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謝樂山親自把粉紅色燙金精印的結婚請柬送到余家巷來,並且說起了一些情況,童家霆今天是未必會去參加謝樂山在”冠生園”舉 行的婚禮的。
那天,謝樂山油頭粉面地來了,恭恭敬敬地叫童霜威”老伯」,然後,把結婚請柬拿出來,說:「我要結婚了!家父請老伯和家霆兄賞光! 」後來,同家霆兩人在外屋談話時,謝樂山說:「我四月九日結婚,在’冠生園’。吃西餐,你一定要來捧捧場。那天,我把原先的老同學能請 的都請了。楊南壽、韋鋒都要來,還有曹心慈,是新碰到的。他父親是軍委會的中將參議。我記得小時候你倆是很要好的。他也一定會參加我 婚禮的。所以,你一定要來,跟大家見見面。我們老交情,我再忙也不能不親自來請你。」
家霆小時候同曹心慈確實很要好。兩人鬥蟋蟀、踢小皮球、划船,都常作夥伴。聽他說起曹心慈,家霆不禁打聽:「心慈在於什麼?」
「好像也在軍統呢!」謝樂山說,「看樣子混得不錯!那天街上遇到,匆匆互相留個地址就分手了。」
家霆又想起了歐陽素心,忍不住問:「歐陽素心還是沒有消息嗎?」自從那晚同歐陽見面又分手後,家霆一直傷心,只要想起歐陽就心裡 難過。
「你還在想著她哪?」謝樂山眨著跟他父親謝元嵩十分相似的蛤蟆眼說,「根本不知她在哪裡!從那次在七星岩興隆街附近偶然瞥見她後, 就沒再見到過她。」說到這裡,謝樂山可能是察覺家霆臉上的表情反映出心裡難受,排遣地說:「童家霆,別做多情種子了!何必再去想她呢? 聽說你現在跟一個姓燕的漂亮女同學很好,常常兩人一起進進出出看戲喝茶什麼的。早點請吃糖不就行了么?還去想歐陽幹什麼?女人的事么 ,不要太認真。就拿我說吧,我現在這位新娘子呀,名叫艾春茹,長得不好看,但她父親早年留美,如今是孔祥熙院長的親信,中央信託局的 副局長。同她結婚後,我們也許很快會一起去美國留學。我就圖她這一點。好在,她長得不好看自己也知道。我要是想在外邊怎麼樣,她也管 不著。我在這方面是不太認真的。你該學學我。」
謝樂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分頭上的髮蠟搽得油亮,蛤蟆嘴一直笑得咧開著。走前,又炫耀地說:「這次我結婚後就去成都我父親那裡度蜜 月。我結婚,家父當然要來主婚。不過,家父不願招搖,這次請的人不多。主要是讓年輕的朋友們一同熱鬧熱鬧。所以伯父要是忙,不去就不 去。我知道,他同家父之間有點小誤會。哈哈,不過家父為人忠厚,歷來對老伯是很好的。我們之間就更不用說了。那天,你一定要光臨!」 他像個小政客似的若懸河。送走謝樂山後,家霆把謝樂山講的話說給童霜威聽了。童霜威忙於寫《三朝三帝論》,聽後說:「謝元嵩是永遠都 會使自己走紅的,我不想見他。不過,謝樂山結婚既來請了,你當然應該去一去。你們有些老同學能見面,你也可以打聽打聽歐陽的下落,說 不定有人會知道呢。」
家霆點頭,說:「是呀,我也是這樣想。」
家霆去”冠生園」,特別訂做了一個奶油大蛋糕,並且要求在蛋糕上用紅色奶油寫上:
結婚之喜艾春茹小姐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童家霆敬賀
他請”冠生園”在四月十九日上午,將這大蛋糕送到租用廳堂結婚的謝、艾兩府主人手裡。
今天,他穿得整整齊齊,上午近十一時到達”冠生園」,謝樂山的請柬上寫明:婚禮十一時舉行。家霆到時,見”冠生園”門口停著不少車輛 ,門口用大紅紙寫著招貼:
謝府、艾府在婚禮走進行時,後面來了個人,「啪”地在他肩上輕輕打了一巴掌。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楊南壽!楊南壽穿一套漂亮的絲光咔 嘰空軍軍服,打著黑領帶,戴著軍帽,佩的是少校領章。
「是你啊,楊南壽!」童家霆高興地挽著他的肩,立刻想起了戰前在南京同學時到他家看他餵養的信鴿的情況來了,「聽說你受了傷,好 了沒有?」
「好了!好了!」楊南壽小時候人叫他”小黑皮」。現在仍黑黑瘦瘦,個兒不高,不像人們想像中的航空員。可是如今美國來的戰鬥機,需 要身材靈活體重較輕的飛行員。他瘦而精幹,身體健康,自然合格,「我很快要去歸隊了!」
「你了不起!」家霆真心實意地說,「我欽佩你!小時候你天天趕鴿子飛,如今,你自己在天上飛了!有時聽到天上飛機聲,我就會想起你 !」
「真的?老同學,太感謝你了!」楊南壽高興地說,「做空軍死的機會太多了!多少夥伴都早粉身碎骨了,我活到今天是命大!」楊南壽講 笑話似的說:「我死不得!還沒嘗過結婚的滋味呢!看到謝樂山這傢伙結婚,我還真嫉妒呢!」他又問:「童家霆,聽謝樂山說你在上民聲新專 ,也有了個漂亮的女朋友了,是不是?」
家霆搖搖頭,說:「你別全信他的話!」又說:「走吧!我們該進去了。」
廳堂裡面,布置得喜氣洋洋,真是掛燈結綵,四周掛滿了深紅、淡紅上百頂喜幛,幛上亮閃閃的金字全是”天作之合”、”花好月圓”、”琴瑟 和諧”、”君子好逑”、”白頭到老”、”鸞鳳和嗚”一類的吉慶賀辭。人客到得很多,男女老少都有,香煙的煙霧騰騰。吃西餐,所以未擺大圓桌, 長桌擺成長方形,四面都是桌椅,只是下首留了一個豁口,讓新郎新娘進來。桌上都放滿了盤裝的香煙、喜糖之類。
家霆同楊南壽進去後,先看到了謝元嵩和一些男男女女的老年人在上首坐著聊天。謝元嵩瞪眼挺肚,穿了筆挺的藏青西裝吸著雪茄,正在 高淡闊論。家霆遠遠看到自己送的那隻大蛋糕與其他別人送的一些大蛋糕都放在近處的一張橫桌上。
一 新郎新娘去梳妝打扮還沒有來。一個不認識的胸前佩戴粉紅色招待條穿墨綠旗袍的女郎,上來客氣地請家霆和楊南壽到一塊放在桌上的 粉紅綢子上簽名,然後引他們到左側去坐。
楊南壽眼尖,一下子看到坐在右側正在吸煙的韋鋒和曹心慈,說:「童家霆!看!韋鋒和曹心慈在那裡!走,去那兒坐。」
兩人到了韋鋒和曹心慈的面前。韋鋒伸出手來,曹心慈高興地站了起來,說:「啊呀!同班老同學今天都又見面了!」
家霆對韋鋒說:「我前些時到羅家灣找過你,你出差去貴州了。」
韋鋒說:「是呀,我剛回來。其實我不在,你為什麼不找曹心慈呢?」他的眼仍像小時候那樣詭譎。
曹心慈親熱地握住家霆的手,說:「你把我:愨了吧?我們小時候是老夥計呢!」
家霆說:「心慈,我一直不知你在重慶,也不知你同韋鋒在一起。」
大家互相交淡了一番,各自講了自己的情況。韋鋒和曹心慈只說是在軍統工作,具體的事談話都很謹慎,一句也不多說。
楊南壽問:「辛綏之來了沒有?」
曹心慈丟掉煙蒂踩滅了}兌:「沒見到!」家霆問:「還有別的老同學來了沒有?」韋鋒笑了,噴著煙說:「謝樂山是多精明的人!他看不 起的人
是不發請帖的。」
四個人在一起談得挺投機,主要談的是戰前在南京時小學裡的趣事。有一次,曹心慈帶了烏飯到學校里吃。」四月八,食烏飯”是南京的習 俗。烏飯又名青精飯,是用青精樹的莖葉搗爛濾汁泡糯米晾乾蒸煮而成的。傳說仙女三聖母因思凡下嫁人間,觸犯天律,被玉皇關進地獄,整 日挨餓。兒子沉香送飯到地獄,都被看門鬼把飯吃了。沉香找到一種樹擠汁把米浸黑煮飯,從此看門鬼不敢再吃。三聖母靠這身體強壯起來。 沉香的孝心感動了玉皇,於是將三聖母釋放。這種黑顏色的飯家霆從未吃過,曹心慈分一半給家霆吃,家霆不敢就吃,楊南壽上來大口大口就 吃。家霆見他吃得津津有味,想吃,剩下的已不多了。……楊南壽又談起有次他跟曹心慈偷偷同到夫子廟去看”吊吊戲」。」吊吊戲”就是木偶 戲,露天搭台演出。周圍圈地圍成篷圈,上面用布篷遮蓋。給八個銅板,可以進門站著看。演吊吊戲的一個人右手敲大鑼、左手敲小鑼,腳踏 饒鈸,胡琴倚在胸前,還有嗩吶、笛子、京胡、二胡配音,演的是《豬八戒招親》和《水漫金山寺》。看完戲回家遲了,一人挨了家裡大人一 頓罵。談起小時的舊事,大家嘻嘻哈哈很高興。
講講說說,家霆時時刻刻想問問他們關於歐陽素心的情況,但插不上嘴。一會兒,結婚典禮開始,司儀的是個穿西裝的中年人。宣布後, 響起了結婚進行曲。賀客們都下位蜂擁到進口處。韋鋒等人跟著擁上前去。家霆出於禮貌,也跟著他們走上前去。謝樂山和新娘艾春茹的汽車 到了大門外,走下車來,這時,按著悠揚的音樂聲走進來。當頭的是一個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小男孩,提個花籃撒花瓣,後面就是男儐相陪著矮 小蛤蟆眼的謝樂山,和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儐相陪著披長紗的新娘。新娘緩緩走著,後面一個小女孩牽著長紗跟在後邊。
新娘肥胖得要命,又有一張大扁臉、兩隻朝天鼻孔,塗脂抹粉,濃妝素裹,確實難看。
楊南壽對家霆說:「哈哈,我還以為’皮猴’艷福不淺呢,原來……」下半句沒說,意思很明白。
韋鋒輕輕地笑著對楊南壽和家霆說:「你們不知道吧?這一對郎才女貌的結合,嗨嗨,是謝樂山的爸爸同女方的父親要合夥做大生意才促 成的。女方的父親艾大倫是中央信託局的副局長。謝樂山的父親謝元嵩同成都、昆明美軍方面掛鉤做生意,很發財。最近聽說辦了家報紙,得 到了某些政界實力人士的支持。反正,家長合作了,子女結婚了;子女結婚了,家長也就合作了!」
曹心慈說:「要是我不是我愛的人,她老子是百萬富翁我也不要。」
韋鋒說:「謝樂山自己也不過是個武大郎!幛子上說的’天作之合’其實不錯。」
幾個人說說笑笑,只見結婚典禮開始,大家都回到各自位子上去坐著。這時,外邊”乒乒乓乓”放起爆竹來,裡邊新郎新娘在鞠躬了。又是 向證婚人主婚人鞠躬,又是相對鞠躬,又是向來賓鞠躬,交換戒指,接著是證婚人演講。咿咿呀呀也聽不清講些什麼。
家霆同曹心慈坐在一起,在他感覺中,曹心慈比韋鋒人要好得多。小時候,韋鋒綽號叫”尖頭怪」。有次下課後,家霆同韋鋒一起踢小皮球 。韋鋒一腳將小皮球踢到教室玻璃窗上,踢碎了玻璃。老師追查時,韋鋒賴了,說是家霆踢碎的。現在,韋鋒幹了軍統,家霆發現他兩隻眼老 是露著凶光,心裡有種直感:這人不會發善心!本想同他談談靳小翰的事,就有點打憷了。恰巧見他跟楊南壽坐在一起正談中美聯軍最近在緬北 作戰取得小勝的情況,兩人談得高興,家霆輕輕對曹心慈把靳小翰的事說了,問曹心慈他和韋鋒知不知道這個案子。
曹心慈默默聽了,搖頭壓低嗓子說:「童家霆,我們小時候就有交情,所以我對你說老實話。我學了醫,只是想治病救人,沒想到畢業後 ,人家介紹我進了軍統。進去後,懊悔也來不及了,聽到看到的壞事太多了!唉!以後,你別到羅家灣’漱廬’找韋鋒和我。那裡是軍統局局本部 ,門口不掛招牌,你去找我們,一般都是告訴你人不在。其實上次你找韋鋒,說他去貴州了,那是打發你的。韋鋒根本沒出差!剛才他叫你到軍 統局找他或找我,嘴上是這麼說心裡未必這麼想。你不要去!那種地方去沒有好處!」家霆心裡感到了軍統局的恐怖。
曹心慈又輕輕說:「你談的這件事,我沒聽說過。既是屬稽查處辦的,我這個搞醫務的小巴拉子是沒法辦的。重慶衛戍總司令部稽查處, 在我們戴老闆的計劃中既是掩護地方軍統秘密單位,又是軍統在地方的合法行動機構。這是戴老闆一手掌握的。我勸你少管閑事算了。」
上邊證婚人講完,主婚人在講話。謝元嵩指手畫腳”嗚里嗚啦”不知在說些什麼。
家霆聽了,悶不作聲,心裡難過,終於還是說了:「心慈,倘若可能你給我打聽一下消息告訴我好不好?我想知道他現在什麼情況了。在 學校里是那麼好的朋友,我現在總不能一點不關心呀!」曹心慈點點頭,說:「我盡我的力!能打聽到我一一定告訴你。」又輕輕地說:「’尖 頭怪’這傢伙心毒手辣,我在軍統做醫生,他乾的卻是特偵工作組的事。他是一定能陞官的。我這人心軟,可不行。我很後悔進了軍統,正想設 法脫離,只是一時恐怕還辦不到。」
家霆輕輕地問:「’尖頭怪’他怎麼樣?」
曹心慈把面前桌上的一副刀叉拿在手裡,做著刺殺的手勢說:「反正,別跟他說知心話!他辦起案來,不講人情,也不講人性。他是狂熱的 ,一個領袖,一個主義,很想博得上司的歡心,好提升他當頭目。這人可怕!我不想得罪他,也不想多接近他。平時客客氣氣,維持個關係。… …」曹心慈話沒說完,家霆發現婚禮已經結束,新郎新娘已經入席,僕歐來上西餐的湯和冷盤了。楊南壽站起身來,說:「來來來,童家霆, 我倆換個位子,我同曹心慈談談,你同韋鋒談談。」
他這主意,當然周到。老同學久不見面了,自然應互相交談交談。但由於家霆從小同韋鋒不太要好,所以並不想換位子。既然楊南壽要換 ,也只好換,就同楊南壽調了個位子坐。
韋鋒看看冷盤和蔬菜濃湯,搖頭尖酸地笑笑對家霆說:「哈哈,’皮猴’真摳門兒,我送的禮夠吃十客這種蹩腳西菜。我給他算算,結這次 婚,可以賺一筆去成都度蜜月的錢還有餘!」
家霆覺得他尖刻,無心地隨口開玩笑說:「昨天我看報上登的孔二小姐飛美結婚的一篇文章,說:她結婚所耗費用可以救濟一萬難民,還 可以開辦一所完善的大學,趕製嫁衣的工人可以製成中國的兩師人的軍裝。要是讓你去參;二小姐的婚禮,吃得可就一定滿意了!」
韋鋒聽了,臉色突然陰沉,不以為然地眼露凶光,說:「哪裡看到的報紙?什麼報紙?全是共產黨的宣傳攻擊!胡說八道!」家霆想:這是 他干軍統的職業養成的一種本能了!究竟年輕氣盛,而且對韋鋒容易有反感,不服氣地說:「桂林《大公報》登的!不見得是什麼共產黨的宣傳 攻擊吧?那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孔二小姐由港飛渝,飛機降落珊瑚壩機場時,她帶了洋狗、老媽子下飛機,聽說當時無人不知,難道也是 假的?現在政府貪污腐敗、專制無能,你能說什麼都是假的嗎?」
韋鋒冷笑,半真半假似開玩笑又似認真地說:「啊,童家霆!你思想還真進步呢!怪不得聽說民聲新專里有共產黨。看來,你也受了影響了 。我以老同學身分勸告閣下,你父親本來也是中樞要人,可不要不維護國民黨的利益傾向共產黨去。共產黨遲早還是要被解決的。」
家霆本想爭辯,想到在江津學校里的教訓,又想到剛才曹心慈的叮囑,就不想說了,心想:韋鋒說的民聲新專里有共產黨,看來軍統早注 意到我們學校了,特務的鼻子真是到處都在嗅呢!……想到這裡,故意緩和,開玩笑地打斷韋鋒的話說:「算了算了,你就別賣膏藥了!快吃吧 ,湯冷了!」
韋鋒喝著湯,說:「童家霆,誰跟你開玩笑!我是好心好意才勸你的!不聽我的勸,小心吃大虧!」說這話時,眼中依然露出凶光。
家霆只好笑笑了,倒不是示弱,經驗教訓已使他懂得應當如何對待特務了。這是他逐漸成熟了的表現,他仍是開玩笑地說:「韋鋒,怪不 得看來你現在很得意。我要是你上司一定會提拔你。」”上次你到羅家灣找我有什麼事?」韋鋒聽他這麼說,似乎心上在思索什麼,突然問。
「沒事,老同學嘛,去看看你。」家霆充滿警惕。
廳里熱熱鬧鬧,笑聲此起彼落,人聲喧嘩,煙氣繚繞。又來上菜,是一道德國式牛排,牛肉極老,韋鋒用刀切了一塊,嚼了幾下,罵了一 聲:「他媽的!」將牛排吐出來,說:「哪是牛肉,簡直是牛皮!」家霆咬著牛肉,確是老得嚼不動,心想:謝氏父子辦不出好事來。見韋鋒 在看手錶,發著牢騷說:「看來也沒什麼好吃的了,我還有事,得先走。」說著,起身對家霆說:「童家霆,今天見到你很高興,以後找機會 再見面吧。」說著,紳士派地伸出手來。
家霆同他握握手,感到參加這個婚禮沒意思,也想走,但不願與他同走,見他對楊南壽說:「’小黑皮’,走不走?」
極南壽站起來說:「好,我也走。」他同曹心慈和家霆都握手,對家霆說:「童家霆,前方最近吃緊,河南已有惡戰,日寇在湘桂都要蠢 動。我不久就要離開重慶去柳州了!後會有期!」
家霆同他緊緊握手時,感覺到他的友情,發自內心地說:「一定會再見面的!祝你一切順利,多擊落幾架敵機。」
廳里上邊還在吵吵鬧鬧,有些人鬧新房似的上去糾纏新郎新娘,要他們談戀愛經過,要他們唱歌,嘻嘻哈哈,一片笑聲。
見韋鋒和楊南壽走了,家霆把位子挪到曹心慈身邊,說:「我們吃完了飯一塊走吧。」
曹心慈點頭說:「好,我就住這附近,等會兒到我家裡坐坐。」家霆繼續嚼那又老又無味的德國式牛排,他並不想吃,只是陪曹心慈。
曹心慈嚼著牛肉搖頭,說:「一定是水牛肉,黃牛肉都去孝敬美國大兵了!」
現在,沒有韋鋒在身邊了,家霆問曹心慈:「你還記得歐陽素心嗎?」
「怎麼不記得呢?」曹心慈望著家霆說,「別的女同學能忘得掉,她是忘不掉的!」
家霆說:「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嗎?」
曹心慈又看看家霆,似斟酌了一下,說:「家霆,我聽謝樂山說過了,你同歐陽素心談了一段戀愛,是嗎?」
家霆點頭承認,嘆氣說:「在老同學面前,我不瞞你。奇怪的是她忽然棄我而去了。不知她有了什麼不幸的遭遇?」
來上最後一道火腿丁蛋炒飯了,曹心慈吃著飯似乎在思索什麼,又看看家霆,說:「快吃!吃完,到我家,我告訴你一件事!」
家霆用奇怪的神情望著他,敏感地覺得他一定要談的是與歐陽有關的事情,點點頭,吃著火腿丁蛋炒飯,忍不住問:「心慈,別跟我打啞 謎了!為她的事我幾乎要急瘋了。你知道她在哪裡嗎?我想,你一定知道!」
曹心慈搖搖頭:「別急!我一定把知道的全告訴你。快吃吧!不吃了?好,那就走」
兩人悄悄溜走了。走到外邊,天是陰鬱的。四川的天氣,常常說晴就晴,說雨就雨,現在是要下雨的樣子。家霆緊緊跟著曹心慈走,過了 一條馬路,轉了一個彎兒,到了一片”國難房子”跟前。」國難房子”的建築,是竹片編成籬笆抹上黃泥做的牆壁,講究點的是瓦頂,蹩腳點的是 茅草頂。有些最差的則是用木柱、竹架撐起的小矮房或者棚子。這裡原先遭過大轟炸,還有殘存的半幢未傾圮的洋房和磚房存在。」國難房子” 是在廢墟上後來蓋起來的。
曹心慈說:「大轟炸時原先我家住的房子炸毀了,幸好沒死人。後來蓋了點這種房屋住。我們是廣東人,我老子帶的是粵軍,算是雜牌, 不是中央系,平時剋扣糧餉,戰時不予補充。他負過兩次傷。
前年隊伍打得消耗得差不多了,便被改編掉了。空出的番號,用嫡系補充了。我老子成了孤魂野鬼,在軍委會掛了個中將參議的空名,領 點吃不飽餓不死的錢來養活他們老兩口。說起來心酸,也叫人生氣。」
家霆看得出曹心慈的義憤,心想:他雖進了特務機構,但做醫生,比起韋鋒來是有些不同。一味跟著曹心慈走,只是隨口問:「你兄弟姐 妹幾個?」
「如今就我一個了!」曹心慈說,「有個姐姐,當年留在廣東家鄉親戚家沒出來。如今那裡淪陷,也不知下落了。」
雨,突然零零落落灑下來了。好在曹心慈家也到了。繞過一小片剛拆除和清除乾淨的瓦礫和斷垣場地,這裡大約要準備蓋房子,又繞過一 塊被旁邊住家人家倒垃圾、潑污水濺濕了的骯髒泥地,走到了曹心慈家。
外邊,用竹籬笆圍了一圈。幾間”國難房子”比較講究,竹籬抹泥的牆上開著窗戶,窗戶外邊還有好幾尺寬的走廊。門開著,屋前也不潔凈 ,說明兩個老人慵懶衰頹,連打掃都說沒有能力和興緻了。
進了房,裡邊布置得倒還乾淨。曹心慈的父親是個瘦高條子的白髮老人,穿的舊軍裝,坐在躺椅上看報紙;他母親是個矮胖花白頭髮的老 太太,正在床上午睡。
家霆一一打了招呼,叫了”老伯”、”伯母」,被曹心慈領進了裡邊他的一問小房。小房裡倒是明亮,傢具簡單,有些雜物。家霆在寫字桌旁 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曹心慈摸出煙來點了一支,說:「家霆,這事其實我早知道,當然不是都清楚。但我碰到過歐陽素心,後來又聽謝樂山說 起了你們的事。只是歐陽素心懇求我保守秘密,更不能對你說。我向她起過誓。而且,這事很複雜.,我不想得罪誰。所以,現在,看在我們 小時候交情的分上,我告訴了你,就你知我知。你也要保證以後別再找她!」
家霆愣在那裡,心裡七上八下,不知說些什麼好。事情被他估計到了:曹心慈確是掌握了情況的。但怎能保證今後不再找歐陽呢?
曹心慈同情地說:「在’冠生園’,在路上,談這些都不合適。我怕你動感情,也怕被人聽見。在我家裡,保險,而且我可以給你看張照片 。」
他去打開了一隻藤箱,亂翻亂找,找出了一些照片,在裡邊抽了一張,遞給家霆,說:「看看吧!這上面有歐陽素心。」
家霆接過照片,是一張豆腐乾大小的照片,上邊的人都很小,是在一個小院子里拍的。院子里有牆有樹,照片上有六七個人,便服軍裝的 都有,有男有女。其中也有曹,果然,三個女的中有一個就是歐陽素心。她穿著黑旗袍外罩一件淺色短外套,這正是前年秋天在朝天門下江邊 見到她時穿的那套衣服。另外兩個女的在笑,歐陽則冷若冰霜。在她身旁站著一個身材高大強壯的中年男子,模樣幹練,穿的軍裝,沒戴軍帽 ,臉上跋扈驕橫。家霆看著照片,對歐陽失蹤之謎,似乎漸漸得到了答案,心裡發酸,說:「我有點明白了,心慈,全告訴我吧!」
曹心慈吸起煙來了,皺著眉說:「反正,歐陽素心跟我一樣,儘管並沒有干那種血淋淋的事,但已經陷在這裡邊了,要擺脫已不可能。你 死了心算了,她已經身不由主。何況,還有別的更重要的原因。」
「更重要的原因是什麼呢?」家霆焦灼地問。
曹心慈把家霆手中的照片拿過來,用右手食指指著那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說:「這人叫顧孟九!戴老闆的親信大紅人,軍校八期的,在局 里是個後起之秀。軍銜只是中校.權可大得嚇人。他自命最忠於領袖,是個鐵石心腸厚顏無恥的小人,殺人不眨眼的凶神。歐陽在他手掌里!這 事我告訴了你,可不能對人亂講。」
家霆似乎更明白了,問:「他們戀愛了?還是結婚了?」
「歐陽是不可能同這種人戀愛的。」曹心慈浩嘆了,「我偶然遇見歐陽是去年十二月的事。在那以前,她早被顧孟九佔有了!一個孤零零的 弱女子,其情肯定可憫!」
「怎麼回事?歐陽怎麼會到軍統里的呢?」
「弄不清。只知日寇佔領香港後,她單身一人冒險經由惠陽等地逃離香港到桂林,逃離香港時途中遇到了日本兵,後來又遇到了在香港干 特工撤回來的顧孟九。這中間一定有了什麼非常悲慘的遭遇。我偶然碰到歐陽時,顧孟九早佔有、控制她了。」
「她在軍統里幹些什麼呢?」家霆心裡哀傷欲絕,說不盡有多麼痛苦。
「她好像有日本血統,日語講得跟日本人一模一樣。我見到她時,她正在做對敵宣傳的廣播工作。她用地道的日本人的聲音對日本進行廣 播。東京的報上詆毀她是’嬌聲賣國賊’呢!」
「能把她的地址告訴我嗎?」家霆問,心想:無論怎麼,我也還是要找到她!
曹心慈語氣里含著責怪了:「你看你這人!不是我不告訴你,她的住處我知道,可是你去也找不到她了!」
「為什麼?」
「聽說走了!不在重慶了。」
「不!」家霆說,「不久前我還見到過她!」
「不騙你!她被派出去了!」曹心慈用手指捏滅煙蒂,也不怕煙火燙手,顯得他心裡極不平靜。
「去哪裡了呢?」
「聽說去上海了。」曹心慈說,「這是絕密的!只是聽說,不一定準確。」
家霆暗想:派去上海了?難道是要利用歐陽父親的關係?心裡的懊喪無法形容,問:「顧盂九對她怎麼樣?」
「那是個瘟神,將人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時,他臉上也是笑眯眯的。」曹心慈說,「情況我知道得很少。同歐陽一共見過兩次面。第一 次是偶然碰上,就是拍照的這次,我因公到他們電台那裡去,碰到了她。正巧有個人在給大家拍照,歐陽不肯拍,那人硬拉她拍,把我也拉上 去合了一個影。第二次,她到局本部看病,顧孟九不在旁邊,我倆就談了一會兒。」
「她談了些什麼?心慈,全告訴我吧!」家霆哀求道。
「她很消極,問我見到過你沒有?我說沒有。她說如果見到了或遇到其他同學,管誰都不要提起她。說著,就傷心落淚了。她說:她曾和 你山盟海誓,但現在掉人陷阱,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又說:戰爭毀了她一切,的本兵是豺狼,顧孟九也是豺狼。她一再想自殺,但 還有些心愿未了,不然,早可以死了!」
家霆傷心,眼眶濕潤了,說:「心慈,我太愛她了!你不知道,她多麼善良!我實在想不到她會有這樣不幸的遭遇。你說,我怎麼辦?」
曹心慈嘆口氣又點燃一支煙說:「家霆,這些事我本不該對你說的說了,我希望你現實一點,把她忘了算了!她像一朵潔白的香花,已跌人 污泥被車輪碾碎了!你不能因為她已被毀就也毀了你自己!」
「但是,沒有她,我就必然會毀了我自己。」家霆大聲說,他像被人用鐵鎚當頭猛擊了多少下似的簡直快不能支持了。
曹心慈勸慰地說:「有些漂亮的藝術品,原都是值得珍貴的。一旦被人砸碎,就毫無價值了。歐陽素心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但現在,你 即使再傷心,又有什麼用呢?」
家霆把頭搖搖,痛不欲生地說:「心慈,我求求你,把她的地址告訴我!」
「你是不相信我嗎?」曹心慈誠懇地說,「我絕不騙你!她確實已經離開重慶了!顧孟九走未走,我不知道。我如果把她地址告訴你,你去 找,碰到顧孟九多不好!」
家霆固執地說:「相信我!我絕不會做連累你對你不利的事。萬一她沒有走呢?我要她的地址,在那附近等候,看看有沒有機會再見她一面 ?如此而已。我不會冒冒失失去闖禍的。那樣,對她也不好。我不會做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她的事的!」
曹心慈把支香煙又用指頭撳滅了,用手指捏玩著煙絲,嘆口氣說:「熱心人招來是非多!我早料到只要把這件事向你透了信息,就會惹來你 刨根問底的。我就如實告訴你吧!顧孟九同她住在信義街二號,是一幢三層小樓。他們住在三樓上。」說到這裡,曹心慈又叮囑:「童家霆,你 說話可要算數的。我全告訴你了,作為老同學,我對得起你了,你也要對得起我!」
家霆後來怎麼離開曹心慈的,他自己也胡糊塗塗記不清楚了。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他渾身無力地走回來。一個人精神全部崩潰也就是這 種樣子吧?他腦海里始終有一個歐陽素心的形象存在。但不是過去那個純潔、美麗、善良、聰明、愛幻想的歐陽了,而是一個蒼白、憂鬱、痛 苦、被摧殘、被侮辱與被損害了的歐陽了!歐陽哀怨地向他流淚、傾訴。
他覺得完全可以理解歐陽的”失蹤”了。但是,謎並沒有解開呀!歐陽是怎麼會同顧孟九沾到一塊的呢?她絕不是那種見風隨雨的女性呀!她 是有主見的、有個性的剛烈少女!她的愛真誠而潔白,她不是一個輕易毀去自己諾言和愛情的少女呀!她一定有非常悲慘非常不幸的遭逢,是什 么樣的傷心血淚經歷呢?……現在,曹心慈說她又被派到上海去了,去於什麼呢?當然是去執行什麼任務去的,她會怎麼樣呢?……她一定早 就不想活了,她還有什麼心愿未了呢?是我?是她父親?……謎糾纏在家霆的心上,像細麻線緊緊纏得他心疼,像被棉絮捂緊他的鼻子使他幾 乎窒息。外邊,下著雨。淋著冰涼的雨,似乎清醒些了。人不能這樣脆弱!家霆突然不想回去了!他叫了一輛人力車,說:「到信義街!」他迫 不及待地要去探尋一個究竟,希冀能同歐陽見上一面。當然,他言而有信,決不莽撞。覺得自己既不能損害歐陽,也不能損害小學時的老同學 曹心慈。
他找到了那幢三層的青灰色小樓了。站在那幢上了年歲遭到日晒雨淋在大轟炸中倖存下來的小樓面前,心頭擁集著歷史今昔之感,他神思 恍惚。
小樓已經很舊了。無論斑駁的門窗還是有著水漬、青苔的牆壁,都已說明它經歷過多少年的歲月湮蝕。有些玻璃窗上的玻璃或碎或缺,糊 著報紙。小樓裡邊住的一定是很多戶人家。
家霆佯作找人似的走了進去,在樓下一戶人家問一個黃瘦的穿藍布旗袍的中年主婦:「清問,這三樓上有個名叫楊蕙娟的年輕女人住著嗎 ?」”楊蕙娟”的名字,是他胡謅的。
「楊蕙娟?」中年主婦倒是個好脾氣愛講話的人,搖手說:「沒有這麼個人。」
家霆把歐陽素心的模樣形容了一番,黃瘦的中年主婦說:「啊,這樣的人倒有一個,不叫楊蕙娟,叫楊素心呀!男的是個軍人,姓顧,不過 已經搬走了,房子將由別人住了。」
家霆謝了她,說:「那我上去問問!」他踅進黑暗的甬道,磕磕絆絆摸索著樓梯欄杆,樓梯已經朽爛,踩上去”吱吱”地叫。碰著轉彎處的 煤球爐,踩翻了一隻簸箕,終於摸上了三樓。這兒早已人去樓空。兩間房,一大一小,門敞開著,空空蕩蕩。他心裡酸酸的,直想落淚,站在 那裡,耳邊彷彿聽到歐陽吹奏的悅耳的口琴聲,又彷彿聽到歐陽好聽的聲音在說:「家霆!你是為什麼來的呢?……」這當然僅僅是幻想,這是 他那次在上海到環龍路歐陽家裡看她那幅《山在虛無縹緲間》的油畫時,歐陽一見面時講的話!……可是,這一切都遙遠了,都過去了,都消失 了!似乎永遠永遠地消失了!
雨輕輕敲打著空房間的玻璃窗。他設想著那問小的房間可能是歐陽住過的。不勝動情,也不堪回首。他帶著悵惘的心情走下樓來,沿樓梯 的牆上濕漉漉的,彷彿淌著眼淚。他冒著雨,拖著疲軟的腳步走著回家。他擺脫不了對歐陽的思念,更擺脫不了對歐陽不幸遭逢的憐憫。他永 遠不能、永遠不能不想念她。他心上好像給剜空了一大塊無法填補。
馬上到淪陷了的上海去找歐陽,當然已不可能。在他心裡有一個聲音像盟誓:只要有可能,再遠也不管!我將來一定還要找到她!不管她怎 樣,我還是永遠愛她!我要救她!
淋著雨,他喪魂落魄地回到了家裡。
看見兒子從臉色到精神狀態都十分異樣地回來,童霜威驚訝地盤問究竟。聽家霆談了經過,他嘆了一口氣,搖著頭說:「都是鬼子的侵略! 我也恨這罪惡的社會!恨這罪惡的特務政治!」他的臉痛心得糾了起來。
他拿出兩封信來,說:「家霆,我也難過!但要堅強,不能消沉!這裡有兩封信,我看了一封,還有一封你快看看。馮村的事倒好像有點生 機了!」
家霆看到:一封是陳瑪荔派人送給自己的信;一封是葉秋萍派人送來給爸爸的信。
陳瑪荔的信,家霆拆開後看到寫的是:
「囑託之事已有轉機,望明日上午十時半來面談。」葉秋萍的信曲里拐彎,寫的是:
嘯天我兄勛鑒:
去外地處理公務,瞬忽數月,歸來奉讀惠書,知悉一一。所囑之事自當查詢照辦。知關錦注,特此布復。順頌
大安
弟秋萍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