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上午十點鐘就見到了陽光。童家霆匆匆到陳瑪荔的公館去赴約。他雖看到天氣晴朗,心裡仍像見到陰霾天氣一 樣沉重。
馮村的事使他沉重;歐陽素心的事使他沉重;早上報紙上的新聞也使他沉重:四月十七日,日寇在河南發動猛烈進攻後,渡過黃河,國軍 在七天內,丟失了鄭州、滎陽、密縣、虎牢關等大片土地和城市,看來日寇是想打通平漢路。國事如此,加上個人遭遇,家霆怎麼能不扼腕嘆 息。
他怕到陳瑪荔那裡去,又不能不去。總算還好,陳瑪荔很忙,在約定的時間,準時在會客廳里見到他後,說:「我今天有事,馬上要出去 參加一個宴會,讓我們開門見山地把事談一談。」
這女人,做事講究效率,講話也是。她請家霆在大沙發上坐下,自己陪家霆坐在大沙發上,吸著煙說:「馮村今晚就可釋放。他是因為交 游廣闊、又會日文涉及漢奸嫌疑被捕的。(家霆想:咦,怎麼罪名又改變了?)所好查無實據,各方面都有人營救說情,加上現在他又得了重病 ,所以,今晚你可以通知’渝光書店’作好準備。晚上九點以後,會有車子送他回去的。」
家霆心情激動,也說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聽說馮村舅舅又病重,問:「他的病要緊嗎?」
陳瑪荔點頭:「很重!你可以仍請燕東山給他醫治嘛!不過,盤尼西林針葯沒有了。我本想給你設法再弄一些,沒有弄到。」這女人也許就 是個熱心人,也許是一種交際手腕的運用,使人無法捉摸。
「要注意一個問題!」陳瑪荔又叮囑,「人釋放了,不要聲張,更不要給他們添麻煩。」這”他們”當然指的是特務機關了,「我賣了大面 子才幫你這個忙的。不要給我也添麻煩。」
家霆點頭,說:「當然,Aun十,我非常感謝。」
陳瑪荔笑笑,說:「我很欣賞你對你馮村舅舅的情意。我喜歡重感情的人。反正,你這次算是欠了我的債了!怎麼還這個債?」她朝家霆看 看笑笑,「以後你考慮!我不急。」
陳瑪荔今天沒有著意打扮,穿得淡雅,是一套銀灰色的西服和一雙黑皮鞋,未塗口紅,臉色顯得蒼白疲乏,但眼波流盼,依然光芒四射, 同牆上那幅巨大全身油畫像上的她相同。
家霆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略一猶豫,陳瑪荔似乎能看穿他在想些什麼,笑笑說:「Adonis,’有事有人,無事無人’,過河拆橋就不好。 以後,你仍要常來。如果我有需要,你能像我幫助你那樣幫助我嗎?」
家霆規規矩矩地說:「Aun十,我希望我能那樣做!」
陳瑪荔看著他笑笑說:「你氣色不好!什麼事使你變得這樣?可以告訴我嗎?」
家霆當然不會把歐陽素心的事告訴她,敷衍著說:「為馮村舅舅的事心裡一直不寧,也忙。」
「啊,對了!」陳瑪荔丟掉煙蒂,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那篇發表在《抗戰文壇》刊物上的《田賦徵實八大弊病》的文章,署的是你同燕 寅兒的名字,是你們合作的?寫得實在不好!」
家霆不能不承認,卻想:以後寫稿該用筆名,可以省去不少麻煩。因此點頭,卻沒說話。
「你的知識庫豐富,也勤奮,可是我很怕你會左傾。」陳瑪荔流露出深思,關切地說,「你已經進了民聲新專,又怎麼寫這種損害政府威 信的文章呢?況且,《抗戰文壇》是個左傾雜誌,戰時新聞檢查局以後要扣檢它的文章!」
家霆辯解說:「我們那篇文章完全符合事實。田賦徵實弊端嚴重,寫出來有利於改進比不寫好!」
「但對政府不利,實際是攻擊政府的。我再說一次,以後,你有文章拿來給我,我來給你找地方發表。我一定可以把你培養成名記者。」
家霆沒有做聲。
陳瑪荔又笑了,看看手上的金錶,站起身來,說:「Adonis,今天不能再談了,我叮囑你的話你要記牢。」
家霆點頭,起身要走。陳瑪荔說:「別走,我讓車子送你回家!」她從提包里掏出金套的蜜絲佛陀唇膏和一面小鏡,對著鏡子迅速地搽口 紅。口紅一塗,整個臉變得容光煥發了。她用迷人的日氣問家霆:「怎麼樣?好看嗎?」
家霆點頭,誠實地說..’很好!」卻又說:「Aun十,我還要去別處有事,不坐您的車了!」說完,轉身就走。
陳瑪荔熱情地叫他:「停一停!馬上一塊兒走。」但沒有叫住家霆。
家霆出來,走在陽光下,想到馮村舅舅可以出獄了,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擔心他的病情,又忐忑不安。正在路邊走,忽然一輛從後面開 來的”福特”藍色轎車”嵫”地煞車,停在他身邊。
他看到陳瑪荔在車窗里笑著向他招手,並且迅即開了車門。他沒奈何地只好上車,車”嗚”地又開駛了。
她問:「上哪?」
家霆只好說:「回家。」
「你太客氣了!」她笑笑說,「其實我順路。」她告訴司機:「先到余家巷。」
一路上,她似在思索什麼問題,沉默著。家霆也沉默著。車子開到余家巷口,停了下來。家霆下車,她向家霆笑笑,驅車遠去。家霆回到 家裡,急急忙忙把陳瑪荔談的有關馮村的事全部講了。正在看報的童霜威聽了後,說:「唉,總算可以出來了!但不知病成什麼樣了?這樣吧, 今晚我和你都到’渝光書店’等著,你下午先去找甘漢江打個招呼,把床鋪什麼的都給安排好。」又說:「下午,你再找一下燕東山如何?等馮 村一回來就請他抓緊時問治療,不要誤事。」
房東陳太太家的女傭侯嫂將一葷一素一湯和米飯用托盤送來了。童霜威父子倆草草吃了午飯。家霆讓爸爸午睡,自己就去”渝光書店”了。 」渝光書店”在繼續營業,主要管事的就是甘漢江了。家霆找到他一說,他喜出望外。這一向,他東奔西走營救馮村很出力,沒想到今晚就能釋 放,說:「軍統和中統有矛盾,中統抓了人不認賬,社會上都以為是軍統乾的,使戴笠惱火。這次抓馮村的事,聽說也如此。中統怕軍統找麻 煩,替馮村說情營救的人又來自四面八方。據說馮村的辮子也抓不住,估計現在又病了,所以乾脆卸包袱了!」
家霆讓他在吃的、睡的、用水及換衣等等方面都做好準備,告訴他:晚上八點再見。離開”渝光書店”後,決定去燕寅兒家,請她同去找燕 東山。
到了燕公館,燕翹老人正在午睡,燕姍姍照例在外邊忙於採訪,燕寅兒正在房裡看書。這間房,是她和姍姍大姐同住的,布置得挺藝術, 桌上有普希金、托爾斯泰、魯迅的石膏像。牆上有些世界名畫的複印件。瓶里插著孔雀尾翎和野雞尾翎。見到家霆來了,燕寅兒很高興,眼睛 喜燦燦地說:「啊呀!’倜儻’!今天什麼風把大駕給吹來了?」她那婀娜、健美的身形很美,嗓音好聽。
家霆語塞。是呀,這一向,確實不該一次也不來呀!他索性老老實實地說:「唉,我是無事不上三寶殿!今天來,又是想要你陪我去找東山 大哥。」說著,把馮村今晚要釋放以及病重的事講了。燕寅兒聽了,激動地說:「太好了!」她在一張紙上”嘩嘩”地不知寫了些什麼,說:「 我把馮經理要出獄的喜訊寫了一下,留條告訴姍姍大姐和爸爸,讓他們也高興高興!你不知道,他們是非常非常關心的呢!」又說:「走,我馬 上陪你到大哥那裡去!」她的男孩子脾氣這種時候就表現出來了,說走就走,也不講究梳頭打扮,也不婆婆媽媽、拖泥帶水,把只手提包一拎 ,說:「快!走吧!」
燕寅兒老是樂呵呵,老是看到她發諸內心的笑,使人感到她的真誠與樂天。同家霆走出家門後,兩人去趕公共汽車到上清寺燕東山診所。 一路上,她見家霆情緒不高,總是故意找話談。一會兒說:「昨天大梁子’一園’上演話劇時,一個老演員在演出時突發心臟病死了,給他人殮 換衣時,發現他穿在一套舊灰西服里的襯衫,原來是件只有個完整衣領和袖口的破布爛片,穿在西服褲內的長襯褲兩條褲腿都露著膝蓋,當場 看到的熟人都紛紛落淚了。」一會兒又說起緬北叢林戰的情況,那兒作戰艱苦、進展很慢,日寇組織狙擊手抱著必死的決心把自己綁在樹頂高 端,武士道精神頑固得很。這些狙擊手被擊斃後,一個個張開雙臂吊在大樹頂上,模樣十分恐怖。
但,家霆面部總是包含著淡淡的憂鬱。他自然不想把歐陽素心的事告訴燕寅兒。歐陽的悲慘和馮村的病重,使他無從擺脫心裡的哀愁。也 許,向燕寅吐露一下心中真實的痛苦,可能會減輕一點痛苦的分量,只是他不能。他體會到寅兒對他的熱情與關切,他不願損害她的感情。何 況,更重要的是:他是這樣深深地愛著歐陽素心,他對歐陽素心仍抱著希望!只要有一絲希望,他也要等待她、尋找她,並且救她。
公共汽車又少又擠,真能把人擠出油來。家霆和寅兒到達燕東山那裡時,是下午三點多鐘了。燕東山靠街的診所門口掛著”內科名醫燕東山 診所”的牌子,外間看病,裡面兩間兼作住所。上清寺一帶有些中央要人都找燕東山治病,但燕東山好喝酒、脾氣大。心情好時對病人體貼入微 ,態度和氣,不但努力把你的病治好,甚至不收錢;不高興時,任你什麼大人物他也不買賬,有時罵人,有時拒絕不看,在門上掛個”今日休息 “的牌子謝絕病人。今天,寅兒和家霆到達時,診所門口正好掛著免戰牌。燕寅兒皺皺眉說:「大哥准又喝醉了!真糟糕!父親不知訓過他多少次 ,一點用也沒有。」家霆不好說什麼。戰爭不但使姍姍大姐做了寡婦,電使東山大哥成了酒鬼。東山大哥本來與大嫂感情不好,連續幾年大轟 炸後,大嫂心臟病加劇,脾氣更古怪,經常摔東西打碗。不但照顧不了東山,連她自己的生活也要僱人料理。為嫌市區喧鬧,燕東山最近專門 在歌樂山給她租了房屋,雇了一個女僕侍候她,行醫收入大部分花在她身上。但只要見面,大嫂總是變態地詬罵、發火。燕東山總是借酒澆愁 ,成了酒鬼。隨寅兒推門進診所後,見那問作為診所用的屋裡滿地碎玻璃瓶碴兒和藥水,一股撲鼻的酒氣和藥水昧迎面飛來。女護士正在收拾 房問,一隻玻璃葯櫃已經擺周正了。她手拿掃帚,見到了寅兒和家霆,滿面愁容,指指裡屋,說:「唉,又發酒瘋啦!剛睡著。」
女護士名叫蔣素雅,三十多歲,長得平常,人倒像她的名字,穿上白護士衣挺動人。她是北京協和高級護校肄業的,獨身逃難來到四川, 由燕東山聘來。燕寅兒說過:「人生總像天有陰晴、月有圓缺。大哥的婚姻太不幸,現在他的工作、生活全靠蔣護士照顧,他們如果配一對倒 可以幸福,可是有大嫂在,這婚事就不可能成功。別人也幫不上忙。」現在,看到蔣素雅臉上那種愁悶憂鬱的表情,家霆不由暗暗嘆了一口氣 。他對燕寅兒說:「怎麼辦呢?我看,我們走吧!留張條子給大哥,倘若晚上他能去,請他務必去一次。不然,只能等明早再請他去了。你說好 不好?」
燕寅兒爽快地說:「只能如此了!」她找蔣素雅拿紙和筆,馬上寫了條子遞給蔣素雅說:「大哥醒了,請立刻交給他,要他晚上一定去! 」
然後,燕寅兒掀簾進里房,看了一看燕東山,見燕東.山蓋著被在床上躺著打鼾,滿房酒味,床前一隻痰盂,里里外外都吐得一塌糊塗, 只好搖頭嘆氣,出來對家霆說:「我們走吧!」
兩人同蔣素雅告別,到了外邊,燕寅兒說:「’倜儻’,別不高興了!你看看,人生本來煩惱就多,要是有了煩惱就發愁,那還能有個完?所 以,我認為,要用快樂來對付煩惱、戰勝煩惱!不然,只能像我大哥,’借酒澆愁愁更愁’!我見你臉上像老陰天一樣,心裡很不是味。馮經理現 在要出獄了,該高興了!你別再這麼陰陽怪氣好不好?」
家霆嘆口氣說:’貓’,我也想像你一樣,高興一點,快樂一點。這是你的一個優點。可是一時做不到呀!我當然不會永遠憂鬱不快的。因為 我有事業心,我們這一代的愛國青年,肩上責任重大,有許多事要做。我不能消極頹廢,會像魯迅說的有股’韌’勁的只是現在還擰不過這種情 緒來,你要諒解我!」
燕寅兒和家霆站在路邊,看著街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看看手錶只有四點半鐘,怎麼辦?家霆想同燕寅兒分手了,說:「我們分手吧!我晚 上要到’渝光書店’,不去學校上課了。你幫我請個假。」燕寅兒不想同家霆分手,說:「晚上我也不去上課了。今晚的新聞寫作課不去沒關係 。我陪著你,晚上一同到’渝光書店’。」然後,她就出主意了:「現在才四點半,我們就去附近吃’三六九’湯圓,看一場電影,再一同去’渝光 書店’,一環套一環,十分緊湊。你說好不好?」她的純樸、明凈,猶如廣闊、蔚藍的晴空。
家霆說:「我還不餓。再說,我還得回家。」但想了一想,不願太掃燕寅兒的興,就說:「走吧!我陪你去吃湯圓,電影就不看了!」燕寅 兒高高興興,說:「既然不餓,何必去吃!電影我也並不真的想看!我只是試試你這人是不是處處只為自己著想。如果一個人處處只為自己,不 顧別人,就不是一個好人。現在試出來了,你可以打六十分!」
家霆被逗笑了,說:「真拿你沒辦法!這樣吧,乾脆到我家去,我們談談,休息一下,在我家吃飯!然後一同去書店。」
燕寅兒想了一想,說:「好吧,我也不能只替自己打算。我知道,你不回去怕老伯不放心,那就這樣吧,上你家裡。不過,我不在你家吃 飯。我知道,你們家的飯常常只夠兩個人吃。你陪我去吃客湯糰完了。」
兩人在”三六九”叫了兩客湯糰,每客四隻,家霆舀了兩隻給寅兒,自己吃了兩隻,讓寅兒吃了六隻,一起回余家巷來。童霜威已經等得不 耐煩了。自從聽到馮村要出獄的事後,他心情過於激動,血壓有些波動,臉上紅紅的,頭裡發暈。知道燕東山醉了,很不放心馮村病重不能及 時治療。燕寅兒看出童霜威的心事,說:「我想大哥會去的。我的條子寫得很懇切,又叮囑了蔣護士。我想再過兩個鐘點他的酒一定醒了。」
晚飯前後,三個人聊天,不外聊的是河南的戰事,這使童霜威和家霆都想起了去夏路過中原大地時見到的旱災、蝗災和湯恩伯的”湯災」。 現在,日軍在中牟渡黃河進攻,前線失利,童霜威十分憤慨。
燕寅兒卻對戰爭充滿樂觀,說:「一時的挫折沒什麼,日寇終是強弩之末了。」她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張《新華的報》,說:「今上午在民 生路《新華日報》營業部買的。你們看看吧!那邊河南打敗仗,這邊八路軍在敵後解放了太谷、蟠龍、武鄉、漣水、昌梨、趙城、晉縣、沁水、 博野……哈哈,有些地方簡直弄不清在哪個省的什麼地方。我前天看美國《新共和》雜誌上有篇文章叫《遠東的混亂》,說:中共雖然只有有 限的資源,在目前抗日戰爭中所做的事情卻比重慶政府多。」
童霜威看到這個開朗、樂觀的女孩子天真活潑的模樣和話語,也被她的情緒感染了,說:「好呀,你又看美國雜誌,又看《新華日報》, 的確稱得上是消息靈通人士了。我聽家霆說你自命是中間派,可怎麼拿共產黨報上的消息來作證呢?」
燕寅兒”咯咯咯”笑個不停,說:「這不是中間派了嗎?又是美國,又是《中央日報》,又是《新華的報》,都拿來參考,不就公正了嗎? 我的中間派呀,實際是公正派!」
家霆說:「可是敵後打得好,正面戰場上一潰千里,怎麼得了?受苦受難的老百姓怕不又有幾十萬或者上百萬了!」
童霜威說:「現在我越發感到要抗戰早日勝利,要中國的事情能辦得好,首先是要政治清明。如果不把現在這種專製法西斯特務政治和貪 污腐化蔓延的局面來個徹底改革,國共團結談不到,力量不是用來抗日,反而用來對付中國人,軍事上就是大局臨近勝利了,也仍是要吃敗仗 的。」
後來,侯嫂來送晚飯了。燕寅兒說她吃過了,童霜威堅決要她再吃一點,她就勉強又吃了小半碗飯。她秀氣的臉,明亮的眼,微微翹著角 的自然拳曲的頭髮,都給人一種美感。童霜威很喜歡這個女孩子。自從聽家霆談了歐陽素心的事以後,童霜威心裡又苦又辣,傷心又痛心。事 出意外,無法挽救。從馮村的事發生後,童霜威深深感到自己無能。憑自己的聲望地位,在對待特務政治上毫無能力抗衡。現在,歐陽的事使 他再一次更深地感到自己無能。一個美麗善良聰明異常的女孩子,卻被骯髒的特務魔手糟踏了!是的,他們也可以用”愛國”這一類的話來招徠, 但他們的”愛國”常常包含著骯髒、罪惡的法西斯內容。眼看歐陽素心陷身水火,無力無法挽救,童霜威怎麼能不痛苦?看到家霆的憂鬱,他能 體諒兒子的感情,但卻只能同情,無法安慰。因為他對歐陽素心也有特殊的愛。這種愛,燕寅兒雖好,無法代替。只要想起那年夏天在淪陷了 的南京瀟湘路見到歐陽的那一幕和以後得到歐陽資助逃離孤島的事情,這種愛混雜著感謝就更濃烈了。啊,多麼不幸的孩子啊!她以後會怎麼樣 呢?會怎麼樣呢?
想起這些,他有點發獃,變得沉默了。燕寅兒和家霆也感到了他情緒上發生的變化,只是無法揣測他為什麼會這樣。
後來,七點多鐘,三人一起步行去「渝光書店」。」渝光書店」打烊後,上了排門,甘漢江泡了茶陪他們坐在書店門市部里等候著馮村被 送回來。
是採取什麼方式送回來呢?什麼時候送回來呢?今晚九點會不會如約送回來呢?特務的事一切都叫人難以猜測。四人閑談著等呀等呀,快 九點時,有敲門聲了,開門一看,是戴著近視眼鏡提著一隻出診皮藥箱的燕東山。
「啊,大哥,你來了!」家霆站起來迎上前去。
燕寅兒也高興地說:「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童霜威同燕東山握手。燕東山酒醒了,氣色仍不好。他溫文爾雅地叫著”老伯」,放下藥箱,陪童霜威坐下,說:「怎麼又病重了呢?唉! 監獄裡真不是人蹲的。何況,他上過重刑。上次,如不是那些盤尼西林,早危險了!這種葯,現在沒有特殊路子,是弄不到的。」他轉向家霆, 「萬一需要,能再弄點那種針葯嗎?」
家霆把陳瑪荔的話講了。
燕東山說:「我很怕他肺炎又犯了!肺炎重犯每每來勢更兇猛,也更難治,有併發症更討厭!」
大家沉默了。馮村究竟能否放回來?什麼時候回來?回來病有多重?都是未知數。
牆上的鐘”噹噹”敲了九點,並無音訊,到了九點半、十點仍無音訊。
怎麼辦呢?走吧,當然不能走;等著吧,幾點才算完?會不會有變卦?
到十點五十分時,只聽到有汽車聲”嗤”地在門口煞車停下了。然後,有腳步聲,家霆和寅兒同時衝去開門。門一開,只見兩個大漢夾著馮 村正走到門口,把馮村往家霆和寅兒手裡一推,家霆和寅兒連忙扶住馮村,兩個大漢已經快步回身上了一輛黑色小汽車”嗚”地開走了。
家霆和燕寅兒忙扶馮村進來,將馮村又扶到後面小房的床上躺下。燈光下,大家圍上去看,見馮村頭髮老長,面容瘦削,兩頰發紅,眼睛 充血,像喝醉酒的樣子,有點昏迷、抽搐,一摸額頭滾燙髮燒,身上好像發著寒戰,輕輕呻吟,有時艱難地嗆咳,眼張一張,就又閉起來。燕 東山說:「你們都先出去,讓我檢查一下。」
童霜威和家霆、寅兒、甘漢江都出來了。大家愁眉不展。童霜威默默無言,只是在額上擦萬金油。
家霆說:「病得重極了!」又說:「他身上氣味很大!大約一直沒洗過澡。」
燕寅兒說:「真急死人了!我發現他腦後靠頸部有處傷結了痂。」
甘漢江準備了一盆水和肥皂,給燕東山等會兒洗手。大家聽著那隻鍾”滴答滴答”地走,大約十多分鐘,見燕東山掀簾出來了,臉上表情嚴 肅,說:「很糟!看樣是虱子傳染的斑疹傷寒!寒戰高熱,肝脾腫大,胸腹部可見圓形紅色疹點,皮疹加壓不退色,脖子發硬,人頭痛頭昏,有 些抽搐狂躁,這種病傷腦筋了!」
童霜威輕聲急切地問:「有生命危險嗎?」
燕東山點頭:「病拖的時間長了,不是病重,應說是病危!」燕寅兒問:「大哥,你能治嗎?」
燕東山:「現在只是我的觀察診斷,應當作血液和大便的培養來確診。我當然要努力治的!」
家霆焦灼地問:「現在怎麼辦呢?」
燕東山嘆口氣老實地說:「沒有特效藥!如果有盤尼西林先注射一下就好了。」
家霆忽然咬牙說:「唉!我來打電話找這種葯!」此刻,他想:只有求陳瑪荔才有辦法了!為了救馮村舅舅的命,不求她又怎麼辦呢?雖然 她已經說過:沒有辦法再搞到這種葯。但求求她,讓她去求求別人,事在人為,說不定能弄到這種葯呢!一想,手丁電話給陳瑪荔的決心更大了 。又一想,這時候已經十一點半了,打電話去合適嗎?再一想,管它合適不合適呢,救命要緊呀!
「打電話給誰呀?」家霆如實回答:「陳瑪荔!」童霜威看看手錶,說:「唉,這時候,太遲了吧。」卻立刻又說:
「打吧!救人要緊!」
家霆到賬房桌上摸起電話機,搖了半天,打通了。真巧,接電
話的正是陳瑪荔。家霆說:「Aun十,我是家霆!」
電話中的女聲很清楚:「啊,是你呀!」
「馮村舅舅回來了!可是病得十分嚴重,需要盤尼西林救命,實在沒有辦法,我只好打擾您,求您設法弄半打針葯救救他!」
陳瑪荔笑了:「看你急得那樣子。幸好我失眠還沒睡,你馬上來吧!」
「來拿葯?」
「好吧!」陳瑪荔帶笑說,「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來電話了!老實告訴你,我好不容易弄到了兩支針葯在這裡。我是試驗試驗你,我知道 你不肯求人,倒要看看你在這種時候求不求我!」
家霆從陳瑪荔的話里,聽出滋味來了,無可奈何地說:「我馬上來拿?」
「好吧!Adonis,我等著你!」
家霆掛上電話,對燕寅兒說:「書店有自行車,我帶著你,你陪我一同去拿葯好不好?」
燕寅兒想了一想,說:「好!」
甘漢江把自行車幫家霆推出門去。童霜威叮囑說:「一路小心,快去快回。」家霆騎上車,燕寅兒靈敏地一跳,牢牢坐在后座上.家霆腳 下使勁,自行車飛也似的上了路。
燕寅兒忽然說:「’倜儻’,我怎麼感到這個女人對你有點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說不出!」燕寅兒說,「反正有這種感覺,我感到她在電話里的聲音、語氣都有一種誘惑。」
家霆說:「太敏感了!在馮村舅舅的事上,我是感激她的。你別想人非非,我是不會掉到什麼泥淖里去的。何況,我還並沒有感到她有什麼 特別不妥當的誘惑。」
「她叫你什麼睞?」燕寅兒問,「我沒聽清楚。」
「叫什麼睞?」家霆裝作不懂掩飾過去,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不願意損害陳瑪荔。他是個厚道人,受了人家的恩,不願意故意再去 說或做對人家不利的事。
後來,燕寅兒沉默了。家霆努力踩著車子,滿頭大汗地到了陳瑪荔公館那幢青磚洋房門口。經過傳達室,傳達正開了燈守候著,似乎主人 早已囑咐過他等待,特別客氣。裡邊的邊門虛掩著,家霆帶著燕寅兒進入了客廳。
陳瑪荔坐在沙發上正開了燈在看一本畫報,吸著煙。房裡燈光柔和,煙氣很濃。她穿了一件蜜色絲質講究的睡衣,趿著拖鞋,但沒有卸裝 ,塗了唇膏的嘴唇在燈下依然鮮紅。見到家霆和燕寅兒向來,她似乎有點意外和不快。瞬即掩蓋掉了,說:「啊,你們這一對一起來了,你是 燕姍姍的妹妹燕寅兒吧?」她對燕寅兒親熱地微笑,「早知道你了!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呢。你的名字同你的人一樣美!」又對家霆說:「不錯 ,很不錯!你真會找女朋友,找得好極了!」
她八面玲瓏,家霆和寅兒都窘了。燕寅兒解釋說:「我是陪他來的。」家霆解釋:「我們是同學!」
陳瑪荔笑笑,用英語幽默地對燕寅兒說:「愛情要趁青春,美麗的姑娘,聰明些!」卻又正經起來,對家霆說:「言歸正傳,救人命要緊! 我今夜特忙,還要看些東西。我上樓把葯拿給你。快去救人吧!」說著,她走出客廳門,「橐橐橐橐”上樓去了。
燕寅兒見她走了,悄聲對家霆做了個鬼臉,說:「啊!這個女人很能幹!」
家霆說:「當然!」
「她不算太漂亮,但風度可以打一百分。
陳瑪荔的腳步聲又下樓了,一會兒進來了,手裡拿著兩支針葯,說:「可能少一點,但是沒辦法。好不容易只求到這兩支,再多就沒有了 。快拿回去吧!願上帝保佑他。」
家霆倒被她的話感動了,和燕寅兒謝了她,告別出來。從陳瑪荔看他的眼色里,家霆心裡明白:她不愉快。但他只能這樣,他感到自己處 理得很好,很正確。
騎車回來的路上,家霆踩得更加出力,恨不能馬上讓針葯注射到馮村的身上,好搶救他。
燕寅兒突然又說:「這女人,是個危險人物!」家霆問:「你指的是政治上,還是其它?」
「我指全部!」燕寅兒答,「你得提防這種人!」
家霆坦率地笑笑,說:「我已走過漫漫長路,歷盡滄桑!有一個字常被人濫用,我不會濫用的。」
燕寅兒似在思索,接著說:「我相信!」
家霆忽然感到她的手扶著他的肩,扶得很緊,似是擁抱著他。她的臉貼在他的背上。但他不能指責或拒絕她這麼做。下坡的時候,車行過 速,是需要扶緊的呢。
馮村的病況很不好,常說囈語,也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大家都非常著急。針葯到了,「渝光書店”里的人都因盤尼西林的來到而興奮。燕東 山說:「太少了!如果多兩針就好了。」他已經給馮村注射了葡萄糖,立即給馮村再注射了一支盤尼西林。他等著觀察了一些時候,決定回去, 說明天早上再來注射第二針。童霜威血壓高,人不舒適,家霆清燕寅兒送童霜威回余家巷休息,要燕寅兒送童霜威回去後也快回家休息,家霆 決定同甘漢江一起守候馮村過夜。
燕東山走了。燕寅兒陪童霜威也走了。書店裡只剩下家霆和甘漢江了。家霆細細觀察馮村舅舅,只見他病得真是沉重,眼閉著像熟睡著似 的,嘴裡不斷嗆咳,老是”嗚嚕嗚嚕”不知說些什麼,睡不安穩,常常躁動不安地哼哼唧唧。
家霆同甘漢江商議,先叫甘漢江去樓上打一個盹,由他獨自守候,然後再來換班。這時,已是下一點了。他看著馮村被特務和重病折磨成 這樣,心裡痛楚,又不禁想起了許許多多往事。
戰前在南京,小叔軍威同馮村舅舅在抗日問題上談得來,但小叔卻說過馮村舅舅”圓滑」,又怪馮村舅舅”學日文」,說”堂堂的中國人去學 日本話幹什麼」。現在看來,是小叔對馮村舅舅不了解才這樣的。馮村舅舅如果不機靈一些,在白色恐怖下能不暴露嗎?馮村舅舅學習日文, 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說不定是他要掌握一門技能以利於進行抗日活動呢!誰能料到現在因他會日文卻反扣他一個”漢奸嫌疑”的帽子呢!……唉 ,馮村舅舅呀!
忽然想到戰前有一次在南京,馮村帶家霆到夫子廟燈市看燈。大街小巷、廟前廣場都擠滿了從四鄉八鎮來的賣燈的小販:兔子燈、荷花燈 、鯉魚燈、獅子燈、飛機燈……五彩斑斕,神形酷肖,惹人喜愛。還有插在草荐上的紙風輪,成包成捆賣的爆竹,還有抖了玩的「嗡」,泥塑 的彩俑……馮村給買了一隻飛機燈,說:「家霆,將來長大了學了開飛機去打小日本。」
有一次,馮村帶他到下關江邊,指著江里的許許多多外國軍艦,說:「家霆,到你長大了,要是中國的內河帝國主義的軍艦不能任意來停 舶駛行了,到那一天,中國也許就比現在強多了!」
家霆進初一時,馮村帶家霆到下關獅子山麓的靜海寺去遊玩。這是處古廟,這兒是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簽訂處,腐敗無能的清廷代表 在洋兵洋將威脅下,從南京城裡來到靜海寺,在英國大使面前簽字畫押,訂下了賣國條約。馮村講了歷史上的這則故事,說:「家霆,你長大 了可要記得這些國恥,要做洗刷國恥的好青年哪!」往事如煙雲,但煙雲飄散,往事卻永難忘懷。
家霆不由得想:我的成長,難道不與馮村舅舅的指點與熏陶密切有關嗎?
這些往事,在記憶的幕上重現,又像用黑板擦抹拭黑板似的擦凈了。一筆筆憶,一筆筆擦拭,於是,心裡一片白茫茫,酸溜溜,不勝感慨 ,不勝悲傷。
守候到兩點多鐘時,忽然,他見馮村睜開了眼,醒了!似乎病情輕快了一點。看來,是盤尼西林起了作用。
家霆也不怕這病是否會傳染,也顧不得馮村身上那種難聞的酸臭味,靠在床前他身邊,說:「馮村舅舅,您好點了嗎?」見馮村點頭,他 問:「您喝水嗎?」
他倒了些溫開水給馮村喝了兩口,說:「您放回來了!您的病一定會治好的!」
馮村被熱度燒得乾裂的嘴唇動了幾動,問:「家霆,老甘呢?」家霆說:「他在樓上休息,我去叫他。」
馮村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暫不,又吃力地咳嗽著,說:「家霆,我恐怕木彳亍了。我受過重刑,又病成這樣。」他十分衰弱,話聲雖輕卻 勉力連貫。
家霆安慰說:「不,您的病可以治好的。」
馮村搖搖頭,嗆咳起來,「我知道不行了!」他深情地看著家霆,說:「家霆,告訴你爸爸,去年你們來後,我向他提的那個建議是對的 。他應當多為中華民族和人民著想,考慮在政治上走一條歷史選擇的路。」
家霆點頭,淚水流下來,感到馮村舅舅好像是在訣別。
馮村呻吟著又說:「你該懂得怎麼救中國,也該懂得革命是怎麼回事了吧?對你,我現在比較放心了,就按這樣謹慎小心走下去,追求進 步,相信中國是會前進的。要像你媽媽那樣堅定。」家霆拭著淚說:「您放心!」
馮村臉上分痛苦,繼續說:「如果我死了,你要到臨江門海關巷五號找一個姓吳的,要求同你忠華舅舅見面!」家霆大吃一驚:「忠華舅 舅?」
「是的!他現在姓鍾!同姓吳的接頭時,暗號是『楓葉荻花秋瑟瑟’,就是白居易《琵琶行》開頭第二句。他會幫你找到你舅舅的。記住了嗎 ?」
「我記住了!」
馮村嗆咳著點頭:「就在外間東頭靠里的書櫥最下層,底板是活的。你馬上去把書挪開把板掀起,有隻密封的信袋,你快把它取來!」
家霆立刻照馮村的囑咐,迅速找到了信袋,照原樣把書放好,又來到馮村面前。
馮村說:「見到你舅舅,把這信袋交給他,把我的情況告訴他,說我被捕後什麼都沒有說!」
家霆點頭,淚水潸流。
馮村氣急,呻吟著又說:「家霆,快叫老甘來!」
「家霆趕快上樓去找甘漢江,甘漢江正聽到樓下有說話聲起床下樓來。聽著馮村和甘漢江輕輕談的是店務的事,家霆獨自流淚,心裡察覺 馮村是不行了。他了解馮村舅舅,馮村是個十分穩妥而周到的人。他在叮囑後事,說明他明白自己是要死了。家霆怎麼捨得同馮村舅舅永別呢 ?
馮村同甘漢江沒說多少話就又陷入昏迷了。家霆同甘漢江守候在邊上,他只盼著快點天亮,只盼著清晨燕東山能早點來。
馮村沒有再開口,也沒有再睜開眼睛。當一清早,燕寅兒和燕東山幾乎是同時來到的時候,燕東山發現:馮村的脈搏已經停止了跳動。
燕東山只說了三句話:「不僅僅是斑疹傷寒,他有極嚴重的內傷!天殺的狗特務!」
馮村被安葬在歌樂山麓,是甘漢江去接洽來的一塊墳地。那裡青山環抱,墳地附近有農家的菜圃,右邊一片竹林,綠竹千竿,青翠欲滴。 是一個凄涼的上午,田野山巒消失在白茫茫的霧裡。墳旁有些柏樹在霧中矗立著,樹榦上濕漉漉的,彷彿淌著淚水。有杜鵑鳥飛過,悲啼聲令 人心碎。
童霜威和家霆、寅兒、甘漢江四人參加了安葬。新翻疊成的墳堆前,碑上風格遒勁的字是童霜威親筆寫的,正面鐫著:「義士馮村先生之 墓 童霜威率子家霆敬立」。
石碑背面鐫著一首秋瑾的詩:
莽莽神州嘆陸沉,救時無計愧偷生!摶沙有願興亡楚,搏浪無椎擊暴秦。國破方知人種賤,義高不礙客囊貧。經營恨末酬同志,把劍悲歌涕 淚橫。——謹錄鑒湖女俠《感憤》詩借其意以示哀悼
本來,童霜威是要自己作一首詩的,太傷心了,血壓又高,構思不成,說:「借用秋瑾的這首七律吧!心情是同我一模一樣的!」家霆除傷 心落淚外,什麼也沒有說,面對一個特務橫行、兇惡殺人的社會和天地,想著還有許許多多與馮村類似的人,抱著愛國熱誠與理想信念在囚牢 中呻吟、喘息,他感到震顫靈魂的孤單與憤怒。
事後,燕寅兒對家霆說:「有人說:’人全都是為”發現”而航行的探尋者。’通過馮經理的死,我覺得童老伯和你,都有所發現!」家霆反 問她:「你呢?」
寅兒說:「我也有所發現!」
她沒有說”發現”了什麼,但家霆懂得:這是對一個天真的自由主義者政治上的震撼。