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鼎山、陳瑪荔的公館在上清寺、曾家岩口,附近就是中央黨部。這一帶,住的要人不少。
晚上,家霆沒有去學校上課,換了整潔的衣服,由燕姍姍陪同來找陳瑪荔。
從上清寺公共汽車站下來,走在路上,燕姍姍像講故事地說:「陳瑪荔本來叫陳瑪麗,後來將’麗’改成了’荔’。這時候,畢鼎山一般總不 在家。他在外邊常有應酬,老不正經,喜歡到都城飯店或嘉陵賓館跳舞。陳瑪荔卻不同,愛跳舞但不隨心所欲。她每每只在蔣夫人舉行家庭舞 會時才去參加。她處處學蔣夫人,也是講究穿戴、講究飲食,吸烈性香煙。煙癮很大,像英國名牌煙”茄立克”、三五牌、”白錫包”等都不愛, 愛吸的是美國的進口(駱駝牌)。她愛看美國電影,愛聽小提琴獨奏曲,也愛看京戲,愛用舶來化妝品。
手指甲和腳趾甲都塗蔻丹,經常打扮得十分俏麗。但在一些會議上露面或到機關里去時,有時也特別素靜大方。」
家霆明白:燕姍姍在使他了解陳瑪荔這個女人。家霆同姍姍大姐還是第一次見面,卻像早就熟識了,一見面就學燕寅兒叫燕姍姍”大姐」。 姍姍大姐做報館的採訪主任,養成了”自來熟”的本領。她該有三十五、六歲了,長得年輕,一副職業婦女的樣子,看上去不到三十歲。有一副 討人喜歡給人好感的外表,穿得樸素,但風度洋派,瀟洒得很。不是那種華麗、美艷的人,卻像玉蘭花似的,給人素雅的美感。她不胖不瘦, 不高不矮,齊耳的短髮,白凈的臉皮,兩隻烏亮的大眼睛同燕寅像。她好像很喜歡家霆,把家霆當作弟弟似的帶著,l隘進陳瑪荔公館的門時, 還叮囑家霆:「這個女人很高傲,在美國留過學,上的是文特貝爾大學,有很多洋脾氣:講究禮貌,講究儀錶,講究守時,講究效率。今晚, 是我預先打電話同她約定的時間……」燕姍姍看看手錶,夜光手錶正指著七點缺三分,說:「正好!我們到達時一分也不差!記住,她忙,不宜 多坐,把事談完,我們就走!」
陳瑪荔、畢鼎山的公館,看來可能是哪位川軍將領或四川實業家的房子借給他們住的。在這天色已暗的時分,看到這種在重慶屬於要人居 住的青磚公館洋房,使家霆明白畢鼎山確實是走紅了。門口,停著一輛黑色小轎車,有個司機坐在車裡。燕姍姍一看車號,輕聲說:「是中統 局的汽車,有客人在裡邊。」
家霆佩服燕姍姍的機靈、聰敏和對車號的熟悉,覺得這本領包括她剛才在路上介紹陳瑪荔時所掌握的豐富背景材料,都是做一個名記者必 備的條件。跟著燕姍姍正往裡走,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人從裡邊匆匆走出來。近前了,映著門房的燈光可以看清這人約摸三十七八歲,留著對 分的西裝頭,有兩隻看上去叫人覺得他在生氣的眼睛,右手夾著香煙。家霆心中一驚,馬上認出:是張洪池!就是那個中央社記者兼著葉秋萍部 下特工職務的張洪池。這個神秘人物,馮村的被捕顯然同他有關。他到陳瑪荔公館來幹什麼呢?家霆怕被張洪池認出,忙掏手帕假作拭臉,隨 著燕姍姍走向門房,避開了張洪池,然後走進陳瑪荔的公館裡去。
「啊,你們很準時啊!」陳瑪荔見到燕姍姍和家霆時,放下手中正在看的晚報,第一句就用滿意的口吻這樣說。她的國語帶著上海口音。
這是一問寬大的、布置得簡潔又很有藝術氣息的客廳。地板打了蠟,光燦燦的,看來是可以用來開par十y用的。牆上一邊掛著兩幅風景油 畫。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間掛著一張陳瑪荔的全身巨幅油畫像,神採風韻,飄飄欲仙。像框講究,金色葉穗的闊邊古色古香。一套沙發上蒙著墨 綠色布罩,一隻小圓桌上有景泰藍花瓶,小茶几上有一套西式花瓷茶具,還有彩色煙灰缸和一罐三五牌外加一包駱駝牌香煙。此外,中問一張 奶油色大橫几上,排列著滿滿的原版外文書和許多中文書籍,還有不少《Life》(《生活》畫報)、《Reade。Diges十》(《讀者文摘》)、 (Crown)(《王冠》雜誌)等美國雜誌。精裝書里有《聖經》,中文書里有童霜威的《歷代刑法論》。家霆想:爸爸那天寄書給畢鼎山時,是抱著 一種諷刺態度去寄的。當時,哪想到為馮村的事競要來找他們幫忙。
三人都在沙發上坐下。燕姍姍介紹了家霆,家霆把爸爸的信交給了陳瑪荔,陳瑪荔抽出信箋來看。家霆打量起陳瑪荔來了。這女人,臉不 太漂亮,卻窈窕、華貴而有風韻。總該有三十齣頭了吧?卻顯得很年輕。她頭髮梳成一個小圓髻,旗袍裁剪得非常合身,苗條而豐滿,配上高 跟鞋顯得亭亭玉立。
「哦哦哦。」陳瑪荔從茶几上拿起駱駝牌香煙來,抽出一支,用打火機”啪”地點燃了,看了信,吸著煙,朝家霆看看,點著頭,聲音飄飄 柔柔,「令尊和我們,關係是很好的,我知道!(家霆想:關係好什麼?)令尊的大作我們也早收到了,很欽佩啊!不過,關於這件事——」她揚 揚手裡的信,「我在你們來之前,了解過情況,恐怕不是很容易辦的。人到底在哪裡,也摸不準。我想,我來努力一下,你們對外也不必聲張 。過些時候,我給你們個迴音,怎麼樣?」
態度不冷也不熱,聽來似乎有點應付、打發的味道。
燕姍姍忽然說:「瑪荔處長,這件事別人辦不行,你辦一定能行。這個馮村,為人極好,太冤枉了!你就幫這個忙吧。」
陳瑪荔聽燕姍姍這樣說,有點高興,卻岔開話題,吐著煙說:「姍姍,你是個人才,我是最愛才的。我老想勸你到中央社,如果你到中央 社,我讓他們重用你,讓你出國去做特派員。你們那個報紙是沒什麼前途的。」
燕姍姍搖頭笑笑說:「不行啊!讓我做個自由主義者吧!我喜歡做個無黨無派、不偏不倚的記者。再說,我的英文不流利。倒是他——」他 指指家霆,「他是在上海教會學校瀆過的,年輕有才,英文中文都棒!等他從民聲新專畢業了,你好好栽培他吧!」
「哦?」陳瑪荔突然好像才發現家霆的存在和不凡的風度了。她吸著煙,看著家霆,看得那麼仔細、認真,競使家霆有些不舒服了。她那 不太漂亮的面龐在煙霧吞吐之間,透著一股堅定、自信,有一種成熟、世故的風韻。她用上海話問:「你是上海人?」她忽然注意到他的那雙 眼睛了!啊,這雙多年輕、多清澈、多明凈的眼睛喲!為什麼這麼熟悉呢?
家霆點點頭,用上海話說:「我生在上海,在上海住過多年。」陳瑪荔突然用英語說:「你是什麼時候離開上海來重慶的?」家霆用英語 回答後,陳瑪荔用英語說:「好極了!你的發音很好。」她變得高興起來了,說:「我見了上海人就親三分!」又突然看著家霆笑笑,用英語說 :「你非常漂亮!」大約在這時,她發現在面前的這個年輕人風度翩翩,確是一個英俊的美男子。但這句話卻使家霆不太受用了。
燕姍姍聽了,也笑了。她明白,這種話美國人說說極平常。這位瑪荔處長真是美國脾氣!她為了引起陳瑪荔對家霆的重視,有利於把馮村的 事辦好,指著茶几上那張晚報,說:「瑪荔處長,你沒注意嗎?你可能看過童家霆寫的文章哩!這晚報上有個專欄——《重慶今昔》,每天都是 他寫的連載哩!」
「啊啊啊……」陳瑪荔確實更重視了,她撳滅煙蒂,去拿起那張晚報,看了一看。晚報上《重慶今昔》欄里,用”家霆”署名寫的一篇文章 是《山城茶館花絮》。她說:「我看了!從文化角度寫的,寫得很有趣,很有意思。」她看著家霆微笑,「看來,你將來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名記 者!」
家霆謙虛地搖頭笑笑。陳瑪荔卻問起家霆的情況來了,從年齡問到學校,從愛好問到志向。談了一會兒,家霆乏味得很,只記掛著馮村的 事,把話轉到正題上來,說:「我是從小把馮經理叫作舅舅的。那時他是家父的秘書,他太冤枉,是個非常好的人。陳處長(他本來想叫她”伯 母」,覺得她太年輕了,只好依燕姍姍的叫法了),望您一定……」
陳瑪荔打斷家霆的話說:「家霆,別叫我什麼處長,叫我Aun (姑母、姨母)吧。我想這樣——」她的態度已經變得非常親切了,看著家霆 說:「我去努力辦!你好在已經認識我這裡了,後天,星期四,下午三點鐘,你來,我把辦的情況告訴你。」
事情似乎有了較好的變化,家霆心裡高興,看看燕姍姍,似乎是徵求意見:我們是否可以告辭了?燕姍姍會意地站起身來,說:「瑪荔處 長,我們回去了,謝謝你。」
陳瑪荔已經閑閑地又點燃了一支”駱駝牌」,嗆人的煙味,使人受不了。她吸這種烈性煙,一口牙齒卻潔白如珍珠,不知是什麼道理。她也 沒有挽留,臨別,親切地對家霆說:「好吧!後天下午,我等著你。」
走到外邊,夜色漆黑,馬路上偶爾有汽車駛過。燕姍姍忽然說:「看來,家霆,她算是應承了。不過,她這種人,既老練,又能幹,也忙 得很,見的事多了,有時就像四川話說的不免有點’水’。這件事就怕她不放在心上。你後天下午三點一定要準時去,多催催她,免得靠不住。 」
家霆答應著,心裡覺得燕姍姍真是熱心、誠懇,說:「大姐,我知道您忙。這事太麻煩您了。以後來,我就不用您陪了。我一定準時來找 她!」
他們分手時,燕姍姍同他握手,說:「家霆,你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夥子。以後,有空常來我們家裡玩。我們一家,不僅寅兒,我想都會歡 喜你的。」說著,她好意地朝家霆笑笑。笑容,很親切,使家霆感到她話中有話,話里似乎帶著一種希望,希望家霆與她的妹妹寅兒能夠要好 。是不是這樣呢?是不是太敏感了?家霆還回答不出。
按照約定的日期和時間,家霆又出現在陳瑪荔那在重慶算得精美講究的客廳里了。
茶几上,放著一大堆書,橫七豎八,看樣子,陳瑪荔剛才坐在沙發上正在翻閱。家霆發現她今天打扮得素凈,看上去卻特別順眼。她一頭 黑髮,未梳髮髻,長發披肩,穿一件合身的茶色旗袍,配的是高跟鞋,身邊有一隻書本大小的黑色皮夾。她的打扮有點像個大學生,但高貴的 派頭難以形容。看到家霆準時來到,她表示高興,看看手上的金錶,說:「你知道,我最喜歡人守時守信,你能守時,說明你很有教養,我喜 歡。」
上次來時,茶也沒有。今天,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傭送來了兩杯噴香的咖啡,然後輕輕帶上門退了出去。
她端詳著家霆,態度十分友好,眼光流波閃爍,說:「家霆,你的事我確實辦了!但你的馮村舅舅,問題嚴重。他是一隻往燈上亂撲的飛蛾 。現在關押在一個秘密地點。由於主事的人去成都了(家霆想:這是指葉秋萍吧?),必須要等他回來才能找他解決問題。按規定,中統不能捕 人,其實他們也像軍統一樣捕人。不過捕了人總不肯承認。因此,不能把事情弄僵,急是急不得的。」”但,馮村舅舅是個好人!」
「好人?」陳瑪荔笑了,「怎麼好法?對誰好?」”如果中國人都像他,抗戰早勝利了!」
她笑出聲了,露出一口皓齒,說:「你說這種話真像個孩子!別急吧,等幾天,我們再碰次面,你說好不好?」她要家霆喝咖啡,自己卻慢 悠悠地在吸駱駝牌香煙。
家霆端起咖啡,心想:也只能這樣了。真是”急驚風偏遇慢郎中」,說:「好,謝謝Aun十!」喝了一口咖啡,甜得太膩,糖放多了。聽到 家霆彬彬有禮地叫她”Aun十」,陳瑪荔又笑了,她夾煙和吸煙的姿勢嫻熟、優雅,用英語說:「我喜歡聽你叫我Aun十!你是個討人歡喜的男孩 子!」接著,卻問起家霆和燕姍姍的關係來了。家霆如實作了回答。陳瑪荔笑著問:「你同燕寅兒在談戀愛?」
家霆連忙否定,誠實地說:「沒有,僅僅是同學!」
她又笑了:「其實,你這年齡,也是該談戀愛的時候了。她一定很漂亮吧?」
家霆只好微微笑笑,又搖搖頭,問題使他難以回答。心裡卻想起歐陽素心來了,心想:等馮村舅舅的事辦完了,或者托托陳瑪荔再幫著尋 尋歐陽也好。正想著,記起了燕姍姍上次的叮囑,站起身說:「Aun十,您忙,我回去了。」
誰知,陳瑪荔笑了,吸著煙說:「別走,我是忙,但今天下午這時間是留給你的。我們該好好談談。你看,咖啡只喝了一口呢!」她語氣 十分親熱,像個Aun十,也像個大姐姐,出乎家霆意外。
家霆只好仍舊坐下,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
陳瑪荔突然指指身旁几上堆得高高的那些書,說:「你看,這是將要取締的一百多種劇本,不準出版,也不準演出!你看,Aun十的權力大 不大?」
家霆斜眼看去,堆放著的劇本中有郭沫苦的《高漸離》、曹禺的《原野》,還有田漢、熊佛西、洪深、陽翰笙等的劇本。他不喜歡陳瑪荔 驕傲、自誇的語氣,問:「為什麼要取締這麼多呢?」
陳瑪荔笑笑,將煙撳滅:「有個內部檢查手冊,凡不符合的就取締!報紙要檢查付印的大樣。對共產黨和那些跟著往左邊跑的進步人士,只 有把他們的嘴巴貼上橡皮膏封嚴才老實。」她說這話時,輕鬆隨意,透過她美艷的嘴唇說出來,使家霆產生一種反感。他沉默了,又微微喝了 一口甜得發膩的咖啡。
陳瑪荔忽然問:「聽說令尊為馮村的事找了杜月笙,是嗎?」家霆誠實地點頭。
陳瑪荔笑了,親切地說:「其實,中統的事現在找他用處不大。我不是中統的,你來找我倒是或許有用。我告訴你吧!蔣主席下了個手令給 中統局,要中統就幫會問題作出建議,以便中央決定對幫會問題做出適當決策。這事杜月笙也知道。他現在揣摸不透上頭對幫會的態度是什麼 ,是不願多惹是非的,對中統的事,他更不敢去碰。即使答應給你們辦,也是嘴上說說,這點你要心中有數。」家霆嘆口氣說:「所以,Aun十 ,我只有指望您了!」
陳瑪荔笑了,帶感情地望著家霆,說:「相信我,我把你的事當作我的事。」她忽然說:「家霆,你喜歡詩嗎?」
「喜歡!」家霆點頭回答。
「背首英文詩我聽,好嗎?」她說,「短的!選你喜歡的背誦一首。」
家霆感到她是在測試他的英語水平,想了一想,說:「那我就背誦一首。」他背道:
ere are words like freedom(有許多像自由這樣的字眼Swe的 and wonderful 十o say.
說起來真是美妙動聽。
On my ear十s十rings freedom sings
自由在我的心弦上All day every day.每天從早到晚歌唱不停。
ere are words like liber十y有許多像自由這樣的字眼a十 almos十 make me cry.聽起來幾乎要使我哭泣。If you ad Known wa十 I Know
假如你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You would Know why.
你就會曉得這是為什麼道理。
他發音準確,詩句念得鏗鏘悅耳,音調抑揚,帶著深沉濃厚的感情,臉上彷彿有一種嚮往和探求的神情。當他背誦完,陳瑪荔讚歎地用英 語說:「太好了!聰明的年輕人!」她忽然驚嘆於他的文雅的舉止,渾身上下那種光輝四射的恬靜了,說:「家霆,你是很有才華、很能幹的。 我要好好培養你。你將來一定是可以出人頭地通過做名記者成為大人物的。你知道,’無冕之王’這職業是最好的上天梯!你有極好的條件,儀錶 、教養、中英文的基礎都好。其實,我做你的Aun十實在太年輕,不過這不要緊,我願意把你當作好朋友。我願意幫助你!但你應當聽我的話, 我可以把我的許多寶貴的人生經驗作為忠告使你知道。你能體諒到我的這種好意嗎?」摸不清她話里的含意有多麼豐富了!是什麼意思呢?有些 話是好理解容易理解的,有些話不那麼好理解和容易理解。搖頭是不禮貌的,家霆只有點頭。
陳瑪荔又點燃一支煙,親熱地說:「你將來,畢業後,,要做一個名記者,我可以介紹你到中央社!你可不要受燕姍姍的影響,她那樣,其 實沒有前途。當然,她的活動能力很強,她也很漂亮,又死了先生,有不少人,什麼黨派的都有,都喜歡她。所以她採訪起來也比人方便,辦 起事來也常路路通。但政治上,她這樣是不會得意的。現在,國際戰局形勢很好,義大利完了,德國在走下坡路,第二戰場如果開闢後,歐洲 形勢會改觀。日本同美國在太平洋上硬拼,等待著日本的必然是大失敗。中國的抗戰雖然仍艱苦,最後勝利是不容懷疑的了。戰爭為人們出類 拔萃創造了好機會。蔣主席是偉大的民族英雄,國民黨領導抗戰博得民眾的衷心擁戴。你出身於世家,令尊是國民黨人,你應當繼承衣缽,做 三民主義的信徒。有這一條,我保險你將來前途無量。」
家霆聽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看得出她的確是真心實意一片好心,又面臨著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的局面了,說:「我現在還是學生,有 些事只好等畢業後再講了。」
「不不不!」陳瑪荔笑著搖頭,似乎感到家霆的天真幼稚,說:「你到底年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勸你,從現在起,就要走自己的路! 遲起步不如早起步嘛!過些時,我找人介紹你參加國民黨。現在有些年輕人,一天到晚愛罵國民黨腐敗。腐敗確實有,正像一棵樹上總有爛果子 的。但爛點果子算什麼?爛果子不會使果子樹跟著爛的。你對國民黨要有信心!你在學生時代就該出名,讓名字被新聞界和文化界都知道。我可 以出些題目提供些條件讓你寫文章。我能給你拿去發表,出書也方便。到適當的時候,你可以到美國留學。你說,你有了這個Aun十好不好?」
家霆彷彿被她逼到門邊了!要麼擠進來,要麼退出去。為了馮村舅舅,怎麼能”出去”呢?怎麼能使陳瑪荔不快呢?
家霆斟酌了又斟酌,含糊而模稜兩可地說:「謝謝Aun十!」卻岔開話題,用禮貌的態度說:「畢老伯戰前在南京時我曾經見過。那時我還 小。一晃這麼多年,他見到我恐怕記不得了。他現在一定也很忙吧?」
陳瑪荔噴一口濃濃的青煙,平淡地笑笑說:「我們各忙各的,各人不管各人的事。」她臉上的表情對畢鼎山似乎有點鄙視,突然神情陰冷 下來,眼裡閃過一絲怨艾說:「不談他吧!」
家霆敏感地想到,她和畢鼎山可能是很不協調、很不幸福的。童霜威說過:畢鼎山貪污腐化,在法國除了跳舞玩女人,什麼也沒學到,是 靠蠅營狗苟爬上去的。姍姍大姐也介紹過畢鼎山是”老不正經」。談畢鼎山既然會引起不愉快,家霆只好沉默著不說話了。陳瑪荔將吸剩的半支 煙撳滅,高貴、淡妝的臉上倏地收斂了一些剛才的幽怨和慍怒,說:「我喜歡年輕人,同你在一起,使我想起年輕時的一些事,我感到快樂… …」她似乎本來還想講什麼,結果沒有講。她的情緒不穩定了,似乎已經掃了興。家霆感到自己應當走了,站起來彬彬有禮地告辭。
陳瑪荔沒有再留,站起身來,忽然說:「我要送你兩套你穿了一定非常好看的衣服!」
家霆感到突然,也感到奇怪,說:「啊,不不不!」
但,陳瑪荔已經去橫几上把一隻裝衣服的紙盒拿來了,說:「不是為了別的,只是因為我覺得你穿這種衣服一定非常好看。一套是美軍的 橄欖綠毛料空軍服,一套是美軍的絲光咔嘰空軍服。是我從美軍那裡弄來的。現下最時髦的!只是有的人穿了不好看。而你,穿了一定非常漂亮 。」
家霆搖頭,他從來不喜歡接受人家的饋贈,說:「不不不,Aun十,謝謝您的好意,但我有衣服,我不要!」
她笑了:「我知道你是個大少爺!當然不會沒有衣服。這是我的一分心意。你怎麼能不領Aun十的情呢?收下,不收我就不給你辦事!聽我的 話!乖!……」她簡直把家霆真當小孩子了。
家霆感到真難對付,被陳瑪荔將裝衣服的紙盒硬塞到手上,不由地嘆了一口氣,耳朵也紅了,說:「那怎麼能行呢?」
她搖搖頭,愛憐地看著家霆,說:「我一點也不是說假話!確實是因為上次見到你後,看到人家穿這種衣時,我覺得你穿了一定非常英俊, 所以才想到要送衣給你的。下次來,你就穿這衣服中的一套來,好嗎?」
家霆未置可否,心裡尷尬。
她又鄭重叮囑:「記住!下星期二下午五點,準時來,一定要穿我送你的衣服來,我希望那天我能把馮村的事辦成了,告訴你好消息!我們 可以慶祝一番。」
她提到馮村,像打出了一張王牌,家霆覺得只能答應,就點頭了。他離開了陳瑪荔,一路上都在想:陳瑪荔為什麼這樣?他覺得陳瑪荔的 態度、眼光和有些話,有時有些暖昧。如果這樣,這使他不安,也使他厭惡。但怎麼該往那種事上去想呢?這種沾染美國風的女人,就是很熱 情很大方很隨便的嘛!他感到她有時確實像個Aun十,有時像個大姐姐,她也許確是願意幫助我,也認為我優秀。她坦率地告訴了我,她是右的 ,她希望我按照她的指點也往右的路上走。但我有我的選擇。願馮村舅舅能夠得救。以後,我是不會同她很親密的。
家霆回到家裡,見到了童霜威,發現爸爸正伏在桌上寫東西。他急著想把今天同陳瑪荔談的話都告訴爸爸。當然,有關陳瑪荔的一些有點 曖昧的眼光、態度和言語是無法講的,講的只是一些大致的情況,最後說:「她約我下星期二下午五點再去,希望那時馮村舅舅的問題已經解 決。」
童霜威聽說後,點頭說:「那就好了!看來,陳瑪荔倒還通情達理。」又感慨地說:「她談的杜月笙的事看來也不是捕風捉影。我真想不到 ,搭救馮村,我競心有餘力不足到這種地步!」
家霆走到桌邊,突然吃驚地發現,原來爸爸在開始寫他那本一直想寫而始終猶豫不決而未寫的《三朝三帝論》了!稿紙上端,爸爸寫著《三 朝三帝論》五個大字作書名,蒼勁中見秀雋,流暢中帶疏狂。在家霆眼中,五個字閃閃發出寒光,使他想到小說中形容荊軻在秦時,圖窮匕見 ,寶劍飛躍出來,熠熠如電去取秦王頭顱的描述。童霜威見兒子發愣,笑道:「我可不能’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啊!我這書是為馮 村寫的!」家霆明白:爸爸開始寫這書,不是草率決定的,是時局、國事、馮村被捕的事促成的!他感到激動。望著爸爸日漸蒼老仍堅強挺拔而 未衰頹的面容和身影,一剎那間,他竟熱淚盈眶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二,下午五點鐘,童家霆第三次準時去到陳瑪荔公館。他學校里上課請了假,心裡估計今天一定會有馮村舅舅的好 消息。
家霆是個守信的人,遵囑換上了那套美軍橄欖綠毛料空軍服。對著鏡子,他自己也覺得這套衣服確實抬人,使他看上去既英俊健康,又十 分瀟洒,倜儻得很。那種橄欖綠髮出柔和的光,襯得人遍體生輝。美國人在戰時把最好的衣料、式樣、顏色獻給軍人。好像也是吸引人去獻身 的一種手段吧?家霆走近陳瑪荔公館門口時,看到停著一輛藍色的小汽車。經過門房,走進青磚洋房到了那問熟悉的客廳時,聞到一陣優雅的 香水味。他眼前紅光一閃,看到陳瑪荔已經坐在沙發上等候他了。
陳瑪荔今天一身紅。火紅的旗袍上,是一件瘦腰身的火紅西式短上衣,腳上是一雙火紅的高跟鞋,身邊放著一隻火紅的帶金鏈的皮夾,塗 著口紅,分外艷麗。她坐著對家霆笑,用英語說:「我的孩子,你真守時!你穿這套衣,太漂亮了!我注意到你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說著, 站起來,賣弄地問:「我穿這套衣服好看嗎?」家霆有點窘了,應付著說:「好看!」
她笑了:「走,今晚我們一起享受享受。我陪你去吃晚飯,還看一場電影!」說著,走近過來,香水味更濃烈了。她提著皮夾,說:「走 吧!」家霆完全出乎意外,說:「呀,Aun十,馮村舅舅的事怎麼了?」
「啊,出乎意料,葉秋萍到今天還沒有回來。」陳瑪荔搖著頭,「據說,近幾天一定會回來。回來我就辦,你放心。」她補充說:「別把 今晚約你出去純粹當作是玩,今晚我帶你去的地方,也許能見到一個人。能見到他,救馮村就有希望。」她說得神秘,使家霆不能不跟著她走 了。
出了門,原來藍色小汽車是停放著等她的。上了車,陳瑪荔說:「盟軍招待所!」司機似乎很熟悉,點頭”晦”了一聲,汽車飛快地駛行在 馬路上。陳瑪荔介紹說:「盟軍招待所屬於軍委會戰地服務團,實際就是屬於勵志社的。我曾是勵志社的副總幹事,同他們有點老關係。現在 ,招待美軍的費用大得很。那裡吃得舒適些,我們可以過一個愉快的晚上。」
家霆心裡不快活。馮村的事使他心裡有疙瘩。陳瑪荔的作為又使他感到像一個謎。哪有什麼心情去吃飯。何況,他歷來不喜歡沾人家的光 。連在上海那次初遇到歐陽索心在”白拉拉卡”吃飯時因為身邊沒有錢,當時都使他紅了臉。今天,隨著陳瑪荔去吃飯,多麼彆扭。他處在一種 不好說也不好問的被動境地中,只好抱著客隨主便的態度,進了嘉陵賓館附近的那個美軍出入的”戰服團”招待所。
充溢著鄉下濃湯和蕃茄牛尾湯香味的餐廳,很大很大,布置得潔凈明亮,約摸有二十多隻小圓桌,每隻小圓桌上都罩著雪白的桌布,擺設 著花瓶和鮮花,陳列著調料瓶和鋥亮的刀叉。音樂正播放的是《藍色的多瑙河》。牆上貼的是一些色彩鮮艷印刷精美的美軍宣傳畫,宣傳報國 和扞衛民主自由,宣傳從軍的人馬上有工作、有收入,能到歐洲、亞洲和中國旅行。白衣侍者好像都認識陳瑪荔,見到她帶了客人來,特別恭 敬。時問還早,只有西邊屋角一隻圓桌上坐著兩個戴船形帽的美國軍人在喝啤酒吃冷盤。
剛坐下,侍者拿來了菜單,恭敬地站在一邊。陳瑪荔看著英文菜單,說:「我來做主點菜好嗎?」家霆點頭說:「謝謝!」陳瑪荔夾著英 語向侍者點菜,點的是:蔬菜濃湯、冷盤、白汁桂魚、英國鐵排雞。又用上海話對家霆說:「改吃蠟燭雞好嗎?是一道俄國菜,要皇磊油作餡 心,外面卷一層雞脯肉,外形像一支蠟燭。俄國人不敢恭維,這道菜蠻好。你也許沒有吃過?」
家霆確是沒有吃過,只好點點頭。
陳瑪荔最後又點了布丁和咖啡,叫了兩小杯紅葡萄酒,說:「這地方不錯吧?」
唱片換了《聖母頌》,家霆忽然又想起與歐陽素心在上海”白拉拉卡”里吃飯談話的情景了,不由地一邊點頭,一邊神思飄蕩起來。她看著 他,問:「你怎麼啦?」
家霆連忙回神,笑笑說:「沒怎麼呀!」他的臉顯得非常敏睿,眼深沉明亮,笑起來好看,坐的姿勢有風度。
你似乎不太高興?」她說,「今晚,我想讓你高興高興的。把你馮村舅舅的事暫時放到一邊吧。我看得出你對他的感情。我答應貅搿盞鞘 曇釜簧器。警來的美軍漸漸她又把他當孩子了!家霆只好點點頭。達”術日天千川州多了,門口老有汽車聲、吉普聲,進來的美軍散散落落坐滿 了好幾隻桌子。侍者已將紅酒、冷盤和濃湯端上來了。家霆將白巾展開鋪在膝上,用瓶插軟紙拭凈了刀叉和湯匙。高腳杯的玻璃哩竺翼最盂的 輝映凝聚到杯邊的一星亮點,猶如紅寶石戒指映眨薹惑譬眼。她同他碰杯,用英語說:「祝你快樂!」花影迷離,酒色鮮紅i警磊了一口酒,兩 頰漸次泛出紅色。家霆只是用嘴碰了碰玲瓏剔透的高腳玻璃杯,他不會也不愛喝酒。
她笑眼望著他,說:「Adnis!我以後叫你Adnis,好嗎?」家霆問:「Adi?」他在上海上教會學校時,讀過英文的希臘神話。A。是 希臘神話里的一個美男子,他是司美和戀愛的女神維納斯的愛人。
她笑笑,開心地說:「是呀,Adnis!我喜歡你叫這個名字!」難以回答,家霆只好仍舊笑笑,顯得拘謹。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心裡都沒 有空隙要用她的感情來填補,也不感到自己應當同這樣一個Aun十發生什麼超乎尋常的情感。他覺得局面很糟。陳瑪荔只喝了幾匙湯就推開了盤 子,侍者收去湯盆。她用叉選著蘆筍吃。家霆見她這樣,湯也不喝了,吃起冷盤裡的鮑魚來。她忽然神秘地問:「Adonis,你有隱瞞我的事沒 有?」”Adonis”的名字似乎她已做主確定了。
家霆為難了,指的什麼事呢?本來嘛,我的事你知道得不會多的,我也沒有向你好好談過我自己。是指的什麼事呢?因此問:「您指什麼 ?」
陳瑪荔笑笑:「《生活文藝》上開始在發表一個連載《間關萬里》是你寫的吧?」
家霆”喲”了一聲,說:「怎麼?您看到了?我還沒有見到呢?他們早說要發表,我以為發表還早呢!」
「我是今天上午見到的!剛出刊。」陳瑪荔吃著冷盤裡的牛肉說:「你的文章我也看了,文筆很好,但不該寫這樣的東西。我感到再往下寫 ,寫到河南災情等等,估計你要揭短,我不希望你那樣做。這對國民黨不利,對抗戰不利,會幫共產黨的忙。更糟的是《生活文藝》的背景可 疑,不該在它上面發表文章。」
家霆露出一點慍色來了,悶悶吃著冷盤。
陳瑪荔語氣緩和過來了,說:「以後,你寫了好的東西,拿來交給我,我給你送到好的刊物上去發表。當然——」她笑著看家霆, 「Adonis,你發表東西我總是高興的。這說明你是聰明有才能的,年紀輕輕,出手不凡,前程遠大!」
家霆總是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很不自然,卻又怎麼也自然不起來,只好也笑笑說:「記不清是誰說的了,我記得有這樣一句話:’最弱的人, 集中精力於單一目標,也能有所成就;反之,最強的人,分心於太多事務,可能一無所成。’我其實很笨,並不聰明。只不過,那個階段能集中 精力,才寫了點東西。像現在,有了馮村舅舅這種事分心,簡直書也讀不下去,文章也不想寫了。」
她又笑了,脈脈地看著家霆說:「上帝賦予你了才能,應當珍惜。對於我來說,我的人生好像包括兩部分,過去的是一個夢,未來的是一 個希望。我曾熱衷於我的事業,希望使事業成為我的喜悅,使喜悅成為我的事業。可是,夢醒來卻未能給我喜悅,我只有把喜悅寄望於未來。 希望能看到你成功,成為一個名記者,成為我私人的朋友,甚至能成為我貼心的助手。我能為你的成功出一分力,我願意把你的事業看作是我 的事業。你懂得我的意思嗎?」她說話常常一瀉千里,看得出才思的敏捷與思維的豐富。家霆感到她的眼光里蘊含著一種他說不清也不願去想 的光波,坦然地搖頭,但語氣平和地說:「不太懂。」
她寬宏地笑了,帶嗔地說:「好吧,你以後能懂就行!」
這樣談談說說,吃完了晚飯。其實,差不多每道菜都剩了一些。最後吃了布丁喝咖啡了,餐廳里的桌子坐滿的已佔大半了。陳瑪荔看看腕 上的金錶說:「在這裡再坐一會兒,去看《卡薩布蘭卡》,影片是美軍空運來重慶的,在隔壁放映廳里放映。男主角亨佛萊?鮑嘉專演鐵漢;女 主角英格麗?褒曼美得叫人動心。我看過一遍了,這是陪你看。」
家霆說:「不看了吧!我想早點回去。自從馮村舅舅出了事,我心情一直不好。」他是說的實話,也是用這話催促陳瑪荔出力。說出口以後 ,想到陳瑪荔說的”今晚我帶你去的地方,也許能見到一個人。能見到他,救出你馮村舅舅就有希望」,忍不住問:「您說的也許能見到的那個 人,會在這兒嗎?」
她笑了,說:「我真想抽支煙,可惜這兒不能吸!」又說:「等會兒看電影時,也許能見到他。反正,一同去看看《卡薩布蘭卡》吧!」 她似乎喜歡把與他的交往弄得浪漫而神秘。家霆簡直沒奈何了,只得由陳瑪荔擺布了。
這時,進來一個年輕的約摸二十六、七歲的美國人,戴一副眼鏡,穿一套西服,眼光犀利,似乎有敏銳的觀察力,步履輕快,看得出他的 精明強幹。陳瑪荔輕輕向家霆說:「Adonis,這個就是美國《時代》雜誌的記者十eodore Wi十」
正說著,美國記者過來了,同陳瑪荔握手寒暄,家霆聽到他們互相問好。美國記者到另一桌上去坐了。陳瑪荔說:「這個人,我檢查過他 的稿件,他是不受歡迎的。年初,他到河南去了一次,從洛陽未經檢查,就把電報發往紐約,報道河南大災,說老百姓正在餓死,誇大聳動。 消息在美國傳播,蔣夫人正在美國活動,十分生氣。他後來求見蔣主席,說什麼河南人吃人,狗也吃屍首,災荒純屬人為,未對災荒進行控制 等等,蔣主席大發雷霆。這使我想到你寫《間關》,你是不是該把後面的部分刪一刪、改一改?」家霆忍不住了,說:「Aun十,你不知道!我 是親眼目睹的,我經
過河南大災的無人區,真是人間地獄!今春《大公報》發的通訊和社論《看重慶,望中原》並不失實。事情有過而無不及」
四周”嗡嗡”的人語,像盪起的波濤似的浮動。陳瑪荔看著家霆的眼睛,不再說什麼了。她似乎已經察覺到家霆是有個性的,她不願使家霆 不愉快,說:「好了,Adonis,不談這些不愉快的事了。今天本來是出來找快樂的。我是想使你高興高興的。怪我不好,「她用英語說:「不 該去談這些不相干的事。」
侍者拿賬單來時,家霆搶先掏錢,陳瑪荔笑笑,說:「你付他們也不會收的。這裡有我的戶頭,他們會記賬的。」又說:「你這孩子,太 見外也太要強了!」
後來,兩人同去看電影《卡薩布蘭卡》。放映間里,大部分是美國軍人,也有些西裝革履的中國人。熄燈看電影時,家霆始終沒有說話, 專心看著。影片的故事引起他很大的興趣。陳瑪荔在他身邊,也不說話。影片故事寫的是一九四。年巴黎陷落後,一個名叫里克的人為了逃避 法西斯迫害,來到北非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開酒店度日。一天,他的情人伊爾莎跟她現在的丈夫,兩個反法西斯的地下工作者避難來到酒店, 他不顧個人安危,巧妙地幫助伊爾莎夫婦擺脫德軍追捕安然出境。影片中的主題歌《時光流轉》,曲調特別動人,卻不知為什麼,曲調和歌詞 又使家霆深深地想念起了歐陽。
那”也許能見到一個人”的事,看來是一場玩笑。陳瑪荔沒有提,家霆也不再提。家霆懷疑:是陳瑪荔編了出來騙他,讓他陪著”過一個愉快 的夜晚”的!有什麼辦法呢?
電影散場後,陳瑪荔用汽車送家霆回余家巷。車子停在上邊陝西街口。分別時,她輕聲用英語說:「Adonis,今天快樂嗎?」
家霆禮貌地點頭,有分寸地說:「Aun十,謝謝!」接著又問:「我什麼時候再聽您的迴音?」
陳瑪荔說:「下星期二吧,下午三點。」
她的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家霆悵悵地回到家裡。童霜威正在燈下寫書。家霆把不得要領的情況告訴了童霜威。父子倆都感到悵悵。童霜 威將燕寅兒晚間來過留下的條子和一些講義、資料交給家霆。家霆看見留條寫的是:
今天你未上課,發的講義望收。另外附的資料是給你寫《重慶今昔》用的。我估計你心不定連找資料的情緒也沒有,所以代你在圖書館借 了些資料,用畢歸還,勿遺失。你寫一篇重慶城門的史話如何?你看,我老愛替你出題目做文章!希望明晚上課時見到你能聽到馮經理的好消息 。
看了留條,家霆心裡感動。過了一會兒,家霆強自定下心來,在燈下替《重慶今昔》欄趕寫《重慶城門史話》,心裡紛亂。馮村舅舅能不 能被釋放?似乎一點把握也沒有。陳瑪荔的種種,使他有直感卻又無從肯定捉摸。他痛苦的是:心裡的事,無從告訴別人。如果歐陽素心在, 她是惟一可以被告訴的人。可是,歐陽在哪裡呢?自從馮村出事以後,反倒把找歐陽的事放下了!可是,內心深處,他對歐陽是哪天也沒有忘懷 過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