙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現。」
「啊,果然如此!」童霜威不勝唏噓。見盧婉秋既然已經談到了死去了的章師長,正好從這下手來進言勸她不要超脫紅塵帶髮修行。因此 ,誠懇敬重地說:「章夫人(為了表示自己心上無邪,童霜威改口了),我來之前,聽錦濤兄談起你自從章師長為國捐軀後,轉變了人生觀。錦 濤兄夫婦對這極不放心。章師長為抗日戰死沙場,他死得其所,重於泰山。現在抗戰尚未勝利,日寇未滅,章夫人遽而如此消沉,未免與章師 長的抗日愛國初衷背道而馳。錦濤兄夫婦為之憂慮,希望你還是振作起來,不要既傷精神與心靈,又傷身體。應當多為神聖抗戰考慮,為國為 民,哪怕盡一分義務也較現在這樣與人隔絕為好。不知章夫人以為如何?」
誰知這話一說,盧婉秋臉上忽然更冷,悲戚與傲氣也更足。先是低頭沉吟,忽然說:「霜老,人各有志,不能勉強。我對戰爭,已經深惡 痛絕。戰爭使無數家庭生離死別,大地上濫開殺戒血流成河;戰爭使人性毀滅、道德淪亡,社會上骯髒齷齪。面對戰爭造成的苦難,我的忍耐 已到極限。我無力挽救眾生於苦海,只有四大皆空,自外於戰爭,修行正果,弘法利世。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正是依此精神活 在人間準備了此餘生的!何必為我憂慮?」童霜威看得出她的認真,不忍不勸,說:「其實,佛門雖有殺戒,現在的佛門弟子,即使在國內外有 很高地位的,也在心裡常為國家民族的災難祈禱。雖然未必能去從軍作戰,但絕不會做漢奸。為什麼?因為意識到這場戰爭是日寇侵華造成的 。如不奮起抗戰,只有做悲慘的亡國奴。我們開殺戒是由於敵人殺我們而引起的。日寇是侵略者,我們是被侵略者,戰爭的性質,在日本和德 意軸心是侵略戰爭,在我們及盟方,則是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戰爭,不能等同而言,更不能籠統不加區別地反對戰爭。正因如此,我不能不來勸 勸章夫人,你尚年輕,又學識淵博,倘能利用本身才智,為抗戰效力,比在這山野樹叢之間,青燈一盞、佛經一疊,要有意義得多。」他說到 這裡,動感情了,忽然談起了自己在淪陷區里的往事,從在上海被敵偽特工綁架,到被囚居在蘇州寒山寺誦讀佛經,又轉移南京瀟湘路軟禁, 一直講到逃離淪陷區經過大旱的中原抵達大後方。講的目的是要說明戰爭確也給自己帶來了大災難,也給百姓帶來了大災難,這是日本帝國主 義強加到中國人頭上的戰爭。只有將反對日奉侵略的抗戰進行到底才行,不能籠統地譴責戰爭的罪惡。也是為了說明自己雖有過這種生死選擇 的危險經歷,而且直到今天,依然生活艱難,仍沒有消極泄氣。目的希望盧婉秋能有所啟發和回心轉意。
童霜威溫和地娓娓講來,常有威嚴的表情。經曆本來動人,盧婉秋聽著聽著,既為對方誠意所感,也為對方遭遇所動,態度和緩下來,臉 上出現了一種關切、尊重的神情。聽完以後,凄然地說:「霜老,謝謝您講了一首正氣歌,使我很感動。怪不得姐姐姐夫在信上向我介紹,說 霜老不但是位飽學多才的前輩,而且是位置生死於度外的愛國者,這樣一聽,就明白了。我實在感謝您的好意,但我見到太多的殘忍與滄桑, 生命不過是一場悲劇。我確已看破紅塵,這裡是我在塵世中的天堂。在無常的法理看來,苦受固然是苦;而樂受,以至於樂極生悲,仍是逃不 了苦。人生是苦,這世界充滿著苦,知苦而不貪慾樂,就不為境界所轉移了。我念經,但不用木魚;學佛,但不入空門。一切的一切,只求解 脫煩惱,得到平靜,證人涅粲而已,請霜老諒解。」
童霜威忍不住說:「那時我在蘇州寒山寺讀經看佛書,也曾經消極過。後來,感到涅粲的用意,是要我們省悟世界無常,認識現實,不離 現實而努力,在世廣修善行,改造自己煩惱染污的身心,使成清靜功德所聚的生命。人生宇宙的一切,都是相依互存的緣起,人人與我都有密 切關係,人人對我都有重大恩惠,怎能拋棄大家不管而自己獨自去解脫呢?人世越痛苦,我越感到需要自己出力去救濟他們,願為眾生服勞, 願代眾生受無量苦。」
「您是說我應當人世而不戀世,出世而不獨善,能舍己為群,利度眾生?」盧婉秋問。
「是的!所謂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這才算有佛陀的救世精神呀!」童霜威點頭說。
可是盧婉秋臉上又深深籠罩著慘然悲戚的神色了,她輕輕吁了一口氣,說:「霜老的話是對的!只是我早已寂靜無染,無欲無求,只求擺脫 無明煩惱,即使已入迷途,也不想走回來了。」說到這裡,似乎有送客之意,輕聲彬彬有禮地說:「今天辱蒙光I臨,謹謝所賜。」
童霜威感到不好再坐,更不好再說,起身說:「章夫人,我明天再來,不知可否?」
盧婉秋既不拒絕也未肯定,只微微躬身,說:「謝謝,謝謝!」也弄不清她這”謝謝”是謝絕呢,抑是表示歡迎。
她恭敬地送童霜威到門外,黑衣烏髮的美麗身影瞬即回身,進屋關上了門。啊!你這痛苦的美麗!童霜威打算走了。極目遠望,群峰聳立, 林壑深秀,周圍的迷人景色,像一幅氣勢宏大的山水長卷,悠然掛在面前。
他邁步下山向縉雲寺走去,心頭有一種難以表達的悵悵感情,惋惜,凄然,意猶未盡,也有憤世嫉俗。同盧婉秋僅僅是第一次見面,他忽 然已感到難忘她那美麗的身影、烏黑的髮髻和哀怨的大眼了!是的,她比起柳葦來,似乎遜色,而且太冷漠,但柳葦早已死在南京雨花台,她則 是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舊夢難尋,柳葦早不可再得,盧婉秋卻可以匹配的。樂錦濤夫婦做媒,應當感謝他們的好意。只是盧婉秋消極出世似乎 已成定局,童霜威感到要使她回心轉意重入紅塵似乎很少可能,卻又惻然於她過這種空虛無益的生活,似乎是在活埋自己,把自己囚禁在心獄 之中,怎麼能不好好勸她一勸呢?想到這裡,他不禁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在他心頭翻騰得更多的是一種矛盾、複雜、憤慨與不平交匯的情緒。兩鬢已皤,一年老一年,世態人情經歷得太多,人問寵辱都已參破, 迄今仍在為縹緲的事業和前程苦苦張羅。剛才對盧婉秋說了那麼多,其實自己心裡有的舊愁新怨,也是意興闌珊,也是意馬心猿,也是傷懷消 極,何嘗沒有出世之想?只不過是強打精神,在宦海中沉浮,在人海中掙扎!想到這裡,心裡難過,游山觀景的興緻一點也沒有了,倒想起了一 首元人小令,無聊地吟誦起來:「不識字有權,不識字有錢,不曉事倒有大誇薦。老天只恁忒心偏,賢和愚無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 聰明越運蹇,志高如魯連,德過如閔騫,依本分只落的人輕賤……」吟著吟著,獨自搖頭苦笑起來。
縉雲寺廟宇很大,太虛辦的佛學院,學生都是些小和尚和年輕的僧人。除講授佛經外,也教些一般課讀,提高和尚的文化。教師都是那些 有文化的老和尚。童霜威回寺以後,時候還早,不過四點鐘光景。一個執事僧來訪,看樣子是統領全寺僧眾的後堂首座僧。是位年歲較大氣質 極好的老和尚,雙手合十,自報了法名,童霜威未能記住。他極為虔誠地道歉,說太虛法師與住持法舫外出未歸,招待不周,又出乎意外地說 要向童霜威”化緣」。童霜威正想要拿錢布施,老和尚卻連連擺手,笑說:「不是不是!」聽他說了原委,才知”化緣”是風趣的說法,縉雲寺內 常請遊客中的名流給佛學院的僧眾講演,把這說成是”化緣」。
老和尚笑道:「我們不要求布施金銀錢財,只要求施主布施些文化知識。」
童霜威聽了,讚許地點頭:「真是名山大寺的風範,應當效勞!應當效勞!」
傍晚,他在佛學院向僧眾演講,講的就是白天在盧婉秋處敘述的那段自己在寒山寺囚居學經的經歷與體會,結合佛學,宣傳了抗戰救國的 道理。聽講的僧眾,個個都為之動容。這天晚飯,送來的是講究的素齋。童霜威吃了素齋,天已見黑,一天疲乏,無心再出去遊逛,只想靜靜 休息一下,就在住的禪房裡躺下睡了。
夜晚有月亮。月亮像天上一盞孤獨的路燈。可以想見,清爽的月色灑進了樹叢、飄灑在蒼鬱的山巒問有多麼美麗。寺院里的樹影又映在紙 窗上了,同在寒山寺的情況相仿,月色無聲地溶解著人生的苦樂。猛地想起那年農曆年前,方麗清由江懷南陪同來看望的事了,往事真如煙雲! 又想起了白天同盧婉秋的會見與談話。依然是盧婉秋苗條勻稱穿黑色旗袍梳髮髻的身影,依然是她悲戚、傲氣的黑眼睛……他覺得此刻自己的 心情恰有一首懷古的元人小令可以表達:「美人自刎烏江岸,戰火曾燒赤壁山,將軍空老玉門關。傷心秦漢,生民塗炭,讀書人一聲長嘆。」
在嘆息聲中,他因疲乏而睡熟。
半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聲敲打樹葉,秋聲攪心,就再也睡不著了。第二天,童霜威早早起來,心裡記掛著盧婉秋。一看外邊天 色陰霾,牛毛雨仍在紛紛揚揚飄灑,覺得這雨淋不透衣,沿途又有大樹蔽雨,也不向和尚去借傘了,吃了碗素麵,匆匆信步走出山門,沿著小 徑,向盧婉秋住處走去。
外邊,白霧迷漫,霧氣在樹叢、山巒間升騰潛漫,流光滴翠,雨絲拂面,雨露浸襪,郁藍灰濛的晨光在遠處依著晨嵐霧氣而飄動。紅豆杉 、香果樹、飛蛾樹,加上奇花異草,層層疊疊的濃綠、淺綠、淡綠、深綠,在白色的霧氣中變得更加滋潤,更加新鮮。眼睛舒適,心胸開放, 渾身涼爽得既有快意,也有些刺激。但這種涼爽也頗像盧婉秋美麗的臉上的那股冷氣,使人感到既可近又不可親。
童霜威在如夢的霧裡,心裡得到極大的自由和舒張。終於又走到昨天來過的盧婉秋的住處來了。腳下踩著青青苔衣,仍然是昨天的情景, 只是沒有琴聲,沒有歌聲。他快步走過石塊砌的橋路,踏上卵石曲徑,來到盧婉秋屋前,出乎意外地看到:綠紗窗外的玻璃窗緊閉著,房門上 掛著一把沉重的黑鐵鎖。
主人不在,她到哪裡去了?一股悵惘泛起在他心頭。世界的萬事萬物,是既可求又不可求、既可以理解又不可以理解的嗎?正在徘徊,決 定歸去,忽見鄰舍里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農家姑娘,補丁的花短衫、黑色的舊長褲都還潔凈,見有客人找盧婉秋,跑了上來,問:「找誰?」
童霜威說了是找盧婉秋的。
姑娘說:「盧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獅子峰看霧海去了。」”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童霜威明白:盧婉秋未必真是去看霧海,是避不見面,免動凡心哪!他只好悵然而返。
山,巍巍從遠方來,又巍巍然向遠方去。沐著牛毛雨,在大霧中,腳踏霧絮,有時身在霧外,有時身在霧中,遠望在霧氣中被吞沒了時隱 時現的蒼翠的獅子峰,如大海中的島嶼。一道蜿蜒曲折的小徑,像是天梯,是要把人引領進天外的世界裡去么?童霜威忽然有置身仙境的感覺 。其實,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能得到的東西未必太希罕,得不到或得到而又失去了的東西常會遺憾。盧婉秋,在他心上留下了一塊空白,使他 在回到縉雲寺後,心裡一直感到失去了什麼似的空虛。
童霜威決定再住一天,明晨再造訪盧婉秋,如果仍不見面,就算人事已盡只好回去。那麼,這一天怎麼度過呢?他決定看看宋代狀元馮時 行的遺迹。馮時行宋宣和初年在縉雲山讀書,自號”縉雲先生」,宣和六年考中狀元後,歷任奉節尉、江原縣丞、左奉議郎、石州知州等官職, 紹興八年奉詔入朝,覲見天子。他主張抗金、反對議和。由於堅持抗戰,不附和議,不合宋高宗偏安之意,也為奸臣秦檜所惡,紹興十一年, 岳飛風波亭被害,馮時行也被罷官回鄉,後來在縉雲山側辦學。
童霜威帶著憑弔馮時行的同情心遊覽遺迹。馮時行有一首題縉雲山的七律:「借問禪林景若何?半天樓殿冠嵯峨。莫言暑氣此中少,自是 清風高處多。岌岌九峰晴有霧,瀰瀰一水遠無波。我來遊覽便歸去,不必吟成證道歌。」詩寫得平平,但想到他的為人,童霜威覺得詩昧也就 增加了一些。童霜威漫步遊覽了縉雲寺右馮時行的洗硯池,逛了馮時行清晨迎著朝陽朗誦詩文而命名的洛陽橋。中午回寺,忽然收到家霆從重 慶發來的一份加急電報,電文是”有要事盼速歸」。有什麼事呢?童霜威想來想去得不到答案,覺得納悶,決定仍按原計划進行。午後,休息了 一下,就又去寺左馮時行課餘散步的相思岩遊覽。遊覽中,他忽然想:明天一早如果能見到盧婉秋,一定要同她談談馮時行。馮時行不信佛教 ,他詩中說的”我來遊覽便歸去,不必吟成證道歌。」”證道”就是”悟道」,馮時行是不在縉雲山出家的,他的堅持抗戰不附和議,被黜後悲憤 辦學,不消極而仍積極,難道不值得欽佩讚揚而對人有所啟迪嗎?
但,第二天清晨,童霜威去盧婉秋處,又撲了個空。依然是那個農家小姑娘,也依然是同樣簡單無情的回答:「盧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獅 子峰看霧海去了!」
「她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
意思是很明白了。童霜威覺得無可強求,取出身邊自來水筆,將小本子的紙撕下一張,想留個條給盧婉秋禮貌地告別,又覺得難以寫什麼 。終於突然想到,何不把馮時行的詩寫了留給她呢?也許對她有些啟示,也等於我當面又勸了她一次。就在小紙上將詩寫了一遍,最後寫上: 「抄錄馮時行七律一首請婉秋女史一閱藉作告別」,下邊署上了”童霜威”的名字,交給了那個小姑娘。
離開縉雲山時,心裡惆悵,同來時心境迥異。他感到心裡疲乏,不想步行了,雇了乘滑竿直到北碚。一路上似乎總看到盧婉秋那雙傲氣又 悲戚的黑眼睛。
抵達北碚,才十點鐘,童霜威到兼善公寓,找了個二樓上的房間休息。他未來北碚之前,早聽說馮玉祥來北碚就常住兼善公寓。這裡清潔 幽靜,他打算在這裡休息一下,吃了中飯,然後就搭車趕回重慶。他實在想不出家霆會有什麼重要事打急電來催他回去,很怕是家霆得了急病 ,所以雖留在北碚休息,心裡也很不定。
洗了臉,喝了茶,輕快地走出房間到樓下,打算上街去逛逛,看看這北碚實驗區的面貌,無意中卻在兼善公寓門口,碰見了方臉盤高顴骨 戴著近視眼鏡的程濤聲。程濤聲穿件夾克衫,手執一卷報紙,走路有點八字步,微笑著點頭上來說:「啊呀,嘯天兄,你怎麼到北碚來啦?」
童霜威避而未答,碰見程濤聲出乎意外,高興地說:「振亞先生,上月就聽說你去廣西了嘛,怎麼是在這裡呢?」
程濤聲哈哈笑了,說:「是我開了一個聲東擊西的玩笑,放的空氣!我說我要去廣西,軍統就要忙亂一陣。我沒去,他們卻先派了人去了。 其實,我是到這裡來讀佛學書的。北碚水色山光好。我是遠離塵囂來追求清靜的。」
原來程濤聲也住兼善公寓二院二樓,兩人就一同去到程濤聲房裡談心。 –
坐定以後,泡了一壺茶。程濤聲說:「大作《歷代刑法論》我已經拜讀,寫得很好呀!現在,國民黨法無定規,有的人可以隨心所欲。特務 橫行,又根本不要什麼法律依據,更加上刑不上裙帶至親,怎麼能振奮人心爭取抗戰早日勝利?大作看來是在論史,是專門性學術著作,其實 用心良苦,頗多對當今權貴逆耳之言。你這書是有愛國民主思想的,我讀後頗受教益,應當祝賀。」
聽程濤聲這樣說,童霜威意識到他確實是讀過《歷代刑法論》了,就將自己本來打算寫一本《三朝三帝論》的計劃講了。
程濤聲大口喝著茶說:「哈哈,這本書如果寫完出版,必然轟動,只是恐怕你就家無寧日了。再說,如今要出版,也很困難。我看,你如 有寫這書出版的膽量和決心,倒不如幹些實事。」
「幹些實事?」童霜威凝望著程濤聲,想聽他說些什麼。
程濤聲說:「是呀,國民黨被一些人弄得烏煙瘴氣日益腐敗,專制獨裁世界難找,實在應當促進它實行民主改革啦!我們都是主張抗日的國 民黨內真正忠實於孫先生提出的三大政策的三民主義信徒,應當在國民黨內部堅持抗戰,堅持團結,堅持進步,同當前逆時代潮流的一些人和 事鬥爭,謀求國民黨組織的徹底改革。」說到”鬥爭”兩字時,他把”鬥爭”念得像”搗針」,聲音很高,使童霜威吃了一驚。
童霜威一想:真大膽!也真有了不起的想法!他感到這次談話是上次江津之談的繼續,顯然比在江津時誠懇而且坦率得多了。鑒於上次的教 訓,由於對當前時局的不滿與憂慮,再加上自己的不得志,童霜威感到,此時此地,應當像馮村在去年八月我剛抵重慶時提示過的:「從長遠 看,我要勸您在看看情況後,經過深思熟慮,為中華民族和人民著想,考慮在政治上離開國民黨另立門戶,另找出路。」那麼,程濤聲的談話 就不是可聽可不聽的了。顯然,程濤聲他們,似乎都有一種打算,一條道路。他們這批國民黨左派,已經跑到前面去了。我這中間派,難道一 直要在中間遊盪,左也不要你,右也不要你(要當然也不會去!),這多可憐哪!因此說:「振亞先生,你說得好,請往下講!」
程濤聲突然笑笑,欲擒故縱地說:「江津那次見面,我要談的已經談了,今天要講的也講了。如果你確有決心,請多體會我的話,也請再 作等待,做些應該做的事。我想到適當時候,我們是一定會攜手並肩(他念作’小手奔加’)一同有所作為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話!」
童霜威寧願今天有這樣一個結局,心中想:是呀!看來,我的出路說不定是在這裡!為官榮貴,只不過多吃些筵席,安插些相知,住洋房, 坐汽車,玩女人,銀行里有錢,箱籠里充實,有什麼意思!真正為抗戰出點力,為國家民族前途出點力,也出出胸中這點不平之氣,那才是做人 之道!想到這裡,連連點頭,說:「相信!相信!但願能如先生所言。」
後來,兩人一同吃了午飯,程濤聲突然說:「啊,我把重陽節都忘了!原來你到北碚是來登高遊覽的?」童霜威順水推舟地點頭,把在縉雲 寺住了兩天遊了縉雲山的情況談了,當然隱去了看望盧婉秋這一段,風趣地說:「重陽登高,飲菊酒,佩茱萸,吃重陽糕,從古相停,可是我 這次是’獨在異鄉為異客’,除了登高四望,既未飲酒,也未吃糕。」程濤聲約童霜威再一同盤桓兩天,童霜威把家霆電報拿出來,說明急欲趕 回重慶,表示了心中的焦慮,午飯後就與程濤聲握別。
在往南回重慶的途中,童霜威在公共汽車上,一邊靜觀窗外景色,一邊沉思默想:這次來北碚和縉雲山,委實太有意思。我是以一個既積 極又消極的中間派規勸已經皈依佛家完全消極遁世了的盧婉秋,希望她回返積極的。可惜未能奏效。遇到了程濤聲,他表面上雖也信佛讀經, 實際卻是在高叫”搗針”和”小手奔加」。他是一個應當消極卻能十分積極的政治家。他三言兩語就將我說服了。同樣一個世界上,不同的人正在 演出不同的角色!盧婉秋那樣是不足取的,有機會我還應當勸她。而我,雖仍猶豫,已不惶惑。我的道路也許會有危險,但地藏大士說:「地獄 未空,誓不成佛。」用佛祖”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心來做個正直的黨人,我的心是會安的。我的精神也是會得到寄託的。我將不會感到空 虛,我也將生活得有意義。
他腦際不知為什麼,老是出現盧婉秋壁上那張既無字又無畫的屏條。盧婉秋確實是個富於神秘色彩的冷艷而又貞潔的奇女子。從縉雲山帶 回的悵惘,剎那問在思索這些問題時似乎消散了一些。
只是,他掛心的是家霆那份急電。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既是急電,肯定是嚴重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